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编 竹生岛

不知从何时起,安土城下来了一个叫做无边的修行僧,借了寺庙,也不知道修的什么佛法,聚集了一大批城下的善男信女。

无边似乎拥有超人的能力。他能在人面前表演出奇迹。传闻他能让瞎子立刻重见光明。他的法术叫做“丑时大事秘法”,要在深夜里施法,于是一到日落男男女女们就挤到他的门前,简直需要再另外搭建一座小屋。

“有那么神奇吗?”

信长听后十分好奇。信长原本就不相信什么神仙菩萨,更不用说什么奇异的法术了。

然而,喜欢新鲜事物的天性使他对无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把此人叫到城里来。”

无边借宿在修行僧住的寺庙石场寺中。住持名叫荣螺坊。荣螺坊明白了使者的来意后,便带着无边去了安土城。

由于两人无官无位不能赐坐,便被安排到马厩前的空地上等候。

很快信长就来了。他看见无边便靠近过来:

“你就是无边?”

他歪着脑袋问道。书记官在记录中写道:“(大人)再三观察,似乎在思考的样子。”

“不就是个普通人吗?”

信长觉得。要真是神仙菩萨,多少也应该有点与凡人不同的地方,可是他对无边的五官、肤色连同垂到肩膀的头发看了又看,甚至绕到他的身后观察他的脊背,并没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老家是哪里?”

信长又问。无边却认为这正是炫耀自己的地方,便傲慢地答道:

“我没什么老家。”

意思是自己不是个普通人。

“你可真会说笑。你的老家如果不在日本,那么要不就是唐人,要不就是天竺人,如果这三国都不是,那你岂不是个怪物?”

信长并没有生气,他侧着脑袋好奇地问道。无边大概觉得信长太容易上当了,他轻描淡写地答道——

可不是吗?

便微笑不语。信长生出了做实验的念头,他喃喃道:

“那就用火烤烤看。”

他吩咐左右准备火刑。要真的是怪物,肯定烧不死。

无边对信长显然缺乏了解。他一看要用火刑便慌了,连忙改口道:

“我有老家。在出羽一个叫做羽黑的地方。”

“什么?那你不就是个骗子吗?”

信长这才真的发怒了。对于信长的这一点,无边未免太无知了。信长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弄虚作假。而且,强烈的正义感促使他去揭穿这些虚假。他认定比叡山是“虚伪的佛法”而将它烧得片瓦无存,僧俗三千人也被斩尽杀绝,都是出自这种正义感。

而且,信长的心底未受到半点损伤,也丝毫不觉得后悔。因为一切都是正义的行动,正义是信长最喜爱的词语。

——为了天下万民。

这一信念已深深植根于他的政治理想中。至少信长坚信这一点。

对无边的处置,就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表现。

“让天下万民们看看,这个家伙既不是什么菩萨,也不是鬼怪。”

信长下令道。至于如何展示,信长当场就琢磨起来。把他的头发剃短,头顶上有的地方干脆剃光,看上去就像脑袋上生了疮(梅毒)。

当一切就绪后。

“嘿嘿!”

信长笑得像个恶作剧的孩子。

无边顶着那个滑稽的脑袋,一丝不挂地被步兵们捆绑着游街示众。随后被驱逐出境,饶了他一命。

然而,无边的新的丑事又被揭发出来。上面曾提到过他的“丑时大事秘法”,如果对方是女子,他竟荒唐地要求对方“检查下体”而进行猥琐行为。这件事传到了信长的耳中,信长自然是无法忍受。

“就算是翻遍草皮也要把无边找出来,给我带到安土!”

他同时向分布在各条战线上的司令官下达了命令。光秀自然也接到了命令。

(竟然为了区区一个花和尚。)

信长也太过分了。光秀对信长这种嫉恶如仇的态度以及追究到底的执拗已经到了头疼的地步。像无边这种要饭的和尚尚且也罢,就怕信长把这种手法也用在织田家的武将上,那可怎么得了?

恰好就在去年,即天正八年七月,信长把这种恐怖的行为用在了历代的家臣林通胜身上。信长年少时,通胜曾和家中的重臣们合谋推举信长的弟弟织田信行为主公,后来信长原谅了他,并用作部将使其劳碌半生,又奏请朝廷给他封官佐渡守。原本可以皆大欢喜,谁料到去年,信长又重提世人都已经遗忘的通胜的旧伤疤:

“二十四年前你犯下的罪过,我一直忍到了今天。已经忍无可忍,你今天就滚出去吧!”

令其只身离开。这件事让织田家的诸将们都心感余悸,坐立不安。

(有一天会不会轮到我头上?)

想想看,过去的天正八年对织田家而言,称得上是久违的冰雪解冻之年。信长长期以来畏惧不安的上杉谦信在前两年身亡,一年前光秀攻下了丹波,天正八年的四月,信长最棘手的敌人大坂本愿寺缴械投降,整个近畿都落到了信长手中。

——用不着林通胜了。

信长一定是这么想的。

(在信长眼里,将领们不过是工具而已。用完了就随手扔掉。)

林通胜这件事情,让光秀产生了这种想法。

(不过是工具。)

光秀的这一观察应该说是准确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在选接班人的时候(此事虽说已经是老黄历了),和林通胜一道推举织田信行的,还有攻打北陆的司令官柴田胜家。胜家在同罪的情况下却能幸免于难,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胜家是个有用的工具,通胜却已经失去了作用。今后,胜家还会被继续利用,但是总有一天会走到尽头。

(到了那个时候,胜家也会被抛弃了。)

光秀无法不这么想。这件事,柴田胜家本人应该最清楚不过了吧。

天正八年,信长统一天下的大业稍微告一段落,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与林通胜、柴田胜家并列同为织田家历代老臣的佐久间信盛,突然被剥夺了俸禄,从阵营中被赶到了高野山。

——究竟怎么回事。

就连佐久间信盛本人也摸不着头脑。

这名老将也对信长鞠躬尽瘁。元龟三年,他率领织田军在三方原与武田信玄大战,天正三年又参加了与武田胜赖的长篠之战,在此前后还负责大坂本愿寺的包围战而坐镇城外的副城指挥作战。

本愿寺也顺利地被攻陷。当然要论功劳,也许比起信盛等人,不时前来支援的秀吉和光秀功劳更大,信盛毕竟是攻城的负责人。当然,在攻陷之前,他付出的五年辛勤也应该得到慰劳。

信长却不但没有慰劳他,反而亲自提笔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折槛书》,摆在信盛父子(子正胜)的面前。

光秀也看过这封折槛书,从中他彻底地了解到信长对人的喜爱和憎恨。

信长的文章一开头就写道:

“尔等父子,在副城久居五年,无所作为。”

“无所作为”指的是既没有成功也没有失败,也就是说什么都没干。事实上,信盛的性格多少有些懒惰,而且还喜欢到处发泄不满。按照信长的好恶标准,他最讨厌的便是这种不干活的蠢家伙。

信长在文中写道:

“你们看看光秀和秀吉。”

信长列举出两人,作为他最喜欢的劳动者的代表。

“光秀在丹波的行动,天下有目共睹。其次,”他把秀吉写在第二位,“藤吉郎一身对付数国,无人能及。”

他写道。

之后,他又赞扬了池田恒兴(胜入)的功绩,还提到了柴田胜家在攻打北陆时主要的活跃举措。

“然而你却无所行动。不会打仗的话可以使用谋略。谋略当然需要下工夫。如果你想不出办法可以上我这儿来讨教,然而过去五年期间,从未见你来找过我。”

而秀吉早就发现了信长的这点脾性,无论大小事都从前线征求信长的意见。想必佐久间信盛自恃是织田家历代的老臣而对信长有所轻视,才会忽略了这一点吧。

信长还对佐久间信盛的性格进行了批判,指责他吝啬、爱财如命。

“光知道敛财。”

信长写道。

信盛确实有这个毛病。就算信长增加他的封地,他也不招武士。一旦招了进来,就意味着信盛的收入会相应地减少。

信长接着写道:

“由于你的吝啬,以前的家臣们也得不到加薪。因此无人愿跟随你。倘若人数多,手下有众多贤士,就算你能力有限也不至于差到如此地步,因为你的贪婪吝啬失去天下人心。如此不成体统、声名扫地,就连中国、高丽和南洋都绝无前例。”

信长还在文中提到了信盛的儿子甚九郎正胜,也许是写累了,“本应逐条罗列其愚行,然而笔墨不及”——可见是写烦了。

“大体概括,第一,欲贪气短、下无贤士……”

对他儿子的批评也与其父信盛类似。

最后做出的判决是:

“父子均剃度前去高野山。”

这道命令把信盛父子赶到了高野山,信长却难以平息怒气:

“高野山也不许居住。四处流浪吧!”

他改变了心意。信盛父子只穿了一双草鞋逃到了熊野的深山里。

对信盛的处置,与对要饭和尚无边的处置如出一辙。

他命令各国战线的将领四处搜寻,终于抓到了无边并送到了安土城。

信长亲自调查了这个花和尚的下流行径,当面叱骂道:

“处斩!”

命人砍了他的首级。虽说信长有意要“纠正天下万民之道德”,然而这种赶尽杀绝的手段不得不说超出了常理。

还有一件事。光秀想起来。那是天正九年三月发生的事情。

三月十日这天,信长突然一时兴起,带了五六名小厮骑马飞奔出了安土城门,前往相隔三十公里的北部的长滨。

信长从小就酷爱骑马出游,虽然已经是四十七岁的人了,却仍然乐此不疲。

长滨是秀吉的居城。信长到了城下,便吩咐道:

“我要去竹生岛,给我备船。”

城主秀吉远征中国并不在城里,他的妻子宁宁便代为安排了船只。

经由湖面前往竹生岛,需要行驶十二公里。羽柴深知信长喜好速度,特别挑选了船橹多的船只,派了百里挑一的好手划船。

信长到了竹生岛,只在岛上歇息了片刻,便又坐船回到了长滨。

——想必会住在长滨的城里吧!

安土城中侍奉信长的下女们猜想。她们趁信长不在,出了宫到副城玩耍,还有人前往城下的桑实寺和药师寺参拜。

也难怪她们。从安土到湖中的竹生岛,水陆距离加起来往返超过八十公里,谁也不曾料想到信长会当天赶回来。

信长回到长滨岸边,立即马不停蹄地南下归来,赶到城门口时太阳还没落山。

下女们却不在家。

“无法容忍懈怠之风。”

信长下令将无故外出的下女们尽数抓起来。信长最厌恶的就是这种投机取巧、耍花招了。

抓到的下女们都被处斩,前往桑实寺的人还没回来,寺里的长老特意赶来为她们求情。

“你要替他们开脱的话,视为同罪。”

他砍下了长老的首级,又揪出了藏在寺里的下女们,一律处以斩首。

光秀受到细川藤孝的邀请,正在前往丹后(京都府北部)游玩的途中听闻了此事。

最近,信长把丹后赐给了藤孝,他便搬到了宫津城。

“丹后有不少名胜古迹。你一定要来多待几天。”

藤孝曾多次向光秀发出邀请。这年三月,京都的阅兵式也顺利地结束了,光秀约了连歌师里村绍巴一同到日本海岸旅行。

对长年累月奔波流离在各国战场上的织田家将领来说,短暂的游山玩水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悠闲时光。

藤孝邀请光秀来到宫津湾中的风景胜地天桥立,并举办了连歌宴席。

宴席中提到了此事。

光秀听后顿时失去了咏歌的兴致,而是板着脸沉思起来。

“怎么了?”

连歌师绍巴问道。

“没什么。”

光秀敷衍道。光秀突然感到害怕的是,离开自己的居城跑到别人的领地吟诗作乐,要是传到了信长耳朵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下女们仅仅是乘信长不在稍微离开了宫中片刻便被处斩,光秀的罪过只会在她们之上。

(不知道信长会找些什么借口问罪呢?)

光秀的神经已经脆弱不堪。

“我突然想起有急事。”

光秀面带着极度的畏惧之色向藤孝和绍巴告了别,连夜出发,火急火燎地从丹后、丹波山中赶了数百公里,第三天回到了龟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