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马筏

义经伫立河边。

“熟悉水性之人,尽皆报上名来。潜入河底,将纵横捆绑于鹿砦之粗绳斩断——可有人自告奋勇?”

义经回首看了看身边的众将士。

话音未落,只听众将士之中——

“哦。”

“哦哦!”

喊声四起。

涩谷右马允身旁的一名家臣,比任何人都能迅速地脱下了护甲。全身上下刚一脱裸,此人便立刻由义经面前冲过,纵身欲向眼前的奔流中跃入。

“且慢且慢。”

义经一抬手,冲着追随此人的众人提醒道:“如今虽已是春天,但河水冰冷。此地距离雪山甚近,想必此处的流水也令人难耐。即便是熟悉水性之人,若是全身赤裸,想也难耐水底巨寒,长久作业。众人皆穿着贴身衣物入水。”

宇治川如今也已变迁。

当时的宇治川,并非一条如同后世那般悠然平稳的大河。当时不但河面更宽,且河原上连年洪水泛滥,水流更急,河水更深,便宛如原始时代一般。

然而,其中稍稍进行过人工整治的地方,便唯有平等院的北边——当地居民称为富家渡口的此地岸边了。

为了方便河面上的往来,人们于此处架设了长桥。

然而,眼下桥板自然已被身处对岸的敌军一块不剩地全都抽光了。此外,从地形和水势来看,作为渡河的进攻口,便唯有此地周围了。敌军以此地的桥桩为中心,于上游下游数町范围的水底,设置了所有的障碍。

“如此小河,又能算得了什么。”

坂东武士人人自傲,对义经的命令,众人早已等待不及。

“不,此地甚险。”

反而是义经对自然之险直率地展现出了恐惧,率先下了马。

将兄长范赖留于濑田,义经率军自伊贺路经由笠置,屯兵宇治。今日,正月二十,义经终于决心渡河,将大军开到了富家渡口。战略上,兄长范赖虽号称:“若两军相合,总兵力便可达四万。”

但其实际数目,却只有四万的十分之一,总共四千余人的士卒。

可义经却性情直率,“遣二千五百人赴濑田口,在下自率一千五百往宇治川。”

因义经总会当着他人之面道破其实际数目,范赖心中大为光火,背地里愤愤不已。

“九郎大人实在不谙兵法。如此这般,当真能够破得宇治川的敌军吗?”

实际兵力不足,正是范赖和义经心中的苦恼。

木曾一方虽兵员不多,但身处战场,其原则便在于:较之守方,攻方更需多出数倍的兵力。

分明如此,为何义经却还故意宣扬自军的弱点,令敌方士气高涨?

义经的答案简洁明了。

“——此言不过只是将义仲拴于都城的流言罢了。若以为兵法之中唯有虚言,便是大错特错。虚而实之,实而虚之,亦兵法也。”

半裸着身跃入水中的兵卒们的使命,正是一件必须舍身忘死方能完成的作业。

宽阔的奔流之中,处处遍布可怕的死亡旋涡。只需稍一疏神,随时可能会被水流卷走。

河水冰冷彻骨。瞬时之间,手足便会失去知觉。

众人冒着严寒与危险,沉身入水,斩断了缠绕于河底的无数绳索。有人拔出乱桩,让桩子随流而去;有人突破竹排河堤,拆除柴捆与材木的障碍。众人于水中沉浮不止,身姿有若神明显身。

“快看,一人被水冲向下游去了。快来人救救他。”

眼见一众无名杂兵如此奋命,义经不由眼眶一热。

对岸敌阵之中,射手齐集,向着河中众兵卒射来箭雨。作业变得更为困难,最先跃入河中的工兵,如今已有半数化作了尸骸。

义经身旁,亦同样飞箭如雨般掠过。

“大人请到木盾后暂避。”

身边武将不住劝诫,但义经却置若罔闻,唯只眼含热泪地看着河中的一众兵卒。

“——大帅正看着呢。”

尽管早已舍却了生死,但义经的身影,却令众人勇气百倍。

横竖皆是一死,不若欣然赴义。

孙子曰。

用兵之极,乃令兵欢然而死。

虽非有意,但身为将帅,义经的言行,却已与此语暗合。

立于战场之上,其命运便只有一个。既然身处战场,便怯勇无差别,皆当直面死亡。

欣然赴死之兵,生之欢悦,必将永系其英魂。

眼看着遭敌军飞箭射中,浮于河面的一具具尸骸。

“切不可令众人之命白白断送。”

义经在心中默念道。

“重忠,重忠——若走陆路,收效甚微。令射手上前,以飞箭压到敌军,令敌人再无抵抗之力。”

箭雨之中,义经挺身上前。语调之中,已然展露了奋身杀敌的悲调。

“末将大意了。”

听闻义经此言,畠山重忠方才觉察自身之失,率众掩护自军之人。

“上桥。立于桥上,于近处放箭。”

重忠一挥手,大声向自己所部众人下令。

熊谷直实部队、涩谷右马允队,平山武士所之人,一齐握起弓箭,争相冲上已无桥板的桥上。

弦音齐响,众人猛烈地回射着对岸之敌。

掩护一举奏效。立刻,敌军射出的飞箭数量锐减,箭雨也已不如先前密集。

河中的兵卒已达成目的。众兵卒估测着河中水深,脸色发紫地陆续爬上岸边。

此时,对岸似乎也重新布下阵势,兵马不断移动。不多久,更比先前还多的弓手,已然向着义经这边放出了几欲遮住河面的箭雨。

“切莫立于箭路之上。往上游转移。众人皆将马匹列队于上游。”

义经骑在马上指挥,声音早已变得嘶哑。各部队的骑马武者争先恐后,面对河流,聚集于河原。众人尽皆于马镫上站起身,侧眼看着义经高高挥起的手。

“往上游转移。”

“转移。”

千余骑的横列齐头并进,依序横向进发。待得阵列移动了半町距离之后,“由此强渡。”

各队之将皆远远望着义经的手,一同下令。

扑通一声,河面上溅起一列水花。

水纹向着河面对岸扩散而去。己方将士的马镫之间,战甲的袖口之间彼此摩擦绞缠,黑压压地盖过了激流。

“——趁现在!”

一骑武士策马由平等院的小岛崎上飞奔而来。

立刻,树林阴影中,也有一骑人马如飞箭般向着河原奔去。

两匹马彼此靠近,齐步向前。马上之人也彼此对望一眼。

“哦,是梶原大人啊。”

“哦,佐佐木大人。”

今日此时,两人也已顾不得再彼此一笑了。

景季心中暗想:“我又岂能落后于高纲?”

高纲也心中暗道:“怎能让他扬名抢功?”

策马冲向宇治川之前,两人便已各自在心中发下了重誓。

两人故意离开部队,选择再无其他渡河战友身影的下游水路的举动不谋而合。

若马匹无力,冲入如此激流之中,不等行至河水中央,便会被水流冲往下游。因此,大队人马转移到了清除过障碍的水路上游涉水渡河,但佐佐木高纲与梶原景季两人却对自己的坐骑颇具自信。

——因而,两人故意选择了不会干碍到己方将士的下游,独自一骑由山丘背后冲出,孰料心怀此念之人,却并非仅有自己一人。

“景季确有眼光。”

“高纲此人不可小觑。”

两人默默不语,但各自却在心中告诫自己万不可落后于对方。若是再将二人此时心境说得更加分明些,两人心中也彼此尊敬、憎恨、忌惮对方。

生唼与磨墨悍然伫立于水畔的狂风之中,甩动马鬃,长声嘶鸣。

生唼生性厌水,立于河边,始终不肯入水。

景季胯下的磨墨则一路狂奔,踏入河边浅滩,扑通一声,已经游至了水没马颈之处。

“妙哉!”

景季巧妙地施展出水中驰马的技巧,一面让马匹前游,一面回首身后的岸边。

高纲却还骑在焦躁不已的生唼马鞍上,咬牙设法拽动马辔。

高纲使劲抽了生唼一鞭。生唼猛地扎入水中,溅起一阵白色水花。

——然而,景季的磨墨却已率先前游了数十间距离了。

“大意了。竟然落后于人。”

高纲心急如焚。

“先前我曾一番豪言壮语,最终蒙大人赐下了爱马。若是让景季夺去了头阵,我还有何颜面可言?”

高纲一低头,紧咬嘴唇,向前猛冲而去。

水浪从身侧扑来。离岸越远,水流越急。比起水中的旋涡来,更令人恐惧的,还是水面上漂浮的被割断的障碍上的绳索。绳索随时可能会缠绕到马腿之上。

“哦哦。”

“嘿。”

“喂。”

此时,由上游跃入水中的千余骑人马则彼此混作一群一群,便如同无数与水浪搏斗的筏子,掩盖住河面,渐渐随着水流向着下游而来。

不久,景季、高纲二骑也被卷入了马群之中。眼下,大河之中,与高纲争夺头功之人已不再只是景季一人。目标不再只是高纲一人。——以三浦、畠山、足立、平山等诸将为首,乃至众将的手下,尽皆奋勇争先。

义经也身处众人之中。

畠山庄司重忠舍却自身功名,随行于义经鞍前马后,协助义经发号施令,令渡河中的全军留意马上的水战。

“——马匹之间彼此靠近,组成马筏渡河。让强壮马匹往上流游动,瘦弱马匹随后缓缓跟来,切莫逞强。”

飞箭破风。水花掩盖住人马之声。

义经与重忠不时于旋涡翻卷的浊流中停马不前,巡视全军。义经珍视一兵一卒,痛心地眼看着溺水和被敌军飞箭射中的兵卒,依旧嘶声竭力地教授着士卒如何于马上水战。

“——放松缰绳,让马匹游到可立足之处。切勿握紧缰绳。若马尾下沉,便抱紧前颈,若遇急流,便俯身离开马鞍,让流水通过。”

重忠已嘶声竭力,义经又接着道。

“——身处河中,即便敌军射来飞箭,也切不可举弓还射。切勿低头太过,令敌军飞箭射中战盔顶边。身处水中,切莫顾及身上行装。战甲之中尚有缝隙——相互配合,令马首紧靠前马马尾,相互配合,步调一致——切莫与他人之马纠缠一处,以致遭流水冲走。若是身旁有人溺水,伸出长弓相互救援!”

众将士的吼声直冲云霄,马匹嘶鸣之声在宇治川上掀起阵阵白浪。

先行的将士,随后跟至的将士,无数的马筏已然逼近到了河水中央。

敌军放箭。

飞箭之势有若骤雨。

——定睛一看,一骑人马已然离开马筏先锋,接近了足以看清敌人面目的岸边。

正是梶原景季的磨墨。

“喂,梶原。”

高纲一边在身后高声叫喊,一边靠近。

身后的高纲再次高叫。

“危险,梶原。若是渡河之时踏翻马鞍溺水,必成敌我将士笑柄——速速重束腹带。阁下之马腹带已松。”

景季不由得一阵犹豫。

他将长弓叼在嘴中,双脚力踏马镫,在马鞍上站起身来,重新系了系腹带的绳结。高纲连忙趁机渡河。

生唼冲出水面,跃上了对岸。

“——佐佐木四郎高纲拿下头阵——今日宇治川的头阵,乃在下佐佐木四郎高纲。”

高纲大声叫嚷。随后,其身影便已没入了敌军阵中。

“中计了!”

景季一咬牙,纵马飞驰,第二个冲进了敌军之中。

第三第四难以分清。齐头并进的悍马之群,载着威风凛凛的武者,向着敌军的正面冲撞而去。

敌军自然不会束手就擒。敌方主将乃是木曾一方中赫赫有名的根井行亲,其部下中,也不乏精悍善战之人。

此番的实战之中,却展现出了意识到时代黎明的新锐青年,与木曾军的强悍武士之间那难以比拟的差距。

这正是战场上怀着整体信念的兵卒,与战场上蛮勇无比、内心却只顾念自己的兵卒之间的差距。

眼见敌军冒死渡河而来,木曾军唯只在前线布下射手,放出箭雨。如此举动,却也可谓木曾军的一大失策。

与此相反,义经的兵卒则人马全身湿透,“莫叫敌军有喘息之机。”

追击不止——一部由木幡追向醍醐路,直至京城的阿弥陀峰之东,而另一部,则由小野奔向劝修寺,突入七条。

同样亦有少数兵卒误闯至深草与伏见附近。敌军慌不择路,而急追不舍的义经手下士卒也四散开来,进入了京都。

得知自军于宇治川战败,义仲惊慌不已,脸上充满着自暴自弃之色。

义仲面无血色,奔向院之御所,恳请法皇随自己移驾。然而法皇却执意不肯。就在双方纠缠不休之时——

“敌军先锋已至六条河原附近。”

“大势已去。”

义仲大喊一声,仅只率领着四五百骑人马,一路向着河原而去。

败散而逃的义仲,由粟田口逃往近江。他本欲与濑田的自军会合——然而,义仲却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行至蹴上坂,义仲回首遥望京城——

“先前,我等在此处驻留了几月?”

向身侧之人问道。眼见义仲如此直率,侍臣不禁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