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彭城溃败

韩信这个人,从外表上很难看清楚。

比如有个叫龙且的熟谙兵法的武将,多年之后在决战沙场之际,有幸亲眼见到韩信,就曾脱口问道:“敌将就是韩信吗?”

龙且又以嘲笑韩信二字的口气,向左右说道:“要是那个人,我老早就知道了,是个极易交手的人物。”

“极易交手”这个词,在这种场合乃是一个极其单纯的评价用语,意思就是与其在阵前交手易如反掌。龙且又进一步说道:本将军以前就知道韩信胆小如鼠,那家伙转眼间就会落荒而逃的!龙且原本出生于楚,一直在项羽军中,成为项羽手下的一名将军。在韩信还是项羽军中一名默默无闻的低级校尉时,他就认识韩信。人们往往容易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就等于了解这个人的一切。龙且就犯了这个错误,结果是大败于韩信。

军事才能与教育和培养都没有直接关系,只是纯属偶然地寄寓到某个人身上的。才能本是一种极其稀有,且极为特殊的东西,究竟会寄寓在什么人的身上,譬如像龙且这样,即便是早年曾与韩信一起待过的同僚也无法察觉。

就是这位韩信,登上了正式任命的拜将神坛。

刘邦宣布,从即日起任命韩信为汉大将军,数万名士卒参加了这一庄严仪式。任凭谁看到坛上的韩信,都不会想到这是位名将,唯有萧何内心早就认定了这一点,可以说这反倒成了独树一帜的看法。萧何一生中从不在热闹的场合出现,总是避开显眼的行动,不讲自己的功缋,一心保持躲在刘邦背后的姿态和位置,但仅从在韩信身上发现大将之才这一点来看,他也决非等闲之辈。

至于刘邦本人,虽然因听信萧何之言才让韩信当了大将军,但身为任命仪式上的主人,却并不十分明白为什么此职位非韩信莫属。

仪式结束之后,刘邦作为主君,为招待韩信举办了一场小型酒宴。作陪的人是轻易不开口的萧何,以及更为沉默寡言的夏侯婴。、前面已经讲过,战国时期,社会上确立了中国式的个体及个体的尊严。而在其后的中国历史上,这种风气渐渐衰落下去。个体的尊严只限于士的阶层。所谓士,当某一个人自觉已经有了这种觉悟时,即已成为士,并不是有谁规定下来的身份。总而言之,在刘邦那个时代,战国之风仍在盛行,虽说刘邦以汉王身份任命韩信为大将军,但并不认为韩信是隶属于自己的一个手下人,从礼仪上讲,始终将其作为一名具有独立人格和自尊心的士来以礼相待。连一向以不拘礼节著称的刘邦也只能如此。

“将军!”

刘邦摆好了姿势,郑重其事地向韩信求教。他说:因为萧何曾就君之事,喋喋不休地加以推荐,所以我才任命君为将军的,可是我并不十分了解将军,将军对我本人有何赐教吗?

韩信也以适度的分寸向刘邦施了礼,他首先对任命自己为将军的汉王表示感谢,并深施一礼。

接下来便是一问一答。在古代社会,逻辑与修辞都高度发达,因此,韩信可以毫无障碍地讲述自己的想法。在后来尊崇儒家的年代里,再没有大臣敢向其君主提出质疑,而在当时,君臣之间的关系在这方面还很随便,可以互为谈话伙伴。

“现在大王如欲向东争霸天下,对手将会是谁呢?”

韩信从目前的事实出发一这是当时阐述问题的人常用的一种破题法一开始发问。

“项羽嘛。”

刘邦迟迟疑疑地答道。不过,刘邦对于自己的答话并不十分认真。项羽本身就是天下,刘邦不过犹如大地尽头一小片土地上一个执掌兵权的封疆头领而已,从这一点来说,如果项羽本人听到刘邦的答话,岂不会笑掉大牙吗?

韩信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他那好像有什么东西给撑得向外突起的前额下,一对眼睛宛如迎着黑夜的鹿一般,开始放出两道蓝光。

“这人的眼睛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

不仅刘邦,连与韩信很亲近的萧何,也有这个看法。韩信那双眼睛既不锐利,也不阴森怕人,只是令人感到恰似暗蓝色的深潭,清澈透底,至于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有天知道。

韩信此刻却正处于忘我的状态。

对对方的畏惧、顾虑、关心,或者是爱情、尊敬等等,这些人的感情和行为,好似蒸发了一般,统统都从韩信的心里消失了。韩信这个人常常是这样,似乎一旦开始动脑筋思考,或是讨论起什么问题,就会失去自我,感情也变得格外单纯。说得极端一点,他或许是具有什么特别的精神品格吧!

“大王啊,首先,在勇悍这一点上,还有仁强这一点上,还是把大王和项羽两位放到秤上称一称吧!”

韩信主张以这两方面为基础,称一称二者的重量。所谓勇悍,就是一种超乎勇敢的积极的精神能力,具体来讲,就是指在战场上的勇猛程度;仁强则是指超越仁的伦理情感,指的是不仅对部下要有慈悲心肠,而且要表现出粗鲁而疯狂般的亲爱之情。勇悍与仁强,乍一看二者是矛盾的,但诞生了。当时,论到王的资格,至少普遍都是这样理解的。

只是,韩信的这项提问只能说是无礼。甚至连萧何都想要起身阻止韩信,但刘邦可能是被韩信那双异样的眼睛给迷住了,竟一本正经地动起了脑筋。没过一会儿,他就说:“我不及项羽。”

“臣也有同感。”

韩信——冰冰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臣有跟随项王的经验,所以深知其勇悍。那个人一旦发怒,随意斥贲众人时,数以千计的勇者都匍匐在地,没有一个人敢抬头。他虽然如此勇悍,却不具备放手让有本事的将军们纵情驰骋沙场的性格。如此一来,他的勇悍就不是战将之勇悍,而是成了匹夫之勇。”

刘邦虽说无言以对,却长出了一口气。他在鸿门宴上曾亲身领教过项羽那犹如晴天霹雳的愤怒劲头,只要一听到项羽这个名字,就觉得浑身发抖。韩信却对自己说那是匹夫之勇。

“是吗?那是匹夫之勇吗?”

刘邦有一种好似被从某种符咒里解救出来的感觉。

“项羽在仁强方面怎么样呢?”

“说到他的仁强,这可是个很微妙的问题,没有接触过的人是不会了解的。他尽管对敌人如猛虎下山,但对士卒讲话时却十分和蔼可亲,这种表现该如何评价才好呢?士卒们远离家乡,在战场上殊死搏斗,东征西讨亳无乐趣,只有痛苦数不胜数。他们对仁充满了渴望,而且是渴望一军主帅之仁。当感受到项王言谈和蔼的态度和对人充满关切之情时,他们的心情就会像严冬冰天雪地里的野兽来到阳光普照的地方一样。唯有在这种时候,所有的人才会心甘情愿地为项王而死。楚人本来就有这样一种容易冲动的性格。”

“项羽的仁强,对属下的将军们也是这样吗?”

“一样的。倘若有人得了病,他就会流着眼泪站到床头前,还会把自己的食物分给病人吃。”

“是这样吗?”刘邦只知道项羽的勇悍。项羽勇悍过了头,竟然能把几十万投降的敌军士兵毫不在乎地活活埋掉;发起脾气来就把属下痛骂一顿。刘邦一直以为项羽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没想到事情刚好相反,项羽对自己人的亲爱之情竟是如此强烈。看到属下受疾病折磨而落泪,这种感情在刘邦身上是没有的。在项羽的感情世界里,世上的这些人,要么是自己的朋友,要么是自己的敌人,二者必居其一,非敌非友的人是没有的。由于对敌人永远仇恨,对朋友永远热爱,论功行赏也是以爱憎分明的标准来进行的。项羽身上好像没有非敌非友这种暧昧的感触。可是,当刘邦回顾自身时,除了觉得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再无任何感想。对于敌人和背叛自己的人,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恨,反过来讲,对属下也从未给过热情洋溢的爱。

“我原来是个无用之人啊!”刘邦都感到自己好笑了。

韩信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位刘邦,仿佛是要看透他的心思。

“大王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到底还是比不上项羽。”刘邦表情严肃地说。

韩信至此应该很佩服刘邦了吧?如果对项羽说这番话,肯定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扔进油锅里去了。不过,韩信可不会为别人的这种表现所感动,他历来就是对此无动于衷的。在这一点上,他与张良有根本的不同。

韩信把刘邦看成是个容易说上话的人,既然有这种看法,对刘邦的整体评价就成了一种单纯的记号,只会在记号之上再累加新的思考。世上有哪个糊涂人会为记号而激动不已呢?

“不过,说到项王所具有的仁强,”韩信说,“那只是妇人之仁。”

听到韩信说出这句话时,刘邦大为震惊,萧何和夏侯婴也都为之瞠目。

“项王是那样爱惜属下的将军,可是,一旦轮到针对他们的功缋赐予封土和爵位的时候,却迟疑不决,表现吝啬,即使是非授不可的印信也不肯撒手,摸过来摸过去地简直都要摸圆了。虽说还算是仁,但也太吝惜物件了。应当说这正是妇人之仁。”

“在这一点上,我是超脱的。”刘邦心想。

“所以说,项王之强悍,归根结底也是不堪一击的。”

“项羽不堪一击吗?”

刘邦如同得到救星般问了一句。

“还不能这么说。”

“刚才将军不是说不堪一击吗?”

“臣只是说要看对手是谁,才会不堪一击。”

“所说的对手是谁?”刘邦急不可待地问道。

“是大王。”

韩信就像农夫凝视着藤蔓上悬挂的瓜一样,脸上毫无表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刘邦。

“大王啊!”韩信说,“大王最关键的就是要与项王反其道而行之。凡是天下擅长用兵之人,大王都要积极任用。只要能建功立业,就毫不吝惜地封赏天下的城邑。如此这般,项王的强悍就会不攻自破。”

接下来,韩信又列举了四项项羽不可挽回的失策。一是舍弃关中良田沃野和重要关隘而奔向遥远的东部,将难以防御大敌的彭城作为根据地。二是不与当初拥立的义帝商谈论功行赏之事,自作主张,只给崇敬自己或自己所爱之人大封爵位,对于即使有功但与项王疏远之人,或是一无所封,或是所封甚薄。因此,虽然新出现的王侯因恐惧项羽之威而加入其盟下,但事实上不知何时就会反叛离去。第三,征战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干尽人间坏事。人心由此背离项王。韩信还说,第四件事是将义帝赶到江南遥远的南方,就如犯人被流放一般。(在此期间,义帝被项羽杀死的消息尚未传来。)

“大王啊!”韩信说,“大王的属下来到如此偏僻的不毛之地,他们都怀恋东方的故土,几乎都要发疯了。倘若大王能率领他们以正义之名讨伐项羽,再昭告于天下,直取关中,则士兵必欢欣鼓舞,其势亦不可挡,普天之下怨声载道的民心,必将归顺于大王。”

韩信又反复强调说,首先要攻取秦的故地(关中),还说必定能大获全胜,随后又列举了关中民心背离新王章邯的事实。讲完之后,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阐述了进取关中的作战计划。

在这段时间里,刘邦时而正襟危坐,时而放松腿脚。韩信虽说也是个大个子,但与刘邦却无法相比。特别是刘邦的躯体像蟒蛇一样长,上身摇摇晃晃,有时还令人感到滑稽可笑;脸的下半部被漆黑的胡子遮掩着,因此从外貌上很难看出其贤愚;胡须之中,始终湿润的嘴唇隐约可见;两眼给人的印象远没有那么充满智慧,厚厚的嘴唇显得贪而无厌。刚开始,韩信内心深感不安,暗想:“这样一个人能得天下吗?”

可是,刘邦一旦露出微笑,马上又变成一副可爱的面孔。虽说可爱,却也跟美男子或小孩子般的天真大不相同。韩信看来,倒觉得刘邦是一个可亲的愚人。当然并不是说他鏖,而是说他这个人总是一览无余,没有鲜明的主张和立场,就像一个大袋子,没装东西的袋子形状不固定,也没有自己的思考和主张,唯一的好处是有容量,这反而比贤者更能成为栋梁吧。贤者自己的思考力不论多么优秀,也总有界限,袋子却能容纳贤者为己所用。

“刘邦这种人,应该叫口袋呢,还是叫成一团黏土呢?”在韩信的眼里,随着谈话的进行,刘邦这个人逐渐显现出极为清新的面目。第一印象中,刘邦好像是由一团泥构成的近乎人形、模模糊糊的样子,可是当韩信讲完话,这团泥一下子又变成了大活人。刘邦挥起右拳,由于兴奋过了头,竟一下子砸到了旁边的小书几上,口里高声叫道:“将军啊,我得到你真是太晚了!”

刘邦仿佛通过韩信才好不容易认识了自己,至少找到了重新改造自己的方向,甚至还得到了整个方针和日程,从明天起就应当付诸行动,在这一点上,贵族出身的张良就显得有些顾虑重重了。韩信原本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庶人,言谈直率,无所顾忌,而且具有正确观察事物的能力和习性,这种观察甚至是冷酷无情的。刘邦未能通过张良发现自己,而是通过韩信才找到了自己。这里面的原因很多,也许正是因为韩信与刘邦均是同一阶层出身,韩信所使用的语言生动感人,对于有同一感觉的刘邦来说,就像磁石一般,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刘邦军(汉军)开始出发了。

时值初秋,山地里的中午热得像火烤一样,夜里则有严冬般的寒气从山涧谷底袭来,星空也好似被凝固了。

当初汉军进入汉中之际,早已自行断绝退路,烧毁栈道,以显示不再重返关中的决心。这件事使远在中原的项羽感到放心。也让为防备刘邦而被封为关中王的亡秦之将章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

“刘邦钻进汉中,就准备老死在那里了。”章邯还曾向人这样说。

秦朝末期,章邯曾以常胜将军之名纵横天下,连他都对刘邦作出这样的判断,无非因为他是秦人,对地理情况了如指掌。汉中与关中之间横亘着比登天还要难的崇山峻岭,根本无路可通。唯有一条桟道悬在仿佛与天相接的悬崖峭壁之上,狭窄的通道仅能放下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再向前迈进。在汉军进入汉中时,为防备项羽军从背后袭击,早已动手将这条栈道彻底烧毁。只要刘邦长不出翅膀,就休想再回到外界来。岂料,刘邦现在得到了韩信。

韩信担负起进入关中的重任,首先从修复桟道的工程做起。对军队来说,这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巨大工程。

“为了返回东方嘛!”

韩信用这句话激励士兵,让他们砍伐木材,背在身上踩着裸露的岩石向上登攀,凿开岩石斜搭起支柱,再在上面修起桟道。“地崩山摧壮士死”,这是后世李白咏叹蜀道难的诗句,也确实有很多士兵就像树木的果实一样滚落下去,坠人万丈深渊,白白丢了性命。

士兵们即使不能返回故乡,也还是希望能回到人世间来,因此不顾艰难险阻,夜以继日地拼命干活。令人感到很难理解的是,到处都有韩信的身影。他出没于所有的工程现场,激励士兵们,人们甚至怀疑究竟有几个韩信。这位韩信确有作为一名将军所必备的仁强的性格。在这项万分艰巨的工程之中,士兵们与韩信之间建立了爱的纽带,与这位将军一同回归故里的期盼,犹如在他们心中点燃了一盏明灯。

关中通常都被称为秦,用以作为地名。

项羽将关中一分为三,封给了曾为亡秦将军的三个王(章邯、司马欣、董翳),因此,这块地方后来也被称为三秦。

三秦之中,章邯的封土是秦旧都咸阳以西所有的地方,其都城根据项羽的命令设在废丘(陕西省兴平)。废丘就在紧靠咸阳的南边,不过是个乡村小城堡。

章邯版图的西部有一座叫宝鸡的小城。

古时秦文公在这一带狩猎,曾得到一块奇异的石头。据说石头如流星一样闪闪发光,能发出如雄鸡啼鸣般的声音,很可能是天上坠落下来的陨石。文公感到神奇,便建立一座祠堂供奉其中。祠堂被称为宝鸡祠或陈宝祠,不久就成了小城的名字。

在这座宝鸡城的旁边,沿着渭水河岸,有一个巨大的地窖,是一座挖穿黄土层修建的收藏官用谷物的粮仓,名字叫做陈仓。渭水发源于西部的陇西,向东流经陈仓到咸阳。在过去的岁月里,这座陈仓一直储藏着咸阳数量庞大的人口的口粮,现在,章邯都城废丘的粮食也屯集在这里。

听说发现汉军要夺取陈仓时,章邯曾判断这是谎报。

“天上不会掉下汉军来,地下也不会冒出来嘛!”

章邯把前来报警的人申斥了一顿。

他在这种情况下大发雷霆,实在不像过去的那个章邯。

章邯在秦末率领一支机动大军与各地起义军作战的时候,总能保持温文尔雅的风度,喜怒从不形于色,可是近来却好像换了个人,脸色怕人,有吋会突然哈哈大笑,有时又会无缘无故地大发雷霆。

不过,这次的发怒却是有理由的。不可能突然有汉军出现,可是,在被汉军包围之前,宝鸡和陈仓守军的耳目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

汉军的这个奇迹正是出自韩信的战略。韩信组织了一支特别的队伍,令其提前潜人宝鸡附近,充分向农民们宣传,把所有的农民都争取到自己这边来了。

没有一个农民向官府报告汉军的出现,他们就是如此憎恨章邯;同时,他们对占领关中后不抢不夺的刘邦及其军队十分怀念,就像久旱盼甘霖一样,等待刘邦早一天从汉中回来收复关中。关中的农民全都站在刘邦一边,对刘邦的战事来说,形成了采取战略行动之前的一项政治策略。这种做法逐步为后世历代革命军所接受。

在此之后,韩信大军才悄悄地进入关中平原。总而言之,他们既是从天而降,又是从地下冒出来的。韩信军转眼之间就像洪水一样席卷大地,夺取了宝鸡和陈仓。

章邯立即发兵陈仓,但章邯军的进军路线和动向早就被各地农民报到了韩信那里。韩信设下陷阱,像捕捉一只小兔子似的,逮住章邯军穷追猛打。章邯焦急万分,亲自率军西进,然而,只打了一仗就溃不成军,大败而走,撤退到一座叫好畔的小城,最终又逃进废丘。而韩信则拦住附近的河水,运用水攻,使废丘孤立无援,结果章邯被迫自杀。章邯过去曾是那样一位被人称赞的将才,最后的下场也未免过于简单了。在此期间,汉军的另一支军队正在栎阳攻打司马欣,并在高奴攻打董翳,二者均被消灭。这三个人与其说是被消灭,还不如说是自消自灭。最后的结果,是士兵们丢下王而各自逃命。

关中的人们欢欣鼓舞地迎接刘邦。

这块土地因连年歉收和烧杀劫掠,已经荒废得不成样子,秦旧都咸阳城也因项羽军的一把大火而被烧成一片废墟。因此,刘邦暂时先把都城设在司马欣待过的栎阳。

栎阳位于现在西安东北方向的高陵附近,是一座很小的城池,有许多早先司马欣赶造的宫殿和官署房舍。

关中的父老从各地村镇赶到这座临时都城,为刘邦祝捷,异口同声地要求刘邦做关中王。刘邦以礼仪为由没有接受。不过,在再三恳求这一传统礼仪下,刘邦最终以不得已而为之的形式,做了关中王。这就是所谓农民推戴的王,由此,一个颇有农民起义领袖味道的王诞生了。

另一方面,专门负责民政事务的萧何正忙得不可开交。他要查点早前进入咸阳时所没收的秦行政方面的文书档案,录用亡秦的官吏,又要听取来自四面八方的父老们所陈述的实情,专心致志地研究如何广施德政。

像萧何这样擅长处理民政事务的人物,在中国历史上可以说是很罕见的。他的权限比后来任何一个专司民政事务的大臣都要大,比任何一个都大公无私,比任何一个都具有自主性,从不受主上的制约。刘邦把一切都委托给萧何。尽管被委以如此重任,这位萧何却从不结党营私,从不中饱私囊。

刘邦创立了国名,叫做——“汉”。

在做汉中王的时候,那个汉还只不过是一个地域的名称,如今把它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关中。

“为了将关中这个地方千秋万代地作为汉的根据地,大王应该建立社稷。”

萧何献上了一计。听人一说,刘邦随即意识到了。在历史上,不要说是王,就连诸侯也在其领地的中心建有社稷。

“一旦到了建国的时候,纷纷扰扰的麻烦事还真不少呢!”刘邦口里说着,脸上却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

所谓社本来并不是神社,而是指神本身,特别是指象征其国土的守护神,小到村和里,大到整个国土,全都要供奉名叫“社”的神。

稷也同样是神,是五谷之神。与社的字义相同,既指神,也指其祠堂。把祭祀土地神和农业神作为国家宗庙的思想或风俗,在后来的中国发生了质的变化,并逐步走向衰落,但却原原本本地传到了古代日本。在这里,让我们顺挺提一下日本的情况。伊势神宫是在古代权力之下动用大量人力所建造的庙宇,但最先夢祀的却是太阳神。到后来的什么时候,又开始一同祭祀同等规格的农业神,这就是稷。不久,又将伊势神宫的内宫(即祭祀天照大神的皇大神宫)和外宫(即祭祀谷物之神丰受大神的丰受大神宫)定为律令国家的社稷。律令时代的日本不仅输人了佛教,可以说也输入了国家的社稷。

再顺便插一句,在当时的中国,所谓的里就是规定为二十五户人家的村落。前面已经说过,每一个里都有一个社做当地的守护神。每一个里的社都有建筑物。

然而,王国本身的社稷却没有建筑物。只有这种称为社的神圣空间。

在这个社里,设立了特别的空间,认为神就居住在那里(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若说建筑,不过是有主祭者居住的房舍和祭祀用的房屋)。只崇拜空间,这在日本的原始神道中也是如此。但在古代的中国,有所谓为了在那里接受天之阳气(日光和风雨)和地之阴气(霜和露)而创立的阴阳学说,并依据这一学说作出神学上的说明,就这一点来讲,与日本的原始神道是不同的。

灭亡的秦朝,也有从早先诸侯时代继承下来的社稷。

一个王国灭亡后,新王国的建设者就要将前一个王朝社稷的树木尽皆伐掉,不留下一点社的痕迹。毁灭社稷的说法就出自这里。

刘邦废除了亡秦的社稷。虽说是废除,但并不是破坏,而是在过去的神圣空间里建造有屋顶的房子,使之不再接受天之阳气。这就是从古代即开始实行的对亡国社稷的处置办法。建筑物的北侧只开一个窗户,是为了使地之阴气从窗子跑出去而不滞留在里面,这也是“毁灭社稷”的处置方法之一。

项羽所实行的论功行赏没有取得好的成效,日益暴露出严重的后果。本来,项羽军(楚军)乃是一个由各国自立的王,以及他们所任命的多如繁星的侯的集合体,项羽在秦灭亡之时并没有封那么多的王和侯。他将自己喜欢的人重新封为王侯,而将原先自称为王的那些人,统统排斥到了其他地区,或者从王侯的身份降下来;有时还会像对待韩王那样,杀掉了事。

可以说,项羽的论功行赏只为他招来了混乱和反叛,或者是招致对他的彻底失望。

比如,以齐(山东半岛及其深人大陆部分)为例来说,项羽就把这一大片地方像切肉一样分得七零八落。

战国的齐王家族是田氏。不用说,这支王族已被秦所灭。后来,趁秦末大反叛的混乱之机,旧齐王族之一田儋自立为齐王,但被秦大将章邯在进攻中杀死。不过,齐地还有很多田姓的人。旧王族的田荣和田横均以将军的身份跑到了别国。在田儋被杀死的时候,一个叫田假的人做了王,因此田荣便挥军返回故国,攻打田假。田假仓皇出逃,寻求项梁项羽的保护,被藏了起来。后来,田荣立一个叫田市的人为王,自己则当了宰相。

这样一个政治情况复杂的齐,恐怕是什么人都难以收拾的。而唯独项羽有这个本事,以单纯的手法快刀斩乱麻般地解决了问题。他在论功行赏的时候,首先像用牛刀大砍大剁一样,把齐地分成了三块。

而且,项羽很不喜欢身为齐实权人物的宰相田荣。

“那个家伙,当初项梁叔父在定陶大战的时候,曾经多次求他派兵增援,可他就是不来。应该说,他就跟亲手杀死叔父没有什么区别。”

基于这样一种说法,从一开始项羽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有给他恩赏。

而且,项羽也没有承认宰相田荣所拥立的齐王田市,并将其降为胶东(山东半岛的最尖端)的领主。

在众多的田姓族人里,有一个叫田都的人。在项羽大战巨鹿之时,虽说规模不大,但这个人毕竟曾率领一支齐兵赶到了战场。项羽便让这个无名之辈一下子当上了齐王。

“齐的那帮家伙当中,只有田都还算跟我一块儿打过仗。”

这就是唯一的理由。另外还有一个叫田安的人。这个人一直在项羽军营中供职,不仅担任与齐的联络,为人也确有可爱之处。项羽让这个连齐人都不知其名的旧贵族一跃当上了王,封他到已经一分为三的齐的一小块残余之地济北。

未被放在眼里的宰相田荣自然怒不可遏。他没有把自己拥立的“齐王”田市送到新的领地,而是让他继续留在齐都临淄(山东省境内)当王。临淄是战国时期齐的都城,从那时起就是一座很大的城郭,秦统一后,作为郡都,也是一座繁华的都市。

宰相田荣很快就背叛了项羽,率军攻打因项羽一句话就当上齐王的田都,迫使其逃走。为宰相田荣所拥立的旧王田市惧怕项羽发怒,搬迁到新的封地胶东,但田荣对此十分恼怒,派兵将其杀死。田荣这个人物确实十分厉害,在诛杀同族的血光之中自立为齐王。

邻国的赵,此时也正为论功行赏而卷起混乱与愤懣的漩涡。旧赵的功臣陈余只从项羽那里得到三县之地。另一方面,陈余的旧友——后来反目成仇的张耳,则得到了旧赵的地盘,并且当上王,获得常山王的称号。

陈余对这种偏爱一方的做法十分恼火,便网罗旧赵军发动叛乱。陈余首先攻打张耳。张耳逃走,投奔到远方刘邦的麾下。陈余就像从库房中寻找旧工具一样,将原来的赵王歇找出来,立为未经项羽认可的“赵王”,自己则占领一块叫代的地方,成了代王。自立本身就是反楚。既然齐和赵均已自立,那就只有联合起来与项羽对抗了。乱世又再次降临人间。

齐和赵这些黄河以北的小国反叛楚项羽的消息传来,再也没有比这更让刘邦高兴的事了。

刘邦在这段时间里——或许还包括其后——最为害怕的就是项羽,他完全控制了关中以后,说句实在话,当时内心里与其说是高兴,还不如说是对处在自己背后的项羽的担心。

“自己只是想得到关中,没有丝毫背叛大王的念头。”刘邦频繁地四下里活动,想把这个意思传到项羽的耳朵里。张良在这项活动中出了很大的力。他忙得不可开交。在跟随刘邦一度进入汉中之后,他立刻返回中原,在自己的主人韩王成手下干事。韩王成当然是处于项羽的管辖之下。他本来的都城是在阳翟(河南省禹县),而且在先前项羽论功行赏之时,这一既成事实也得到了公认,但是项羽的心里其实并不是很满意。

“这两个家伙(韩王成及其宰相张良)过于接近刘邦。至于那个张良,不就是刘邦鮝养的谋士吗?”

这种令人不快的看法始终停留在项羽的脑海里。因此,项羽一方面答应将禹县分封给韩王,以使其放心,另一方面却又不让他前往自己的封地,而将其留在自己的营中。张良要见韩王成,就不得不去项羽的军营,便硬着头皮去了一趟。他会见了项羽,并说道:“刘邦将军只是想得到关中,决没有出函谷关侵犯大王版图之事。”张良详细讲述了刘邦的心意和情况,项羽就十分天真地相信了,却也不等于上了张良的当。项羽本来就过于藐视刘邦,一直认为像刘邦这样的人还想东进(出函谷关进入中原),从实力来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况且项羽眼前已经起火,必须着手去镇压各地的叛乱。项羽对于镇压这些叛乱还是很有自信的。

有一点需要指出,项羽虽然有作为一员猛将的自信,但是他所率的楚军却有一大缺陷,当部将们各自为战的时候,未必个个都是强而有力的。

“先把齐扫平。”

基于这样一种方针,项羽便将一支大军交给一个叫萧公角的部将,让他带上充足的粮草,出师征北。齐原来的宰相田荣又重新成为王。田荣手下有一个叫彭越的人,是一个手段高强的野心家。

恐怕应该说,彭越是一个流氓恶棍的总头领,田荣之流无法比拟。

“本人是得到彭越关照的。”

只此一句话,在秦末那个混乱的年代,据说齐一带的群盗都要吓得浑身发抖。

彭越本是山阳昌邑(山东省金乡县)人,追根究底地讲,只是从一名山林大盗迅速起家,乘秦末天下大乱之机招兵买马,扩充势力,在项羽进入关中前后,他已发展成属下有万余人的势力。彭越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不想从属于任何人,一心想要自立,虽与项羽在某种程度上串通一气,但并不亲近。齐田荣反叛项羽之后,彭越立即快速予以协助,并甘愿称臣当了一名将军,他并不是对田荣效忠,而是认为田荣容易对付;背叛项羽也不是因为讨厌项羽,而只是想可能的话就取代项羽,由自己来统领天下。他的确强悍,但品格过于鄙俗。刘邦所具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滑稽感,让很多人喜欢他,而喜欢彭越的人,即使在这样的乱世,恐怕也是很少见的吧!

彭越接受的任务是近似流动作战的活动。他主要以梁那个地方(河南省南半部)为舞台,大肆吞噬楚的领地。项羽对此难以忍受,便派萧公角去伐齐,首先是为了消灭彭越。

可是,彭越方面很强,萧公角反而遭到惨败。

这项战报传来的时候,刚好刘邦在关中称汉王的快报也传了过来。

“干脆调转矛头消灭刘邦吧?”

项羽脑海里一时之间闪出这个念头。不过转念一想,刘邦之流随时都可以消灭,便亲率大军北上伐齐。

回首往事,项羽不惜舍弃关中,在自己喜欢的新都彭城养兵蓄锐,才不过半个年头。

项羽大军开往北方的时候已是深秋,即将入冬的山峦和辽阔大地呈现出一片褐黄的颜色,大队人马为其增添了一道色彩缤纷的风景线。楚军真不愧为天下主力军,旌旗和军装都极为华美,金色、红色、蓝色的旌旗随风猎猎翻动,遮天蔽日。尤其是在项羽亲自率领下的时候,全军都好像我们现代人所讲的通上电流一般,生机勃勃,龙腾虎跃。排山倒海般杀人齐地的项羽军,其强大势头无人能与之匹敌。彭越及所率军队犹如一群苍蝇,哄然而散,四处逃命,齐军在各地均被打得落花流水,最终“齐王”田荣只好只身逃走,途中落人农民手里,被砍掉了脑袋。

“知道厉害了吗?”

项羽转战齐地期间,多次讲过这句话。他对归顺自己的人是无比地“仁强”,反过来,对那些敢于反抗自己的人,则像恶魔一样残忍。项羽的感情实在是丰富过了头。在他眼里,不仅仅是田荣,连齐的老人、女人和孩子,统统都是反对自己的。对于这些根本不会打仗的人,他下令碰到就杀,还烧毁村庄,在各地把数以千计的人绑在一起活埋。当时所谓的“坑”成了项羽的拿手好戏。

“想活命,就不许反叛!”

这是唯一一条刻在项羽政治信条上的铁的法则。只要有一个人反叛,必然对那一地区的所有男女进行大屠杀。项羽期待着靠这种办法让千千万万的人永远不敢反叛,永远对自己俯首帖耳。可以说,在项羽看来,那不是期待,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单纯的数理问题。

正由于这个,项羽打起仗来十分繁忙,不过不是忙在两军交锋上,而是把主要精力用在大肆杀戮上。

项羽把被田荣赶走的原齐王田假从楚召回,让他当上了王,但齐人憎恨项羽,不承认田假为王,到处都爆发了农民起义。这次对齐的讨伐,终于让项羽尝到了苦头。

另一方面,在关中的刘邦听说项羽进入了齐地,认为这正是进攻中原的大好时机。

将有关项羽的最详细的情报送到刘邦眼前的,正是从项羽营垒归来的张良。因为项羽在即将向齐发兵之际,杀掉了张良的主公韩王成。张良才只身一人逃回到刘邦身边。

“实在是太不幸了。”

韩王成死于非命,刘邦向张良表示哀悼。在这种场合,这个人脸上的表情比任何人都显得真诚,也许是发自内心地对韩王的死感到悲伤,也可能是在为张良失去主公,致使其多年苦心经营的复兴韩的运动归于泡影而哀叹。刘邦这个人是农民出身,所以表情很朴实。

张良名副其实地成了刘邦的臣。

刘邦当即封张良为侯,称之为成信侯。

“陛下要东进吗?”

张良的意思是,讨伐项羽的时机已到。

“当然要!”

刘邦也来了精神。

从此以后,刘邦就把张良时时留在身边,让他做了帐前军师。全军的主帅是韩信,在后方负责全部后勤供应的是萧何。在中国历史上,就各司其职的意义来讲,能比这三人做得更出色的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了。

这些事情均发生在公元前206年到公元前205年期间。

在西方,巨大的罗马平民化文明已经进入成熟期,而在地球的另一边,刘邦所在的中国却正以其高度发达的文明而自豪,尽管这种文明与罗马文明在本质上并不相同。或者说,在人们细致人微地感受文明方面,当时的中国是举世无双的。

但是,刘邦所属的中国社会是一个彻底的灌溉农业社会,掌握国家大权的人只要能控制住水,就能控制住水所涉及的全部领域,这一点与古希腊古罗马颇为不同。这件事在项羽的言行中也已经有所表现。譬如,项羽打算要把早已成为障碍的义帝赶到一个甚至可称为南方蛮地的叫郴的地方,事前就曾派了一名使臣到义帝那里去,使臣所讲的理由便是:古代帝王,据说其领土均方圆千里,但其都城必定是上游(河川的上游)。

郴之地正符合处于上游这一条件。

在这里,项羽就让使臣特别强调了“上游”这件事。

只要控制河的上游,下游农民用水就受到控制,如要反抗,就会因失去水而造成田地干涸,那一带的人就会饿死。正如项羽使臣所说的那样,古代王朝所统治的土地,的确都是这种情形。

在中国,旱田的五谷、水田的稻菽、草原的游牧、河川和沿海的渔业、山里的冶金等等,所有这些古代技术的群体在流动渗透和杂居过程中,彼此互相影响,因此早在公元前就创造出了巨大的文明。可是,因为中国基本上一直是灌溉农业社会,每一个农民都不可能以个体单独存在,其独立性得不到尊重和保护,以致最终未能发展成古希腊、古罗马式的平民。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文明的发展已经落后,而只不过是生产社会的情况不同而已。

反过来说,由于灌溉农业社会在古代就已经高度发达,因而在一定面积上,远比古希腊和古罗马更能养活较多的人口。由于有这些情况,农民聚集在不同的地区,造成人口密度增加,相应地削弱了每个人的个性,与古希腊和古罗马相比,在人的独立性这一点上淡薄了许多。

然而,一旦发生什么大的变故,所有地区的农民就能大规模地、高密度地聚集到一定的地域,其规模之大超出地球上任何一个社会。这一点在古希腊和古罗马社会是根本不可想象的。这种现象在这片大地上甚至屡屡创造出政治奇迹,比如称为易姓革命的改朝换代就是如此。刘邦及其军队就正活跃在此时的中国大地上。

他们从汉中的偏僻之地爬上来,在地理上属于棚架结构的关中台地上停留了不过三个多月的时间。其中的一部分作为特别行动队伍先行出发,出武关向南迂回,抵达南阳(河南省境内)。说到南阳,就是当初刘邦进攻关中时,出人意料地取道南路迂回所经过的那个地区。

管辖这里的是一个叫王陵的人。

王陵与刘邦是同乡,都是沛县人。原来刘邦在沛城终日闲逛无所事事之时,王陵就已经是地痞无赖的总头领了,说起来还是刘邦的师兄辈。王陵本人则一直把刘邦看成小字辈。刘邦势力的扩大,自然令王陵感到很不舒服。

“那样一个家伙竟然——”

王陵经常这样讲,根本不愿在刘邦面前甘居下风,宁可自己控制一股势力,虽说如此,他却也没有臣服于项羽。对于这种情况,刘邦并不在意,始终对王陵以礼相待,经常派使臣前去慰问。因此,王陵很快也被软化。刘邦就像上次经过这里时一样,将南阳附近像用毛刷轻轻刷过一遍似的大体平定之后,便把王陵邀请过来,将这里划归为这位有些棘手的前辈。自那以后,刘邦也没有让王陵归属于自己,而是继续给予同盟者的礼遇。在这类问题上,刘邦并不是出于策略上的冷静想法,而是来自于乡村人那种十分符合本性的自然情感。由于采取了这样一种方针,王陵对刘邦所抱有的尖酸傲慢也就逐步消除了。后来,这位平素颇具诗人气质,又有老大派头的人,在刘邦死后当上了右丞相,谨守刘邦的遗托,对刘邦妻子吕氏家族的飞扬跋扈,始终刚直不阿。从得到王陵这样一位具有侠义心肠的人物来看,也可以知道刘邦并非只是一个简单的乡村无赖汉。

接着,刘邦又特地派一支部队去南阳与王陵接触,这是为了托王陵保护他的双亲和妻子儿女。刘氏家族还在沛城郊外丰的中阳里继续过着普通农家的生活。那一带已经被纳人项羽的版图之中。刘邦担心本族人被抓起来杀掉或当做人质,从而威胁到自己的行动。但要将他们拜托给别人保护,还是要依靠王陵这样年轻时就同吃一口井水的亲近人等。在汉民族当中,以私人关系托付这类事,托的一方与受托的一方都伴有一种其他民族所没有的感激之情。也就是说,他们所推崇的神圣精神之一就是侠义,这种侠义精神得到激发,才会闪现出雷电般的光芒。王陵也十分激动地接受了这项嘱托。

因此,王陵向沛派出了敢死队。营救行动获得成功,但项羽发觉此事,便抓住王陵的母亲,扔到开水锅里活活煮死。王陵以牺牲老母完成侠义之举,刘邦终生都欠下了他一笔债。

过了一个月左右,到了十月,刘邦及其主力部队离开关中台地,穿过函谷关,来到中原低地。如前所述,张良此时已返回营中。

刘邦在临晋(陕西省境内)的渡口渡过了黄河上游湍急的水面,然后东进,当即有项羽所封的“魏王”豹首先投降过来。这未必就是豹的意志,因为豹手下的将士和农民都痛恨项羽的暴虐,并不热衷于替项羽堵截刘邦,所以豹只有归顺刘邦这一条路了。即使从这一件事来看,刘邦显然也在逐步占有天时地利。

另外,项羽杀掉先前的韩王,又立一个叫郑昌的人为王,但韩国百姓都不熟悉这位新王,因此郑昌便成了孤家寡人。他曾率一支小部队抗击,即刻就被刘邦军以气吞山河之势打得大败而归。河南王申阳(过去是张耳之臣)也投降过来。有一个叫司马印的人,曾是赵的将军,能征善战,被项羽提拔当了殷王。司马印在殷这块土地上也是形同虚设,曾与刘邦交过一次锋,但转眼间就成了俘虏。

刘邦军把这些降兵降将都收入自己的旗下,从而迅速扩大,同时又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出函谷关尚不足一个月就抵达了洛阳。

这种幸运也有天时的因素,而主帅韩信指挥作战有方,也起了巨大的作用。

“难道我就可以这般大获全胜了吗?”

在这段时间里,刘邦已为这种幸运所陶醉。他是一个经常吃败仗的人。胜利的喜悦颇有点类似饱食,渐渐使刘邦的思考能力变得呆滞,造成精神松懈。他肯定没有注意到是天时使其如此一帆风顺的,也没有注意到天时这个东西正像大海的潮水一样,是有涨有落的。

“韩信这个家伙了不起。”

刘邦心里得出这个结论。的确,韩信的统率能力和打仗的本领都是无与伦比的。有一天夜晚,刘邦来到韩信营帐,大大褒扬了一番。

不过,韩信却并未因此而高兴。

“哪里,只是具体情况不同而已。”

韩信说,表情并不愉快,仿佛半个脸蛋的血都凝固了。坦白地讲,韩信本来是想打一场有巧妙布局的漂亮仗,但这一切全都没有用上,似乎胜利总是随随便便就从对方主动跑到自己这边来。作为一个总是渴望对军队进行一番巧妙指挥的主帅,这一点不仅不合他的本意,也使他开始失去自信,甚至还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心理,怀疑所谓兵家之事并不是自身早年曾烂熟于心的东西。这种恐惧心理应该说是对自己才能的怀疑,而韩信本来就是勇气和怯懦等量并存的,这种怀疑又深深地浸入了怯懦的核心。

“为什么这样也能获胜呢?”

韩信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思索其中的原因。本来,他很快就会从这些经验中得出哲理和法则,可是在这个时候,韩信对刘邦的褒奖感到有些腻烦,简直是心乱如麻。

“将军所说的情况不同,指的是什么?”刘邦问道。

“感到好像不是凭臣的力量。”

“那么,是谁的力量呢?”

若是一般人就会说是大王之德,以讨刘邦的欢心,但韩信生来就不会看脸色行事,只好沉默以对,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用兵本身总该像是一种鲜活的东西啊!可以把前面的这场仗说成是一只活羊,臣甚至连一个赶羊的牧童都不是。臣觉得似乎明白了这样一种道理。”

“想不到他还这么谦虚。”

刘邦对此刻的韩信作了这样一种解释,虽说如此,并不等于刘邦有了什么特别深切的感受,只是感到韩信身上多少带有一些神秘的色彩。刘邦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主帅——正当胜利之时,还会毫不掩饰地歪头表示怀疑。

当刘邦军进入洛水河畔的洛阳城时,从该城南边一处叫新城的地方,赶来三位父老祝贺胜利。前面已经说过,与上层的权力及其交替无关,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当地称为父老的平民代表。无论什么样的将军占领城郭,他们都要前来祝捷。

只是这次他们迎接刘邦的场面稍有不同。他们听说刘邦在关中严令士兵不准掠夺和杀戮,因而大受欢迎;更听说项羽作恶多端,造成人心惶惶。他们普遍抱有一种心理,即只要是对抗项羽的,无论是谁都一律欢迎。因此,全城的人都对刘邦入城感到欢欣鼓舞,喜悦之情洋溢在脸上。

这些父老的代表是一位叫董公的长者,他诉说道:“项王竟派兵追赶前往郴地的义帝,在长江岸边把义帝弑杀了。如此违背天理的行径,难道还能容许吗?”

刘邦在途中就已经听到这个消息,他认为这是被抬出来当傀儡的人必然要遭到的可悲下场,因此并不感到突然。然而在一旁的张良却低声说道:“陛下为什么不表示惊讶?应该放声痛哭才好。”

刘邦理解张良的用意,按照吊唁者的礼仪,慌忙脱下外衣,露出贴身穿的衣服,号啕大哭起来。这在礼仪上叫哭礼。岂料,这很快就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悲伤,止不住的眼泪一串接一串地流淌下来。

董公和其他父老们看到如此情景,十分感动。

既然刘邦已经哭起来,张良就必须采取后续行动,通令全军发丧,让所有士卒都身着缟素。丧事用白,乃是当时的礼节。洛阳城内城外的所有士兵都穿上白色孝服,一时蔚为壮观,而服丧本身又变成对项羽的大规模示威,也向所在地区表明了汉军乃是正义之师。

刘邦整整举行了三天的哭礼。刘邦本人不出房门一步,只是一直在哭。

接下来,他还向四面八方发出了檄文。

文章不像后代橄文那样冗长,十分简短。文章开头说:我等曾与项羽共同拥立义帝,面北称臣。如今项羽将义帝流放江南,并弑杀义帝,此举实属大逆不道。据《史记·高祖本纪》记载,结尾一句是:“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

“从诸侯王”,就是“刘邦跟随众人”的意思,刘邦尽量回避了命令语调。刘邦不过是众多王中的一个,接受檄文的人与他身份相同。谦卑地说“随同大家一起”,可以说正是充满礼仪意识的表现。“楚之杀义帝者”这种表达方式也很柔和,尽管在谴责项羽,但并未直接点出项羽的名字,这一点也很符合礼所讲究的委婉风格。

不过,不管是委婉还是别的什么,事实上就是刘邦担任盟主,邀集各地的王、侯以及其他势力讨伐项羽不义的宣言书,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檄文同时也是对项羽发出的宣战文告。

三月的洛阳雨很多。天一晴,天空马上变得碧蓝如洗,柳絮则如鹅毛般纷纷扬扬。

项羽和刘邦一楚和汉一腥风血雨般的激烈厮杀,可以说,就是从这座洛阳城的三月天开始的。

刘邦及其所率大军开始向东挺进。

随着一路征尘,士兵增加了许多。在魏、汉、赵、燕、齐这些地域,对项羽的论功行赏心怀不满的王侯及其手下士兵,陆续加人刘邦的东征大军,因此道路上和沿途的大小城池都成了兵的世界。

下面的数字有谁会相信呢?

刘邦军转瞬间就达到了五十六万人。

刘邦当初离开关中,一步一步行走在通往汉中的栈道上时,只有区区三万人。虽然途中也有士兵逃亡,但可以说,这三万将士才是与刘邦同呼吸共命运的中坚。在返回关中、出师中原之际,刘邦在关中招募了壮丁。

这些壮丁全都是秦人。至此刘邦的士兵才达到了六万人。

只有六万人的刘邦军,现在遇上了麻烦。以六万来控制其他五十万,应该说是不可能的。联合部队的将军们藐视刘邦军势单力薄,轻易不肯听从刘邦和韩信的命令。

“维持己方军队,比攻打敌人还难。”

张良等为控制住局面费尽心机。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采取将各地的王侯留在刘邦营帐的做法,可以说王侯就是变相的人质,只把士兵收归韩信的统率之下。

刘邦和张良夜以继日地忙着接待这些妄自尊大的人质。行军中,每天晚上都要举行宴会。刘邦作为东道主,举足轻重。日复一日,终于笼络住了他们的心。这些人里有很多是山林大盗出身,有的人一喝醉就随口乱叫刘邦的名字:“刘邦!”

也有的人胡搅蛮缠,自己声称:“我这是酒后无德呀!”

不过,刘邦全都能忍受下来,并好言劝慰道:决不是酒后无德,而是酒后酣畅,高兴得手舞足蹈嘛!自然,东道主刘邦自己唱着民谣蹦蹦跳跳的时候更多。这个身材高大的人喝得酩酊大醉后,立时就会难受得宛如一条龙在宴席上胡乱翻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可爱劲头。

韩信那边则一切进展顺利。

韩信反复晓喻全军将士。他说:“我们必须攻陷项羽的根据地彭城。究竟是哪一国的兵士能率先攻下彭城呢?天下人都在洗耳恭听,等待传来这项捷报。”

韩信就是以这些话反反复复地激励全军。

要驾驭这支鱼龙混杂的庞大队伍,只能采取一个办法,指出具体目标,使之相互竞争,让他们你争我夺抢翻了天,朝目标勇往直前。

这种情况,在韩信的军帐里也大同小异。他不断地以“须议军机大事”为由,把新归顺的小头领们像人质一样集中在一起。只是韩信与刘邦不同,并不给他们一滴酒。

“如果我们吃肉饮酒,士兵们就会失去奋勇杀敌的气势,而军队的生命就在于气势。”

韩信向小头领们训话,要求他们自制。

因此,韩信的军帐里像僧院一样安静而整洁。小头领们起初对此还不大信服,但渐渐地就被韩信给迷住了。军机会议上常常是议论纷纷。不论多么寡言少语的人,韩信都有办法让他们发表意见。但最终的结论,却是这支大军根本不需要什么战法,只要前进就行。

“要尽快组织队伍攻打彭城。这就是唯一的目标。”韩信再三重复。“十之八九,项羽可能不在彭城。”韩信作出这样的估计。

确实,项羽是倾彭城全部兵力前往伐齐去了,已经杀死齐王田荣,烧毁了齐所有的城池。喜好采用活埋手段的项羽,将投降的齐兵全部埋进了土里。

然而,这更加激发了齐人的反抗势头。已故田荣之弟田横和田荣之子田广借助齐人的激烈反抗,展开了疯狂的反击战。他们不只是进行游击战,还曾一度夺回被项羽抢占的城阳。项羽为了扑灭齐如星火燎原般燃起的反抗烈火,不得不将大军化整为零,编成无数支小分队分散到各地。

彭城,即徐州,绚丽的历史上有繁荣也有流血。该城地处辽阔平原的中央位置,道路四通八达,水路运输也很便利,从春秋战国成为宋的领地时起,就是农产品、食盐以及其他商品的集散地。城里面人口密集,富豪之家也很多。主要交通千道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徐州,加上城里经常储存大量粮食,往往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发兵徐州。”

在后来的中国历史上,这句话不知究竟出现过多少次。刘邦军的这次征战,即开了如此大规模决战的先河。

项羽将首都设在诸如彭城这样难以防守的城郭,充分反映了他的攻击型性格。扼守在彭城,可以很快地向四面八方派出军队。只是敌人从四面八方攻来的时候该如何防御,项羽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生来就是这么一种性格,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转人防御的时候。

四月,当刘邦及其盟军共五十六万人如洪水一般杀到彭城的时候,城墻之类的防御设施已根本不起作用。转眼之间四面的城门即被攻破,大批士兵蜂拥而入,全都杀红了眼。疯狂的士兵逢人便杀,只要见到女人,甚至连老太婆都要奸淫。至于财宝,连一块布头都不放过,全部劫掠一空,到财主家的掠夺者为了争夺物品和女人还互相残杀,韩信好不容易苦心经营起来的治军体制,就像挡在洪水面前的一块门板,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齐兵要在彭城对项羽在齐的杀戮进行报复,将所有的活物尽皆杀死。刘邦在关中征募的那些旧秦士兵,也要在彭城报项羽在新安和咸阳烧杀抢掠之仇,就是杀光抢光,也还感到意犹未尽。

韩兵对项羽也怀有仇恨。燕兵和赵兵则想在这里得到财宝抱回家乡。他们一路直奔彭城,被迫废寝忘食,快速前进,似乎不由自主地把在这座彭城的疯狂屠杀和大肆劫掠,当成了活在世上的唯一目标。

韩信面对这洪水般的疯狂局面,只能徒叹奈何,早已不成其为主帅了。事到如今他才认识到,过于庞大的鱼龙混杂的军队,根本不能算是军队,有时还后悔自己为控制住这支七拼八凑的军队,把彭城这个地方吹过了头,说成好像是个什么特殊的地方。总之,作为军队生命的军纪已完全失去了约束能力。

“平息这种疯狂肆虐的局面,除了靠敌人项羽之外,恐怕再没有任何人能办到了。”

这虽然是一种迂回理论,但韩信确实是这样想的。当一支军队的军纪失去约束力,每一个士兵都化为草寇的时候,要收拾这种局面,反倒是只有靠敌人才能解决。刘邦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他在行军途中拉住那些大首领们,整天泡在酒里,一路喝到了这里。

谁都不会想到,连刘邦都会陷在酒里不能自拔,喝得醉醺醺地进了彭城,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项羽的宫殿。宫殿里,大大小小的头领们正在到处追逐那些美女,刘邦也加入其中,和他们一起乱喊乱叫起来。他又恢复了当年的本性,抓住女人就往角落里拖。张良头脑里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已经不愿再见到刘邦,只好在城里的一个角落找到一处空房舍,躺在屋里休息,让从早年就一直跟随自己的家臣把守门户。

唯有驭手出身的夏侯婴还敢于对刘邦吼上一通。然而每次刘邦都不听,还会反过来吼上一句:“正是天赐之地嘛!”

没人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刘邦似乎是在说,攻陷项羽的都城乃是最后的胜利,以这种形式表达对胜利的喜悦之情,难道不正是人之常情吗?

然而,对于项羽来说,彭城只不过是个空巢。

他和他的精锐之师都还健在,此刻正在北方的齐地。

项羽得知彭城陷落,当即从全军勉勉强强凑足三万兵力,亲自率队以急行军的速度南下。

在齐地的项羽军虽有数十万之众,但为了对付田横和田广的流动式作战,已被分散成无数支小股部队,进行大规模集结要花费很多时间。鉴于这种情况,可知这三万兵力不过是留在项羽大本营的预备队而已。他也百分之百地知道,敌人是超过五十万的大军。尽管如此,项羽仍然只带上三万人马紧急出发了,由此即可看出他具有可怕的勇气。

项羽简直气得发疯了。部队也受到他这股愤怒情绪的感染,几乎是一路飞跑。

彭城西郊有一座叫萧的小城,这里也有超过+万的刘邦盟军在驻守。可是,入夜之后,他们遭受到猛烈冲击时,甚至还以为发生了山崩地裂,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就处于项羽军的刀剑和马蹄之下了,顷刻之间就被冲杀得七零八落,全线崩溃。抱头鼠窜的人全都直奔彭城而去。项羽军在后面追赶,像割草一样砍掉他们的脑袋,并且穷追不舍,与逃迸彭城城门的敌人同时冲进城内,转眼间城内就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

“项王回来啦!”

这喊声像具有魔力一般直剌汉军的后背。很多汉军还没来得及动刀动枪,就先掉了脑袋。所有人都丧失了斗志,没有一个人想再停下脚步。五十六万军队已失去了一支完整大军的面目。人人都为保住自己的性命而在一团漆黑之中狂奔,恨不得一步逃出彭城,都想离开这座城池,越远越好。

自古以来就有数不清的战事。但是,没有哪一次胜利能像项羽在彭城这样长驱直人,也没有哪一次失败能像刘邦及其盟军那样溃不成军。只遭到区区三万名来势凶猛的项羽军的袭击,一支刚刚还在夸耀阵容强大的偌大的联盟军,转眼之间就如遭受狂风吹袭一般灰飞烟灭了。

韩信也只身落荒而逃。

“事到临头,不逃走还能干什么?”

韩信十分恼火,逃跑中多次产生这种想法。幸亏他腿长,腰肌还算很强健。逃跑过程中,他从没想到刘邦会如何。他只是将自己的才能为刘邦所用,并不存在对刘邦个人的所谓忠心问题。

只有张良在其部属的保护下,乘着马车安安静静地撤退出来,一路上每逢遇到刘邦卫队的士兵,都要打听一下:“汉王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知道,连回答问话的人都很少。人人面无血色,简直像后脑壳被钩子吊起来似的,伸长了脖子,低着头,两脚腾空,只管飞跑,随即消失在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