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砂金
每到年头冰雪消融之时,他都会远道由奥州而来。
每一次,他都会与一大群商人和随侍的奴仆、男子们结伴而来,而几十匹骏马的马背上,都绑缚着紧勒的捆包和牢实的箱子——驿路上铃声阵阵,人马蜿蜒成行,偌大的商队,正一路向着京城而去。
他是这商队的领队,奥州栗原乡人,名叫吉次。年纪四十出头,浑身上下散发着刚毅大胆的商人气魄。
“吉次路过——”
“金贩吉次上京。”
若是在街道大路上听到这呼号时,东海道已是时近四月,而京城中的樱花也已抽芽。
今年也同样——
仁安三年。平治大乱后的第十个年头,赖朝流放伊豆后的第九个年头。
他的商队抵达了京城。
一进都城,满身旅途风尘的人马就会暂时先屯驻到三条河原的空地上,一行人中的几十名商人便会开始取回各自的行李货物,核算支付一路上的各种费用,为此行能够平安抵达都城而彼此庆贺。
“那么,六月再见了。”
商队解散,各人相互道别,各自奔向市中的旅舍。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一种惯例。
即便一道同来,各人的商品和销路、目的地也各自不同。
奥州产的细布、伊达绢。
用在箭支上的鹫羽。
水貂皮和其他兽皮。
漆器,金箔。
木板材。
在京城中大受欢迎的骏马——南部驹。
商队运送的商品各式各样,而吉次贩卖的则大多是砂金。奥州出产的金子,在都城之中甚为紧俏。
而其代价自然便是物品。回程之时,中央的物资,将会再次沉沉地载到马背之上。
如今,奥州的文化,寻求着大量的京都之物。从出自名匠之手的佛像、绘画,到活生生的美女,奥州始终都在源源不断地引进都城的各种物品。
“平相国?何足道哉?”
在那里,有人遥遥睥睨京都的势力。这个人,就是藤原秀衡。
通过藤原氏三代人的努力,他们用那些从都城引进来的文化和物资,在一处名为平泉的地方筑造起一座丝毫不逊于京都的大都府——每每听到商队的商人们这么说,京城之人都会一笑处之:“岂会有这等事。”
他们根本就从来没有相信过。
对于京城之人而言,东国的武藏原和伊豆的蛭小岛都已是遥不可及的荒山野岭,更何况,“——从那里过去,还有几百里路程。”
在陆奥那里,是不可能会存在他们说的那种地方的。京城之人从来就没有把商人的话当真过。
“——不,小人可没瞎说,此话千真万确。要是小人觉得咱是在骗您,那么这次小人回去的时候,您就跟小人一起去看看吧。如何?”
初夏的某日,一条大藏卿朝成的宅邸中,吉次把生意的事搁到一边,一脸认真地说道。
“哈哈,哈哈哈。”
与吉次对坐而谈的,正是宅邸的主人大藏卿。听到吉次的话语,大藏卿大笑不止。
吉次噤口不语——他的脸上,已经流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葛布小袴,缥色小直垂,唯有途中护身用的野太刀,已经放置到了另外的屋中。不管内心之中再如何以黄金之力为荣,在都城的贵人眼里,吉次都不过只是来自陆奥的一届商人。吉次心中总感到愤愤不平。
不可动怒。一旦动怒,商人的损失便会被放大到最大限度——吉次根本就不需告诫自己,他心中早已熟谙此道。面对公卿武将时,装愣充傻,无动于衷。他其实早已成了这方面的名人。
“——此番来京的路上,小人的马匹生下了马驹呢。”
吉次突然说起毫不相干的事,独自嘿嘿直笑。
“大人可曾见过马驹?刚一生下,便会走路了呢——实在是可爱。”
“还以为阁下要说什么呢,原来是说马驹啊。没意思。”
一条朝成打了个哈欠。
“敝人不想再久聊了——阁下若无要事,那么此番便先请回吧。阁下此次还将在都城逗留些时日的吧?”
“是的。直到夏末时节……”
“做生意吗?”
“正是……对了,敢问大人,前些日子小人向大人您请求之事,却不知如今情况如何了?”
“哦,阁下是说六波罗殿的土木工事?”
“这也是一件。小人还听说,小松殿也准备兴建伽蓝——两处工事,或许也将用到大量的金沙、金泥、金箔之类的吧?”
“这话倒是没错。”
“若是大人能为小人美言几句,让小人揽下这桩生意,小人吉次,甘愿到府上进献重礼。”
说罢,吉次终于驱散了几分心中的抑郁。扭头四看,整座宅邸给人一种贫穷的感觉。虽然公卿之中鲜有富者,但坐在这座宅邸之中,却能嗅到一种格外贫穷的气息。
为了充门面,出仕时虽然也乘坐牛车,但方才进门之时,吉次也曾瞥过一眼。一眼看去,那牛车至少已有五年时间未曾重刷过漆水,而拉车的牛,也同样瘦弱不堪。主人身上的粗衣,也已和那残破的厢房一般陈旧了。
“呃……御所用品的采购确实是由敝人负责,此事倒也可以想些办法,但六波罗殿那边,敝人却实在是说不上话。而若是敝人出面帮助黄金商人说话,那么其他的商人想必也会怨恨敝人了。人言可畏呀。”
“不不——其他大人的情况,小人倒是不甚了解,但大人您与六波罗大人之间的交情……”
“阁下为何会认为鄙人与六波罗大人相交甚厚呢?”
“呵呵……小人其实全都知道。从很久以前起,小人吉次便常常拜访九条院的。”
“九条的女院?”
“正是。”
“阁下打什么哑谜?”
“大人您可真会说笑……此事可是大人的夫人说的。或许世人都早已忘却,但每次小人造访府上,都会回想起来——当年,大人的夫人侍奉于九条院中时的身影。”
“阁下说的是内子由香里?”
“正是由香里夫人——不过这名字却是在她再嫁与大人您时更改的名字。小人记得,以前她似乎是叫常磐夫人。”
“……”
“——小人所言没错吧?”
吉次探出头去,说道。朝成两眼一翻,“此事并无任何人隐瞒。六波罗大人下令,让她再嫁于敝人,此事尽人皆知——事到如今,阁下提这事做甚?”
朝成的脸色骤然一沉。每次有人提起他的妻子,他都会变得如此。左右这些不经世事的公卿们的情绪,对吉次这样的老练之人来说,甚至比哄骗婴儿还要简单。
糟糕——这药下得太重。
吉次心中刚起此念,立刻便说了声“失陪”,匆匆离开,从朝成的眼前消失了踪影。
“……”
朝成心中的不快依旧未能平息。他的心中就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空虚的双眼,怔怔地盯着初夏时节,阳光耀眼的庭院。
事情都已经过去九年了——
那一年,清盛告诉朝成,说他身边有个身世凄惨的女子,希望朝成能够把那女子娶过门做续弦。一则畏惧六波罗大人的权势,二则心想若是自己迎娶了那女子,或许便能将那女子救出苦海,“娶吧!”
出于这两条原因,朝成便将那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女子迎娶过门,让她做了自己的继室。此女并非他人,正是常磐。
作为正室,常磐改了名字,而孩子们也依照清盛的意思,另移他处安置,但世人却总说——
“好事之徒……”
“此中必有隐情。”
“为了出人头地,至于如此向六波罗大人献媚吗?”
感觉就像朝成是为了自己的私欲才如此一样,人们背地里说了不少有关他的坏话。
当然了,从世人的角度来看,审时度势,即便是源氏之人,也必须极力去迎合平家一方,所以站在朝成的立场上,他倒也不一定非要把这个带着孩子、身世复杂的女子迎娶为继室。既然迎娶了此女,那么其中必定有相当的好处——世人这等平白无故的猜忌,也纯属理所当然。
正因为如此,较之先前,一条朝成才频频避开六波罗。
虽然朝成也很清楚,自己若想出人头地,就必须时常接近清盛,赢得清盛的好感,但他却总觉得世人总在用奇怪的目光看待自己,几年里,他一直在故意疏远——如今朝成家境贫寒,官位不升,友人远离——原因其实就在这里。
“也罢。哪怕家境贫寒,毕竟也有一妻,足以宽慰——”
娶了常磐之后,朝成自己却也深爱着他在御所中出任财务官的职位,和十年如一日的平凡生活——那些仰仗六波罗大人鼻息之人早已摇身一变,如今已是家世显赫,一身荣华。如此时势潮流之中,唯独朝成,始终守着自己的妻子和贫寒的生活。
正是因为看到了朝成这贫寒的生活,金商吉次才会拜访了他的私人宅邸。自前年起,吉次便时常会来拜访朝成。
“此乃敬献给夫人之物。”
而每次前来,吉次都会带来一些奥州的土产,如此对朝成说道。朝成收下之后,第二年吉次又来了。而今年,吉次第三次拜访了朝成。到了第三年,吉次这才说明了他这样做的真实目的。
“望大人能美言几句,将六波罗大人的修缮工事分些给小人来承担。”
想得倒美。这倒也还罢了,吉次却还提起了常磐身世。说话的口吻,感觉就如同九年前世人背地里评论时一样。就算一条朝成性格再好,也实在是难忍心中的不快。
“……小人方才失言了。”
吉次再次飘然来到朝成所在的屋中。之后,就像往年一样,他在朝成的面前放上了十匹伊达绢和一桶漆水。
“大人莫怪。小人说话不知分寸——只是些和往年无异的东西,并没有什么稀奇,聊表寸心。”
留下礼物,吉次又闲聊了几句,之后便回去了。
吉次回去后,一条朝成无意间瞥了一眼伊达绢和漆桶,发现了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东西。
那是一袋砂金。砂金的分量,重得光靠一只手几乎都无法提到膝上。
“厚颜无耻……”
朝成当时勃然大怒,但随着日子的流逝,朝成却也开始觉得自己发火,其实根本就有些莫名其妙。
而且,在那一年里,吉次就仅仅只去拜访了朝成这一次。
由年底到初春,朝成已经动用了那袋砂金里的一半——积雪再次融化,眼看着四五月即将到来。或许,金贩吉次也差不多该来了吧。
生性直率的朝成甚至开始期盼起了吉次的到来。也罢,吉次要是开口,那便答应他的请求好了。再者说了,近些年来,自己也确实有些疏于拜会六波罗了。这种时候,正是绝好的借口。不如就走上一趟,向六波罗提一提吉次之前的委托吧。
乘上年底时刚刚刷饰一新的牛车,朝成启程前往许久未曾涉足的六波罗府邸。
“大人要去六波罗府上?”
跟随前往的杂役一脸惊异地再次向主人询问道。
“嗯……正是六波罗府。”
可是,等到走过西八条那华丽的大门之后,朝成心中却又开始打起了退堂鼓。他可是前些年的保元平治合战之前,还被众人乜着眼看低的安芸守啊——就是这样一个被人看不起的清盛,如今却在眨眼之间,已经由内大臣升任到了太政大臣——听来就跟痴人说梦一样的事,如今却已变成了事实。看到附近那豪奢的氛围,朝成不由得开始自惭形秽起来。
“哦,这可真是稀客呀。”
刚下牛车,朝成便去见了入道大人的三男宗盛。眼见宗盛还记得自己——朝成心中也长舒了一口气。
“相国大人可在府中?”
“父亲此时正在家中。”
“敝人已多时未到此拜会相国大人了。”
“嗯,阁下难得前来,但今日却算是白跑一趟了。毕竟家父事务繁忙,今日也接待了御所来的使臣,召集了一族之人,似乎正在评议国事呢。”
“……哦。”
尽管装出了一脸无事的模样,但相比之下,朝成却也确实有些无所事事。
“……既然如此,那也就没办法了。敝人不如就直接跟阁下说说吧。”
“若是大人不嫌弃,便请尽管跟在下说吧。一有机会,在下便会转告家父。”
宗盛将朝成迎入屋中,聆听了朝成的来意。
若是论起政治上的问题,或许宗盛还会有些兴趣,但听说只是想要介绍一个来自奥州的商贩,宗盛当即便看低了对方。还不等对方说完,宗盛早已听得心不在焉了。
“罢了,此事姑且不谈。看到大人的相貌,在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
突然间,宗盛说出了一句出乎朝成意料的话语。
“并非其他,大人的妻子以前的孩子——也就是义朝的遗子中的一人,那个后来被送到鞍马去的幺子。如今他在山上,已被取名为遮那王……就是那个名叫牛若的孩童。”
“此人怎样了?”
“如今,鞍马寺的僧人和山中的官差,都时常会递来一些令人担忧的状书。”
“……什么状书?”
“说是此人厌恶僧侣,整日热衷于武道,稍遇事端,便会顶撞师父。”
“内子也时常为此事担忧,送去过不少规劝此人的书信。”
“若真是规劝,那倒也还罢了,莫不会是些煽动的书信吧?大人的夫人,是否曾将源家的家谱秘密送到山上去过呢……如今家父正在为此事怒发冲冠,若是大人此时拜会家父,那岂不是在火上浇油吗——嗯,如今之计,大人也只能暂且回避家父,让那鞍马山中的孩童早日削发为僧。若是那孩童不削发,家父心中的怒火便难以平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