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偏安南汉一朝丧 飘摇南唐苟求全

南汉是唐末大动乱中形成的一个割据政权,于后梁末帝三年正式立国,以广州为都城,拥有潮、容、邕、韶等数十个州。因为地处蛮荒,交通阻隔,历代王朝不便征伐,使南汉不但得以延续,而且有所扩张。南汉刘氏的历朝统治者,大多残暴荒淫,政刑苛酷,及至刘鋹,更是暴虐无道,无以复加。

南汉赋税极重,所得来的钱财,全部用来修筑离宫别院。刘鋹所居住的宫殿,全部用珍珠玳瑁装饰。刘鋹还有一个癖好,就是喜用毒酒鸩杀大臣。大臣中稍有不合其意者,就被赐以毒酒,须臾毙命。

史载刘鋹为人昏庸,朝政全部委托给亲信李托、宦官龚澄枢和才人卢琼仙,自己则日夜在后宫放纵行乐。当时有海外商客献给他一名波斯美女,巨乳肥臀,艳丽无比,又善房中之术,深得刘鋹宠幸,还赐其号曰“媚猪”。

刘鋹还有一个观人交媾的癖好,常在宫中挑选齿红唇白的美貌少年,配以宫女,裸体相接,自己则和媚猪往来巡察。见男胜女则喜,若男子不敌宫女,则将男子大加鞭挞,甚至将阳具割下。他又令人制作烧煮、剥剔、刀山、剑树等酷刑,或者使犯人与饿虎、大象相搏,其状惨不忍睹。

开宝三年五月,潭州防御使潘美,擒获南汉官吏十余人,押送京城。其中有个叫余延业的,矮小而猥琐。赵匡胤问他在南汉任何职,他说是护驾弓箭手首领。赵匡胤一笑,令人给他一张弓箭,命他一试。结果那余延业用尽全身力气,脸涨成猪肝色,愣是拉不开那张普通的弓。

赵匡胤觉得十分可笑,顺口问起有关刘鋹治国的情况。余延业把刘鋹暴虐之迹一一说出,赵匡胤大为惊骇,不禁拍案而起道:“朕当救此一方民也!”

可是毕竟粮荒刚过,赵匡胤不愿用兵,于是遣使至南唐,令南唐主李煜转谕刘鋹献地称臣。李煜接到宋主诏书,不敢有丝毫怠慢,即刻展开生花妙笔,写了一封情文并茂的劝降书,派人送往广州,转达宋主之意。

南唐使者抵达之时,正值刘鋹在后宫与媚猪饮酒作乐。这刘鋹年仅二十七岁,一双凸眼,肤色黑黄,长着一个葫芦似的三角脑袋。他左手接过内侍呈上来的信函,右手却仍然插在媚猪的怀里忙乎。

匆匆阅过来信,刘鋹勃然大怒,将媚猪往旁边一推,喷着酒气吼道:“那赵官儿真是目中无人!李煜软弱可欺,难道我大汉便怕你不成!来人啊!速替寡人拟就一封复信,口气强硬一点儿,叫赵官儿断了那痴心妄想!”

刘鋹一面喝酒,一面口授,令内侍记录下来,将充满不敬之辞的复信交南唐使者,带给宋主赵匡胤。

赵匡胤读了刘鋹的复信,恼怒至极,决意南征。此时正值九月,各州郡上报粮食大丰收。赵匡胤见时机成熟,诏令潘美为帅、尹崇珂为副,统领十万禁军征讨南汉;同时命南唐、吴越各出兵两万,作为应援。

当时南汉国内已数十年不闻号角,朝廷旧将多因遭谗被诛,掌兵权者几乎全是宦官。此外,刘鋹耽于游宴,不重装备,把许多城壁壕沟改成宫馆池沼,战船饰为游船,就连兵器,也因长期废置而生锈腐烂了。及闻宋师大举进攻,全国震恐,人心惶惶。

刘鋹赶紧召集群臣商议,决定派大将军龚澄枢率兵五万,前往贺州迎敌。龚澄枢年幼入宫,侍奉先帝刘晟,凭着察颜观色的本事,得到赏识重用,哪里有什么领军作战的才能?眼下形势所迫,无法推却,只好硬着头皮,率军出了广州城。还未到芳林,听说宋军已近,计无所出,不管三七二十一,丢下大军只身逃遁。因此潘美得以顺利攻下贺州,接着又乘胜连克昭、桂、连三州,进而直逼韶州。

刘鋹手下另有一员大将,名叫李承渥。此人不但骁勇,而且擅长驯象,能驱象用于军阵,号称“象兵将军”。刘鋹见宋军势盛,连下数城,惟恐危及广州,便搜罗国中十万精锐人马、驯象千余头,令李承渥率领,开赴韶州前线。

李承渥领兵来到韶州城北,在莲花峰下列成阵势,以千余头大象为先锋,每头象载十余人,皆头扎白巾,手执长兵器,大声呐喊,向宋军阵地冲去。宋军将士都是北方人,初次见到这样声势浩大的象兵进攻,未免心虚,脸上露出惊慌之色。

潘美急了,令亲兵数十人,分头传告将士们道:“象阵并不可怕。弟兄们赶快准备强弩,尽力攒射,并敲铜锣、放鞭炮,管教象群回窜,反伤南汉兵!”

宋军将士听了,才稍稍放下心来。待象兵冲到阵前,潘美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射向象群。与此同时,宋兵纷纷敲起锣鼓、放起鞭炮,顿时响声震天,仿佛震雷骤起。大象受此惊吓,果然纷纷逃窜。骑在大象上的士兵控制不住,多半被甩了下来,经象脚践踏,转眼成了肉饼。溃散的象群,撇开四条粗腿飞跑,把象阵后面的大队南汉兵冲得七零八落。

潘美乘机麾兵冲杀过去,犹如秋风扫落叶,杀得南汉兵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李承渥还算跑得快,侥幸捡了一条性命。

这一仗,宋军大破敌军象阵,歼敌五万余人。潘美马上差人向皇上报捷,同时驱兵急进,于次年正月,攻下广州附近的英德和南雄,屯兵双汝山下,离广州城只有十里之遥了。

宋军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广州城内一片混乱。一贯狂妄骄横的刘鋹急得顿足捶胸,李托、龚澄枢等一班大臣也束手无策。

宫中大殿内,刘鋹如同困兽一般,拔剑将一张精美的几案砍得稀烂,愤怒地说:“寡人平日待你们不薄,现在面临生死存亡,你们却一言不发,畏敌如虎。究竟是何道理?”

才人卢琼仙上前奏道:“陛下,城中兵员不足,难与宋军抗衡。臣妾以为,不如与宋军议和,多纳金银美女,以求渡此难关。其它事情,以后再议。”

刘鋹别无良策,只好姑且依从,遣使前往双汝山议和。

潘美在大帐中接见汉使,呵斥道:“刘鋹与我大宋分庭抗礼,出言不逊,又荒淫无道,荼毒百姓,罪不可赦,议和决不可行!你回去转告刘鋹,速速献城纳降,方可保全性命。否则我大军克城之日,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刘鋹闻报,下令宦官乐范,将仅有的十来艘大船泊在海边,装着媚猪等宠爱的妻妾和宫中的奇珍异宝,准备远逃海外。

那乐范本是个奸恶小人,心中早存异图。他趁着混乱,把宫中的黄金珠宝悉数搜刮上船,并指挥手下亲信死党,连夜起锚驶离广州,逃往南洋去了。等到次日早晨,刘鋹来到海滨码头,惟有海水浩淼,汪洋一片。他不禁仰天长号,徒唤奈何!

刘鋹此时已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只好无条件向宋军投降。李托、龚澄枢心知即使投降,也难免一死,于是纠集心腹,在城内四处放火,焚毁府库宫殿。诺大的一座广州城,顿时黑烟四起,火光冲天。

潘美接到刘鋹的降表,急率大军入城,分兵保护刘鋹、扑灭大火、维护秩序。三天之后,城中已基本安定,李托、龚澄枢亦被擒获,当即斩首示众。于是令尹崇珂领兵两万,押解刘鋹等人先行返京,自己仍率军驻扎广州。

南汉自刘隐据广州,至刘鋹亡国,凡五主,历六十五年。当时广州有一首民谣颇为流行:“羊头二四,白天雨至。”人莫能解。等到潘美入城,刘鋹丧国,正好是二月初四,而这“天雨”二字,意谓宋师如及时雨,救民之困渴。

南征之役,宋朝得到六十个州、两百一十四个县,扩大了疆域,增加了人口,更为重要的是,宋朝的领土由北直贯南海,将东面的南唐、吴越牢牢地控制起来。事实上,这种局面一经形成,东边二国再也无法逃脱灭亡的命运了。

三月,赵匡胤亲御明德门,接受献俘。刘鋹这时也不再顾及国主的面子,俯伏地上,连连叩首道:“罪臣年十六登基,李托、龚澄枢等皆先主旧人,把持朝政。在国时,罪臣是臣下,他们才是国王。此情还望陛下详察圣裁!”言罢竟至垂泪。

赵匡胤见他又可怜又可笑,留下来也造成不了什么威胁,而且他终能献城纳降,就赦免了他的罪,还赐以袭衣、冠带、器币、鞍马,授予检校太尉、右千牛卫大将军,封为恩赦候,令他暂住玉津园。

刘鋹大喜过望,千恩万谢。

过了十来天,刘鋹刚在玉津园安顿下来,忽有内侍传下圣旨,召恩赦候往讲武殿见驾。刘鋹不明原因,唬得面无人色,含着泪跟众妻妾告别一番,忐忑不安地跟随内侍,来到讲武殿。到了以后才知道,不过是虚惊一场,原来是皇上犒劳南征有功人员,召他来作陪助兴,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赵匡胤兴致颇高,招手叫刘鋹坐在身边,赐他美酒一杯。这刘鋹在位时,常以毒酒赐臣下,如今见赵匡胤赐酒,吓得脸色发白,冷汗直冒,扑通跪在地上:“罪臣继承祖父基业,抗拒天朝,劳王师讨伐,罪固当诛。陛下既已饶臣不死,臣愿为开封布衣,观太平盛世。未敢饮此酒也!”

赵匡胤一愣,既而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道:“朕推赤心于人腹中,岂会行此卑劣之举?”命内侍取过刘鋹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又另斟卮酒以赐刘鋹,刘鋹惭愧得无地自容。

席间,诸大臣纷纷向皇上敬酒。赵匡胤心中高兴,来者不拒,喝得满脸通红。刘鋹见状,也上前奉承道:“陛下,朝廷威力远播,将来南唐、吴越、北汉、辽国,四方僭越之主,尽入陛下囊中。臣等率先来朝,愿为诸国降王之首领也!”

赵匡胤听了极为受用,殿中诸臣也拍手称好。

从此,刘鋹在开封过着一种衣食无虞的闲居生活,直到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因病去世,享年三十八岁。

江南八月,天高气爽,正是秋收的时节。农人在稻田里挥镰收割,纵横交错的河道上,运粮的小船往来不绝,空气弥漫着稻谷的醇香。

江都通往金陵的驿道上,一对身着戎装的骑兵,正在策马飞奔,马蹄落处,腾起一阵阵尘土。为首那位身穿白袍的将军,三十四五岁模样,浓眉俊目,豹身猿臂,显得威武而精干,他便是天下闻名的江南第一骁将林仁肇。

林仁肇是名将皇甫晖的外甥,从小跟舅舅学习武艺兵法,朝野誉为青年俊彦,很快得到南唐主的器重,几经升迁,被任命为江都留守。江都隔淮水与宋对峙,堪称南唐第一重镇。

林仁肇与皇甫晖关系十分亲密。自从十五年前皇甫晖死于赵匡胤之手,他就决意报仇雪恨,发誓与宋朝誓不两立。他上任以后,整顿军队,加强防卫,修造战船,把江都治理得井井有条,令宋朝颇为忌惮。

昨日,林仁肇接到南唐主的诏令,令他回金陵,有重要国事商议。他立即动身,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

一到京城,林仁肇来不及回家中和妻儿团聚,就直奔皇宫。宫中侍卫见到林仁肇,如获救星般,飞快迎了上来:“将军,皇上正在议事厅等候!”

林仁肇跟着内侍走进议事厅,果然见枢密使陈乔、清辉殿大学士张洎、吏部尚书徐铉、内史舍人潘佑、都指挥使皇甫继勋等官员,均在厅里。厅正前方的御座上,端坐着南唐主李煜。

林仁肇整了整戎装,趋前行礼后,依班次站在皇甫继勋之侧。

唐主李煜见大臣到齐了,咳嗽一声,环视一下殿中群臣,说:“诸位爱卿,朕召你们来,乃有一件要事相商。宋主灭掉南汉之后,进逼南唐之心更甚,日前令吴越王钱俶转致其意,欲使朕去国号,改‘唐国主’为‘江南主’。不知诸位对此事有何高见?”

李煜说完,右手习惯性地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轻捋颔下的须髯。李煜五官匀称,相貌俊秀,儒雅犹如书生。其实,他本来就是个擅长填词作诗的文人。作为李璟的第六个儿子,他从未想过要继承皇位,谁料几位兄长或逝或病,南唐主的皇冠,戏剧性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李煜于建隆二年登基时,宋已代周,国家面临宋朝强大的军事压力。无奈之下,只好委曲求全,年年向宋朝纳贡,以换取南唐暂时的安宁。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一种习惯。

李煜在登位前,已是江南杰出的词人,并精通音律,即使当了国君,也依然热衷此道。在他看来,填词作曲、偎红倚翠,比治国为政有着更大的吸引力。因此,十余年来,他日日留连于词曲与声色之间,而将政事委托给陈乔、张洎等人。

然而,当南汉灭亡,赵匡胤令他取消国号时,他终于感到了危机的临近。于是召集朝廷的主要大臣,希望他们想出良策来。李煜捋着胡须,那双聪慧而颇带女性气的眼睛,焦灼地盯着沉默不语的大臣们。

“陛下,当前宋朝带甲百万,天下土地十得其九。宋朝强盛如此,势不可抗也。愚臣以为,不如顺宋主之意,去唐国号,以免兵灾!”陈乔首先表态。

林仁肇对陈乔求和苟安的主张一贯不满,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心头火起,出班奏道:“陛下,切不可轻去国号!十几年来,我大唐忍辱含垢,一让再让,以致国力日蹙,士气日颓。若这样任人宰割,臣恐亡国之祸不远矣!”

“林将军豪气干云,固然令人佩服,但也不能无视现实。小不可敌大,弱不可敌强,古人之训也。西蜀、南汉未量力而行,终丧其国,前车之鉴也。何苦定要逞一时意气,招致祸患呢?”说话者是老气横秋的皇甫继勋。

潘佑是个口无遮拦的人,素称狂士,闻听此话,直直地走到皇甫继勋面前,叹了一口气道:“想当年,令尊皇甫晖将军奋击疆场,宁死不屈,何其壮哉!何曾料到其子竟会如此胆怯。实在可悲可叹!”

皇甫继勋气得浑身颤抖,指着潘佑说:“你……你……”

张洎见此情景,连忙上前调解,拉开潘佑道:“潘兄,豪言易出,壮行难为啊!依潘兄所见,以吾积弱之国,欲对付强大的宋朝,应当采取什么措施?”

林仁肇抢先答道:“据臣观察,淮北宋军并不多;且宋疆土日广,兵力分散;又刚取南汉,师疲力竭。江都现有精兵八万,臣愿率军从寿春径渡,收复江北失地。纵使宋军来援,臣据淮御之,亦可保万无一失。兵起之日,陛下以臣叛告于宋朝。如此,则事成可享其利,不成亦不至累及陛下也!”

陈乔、张洎、皇甫继勋纷纷反对,认为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惟有潘佑表示支持。群臣形成了针锋相对的两派。李煜觉得双方都有道理,一时无法决定,望了望一言未发的徐铉,问道:“徐爱卿,你以为如何?”

徐铉上前答道:“陛下,一味对宋妥协,绝非长久之策;以吾江南眼下的实力,贸然出击亦无胜算。臣以为,可先上表去国号、改国印,此仅损名而未坠实也。但与此同时,当招募兵丁,积蓄粮草,做好与宋决战之准备。两国交战迟早会发生,臣愿陛下今后以国事为重,则国家之幸、万民之幸也!”

李煜听了,不由得一阵脸红。他见殿中大臣无人提出异议,决定按照徐铉的意见,派皇弟李从善出使开封。

李从善接受敕令,携带李煜的亲笔奏章和大量的金银贡品,离京北上。抵达开封之后,他按徐铉的指点,先去宰相府拜见赵普,献上白银五万两。赵普热情接待李从善,但坚决推辞了他的赠银。

第二天,李从善入宫谒见赵匡胤,呈上李煜的书信及黄金十万两、贡绢二十万匹、香茗二十万斤。赵匡胤仔细阅过书信,朗声道:“汝主自去国号、贬损制度,可谓英明之举也。”说完,令内侍赐白金五万两,道:“昨日汝主赠予我朝宰相白银,今日朕以白金答之。投桃报李,礼尚往来也。”

“启禀陛下,赵宰相并未接受!”李从善诚惶诚恐,慌忙跪下。

“他要推辞是他的事,朕之所赐却不可辞也!”赵匡胤倾身向前,接着说:“为答汝主善意,朕便授卿为泰宁军节度使,以后长居京师罢!”李从善明知这是扣留自己为人质,但慑于赵匡胤的威势,只好叩头谢恩,悻悻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