第二十四章 辩士往来
秦朝末年,在彭城的街上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这座城是面朝黄河主干道的。流进黄河的几条小河从城内流过,两岸用石头垒起坚固的护河堤坝。路边栽着柳树,两岸店铺林立,水面上,载着各种物产的小船往来不绝。
这座城里集中了形形色色的商人。这是一座仿佛从天上往下掉金子的城郭,所以酒楼和妓馆很多,许多从外地来的不务正业的人也都在这里长期定居。还有许多店家把浆装在瓦罐里,专门供应那些腰资不丰的人。所谓浆,并不是琼桨玉液的浆,而是那种熬米饭上面的稀稀的汤,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米汤。
“把这个给我灌满!”
有一个人在桨店里拿出一个大葫芦说。
这个人就是时还默默无闻的蒯通。
蒯通后来成了韩信的谋士,但这个时候正在到处游历,了解地理,考察民情,也走访各郡县的所谓英雄豪杰。此刻不买酒而买浆,是因为路上的盘缠已经所剩无几。
蒯通身上的衣服跟讨饭的乞丐差不多。他的脑壳很大,前额像寿星佬那么突出,脸上渗着黏滑的油汗,而身躯却很小,看上去简直像一根蘑菇。
“把这个给我装满!”
另一个赶路的人也从旁边伸过来一个大土钵。煮好的米汤装满后,这个男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很怕洒出来似的慢慢走开了。他长得细痩细痩的,像一根已经残败的干麻秆,再加上个头很高,给人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觉。
这两个人并不相识。
不过,巧得很,他俩在一个小小目标上是一致的。
离卖浆铺子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二层楼,旁边是一条很窄的小巷。二人都坐到这条小巷的石头路面上,喝起了米汤。就在这时,从楼上飘下来一阵弹瑟的声音。
这栋楼上住着歌女。看来是有财主在场,歌女正在起劲地弹瑟。这种场合用的瑟有二十五根弦,打击乐器般清脆的音响令人心旷神怡,转瞬间又转为袅袅清音,使人觉得好似在海岸边随着波浪嬉戏。
二楼上,一个很像大商人的中年男子正拉过一只枕头躺在那里。枕头是用薄薄的玉片制成的,上面蒙着一块类似丝绸的东西。他手边放着一个摆菜的小桌,一个小丫环正用筷子把菜送到商人的口里。偶尔听到那商人嘟囔一声:“酒!”
小丫环就倒满酒送到他的嘴边。
歌女一条腿半跪在横放的瑟前,腰身挺得很直,只见她刚把手落到弦上,马上又抬起来,宛如鸟儿在飞舞一般。弹出的声音非同凡响,女子的表情和手指的动作也让人百看不厌。
有时曲子中途停了下来。
巷子里就立即响起了两个男人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刚才弹瑟的水平及对曲子的感想。
商人对这两个人的评论很钦佩,从窗子里看清小巷中的人影以后,对小丫环说:“把他们请到这席上来。要郑重其事地讲哟!”
小丫环下去一传话,麻秆那位却要把她轰回去。小丫环避过锋芒,把情况又解释了一下,麻杆说:“商贾之流打发个小丫环就想把我们请去,这箅什么?”
言外之意是,得派车驾来请!
听到回禀,那商人很觉过意不去,让男仆们带上酒肴,亲自下楼来到小巷子里,向二人敬酒。
年长的蒯通先喝,接下来是麻杆喝。“对不起,两位先生席上的筷子能允许在下用一下吗?”听到商人这句话,蒯通看着麻秆说:“这个人还箅不错。”麻秆又反过来望着蒯通,脸上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商人自己报过姓名,然后请教蒯通姓名。接下来麻秆自我介绍道:“我是侯公。”
“先生是方士吗?”
商人吃了一惊,蒯通内心也感到很意外。他刚刚碰到这位又痩又高的人,所以还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当年,秦的始皇帝崇尚神仙,跟一个名叫侯公的方士特别亲近。这件事甚至都传到了彭城这一带。
“不是。”侯公表情不自然地说道,“那是另外一个人。”
“这么说,跟先生是同名同姓了?”商人又问了一句。
侯公显出不耐烦的样子答道:“如果两个人的姓相同,名字也相同,那就是同名同姓,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再没有比在再明白不过的问题上花费唇舌更愚蠢的了。”
侯公的思想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商人名字叫蔡鲜,经商方面的事情什么都做。经商在古时称为货殖。
“商人都是爱多嘴多舌的。”
“你大概就爱多嘴多舌。”
侯公容不得一点含糊。他讲道:定陶那地方有一个大富商,三天只说一句话,但他能知道千里之外的物价,专门利用差价获利。人有千差万别,商人也是形形色色,以自己爱多嘴多舌作借口,来代表整个商人,这是不可以的。
“先生真是能言善辩哪!”商人大感意外。
“可刚才先生还主张少说为佳呢!”
“并不是要谁都少说为佳。我所讲的意思只是:语言这种东西,只应在讲出来有价值的时候才去使用。”
“先生平时轻易不开口吧?”
“只要没事,一百天也可以不说一句话。”
“先生准备以什么立于世上呢?”
“辩才。”
这就是说,要做辩士。旁听的蒯通心里吃了一惊,这不和自己一样吗?
“先生的愿望是什么呢?”
“乱世。”
商人扑哧一声笑了。确实不错,太平盛世是轮不上纵横捭阖之士出场的。
几人就这样又吃又喝,楼上也一直飘出瑟声。这是商人有意为二人安排的。
“依在下看来,二位尽管容颜体魄各不相同,但确实是意气相投。二位是老朋友了吧?”
“我们刚刚在这条小巷里坐到一块儿。”蒯通对侯公充满好感,说道。
“如此说来,那瑟……”
“对了,我也被这座楼上传出来的瑟音给迷住了,心想,同样是听,再弄点酒来就更好了。可惜手里没有钱,又想到买点浆来凑合,正在铺子里买的时候,这位也抱着同样的想法跑了过来,之后我们就形影不离地一起坐到了这里。一辈子都不会再碰上这样巧的事了。”
“在下想听听二位讲一讲各郡县的情况。”
这或许才是蔡鲜的真心话。了解各地方的民情、政情和知名人士,对经商来说是十分必要的。
“那么,能让我抱抱那个歌女吗?”
蒯通开口问道。这简直就是在说:你光想出耳朵听吗?没那么便宜!虽说这并不等于他特别好色,但总算提了个交换条件。
“遵命。侯公先生需要点什么呢?”
“给我按摩一晚上肩膀吧!”
“是让我按摩吗?”
商人脸上略显出为难的神色。
“人应该以自己的一技之长为他人做好事。我看蔡兄的手指头很大,跟整天爬在墙上的壁虎的小爪子差不多。若能用这样的手指头给按摩按摩肩膀,肩膀就像被吸住似的,肯定会很舒服。”
“那就请二位上楼吧!”
“好。”侯公应了一声。
蔡鲜命人把桌面收拾干净,弄上丰盛的酒菜,把二人好好款待了一番。蔡鲜从二人的话里获益良多,后来从这次谈话中得到不少启发,发了大财。二人所说的话都由这位听客变成了经商的诀窍。
“果然名不虚传,辩士就是这样的人物吗?”
蔡鲜高兴得拍起手来。他原先以为,所谓辩士,就是那种替人交涉各种事情的能言善辩的人,谁知他们竟都精通事理,了解世俗民情,他们的有些观察还动摇了商人一心追求功利的心理。
“给他个歌女什么的,实在是太便宜了。”
想到这儿,商人就用歌女酬谢了蒯通。
对待侯公,蔡鲜则让他放开身子俯卧在那里,用力给他做全身按摩,一边按摩一边提了好几个问题,希望能引出更多的话来,然而侯公却像挂了把锁似的,紧紧闭住嘴巴。
“莫非是舍不得?”
蔡鲜想到这里,手上就不愿按摩了,刚要偷懒,侯公马上呵斥道:“按讲好的条件,快给我按摩!”
侯公看上去心情不错,最后竟睡着了。蔡鲜好似得救一般松开手,刚要溜走,睡觉极轻的侯公却半睁着眼睛盯着蔡鲜,狠狠地挖苦道:“你难道是做贼的吗?”
这意思是说,只付了一半报酬就想溜掉,那就是盗贼。原以为这位细高个子是位飘逸潇洒之士,谁知跟蒯通很不一样,竟是个十分尖刻的人。蔡鲜只好一直给他按摩到深夜,听到一声“好了”,被宣告解放时,他的手和胳膊又酸又疼,腰也直不起来了,有好半天坐在那儿一动都不能动。
侯公以毫不留情面的语气对蔡鲜说:“我也曾周游天下,时常忍饥挨饿,有时两腿无力,在大雪里一步也迈不动。蒯通也不例外。就是为了对你有帮助,我们刚才才把历尽千辛万苦得到的东西讲给你听。当辩士的,都对自己的话以性命担保。这一切你轻而易举地就赚到手了。”
说到这儿,侯公又突然改变了语气,问道:“你累坏了吧?”一侯公这时才第一次露出了笑脸。不知是不是他那张脸又痩又扁的缘故,他的嘴角向上翘着,又使人感到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自此以后,蒯通和侯公就在一块儿旅行了。
在周游各地的过程中,两人每天都互相交谈,无形之中,从思想方法到表达形式上都逐步靠栊了。有一次,蒯通就把十多天前侯公讲的话当成自己的见解,又向侯公说了出来。
“这不是前几天我讲过的吗?”
侯公责问了一句。二人之中,侯公在独创性方面略胜一筹,而且他自己也有这样的看法,才显得有点不大高兴。
“是这么讲过吗?”
蒯通心中暗问,但又觉得好像并非如此。
“没错的。我的天性就是每一步都记得很清楚。十一天前,中午刚过,过了淮阳(河南省境内),在一个叫果留的小村旁边的瓜地里,咱们见到种瓜的农夫,向人家要瓜吃。蒯通兄,你不是还向那位农夫传授了让瓜变多的方法吗?”
“是传授过。”
“农夫给咱们四个瓜。”
“有这回事。”
“咱们又往东走了五里路,是在一棵白杨树下把这四个瓜吃掉的,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讲的。当时南边的天上还飘着一团形状像狗的白云呢。”
“这些我都记得。当时我脑子里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没有讲出来。侯公老弟,正是由于你的话,我脑子里的话才全都冒出来的。跟我讲的完全是一码事嘛!”
“看来,到了我们不得不分手的时候了。”侯公深思熟虑地说道。
彼此如此相似,那么两个人就等于一个人了。再进一步说,从侯公的思想来看,蒯通和侯公也就没有理由共同生活在这个世上了。侯公说:还是让我们就此作别,各自找一个好主人,用我们的三寸不烂之舌去帮助那个人成为天下的霸主吧。
“很有道理。”蒯通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同时仍对侯公充满了友好之情。
在快到泗水河畔一个小村庄的时候,二人从就近的店里买来一碗浆,喝光后一齐站起身来。
“我们俩恐怕都得作好思想准备,只能把舌头当成利剑了。这既有可能打垮百万大军,也有可能刺到自己身上。我们都好自为之吧!”
蒯通说完,侯公也使劲点了点头,然后二人就各奔东西了。
之后就碰上了烽烟四起的乱世。
两人都多次换过主人,经过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但不久侯公就投到刘邦的帐下,蒯通则成了韩信的谋士。
世上一般的看法是:蒯通在操纵韩信。
蒯通自已却不这样认为。因为韩信有蒯通难以理解的想法,纵使蒯通想操纵韩信,也不能如愿以偿。
“韩信简直就是个憨子,一个老实而又愚蠢的糊涂蛋!”蒯通不得不在心里得出这个结论。
韩信在军事上是稀世之才,每战必胜。这位韩信本来只不过是淮阴城下一名默默无闻的书生,在潍水河畔大败项羽麾下的名将龙且所率领的楚军之后,就名扬天下了。
“刘邦自不在话下,可能连项羽也不如他吧!”这是蒯通内心的看法,可令人心焦的是,韩信对自己以军事才能得到的赫赫名声是怎样想的呢?他甚至丝亳也不想加以利用。
“要沽名!就是要沽名!”
蒯通一有机会就对韩信说: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名声,若不向天下大肆宣扬,岂不就白费了吗?可是韩信却像一个没有发现自己库房里装满了财宝、仍然整天到处奔波去赚些小钱的匠人似的,只是板着面孔一味坚持自己的观点。
“这不是我的财宝。”
对政治和外交一窍不通的韩信,还是需要蒯通的。然而他现在开始感到蒯通可怕了,因为自己每在战场上建立一次功勋,这位蒯通就要利用这次名声,编排出一整套魔术般的外交鬼把戏。
“如果对这个人言听计从,岂不要走上穷途末路吗?”
比方说,韩信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攻占了赵的五十多座城池,又以排山倒海之势攻人齐国,很快就摧毁了齐的七十多座城池,但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韩信直到现在仍抱有疑问。
“还不如干脆留在赵,按兵不动。”
韩信也曾后悔,甚至还出现过这样的想法。
当时,刘邦曾特别派郦食其去说服齐王,靠了郦食其的能言善辩,汉齐结成了同盟,齐对此深信不移,解除了七十多座城池的临战状态。韩信就是钻这个空子打进去的。至少从结果来看是这么回事。
韩信也有自己的理由。他也接到了刘邦要他进攻齐的命令。那哪里是接受命令,简直就是刘邦催命鬼一般气势汹汹地逼迫韩信出发的。正是刘邦自己改变了主意,采用郦食其的计策,派他出使齐国,才未动一刀一枪使齐成为同盟的。一切都是刘邦的罪过,正是他把截然相反的两道命令下给两个人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快速到达齐国的和平使者还是把事情办成了。只是刘邦忘记撤销对韩信下达的命令,这道命令还继续有效,由此看来,韩信实施武力征服并没有违反汉的军令。然而,当韩信抵达齐国边境附近的时候,他确实是知道了和谈已经取得成功。再开战恐怕就不应该了。
“还是撤军吧?”
这才算是对齐讲信义的表现。韩信当时产生过这个念头,现在也还是认为当时若收回大军就好了。可是,韩信当时两眼盯着平原津(在山东省境内)的水,还是被觸通振振有词地给说服了。
直到现在,蒯通那铿锵有力的话语和精妙绝伦的逻辑,还清清楚楚地在韩信耳边回响。蒯通当时说:将军啊!所谓用兵,本是一项很艰辛的事情。士卒离开故乡转战在山野,很难保证战后生还,至于战而获胜就更加困难。然而,拨乱反正历来都只能靠用兵来解决。靠文事,虽说在这一地区能得到一时的和解,但日后必将事与愿违,播下战乱的种子。将军,以您的举世无双之才平定赵的五十余城,还要花去一年多的时间。用兵之难由此可见一斑。现在,一介儒生的郦食其,靠在马车的横梁上,转动三寸不烂之舌,就摧毁了齐的七十多座城池。一年多的武功还不及一只舌头,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呢?
就在那一天,翻通还讲到了其他各种各样的理由。然而,只有一句话打动了韩信的心,那就是:“用兵还不及一介靠在马车横梁上的儒生的舌头。”
于是,对郦食其的友好情谊被置诸脑后,担心世人以后会谴责自己暗算齐人的恐惧砝码,也从心灵的天平上滑落下去。韩信当即挥鞭,命令全军展开进攻。
结果,韩信当上了齐王。
当然,齐王这个头衔也是抓住刘邦的弱点硬要来的。那会儿刘邦正在广武山一带与项羽对峙,陷入苦战之中。刘邦想到,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韩信,并造成他反叛,一切都会化为乌有,便很不心甘情愿地封他做了齐王。这件事也是蒯通出的主意。
“汉王会不会暗暗记恨在心呢?”
韩信蓦然间想到这个问题,并把这个意思吐露给蒯通,蒯通当即说道:“小事一桩!”
在蒯通来讲,什么顾及到刘邦的心情之类,在他心目中根本就没有地位。尽管口头上绝不对韩信露出半句,但早已有了想法,认为刘邦之流必定要走向灭亡,既然如此,就只能积极地促使他灭亡。还有,虽说蒯通绝没有向韩信吐露过下面这件心事,但他毕竟还是一心想让韩信这个人成为天下之主的。不把自己抬举的人辅佐成天字第一号的人物,辩士的宝贵价值也就不存在了。至少,自己大半辈子历经风霜雨露遍游天下,要用自己的手把这一大片土地治理得像个样子的理想,就要化为泡影。蒯通可绝对不是只为当个汉的将军一韩信一的家臣才来辅佐他的。
韩信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身边竟会有这么一号人物。这个人有一个连韩信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宏伟计划,他一直惦记的就是要把整个天下统一起来,治理得宛如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对于韩信来说,蒯通只不过是一名弥补他不足之处的、专管外交的一介书生罢了。至于蒯通说的“小事一桩”这句话,韩信也只作了一般的理解,心想:他说的就是不必拘泥于小事的意思吧?
因此,韩信也就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当郦食其被愤怒谴责汉背信弃义的齐王广烹杀之时,韩信不禁致以深深的哀悼之意。然而蒯通却十分激动地说道:“这是辩士追求的最完美的境界。”
这句话的意思是,辩士的舌头有时会惹来杀身之祸,但这是身为辩士的人的最高荣誉。蒯通本身就是辩士,所以他这句话在韩信心里很起作用。
“是吗?你是说不必惋惜郦生吗?”
“弄不好,这也可能是我蒯通的命运呢!”
蒯通的这句话,韩信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韩信在外交方面是外行,并不充分了解外交的重要性,尽管他一直很看重蒯通,但心底却始终把这个人所从事的工作认做一种类似跑腿的差事。虽然韩信脑子里曾闪过一个念头,认为这位跑腿的又在讲什么大话,但转念一想,蒯通毕竟是个明达事理的人,他都说郦生的死是一种美,韩信心里也就宽慰了许多。
项羽手下的名将龙且,率领号称二十万的大军深人齐国,竟然在潍水河畔与韩信的大会战中遭到惨败,自己也战死沙场。这一报告极大地震动了项羽。
“是不是应该去讨伐韩信呢?”
如果决定去,那就必须由项羽亲自率军前往。楚军只有在项羽亲自率领时才能百战百胜。可是项羽的对面就是刘邦,两军都像踩进泥潭里一样,根本无法动弹。
这期间,韩信在齐的威势日益壮大,终于平定了齐的全土,其国境已经跟项羽的势力范围(以现在的江苏省为最重要的根据地)接壤了。
项羽却正在现今的河南省跟刘邦对垒。本来后方的江苏省动不动就会遭到彭越那支独立活动部队的骚扰,现在又有韩信这一大股势力从北边压迫过来,前线的项羽军面临着可能被斩草除根的危险。
项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只要能击溃刘邦……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可是把广武山整个峰顶都修成要塞的刘邦,根本不想主动迈出一步,就是想击溃也毫无办法。
“干脆,把韩信从汉分裂出去,让他跟楚联合,如果能做到这一步,结果会怎么样呢?”
有人献出了这样一条计策。
项羽大感意外。
“跟韩信这号人?”
这可是连想都没想过的事。韩信早先曾在楚做过事,只不过是个小小的郎中。记得他个头很高,不时地献上一些莫名其妙的计策,每次都要遭到人们的嘲笑。对这么一个人,竟要项羽主动采取行动,去跟他搞什么联合,这种下策根本不符合项羽追求完美的标准。
应该由韩信那家伙主动到这里来乞求怜悯嘛!
这才是项羽内心的态度。只要向我乞求怜悯,就可饶他一命,比如在鸿门宴上就饶了刘邦一死。项羽就是这么一个人。对于在用兵方面总是高估自己的项羽来说,凡是能向自己摇尾乞怜的弱者,他都能抛却利害关系,对他们宽大为怀。
然而,此刻在齐的韩信既不是弱者,也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并不适用于项羽的上述准则。
“能让他主动提出归顺于我吗?”
项羽问道。他一向都把外交之类看成弱者才用的小把戏,这是第一次运用这种手段。然而,在当前这种情况下,项羽若是不能把韩信拉到自己一边来,不要说战胜刘邦,甚至连自己都有埋葬在广武山上这座楚城里的危险,就跟一棵小草枯死在这里没有什么区别。
“有像样的辩士吗?”
“有一个叫武涉的人。”
这位人士本是盱眙(安徽省境内)人,自称对年轻时的韩信十分了解,近来已开始以此为傲。本来,他是为了能用上自己学过的纵横术(外交术),才来给项羽当属僚的,谁知项羽并不欣赏外交,因此一直没有出头的机会。
临出发时,项羽咆哮般吼道:“可不许你损害楚的威信!”武涉把车骑都装点得漂漂亮亮的,特地请求带上一支大型的千人随从队伍,朝韩信所在的齐出发了。
韩信在齐的首都临淄会见了项羽的使者武涉。
“我和将军是老相识了。”
武涉故作亲近地首先投去笑脸,但韩信却毫无记忆。仔细一问,据说当年在淮阴时,他经常跟穷酸的韩信在街市旁边的酒店里碰到一块儿,还在一起议论过天下大事。
“那可能是另一个跟我长相差不多的人吧?”
韩信还是一介贫寒之士的时候,从来不跟别人议论什么天下大事。
“不,是将军。令堂大人去世时,我还去参加了葬礼。”
“我当时没有能力为母亲举行葬礼。”
韩信两眼一下子就噙满了泪水。他父亲死得早,只剩下母亲,当母亲去世时,因为没有钱,韩信根本举行不起葬礼。
“只是求里的父老给划出了一块墓地。”
“那座墓我也知道。”武涉仍旧装出十分亲密的笑脸说道。
“一直就没有修墓。”
韩信又流下了眼泪。不知道他是否有所察觉,反正在旁观的蒯通看来,项羽的这位使者与其说是个辩士,还不如说只是一名江湖骗子。“这么说,我是参拜的另一座墓啦?”武涉还是说个不停。看样子韩信对这位武涉并不抱有恶意。纵使自己被错当成了另外一个人,有一点还是可以肯定的,项羽的这位使者熟悉自己的故乡淮阴城。真是令人怀念哪!韩信多次重复这句话。难道韩信还蒙在鼓里吗?
看这家伙那副俗不可耐的面孔,简直是厚颜无耻,有时还偷偷地看上韩信一眼,即使只看过一次他这种眼神,也能判断出这家伙的本来面目。
“韩信毕竟只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用兵之人。”
蒯通很喜欢韩信的这一面,但一想到自古以来就有许多著名人物在用兵方面出类拔萃,而在其他方面却很欠缺,最终都没能得到好下场,又愈发替韩信担心起来。
“项羽不也是这样吗?”
蒯通倒是替敌人惋惜得几乎要捶胸顿足了,因为在这个可称做是项羽命运转折点的紧要关头,他竟然派来了一个如此水平的家伙!
武涉已经进入了正题。
由于背后有项羽的声威,武涉完全以平等甚至是颇具优势的腔调和身为齐王的韩信讲话。
“世上再没有比汉王刘邦更无赖的家伙了。”武涉首先讲了一大套道德伦理。
武涉说:当年秦朝灭亡时,项王把地盘分给诸位——领,有的封为王,有的封为侯伯,以借此安抚天下,然而唯有刘邦兴兵侵人别人的领地,找上门来向项王挑畔。由此造成天下大乱,平民百姓在战乱中苦苦挣扎。然而汉王刘邦在欲望得到满足之前是决不肯罢兵的。项王有几次已把刘邦的性命掌握在手里,但因为可怜他,还是放虎归山,让他跑掉了。汉王却根本不领情,脱离危险之后,马上又找上门来跟项王大动干戈。武涉反问道:对这种人还能相信吗?
“只要跟着汉王不回头,将军您最终也只能落得个束手就擒的下场。”
武涉进而又说:“汉王有项王这位可怕的敌人。正因为如此,汉王才需要您征战沙场,现在才不杀您。这就等于将军您的性命是项王给的。”
武涉还为韩信出了一个主意:“将军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反汉联楚,三分天下,将军您就会得到其中的一份。”
武涉陶醉在自己的话语里,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还是休息一下吧?”
蒯通对韩信说道。所包含的意思是,不必立即表态,应该利用休息时间把武涉拿出来的主意慎重研究一下。可是韩信却认为没有这种必要,首先把结论讲了出来:“很遗憾,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
武涉也对韩信的直截了当感到意外。
“我这次是遵照项王的旨意,千里迢迢专程赶到这里来的。尽管如此,将军却不假思索地当场就予以回绝,这——何道理呢?”
“道理吗?”
韩信突然激动起来。他那张比一般人要大的脸涨得通红。
“我讨厌项王!”
“讨厌这个词儿,好像是妇道人家的话。”武涉也很狼狈。“您为什么要讨厌呢?”武涉的用语又变得谦恭了。
“因为他没有重用我。”
韩信说:我在楚军营时,身份只不过是个郎中,所干的事只是宿营时的一名卫士而已。
“所有进言、献策,没有一项被采纳过。”
“那可能是因为项王太忙了吧?”
“当时忙的人,不只是项王自己。”韩信说:“近乎是败者的汉王要比他忙得多。”
“那么,将军对汉王如何?”武涉问道。
“很喜欢。”
“原因呢?”
“因为汉王重用了我。”
韩信说:仅此而已。说完,就用袖子擦起面前的桌子来。这是韩信思考问题时的一个怪毛病,只见他擦得十分认真,擦了又擦,直到把桌面擦得能照出入影。从擦桌子的举动来看,尽管他是个声威大震的男子汉,却也给人一种宛如怨妇的印象。
“所谓的士,就是这么一种人。”韩信平静地说道。
“汉王授予我上将军的印绶,又从自己的军队里分出好几万士兵给我。不止这一件事。汉王有时会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有时还把自已正在吃的东西推过来让我吃。而且,汉王听得进我的建议,采用我的计策。如果没有这些,此刻正在齐地的韩信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你是作为项王的使者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的。你的目的不是会见从前的韩信,而是会见现在的这个韩信,但造就现在这个韩信的,可否有项王的一份功劳呢?”
接下来韩信又主动搭话,叫了一声武涉的名字:“叫什么涉来着?”然后才继续说道:“你说认识从前的我。如果仍是从前的我,你是否还会作为项王的使者,赶到我这儿来呢?”
“这个嘛……”
武涉刚讲出这几个字就无话可说了,莫名其妙地冒出了汗珠。他这个人脖子粗得出奇,就像陷进了肥硕的肩膀里一样,肌肉松弛的脸上汗流不止。谈判看来要以失败而告终。他已经在考虑如何应付项羽了。
“这么说您是恨项王啦?”
“有什么可恨的呢?只不过说他没有重用我罢了。”韩信又恢复了笑脸。
“好,我明白了。”武涉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并没有真正弄懂。他又装出一副求救似的面孔说道:“刚才在下问的话,请您把它付诸流水。”
“这是办不到的。纵使能够忘掉,也无法付诸流水。今天的韩信,是由过去那个韩信蜕变而成的。你让我付诸流水,等于是叫我把韩信本身付诸流水嘛!”
“不过,”武涉高高拱手向韩信长揖,恳求说,“请您无论如何还是帮帮忙吧!旧时的老朋友武涉在这里向您拜托了。那些问题,请您务必再考虑一下……”
“我宁死也不会改变对汉王的操守。”
韩信断然说道,最后又讲了一句话:“请替我转达对项王的问候。”谈判至此结束。
在和武涉会面的席上,韩信连酒菜都没有准备。
把武涉打发走以后,韩信实在是累得不行,便一个人闷在屋子里。韩信喜欢独处,考虑作战时也是独自一人静静地待在屋里,往一种叫爵的青铜酒具里倒满度数不高的酒,一面小口小口地喝着,一面思考作战方案。
蒯通很了解韩信的这个特点,命女童带上爵,自己则拿着酒壶走进屋里。韩信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左手拿着爵,里面倒上了酒,但眼神却显得呆滞无光。
女童退下去了,蒯通却留了下来。
“主君。”蒯通以不大常用的尊称向韩信叫道。
“什么?”韩信吃了一惊,发现蒯通在跟前,“是蒯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韩信口里说着话,眼里却显现出正为其他事而迷惘不定的神色。其实,韩信正为自己成了值得项羽专门派使者来诱和的人,而感到既新奇又惊讶,但他无法直观地掂量出这件事的分量,也无法妥善地将其埋藏到心底。而且,他的迷惘并不是担心对武涉那样回答是否合适,而是必须赶紧采取措施,把自己在世上的这种新的形象牢牢地锁在心底,否则,今后将无法在这乱世上平安地生存下去。蒯通十分了解韩信的心理。
“是个好男儿!”
蒯通心里很赞赏韩信,也感到万分焦虑。照这样下去,是不会得到天下的。
“什么事?”韩信口里在问,目光却正为其他事而游移不决。
“有事就说吧!”
“主君请安静。”
蒯通退后几步望着韩信,又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次则是以眺望云雾缭绕的远山一般的目光看着韩信,口里同时说道:“臣年轻时曾学过观相术。”
“观相?”韩信的心思这才被翻通给吸引过来,“你平时暗地里观过我的相吗?”
“主君的相实在令人捉摸不透。”蒯通说。这当然是天大的谎话。
“这话真叫人不爱听。”韩信既不欣赏观相,也不喜欢这种话题。
“臣可以讲出来吗?”
“我根本不想听。”
然而韩信还是重新坐好,摆出一副要听的姿势。
“说吧!”
“观察主君的面相,请恕臣直言,臣发现主君最多只能封侯。”
韩信愈发不高兴了。
“不过主君的背很特别。如果只观察背,那是无与伦比地尊贵,微臣还从来没有观到过这样的相。”
“先生是说前后不一致吗?”
“正是。”翻通点点头。
“背相说明,一旦三分天下,主君将会成为占有其中之一的大王。至于成为大王之后又会怎么样呢?臣以为恐怕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靠主君那尊贵的背,当上整个天下的主人。”
“脸会怎样?”
不是说最多只能封侯吗?
“三分天下之时,那种面相就会消失。主君尊贵的背相,恐怕就会把整个身体都给覆盖住的。”
“蒯先生,”韩信是个聪明人,“先生的意思是要我照方才武涉说的去做吗?”
“在反汉这一点上,跟武涉说的很接近。但并不等于就要和楚结成同盟。臣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和他们双方都保持不即不离的关系,凭借齐地显示出最大的独立势头,对楚汉双方在黄河流域的殊死决斗隔岸观火。”
“独立?”
“是的,是独立。”
蒯通的意思大概是要齐王韩信脱离楚汉,拿出自己一统天下的构想,“在主君来讲,正因为您没有这种全局性的构想,所以您的面相才只停留在封侯的水平上。还是不要管面相,干脆按背相来行事吧!”
“这个嘛……”韩信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惶恐,自言自语地说:“这不是让我背叛汉王吗?”
“现在根本不是讲什么背叛不背叛这种区区小事的时候。”蒯通心里十分着急,但从韩信的表情来看,他已经被刚才那句话给吸引住了。
“有这么句俚语,先生听说过吗?”
韩信这会儿所引用的是: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
这句话的意思是,吃了人家的食,就要为人家的事去死。时过境迁,在两千多年的后世,在日本静冈县兴津的清见寺院内,还保留着刻有这句话的石碑。当日本的德川幕府(公元1603~1867年)垮台时,旧幕府的海军拒不服从新政权,并弄坏了一艘叫咸临丸的战舰舰体,以无法抗战的状态驶进静冈县的清水港。咸临丸虽然挂起了白旗,但政府军并不饶恕它,把舰上的人几乎全部杀光。其中二十多具尸体被抛进大海里,后来尸体腐烂,甚至连船舶出入港口都受到影响,由当地的侠客首领清水次郎出面把尸体领回,埋葬在一个叫向岛的地方,并栽上一棵松树作为标记。当地人把这棵松树叫做“土左卫门松”,后来又立上一座刻有“壮士墓”三个字的墓碑,还建立了一座纪念碑。为了表示旧幕府这些壮士之死乃是义举,曾任旧幕府舰队司令的擾本武扬,就把韩信上面引用的那句俚语,刻到了纪念碑的正面。对于咸临丸的死者们来说,这里所说的“人”,就是指德川将军。“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在这里的意思就是,吃了德川将军的饭的人,就应该为德川将军去献身。而对于此刻的韩信来说,所谓的“人”,指的乃是刘邦。韩信引用这句话的意思是,必须为刘邦而死。中国战国时代产生的“侠”这种激昂的伦理观念,正集中地表现在这句极短的话语里。
然而蒯通对此却毫不赞赏。他希望韩信做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善于欺人”的英雄。当时的所谓英雄,乃是指那些能让几十万或几百万生民吃上饱饭的人,也就是相当于“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这句话里面的——“人”。
正因为把能养活众多生民的有本事的人称做英雄,英雄采取骗人的手段也是可以原谅的,有时也可以不受义、侠之类伦理观念的束缚。
“韩信还能箅是个壮士吗?”
蒯通感到很失望,同时也很不甘心。如果现在就灰心丧气,那就等于要跟韩信同归于尽。
于是,蒯通厉声说道:“什么侠义忠信,对现在的主君您来说,这些都是自取灭亡的祸根!”
“您说的哪里话!”韩信的用词倒恭敬起来了。
“人们所说的拨乱反正,不就是指要在天下行道吗?”
“道之类的问题,请您在拨乱反正之后再来说吧!”
蒯通继续说道:“您已经变成一位近似奇异之人了。”
蒯通说:仅仅一年半的时间里,您就征服了魏和赵,进而又得到了齐,您的领域之大,已经超过刘邦和项羽,您的武、才、勇、略,全都远远胜过身为人主的刘邦。
说完,蒯通又即席创造了一个警句: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史记·淮阴侯列传》)
蒯通这句话的意思是,我曾听人说过,勇略功业都超过主君的人,生命都会有危险,且决不会得到奖赏。然后蒯通又举出了几个实有其事的例子。
接着,为了让韩信能真正重视这个问题,他又讲了一句警句:“猎人一旦把山野里的野兽全部抓尽,就会把一直为他驱使的猎犬杀死煮肉吃。”
在《史记》里,这句话是:“狡兔死,走狗烹。”
在这句话前面的一段文字是:“大夫种、范蠡存亡越,霸勾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因此蒯通才说:请您看看越王勾践手下的总管范蠡的下场吧!“主君哪!您满心想对汉王既忠又信,然而请您回想一下张耳陈余的例子吧!这两个人在没得志的时候,甚至是一对令人嫉妒的好朋友,结成了刎颈之交,可是分别当上相和将以后,便反目成仇,张耳借汉王刘邦的武力进攻陈余,并将其杀死,当时连他的头颅和手脚都给剁下来了。乱世里所谓的忠信,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呀!”蒯通又进一步说道:“您现在已经强大无比。在这种形势下,您即使归顺于汉,汉人也只会感到害怕;假使服从于楚,楚人也未必就对您报以信任……至于最后的结局嘛——”
“先生!”
韩信把话头打断。他已经让蒯通的话给吓住了,脸色变得煞白。
“请您暂时不要说了!我自己还要再考虑一下。”
让蒯通暂先退出去之后,韩信便一头栽到床上。
“几天之内,韩信大概不会再叫自己了吧?”
廳通回到自己的房舍里,让从临淄街市上买来的少女做好入浴的准备。
少女把浴槽放到后院,在周围铺上蓑衣草席子和蒲草席子,在别处烧好水,再倒进浴槽里。
首先洗头。少女把烧好的米汤倒在廳通的头发上,双手使劲搓他那个大脑壳,简直像要搓碎了似的。
“小喃!”这是在喊少女的名字。
“那个商人没撒谎吧?”
他说你很会给人洗头发,我才把你买下来的。正由于这个,你的身价才比别的女奴高,如今伸出头来才知道,你洗得的确很舒服。然后蒯通在浴槽里用布檫洗着整个身子。
“侯公现在怎么样了呢?”
蒯通脑子里突然闪出了这个问题。照说侯公现在应该在刘邦身边效力,却根本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从这点来看,他怕是连个像样的差事还没有吧?
从浴槽里出来,蒯通先在蓑衣草席上仔细地搓脚心和脚后跟,接着把脚蘸进浴槽里洗去污垢,最后再踩到柔软的蒲草席上,浑身感到痒酥酥的,甚至觉得有一种快感正从脚心涌上来。
“酒!”
蒯通吩咐了一句,少女早就准备好了。浴后喝酒,这在当时是人们的一大乐趣。
“小喃,几天以后我也许会发疯的。”
少女抬起薄薄的眼皮看着蒯通。喃字本有说个不停的意思,是谁给她取的这个名字呢?她几乎从来不吭一声。
“如果看到我疯了,你就把这件事嚷嚷出去,在整个军营里跑个遍,然后你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去吧!”
钱也给你。我本来就是从这乡到那乡沿路讨饭的,根本就不需要什么钱嘛!听蒯通说到这里,小喃眼里噙着泪花,使劲摇了摇头。
“不愿意吗?”
小喃一个劲地点头。
“就照我说的意思去做吧!只要照我说的去做,一切都会如意的。”
蒯通突然想到了韩信。
又过了几天,蒯通被韩信叫去了。
跟前几天大不相同,韩信脸上现出一副十分爽快的表情,看上去眉头下面都显得很舒展。
“翻生,我还是不能背叛汉王啊!”
听到书生气十足的齐王讲出这句话,顧生当时就感到仿佛天塌下来了。一切都完了!剩下的只有虎口逃生这一条路了。既然已经从自己舌尖上吐出了劝韩信谋反的话语,这些话早晚会被人知道,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刺进自己胸膛的利剑。蒯通装起疯来。
他把自己的大便胡乱抹到脸上,在整个军营里大摇大摆地到处走动,碰到熟人就把装有马粪的壶伸过去,口里说:“这是腌韭菜和花椒。”
说完还要让人闻一闻。
韩信也知道翻通疯了,心想:“那个时候,他恐怕就已经神经不正常了吧?”
他准备把蒯通当时发表的那一大套言论统统忘掉。
几天以后,蒯通竟逃跑了。小喃还去追过他,可韩信根本就没去理睬。
到后来,韩信遭到了整个汉皇室的惧怕。他虽然是靠刘邦当上齐王的,但始终有人在背后说他谋反,终于有人出来告密,落了个遭刘邦亲自讨伐的下场。韩信虽然清白无辜,但还是得只身拜谒刘邦请求恕罪,还一度沦为囚徒,因考虑到他以往屡建功勋,遂被饶恕,降为淮阴侯。
“我很可怜韩信。”
尽管刘邦对韩信采取了同情的态度,但以吕后为首的势力却想要除掉韩信,用尽了各式各样的手段。由于这个缘故,韩信始终如坐针毡,再没有得到一天安宁。
经过反复思考,韩信最终决定谋反,但此时成功的条件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事情中途败露,韩信被吕后用计捉住,并被处以斩首之刑。要被斩首之时,韩信说:“跟蒯通当年对我说的一样,果然是这个结果!当时若是照他的话去做,又怎么会落得这般愚蠢的下场呢?”
这些话在《史记》里的记载是:“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
顺便提一句,其实,挑拨韩信并逼使他走上谋反之路的,可以说都是吕后精心策划的计谋,处韩信死刑,也是经由仰承她鼻息的臣僚之手来干的。
韩信被处以斩首之刑时,刘邦正前去讨伐谋反的巨鹿郡守,并不在京城,回来后知道这位天才已被处死,既意外又感到可惜,曾问道:“临死之前,韩信说过什么吗?”
刘邦是问心有愧的。在那种混乱的世道里,像韩信这么有本事的人对刘邦还算是尽忠守信的,在当时,这近乎是一个奇迹,刘邦比任何人都有切身的感受。
不过,当刑吏禀告了韩信临死之前所讲的话时,刘邦竟气得跳了起来。换句话说,他这才得到了能公开对韩信表示愤懑的借口。“那家伙难道早就起叛心了吗?”刘邦终于从内疚中解脱出来。
“还提到了一个叫蒯通的名字吧?”
他立即下令追捕蒯通。矮胖的蒯通很快就被捆绑着带到京城里来了,刘邦马上亲自出面审问。
“是你这个东西教唆韩信谋反的吗?”
听到这句问话,蒯通很轻蔑地把刘邦的面孔仔细观察一通,才点了点头表示肯定,又大声重复了一句:“是我教的。”
蒯通早已作好了思想准备。辩士的一生远比沙场战将还要危险,他早就明白这一点,既然这意料之中的下场已经摆在眼前,至少也要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可惜啦!那个不成材的小子。”
蒯通称韩信为小子,并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
“他没有用我的计策。”
“为什么?”刘邦问道。
“韩信只是一个不成材的小毛孩子。”
“这我知道。”
“这个不成材的小毛孩子,胸中藏有举世罕见的军事才能,就像一只麻雀,身上长了一对能飞越高山的雄鹰的翅膀。”
刘邦回想起早先韩信以谋反嫌疑,被带到自己面前时的情景。
那一次,刘邦对韩信很亲切,一问一答地谈了不少问题,谈话中不时提到有关军事才能的问题。对于已经死去的战将和得到荣耀爵位的将领们,双方曾以能统率多少兵力来评价他们的本事,最后刘邦向韩信问道:“你看我怎么样呢?”
韩信不禁一笑,说:陛下最多只能当个统领十万人左右的主将吧!兵力再多就难以胜任了。
刘邦心中虽不以为然,但却甚为不悦,好像为了掩饰这种复杂心情似的,用两手使劲把面颊搓了几下,然后把手放下,朝韩信问了一句:那么你怎么样呢?韩信满不在乎地说道:唯多多益善。(兵力越多越好。)刘邦认为他讲得确实不错,可是这么有本事的韩信竟然被活活捉住,给带到自己面前来了,真是既滑稽又不可思议。刘邦问他:能统率百万、千万士兵的你,为什么会被抓到我面前来呢?韩信回答说:陛下对士兵并没有为将的本事,然而对将领却有为将的本事,因此我才以这副模样被拉到陛下面前来了。在陛下来讲“此乃天意,而绝非人的主观意志所能办到的”。
由于过分委屈,韩信是有意用这些话来点明刘邦的本事,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刘邦本人所具有的奇妙之处,究竟是否出于真心,那就不得而知了。也许他本意是想说:陛下您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刘邦脑海里想着往事,眼睛却一直望着面前的蒯通。蒯通措辞激烈地大骂韩信说:“那个小毛孩子对陛下过于忠诚了!这就是他不用我计策的唯一原因。他不知道自己翅膀的飞翔能力,是根本不需要麻雀的那份忠心的。我曾苦口婆心地劝过他:你为什么不把自己当成雄鹰呢?为什么还要继续对陛下讲什么毫无意义的忠心呢?”
“难道当时韩信是不忍心背叛我吗?”
对韩信,刘邦心里又唤起了近似于爱的感情。
“如果建立了汉朝,那些杂七杂八的鸟群里还能容得下雄鹰吗?雄鹰肯定要遭到中伤,肯定要被宰掉的。”
“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吗?”
这么一来,刘邦岂不也成了杂七杂八鸟群的一员了吗?
“没有,这只是我心里想的。可是,由于那小毛孩子的躯壳是麻雀,最后还是没有采用我的计策,我也害怕有人秋后算账,就假装疯癫逃跑了。如果当时用了我的那些计策,陛下您……”
蒯通煞有辩士风度地摆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也更加郑重地说道:您现在也就不会再待在这里啦!这时刘邦也确实火了,气呼呼地说道:“总之,是你给心地善良的韩信出的坏主意,想让他背叛我!一点不错,你才是个逆贼!”
蒯通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把他放到锅里烹死!”
刘邦向刑吏大声命令道。刑吏们飞快地朝后院跑去,把一个青铜大鼎搬到前院来。
蒯通发疯似的大声嚷道:“趁我这根舌头还能转动的时候,你们听他嘴里一个劲儿地在叫:烹吧!你们随便烹吧!……只是陛下想蛮不讲理地把老子烹死这件事,我非得在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辩个清楚不可!”
蒯通大嚷大叫地说:“陛下!秦朝快灭亡时,天下英豪纷纷起义,人人都想得到天下。陛下你也是其中之一。如今陛下走运得到了天下,可是,事到如今,你是想趁这个机会,把先前所有希望得到天下的英雄豪杰,都以叛逆的罪名扔到这口锅里来吗?”
“不是!”刘邦答道。这种说不上是天真还是正直的心肠,正是刘邦这个人的长处。
“我蒯通既没有兵也不会动武,我只是绞尽脑汁地出谋划策,想让善于用兵的韩信夺取天下。”
“难道你也能算群雄之一吗?”
刘邦望着小个子蒯通的短胳膊短腿,不禁产生了喜爱之情。
“你有多少士兵啊?”
“只有一根舌头。”
蒯通说:我这根舌头有时比利剑还要厉害!刘邦第一次放声大笑起来。这倒不是佩服廳通的这句名言,而是觉得他那煞是忙碌的样子怪好玩的。眼前这位身材矮小的男人,手脚和脖子上都带着枷锁,身子连动都不能动,只有那裉舌头还在不停地转动,一会儿从嘴巴里伸出来,一会儿又缩回去,喋喋不休地讲个没完,真是够他忙活的。
“你还有什么要啰唆的吗?”
“我要一直啰唆到被你们烹死为止。陛下你知道盗跖这个人吗?”
“那是古代的一个大盗。”
“盗跖家里也养了一条狗,它曾冲着尧狂吠不已。能把这条狗说成是不仁,能说它是叛逆吗?除了饲养它的主人之外,狗对其他人都是要叫的。”
“你是盗跖的狗吗?”
“我是小毛孩子的狗。”
听到蒯通这句话,刘邦不禁一笑,让刑吏给他解开枷锁,还吩咐送给他回乡的路费。
蒯通走出厅堂。小喃正在门前等着他。
“还不如死了好。”
蒯通往地下甩了一把鼻涕,口里嘟囔道:为了操纵天下才学到手的辩术,只发挥了一次作用,就是救回了自己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