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赵普为相定国策 慕容力战殒潭州

残冬一过,春天来临。接连几场春雨,洗去了冬日积下的尘埃,天地间显得格外明净清爽。清明过后,赵匡胤雅兴大发,带着朝中一帮大臣,前往京西的金明池春游。

此时正是汴河水涨的季节,金明池的水漫过了堤岸,水面显得更为浩淼开阔。君臣数十人,分乘十余艘豪华的游船,泛舟碧波荡漾的池水之间,谈笑声、喧闹声,顷刻打破了林间水畔的宁静。一群群白鹭受到惊吓,引颈鸣叫,竞相飞向高空,在蓝天白云间盘旋翱翔。

宰相王溥、范质和翰林学士陶谷同乘一舟,三人倚在船头,兴致勃勃地观赏眼前的美景。范质指着池南临水殿一带的绿树碧瓦,啧啧赞道:“此乃金明池精华所萃,异日致仕,若能在临水殿旁的树林深处,建一草庵,安度余生,岂不乐哉!”

王溥也情不自禁地附和赞同。

陶谷收回远眺的目光,侧身望着范质、王溥二人,悠悠道:“山水隐逸之乐,人皆向往。当年范蠡功成身退,逍遥江海之上,故能免祸而得善终;文种不识时务,难舍富贵,终为勾践所害。进退祸福,皆在一念之间,思之令人扼腕叹息。不知两位愿学范蠡,抑或文种?”

王溥捋了捋胡须,哈哈一笑:“恐怕两人皆难学也。我辈凡夫俗子,焉能与古圣贤相提并论?”

还是范质稍有心机,似觉陶谷话中寓有深意,怔得一怔,说道:“陶学士这话深藏玄机,还望细说一二。”

陶谷双眸在眼眶中转了几圈,面无表情地说:“在下随口言之,哪有什么玄机?其实激流勇退,保得身家平安,乃无上明智之举,古今皆然。尤其是若有把柄为人所乘,更当速谋退路,否则大祸降临,则悔之晚矣!”

范质听了,心中一惊,王溥也意识到陶谷所言,必有所指,两人面面相觑,神色极不自然。原来,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皇城扩建,范质利用工程总管的职权,私吞数万两银子的款项;今年春节过后,唐主李璟派人来开封,暗地里给范质、王溥、赵普三人各送了一份厚礼,除赵普外,二人贪于财利,一一笑纳。他们虽然得了金银,但毕竟违反了大宋律条,特别是私受南唐金帛,弄不好落个通敌谋反的罪名,那可是诛夷三族的大罪!

更可怕的是,范质、王溥与赵普一贯貌合神离,近来冲突益剧,而赵普与皇上亲如兄弟,且心思细密,熟谙权诈,在京城广布眼线,更兼有赵光义、陶谷、张琼等人为其辅助。万一赵普知其底细,奏明皇上,那就不堪设想了!

范、王二人越想越怕,再也无心赏游山水,满脸堆笑,邀陶谷进船舱细谈。陶谷知道旁敲侧击已见成效,暗暗高兴。三人进舱中谈了片刻,陶谷干脆将话挑明:“其实,二位宰相的事,早已有人报告赵枢密使,只不过他为人仁厚,又念及共事的情分,不忍心眼睁睁看诸位陷入危难,故一直未奏明皇上。枢密使乃皇上患难之交,其关系不亚于慕容、韩两位将军;且自从二位宰相逼皇上痛斩王仁赡,皇上对二位已心存芥蒂。若枢密使将事揭出,再稍作渲染,则两位危矣!”

“那可如何是好?还望陶学士指教!”范质、王溥面临危境,也顾不上宰相的身份,朝陶谷连连作揖。

陶谷脸露沉思之状,在舱中走了几步,说:“以在下之见,欲求万全,惟有向皇上提出辞呈,并举枢密使为相。如此,则既可遂皇上之心,又可顺枢密使之意,从此诸位脱离俗务,优游山水,可得高枕而乐矣!”

范质、王溥听了,心中恨道:“赵普匹夫,你好歹毒!欲借机逼我们退位,便与陶谷设了这个圈套,让我们钻!”心中虽这样想,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即使明知是圈套,也只好往里面钻了。

几天以后,范质、王溥二人正式向宋主提交了辞呈,并一致推举赵普为宰相。赵匡胤早有起用赵普、罢免两相的打算,也就顺水推舟,说了几句挽留嘉勉的客套话,批准了二人的辞呈。

赵匡胤又与赵光义等人商议,认为多相制度,容易造成相互推诿、各不负责的弊病,不利于政令的施行,因而赵匡胤只任赵普一人为相,总领朝政。从此,赵普独居相位,真正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臣,而曾经显赫一时的范质、王溥,则彻底地退出了政治舞台。

赵匡胤罢两相,用赵普,革除积弊,整顿财政,可谓如鱼得水,朝政大为改观;与此同时,他又和赵光义一起,进一步加强禁军的建设,削弱藩镇将领的军事力量。不到半年,朝廷府库充盈,政局稳定,禁军人数扩大到十六万。

收复北方失地,是赵匡胤少年时候的一个梦想,而要驱除鞑子,收复幽云十六州,首先必须荡平北汉。登位两年多来,他一刻也未忘记这一夙愿,只是稳定内政的迫切性,使他暂时无暇顾及而已。现在政权稳固,军力强盛,讨伐北汉的条件已经具备,他的眼光自然由内而外,投向了北中国那片让他梦魂萦绕的土地。

赵匡胤召来赵普、赵光义、陶谷、潘美等人,向他们谈了亲征北汉的打算,激动地说:“北汉割据十余年,不仅威胁我大宋,更是收复幽云十六州的最大障碍。以我大宋兵力,足以除此心腹大患,为平辽奠定基础。不知诸位有何看法?”

潘美最善揣摩迎合,赵匡胤话音刚落,便接口说:“陛下雄才伟略,眼光远大,亲率精锐禁军,北伐汉逆,上合天意,下顺民心,必能克乱致胜,扬我国威!”赵光义年少气盛,也极力赞成出兵北伐。

赵匡胤颔首微笑,见赵普缄默不语,似有所思,问道:“则平爱卿,你意下如何?”

赵普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躬身说道:“启奏陛下,微臣尚未考虑成熟,故不敢妄言。”

赵匡胤大手一挥:“你何必故弄玄虚?尽管将心中所想说出!”

赵普略作思忖,开口说道:“当今天下,大宋居中,北有北汉、辽国,南有南唐、南平、楚、吴越、南汉、西蜀诸国,陛下平心而论,若大宋出兵,取北方易还是南方易?”

“辽乃虎狼之国,地域广大,将士剽悍;南方民性孱弱,且各国割据孤立,可分而击之。当然取南方较为容易。”赵匡胤回答。

赵普又问:“陛下再想一想,就我大宋眼下的实力而言,攻取北汉固然绰绰有余,但对付辽国,能有几成胜算?”

赵匡胤沉思了一会儿,说:“就目前的国力而论,恐怕还无法与辽国抗衡,但是……”

“陛下请不要说‘但是’,”赵普打断赵匡胤的话,接着说:“我们若攻下北汉,必然面临辽国强大的军事压力,甚至引发持久之战,耗费国力而无一所获。若南方诸国乘势北犯,就会造成两面受敌、疲于应付的局面。故现在攻打北汉,实非明智之举也!”

“那你意下如何?”赵匡胤身子前倾,急切地问。

赵普向前走了两步,双眼炯炯发亮,斩钉截铁地说:“八个字:防北攻南,先南后北。惟有如此,方能使我大宋立于不败之地,并进而成就统一海内的大业!”

“依你所言,莫非就听任北汉猖獗,让那幽云之地,长期陷于鞑子之手不成?”赵匡胤忿忿地说。

赵普正要进一步说明,一直未曾开口的陶谷抢先说:“陛下,宰相并非说不攻打北汉、收复失地,而是说先取南方诸国,既扩大疆域,充实力量,消除后顾之忧,然后再转而全力北伐,岂不是万无一失?”接着,又侧身问赵普:“宰相可是此意?”

赵普笑道:“知我者,陶兄也!”

从感情上说,赵匡胤恨不得即刻领兵亲征,尽快击败北汉,收复幽云失地,但他毕竟不是一名普通将领,而是一国之君,他必须站在君主的立场上,理智地分析全局,做出有利于国家的正确决策。反复思考之后,他不能不承认,赵普的意见是对的。虽然有些不甘心,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自己的主张,接受了赵普“防北攻南,先南后北”的八字方针。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正是这一方针,使宋朝广开疆土,一步步繁荣昌盛起来。

赵匡胤是雷厉风行的人,一旦确定了对北方采取防守的策略,便进行了一系列的军事部署:令赵赞守延州、董遵海守环州、姚内斌守庆州、王彦升守原州,以防西夏;令李汉超守关南、马仁禹守瀛州、韩令坤守常山、贺惟忠守易州,以备辽人;令李谦溥守隰州、武具琪守晋州、郭进守西山、李继勋守昭义,以拒北汉。十二员戍边大将的家属,一律留在京师,扶养甚厚;同时,允许镇边将领通过贸易筹措军饷,有权独自处理军政事务;每当诸将回京,赵匡胤必亲自接见,赐宴赏物,以示恩宠。因此,镇边将领都竭尽全力,忠于职守。北境戍守的稳固,有力地支持了朝廷向南方扩张。

正当赵匡胤急于向南寻找一个突破口的时候,意料之外的契机出现了。建隆三年十二月,楚王周保权、南平王高继冲先后向宋朝告急,请求派大军讨伐叛将张文表,以解两国危难。

唐末大乱之时,杨行密击败孙儒,孙儒的部将马殷率军转入荆湖。后梁建立,封马殷为楚王,马殷死后,诸子为了争王位互相残杀,南唐趁机出兵灭了楚国。不久,楚之旧将周行逢起兵,赶走南唐军,控制了潭、朗、衡、永数州,恢复了楚国。

宋太祖初定中原,无暇南顾,封周行逢为朗州大都督,仍袭楚王,多次遣使慰问。周行逢在这个狭小的独立王国里发号施令,自行其政,倒也其乐融融。谁料好景不长,建隆三年,周行逢偶染小恙,病情加重,到十一月,已是卧床不起。他知痊愈无望,大限将临,便召集部将叮嘱道:“朕子保权,年仅十一岁,全赖各位辅佐保护。朕之部将,其凶狠难驭者,朕已诛之殆尽,惟衡州刺史张文表,素凶悍,不愿居于人下。朕死后,他必为乱,望诸公善佐吾儿,无失土宇。必不得已,当举族归宋,勿令陷于虎口。切记切记!”

周行逢死后,其子周保权继位。张文表闻之,果然不胜其忿,怒气冲冲地说:“我与行逢俱起微贱,同立功名,今日他殁,何以不将王位授我?我安能北面事行逢小儿!”随即兴兵,杀气腾腾直扑潭州,夺其城,诛杀潭州刺史廖简。又放出风去,扬言周保权若不以王位相让,将大举进攻朗州,尽诛周氏。

楚王周保权一介孺子,闻得此讯,吓得眼泪直流,手下部将,也大多畏惧张文表,不敢出战。无奈之下,只好遣使速往开封,向宋朝乞师求援。

再说唐末朱温建立后梁政权,派大将高季兴任荆南节度使,高季兴到荆州后,又向外扩张,占据了归、峡二州。后唐初年,高季兴受封南平王。季兴传其子从诲,从诲传其子保融,保融传其弟保勋,保勋又传其侄继冲,世代镇守江陵。南平仅有荆、归、峡三州,在南方诸国中力量最弱,其地与潭州毗邻。高继冲听说张文表作乱,担心乱军侵入南平,引来祸患,所以也遣使向宋朝告急,以求保护。

赵匡胤闻报,大喜过望,急召慕容延钊、王审琦入京,任命他俩为荆南路行营都部署、行营都监,率领禁军五万、各州地方军十万,火速讨伐叛将张文表。

临行前,赵匡胤在讲武殿为两位将军送行。席间,慕容延钊向赵匡胤请示征战方略,赵匡胤从容说道:“江陵南接潭州,东连建康,西迫巴蜀,北近开封,实乃要冲之处。大哥此番前去,可借讨伐张文表之名,途经其境,乘势将其收归朝廷;待南平事成之后,再挥师南下,直捣潭州、朗州,既平张文表,亦取周保权。这样一来,南平与楚皆为我大宋所有矣!”

慕容延钊击案称妙:“陛下英明,好一个假虞灭虢之计!末将此去,心中有数了。”

赵匡胤离了御座,手持酒杯,走近慕容延钊:“大哥,此番南征,乃大宋向南经略的首役,其成败直接影响到将来的战略部署,事关重大,故朕特请大哥挂帅,非大哥不能当此重任也。来,干了这杯酒,祝大哥建立奇功,早日凯旋!”

君臣举杯,一饮而尽。赵匡胤见慕容延钊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大哥,你的胸口还痛吗?南方潮湿多雨,一定要注意保养,一般事务,让王审琦代劳即可。”又诏令两名宫中太医,携带珍贵药材,随军服侍,特意交代说:“慕容将军若有意外,惟你们俩是问!”

慕容延钊见赵匡胤考虑得如此周到,感激地说:“多谢陛下关心。我慕容延钊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拿下南平、楚国,决不辜负陛下的厚望!”

慕容延钊、王审琦率大军向南进发,十余日后抵达襄阳。慕容延钊按照赵匡胤的策略,首先派人前往江陵,向高继冲借道,自己则督军继续前进,在荆门驻扎。

南平王召集群臣,商议宋军借道之事。部将孙光宪进言道:“宋军乃应我之请而来,若不应允,于理不合;且宋主神武过人,宋朝国势强大,南平弹丸之地,决难与之争锋,不如答应借道,勿忤宋主之意,或许于我有利焉。”

高继冲踌躇未决,又征求叔父高保寅的意见。高保寅思考良久,并无万全之策,便说:“宋军远来,是为客人,我们备牛酒,借犒师之名,往观动静,再作打算罢。”

高继冲亦觉有理,与高保寅携肥牛百头,美酒百瓮,前往荆门犒师。

叔侄俩来到荆门,见宋军营寨相连,逶迤数里,宋军将士个个年轻力壮,威风凛凛,不禁心生怯意。慕容延钊与王审琦等一批大将,将他们俩迎进大营,设宴款待,好言慰勉。高继冲觉得慕容延钊态度温和,并无它意,心中一宽,便开怀畅饮,当晚在宋军大营歇息。

却说慕容延钊稳住高继冲,趁他酒兴正酣,暗地里令王审琦带领五万禁军,火速进驻江陵。返回营中后,继续陪高家叔侄喝酒。

第二天早上,高继冲回到江陵一看,城内到处都是宋军,所有要害之处,全部被其占领;孙光宪等部将,也忙着协助宋军布防。高继冲又惊又惧,这才知道中了慕容延钊的圈套,但以南平的军力,无法与宋军抗衡,他思前想后,惟有屈服方可保全,于是强压住心头的怨恨,迎接慕容延钊进城,交出南平全境的地图版籍,将三州十六县,尽数献给宋廷。

赵匡胤得到军报,龙心大悦,遣潘美为特使,前往江陵,厚赐故南平王高继冲,并授予他为马步军都指挥使,任荆南节度使,仍领故地。南平自高季兴割据始,传四世五主,凡四十余年,至此纳土归宋。高继冲后来调任武宁节度使,至开宝六年病殁。

慕容延钊依赵匡胤之计,轻易取了南平,接着在江陵休整部队,筹集军需,准备攻打潭州。半个月以后,一切就绪,十五万宋军浩浩荡荡向潭州进发,讨伐张文表。

再说这叛将张文表,乃湘中人氏,性情极为火爆倔强,从不服输,人称“雷公”。自从占了潭州,他就一直在筹划进攻朗州,后来听说宋朝出兵,南平归服,这才紧张起来。他将衡州之兵,悉数调来潭州,约六万人马,欲与宋军决一死战,扬言道:“自古楚军善战,宋人若敢来犯,必令其葬身楚国,无一北还!”

慕容延钊率军经岳州、汨罗南下,在距潭州四十里的平津渡扎下营寨。此时正是春季,绵绵细雨下个不停,天气又湿又闷,让人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宋军将士,因不适应南方的水土和恶劣的天气,不断有人病倒,而且情况还在进一步恶化。慕容延钊担心战斗力受到影响,将病号和体弱的士兵约五万人,全部送回江陵。然而,余下的十万将士,仍然面临危机,假如天气再不晴,只怕未及交锋,就已经溃不成军了!

深夜,慕容延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胸口好像堵着一块石头,憋得人直发慌。他从临时搭起的睡榻上爬起来,披上衣服,走到大帐边,掀开帐帘,仰望黑沉沉的天幕,耳闻淅淅沥沥的雨声,想起赵匡胤的郑重托付,不由得一阵焦躁。他双目微闭,心中默默祈祷:“上苍请垂顾我大宋,但愿明日雨止天晴,保我大军进展顺利!”连祷数遍,复上睡榻,一夜未眠,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清早,王审琦匆匆跑进大帐,惊喜地高声喊道:“天晴了!慕容兄,快起来看,天晴啦!”

慕容延钊翻身起床,也顾不上穿衣服,疾步冲出帐外,举头一看,果然雨停了,一轮红日升在天边,空中一碧如洗。

慕容延钊激动地喃喃自语:“苍天垂顾,苍天垂顾!”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站立不稳,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两步。王审琦抢上去扶住他,见他脸色苍白,双眼血红,憔悴不堪,焦急地问:“慕容兄,你怎么啦?”便搀着他进营帐休息。

这一段时间,慕容延钊作为大军主帅,事必躬亲,日夜操劳,惟恐有什么疏漏,误了朝廷的大事。他本来就有胸疾,几个月的操心劳力,再加上水土不服,无异于雪上加霜,身子更加虚弱。慕容延钊在营帐中坐了一会儿,方才缓过神来,对王审琦说:“王兄,天气突然转晴,此乃天助我大宋也。赶快集合部队,攻取潭州!”

王审琦忧虑地说:“慕容兄,你这样的身体,怎能进兵?”

慕容延钊猛地站起来,沙哑着嗓子说:“攻打潭州,以速战为宜,否则无功而返,有何脸面见陛下?”言罢,便要出帐去集结部队。王审琦连忙拦住他,自己出帐张罗去了。

当日,宋军抵达潭州城下,慕容延钊派人向张文表下战书。本来,张文表完全可以紧闭城门,拖垮宋军,但一来他生性好斗,自视甚高,二来忧虑朗州的周保权乘机进军,造成腹背受敌的局面,所以决定应战,试图一举击溃宋军,以便下一步集中力量对付朗州。

张文表心高气傲,视十万宋军如无物,见宋军来到城下,即令打开城门,率领五万楚军向城外杀去。

这张文表本无赖出身,不懂阵法战术,只管领着将士向前冲。楚兵头裹着黄色头巾,嘴里呀呀喊叫,不顾死活朝前涌,如同咆哮激荡的海潮,眨眼到了宋军阵前,一窝蜂扑过去,见人便杀,逢马即砍,凶悍异常。宋军将士虽多经战阵,但从未见过这般撒野似的战法,一时之间,竟抵挡不住,死伤上千人,纷纷向后退却。

慕容延钊见势不妙,急令王审琦率精锐禁军顶上去,遏制楚军的攻势。然而,楚军得势不饶人,呐喊着掩杀过来,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士兵熟视无睹,依然疯了似地冲杀,宋军仍明显处于劣势。

慕容延钊身跨白马,须髯飘飘,长枪横在胸前,布满血丝的双眼注视着战况的发展。他的身边,环列着数百名强悍的亲兵。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半个时辰,脸色越来越严峻。突然,他咬了一下嘴唇,两只丹凤眼射出骇人的光芒,接着大喝一声:“让开!”双腿狠命一夹,胯下那匹雪白的骏马撒开四蹄,向楚军疾驰而去。骏马跑得如此之快,以致正在纠缠相斗的双方士兵,有些来不及躲闪,被冲翻在地。铁蹄践踏之处,腾起一片血光,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时,满脸络腮胡须的张文表正挥舞双刀,龇牙咧嘴地呼喊着,催促楚兵向前冲。猛一抬头,发现一匹白马有如闪电,飞奔而来,马上的将军,提着一杆红缨枪,银盔黑髯,宛如天神。他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扬起双刀,正要抵挡,说时迟,那时快,他的双手刚刚举起,白骏马已到了跟前,只见长枪飙出,张文表手腕一麻,双刀脱手,“当当”掉到地上。张文表尚未回过神来,那长枪挟着万钧之力,直奔心窝,只听得“飕”的一声,锋利的枪头穿透后背。张文表狂号一声,倒地而亡。可怜如此强悍的张文表,未及交手,转瞬间就惨死在慕容延钊枪下。

张文表一死,凶蛮的楚军发出阵阵惊呼,攻势顿缓。王审琦乘机率领禁军反扑,楚军开始溃退。慕容延钊右手举起长枪,大声喊道:“弟兄们,张文表已死,攻进潭州去,跟我冲啊!”便一马当先,杀入敌群。宋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动地;楚兵斗志全失,拼命向城内逃跑。宋军一路追杀,冲入城中。

眼见楚兵死伤无数,潭州城已成宋军囊中之物,慕容延钊心中一宽,这才感到胸口绞痛,犹如刀割。他勒住坐骑,手捂前胸,咬紧牙关,试图挺过去。然而,他的身子太虚弱,刚才的恶斗又耗尽了体力。慕容延钊只觉得虚汗直冒,紧接着,两眼一黑,摇晃着从马上掉了下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到慕容延钊醒来,已是三天之后。他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翻身欲起,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四肢瘫软。他还想挣扎,床边的两位御医连忙制止道:“将军已昏迷三日,粒米未进,万勿躁动!”

这时,王审琦匆匆走进来,见慕容延钊已经清醒,扑过来喊了一声:“慕容兄……”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鹰勾鼻子一上一下地歙动着,那张马脸露出罕见的温情。

慕容延钊直直地盯着王审琦,嗫嚅道:“王兄,战况……如……何?”

王审琦将慕容延钊扶起,让他靠在床头:“大哥一枪刺死张文表,大军一鼓作气,攻克了潭州城,城中守敌全部投降。大军随即进军朗州,楚王周保权心知无力抗拒,遣使送来降表,诚心归服,将楚国全境十四个州、六十六个县,悉数献上。大哥,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保重身体要紧!”

慕容延钊听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双眼一阖,轻轻说道:“辛苦王兄了,总算没有辜负陛下的厚望!”楚国既平,赵匡胤传令嘉奖,命宋军立即班师回朝。慕容延钊身体稍有起色,便卧床料理军务,令大将李处耘率州兵五万,镇守朗州、潭州,自己与王审琦领大军北还。王审琦弄来一辆有厢马车,铺好床褥,将慕容延钊安置其上,一路悉心照料,无微不至。

建隆四年五月初五,大军抵达颖昌,慕容延钊歇息于当地官员特意为他准备的官邸内。晚餐,喝了一小碗黑米粥,躺在床上睡了一个时辰,觉得精神不错。入夜,王审琦与值班的太医将他扶起,喂他服了汤药,坐在床前陪他闲聊。

慕容延钊说:“王兄,今天是端阳节,可惜未能泛舟汴河。烦你扶我去庭院中坐坐罢。”

王审琦见他脸色不错,叫人在外面的院子里设了一张太师椅,椅子上铺一床柔软的丝绒被,扶他坐在上面,自己站在旁边。

慕容延钊望了望王审琦,说:“王兄,这一个多月来,你既主持军务,又要照顾在下,真是难为你了。”

王审琦说:“只要慕容兄能早日康复,小弟做什么也愿意!”

慕容延钊仰起头,凝视那弯形似蛾眉的新月,感叹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月色依旧,人非昔时。当年与王兄相识于开封,你我兄弟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弹指间十八年过去,今日竟已老病俱至,思之怃然!”

“俗话说,人到五十五,好比出山虎。慕容兄才五十二岁,岂能轻易言老?返京后好生服药调理,根除胸疾,慕容兄你仍是硬朗朗的一条好汉!”

“王兄的心意我自然明白!在下有一种预感,此关难过矣!其实,人生如梦,终有醒时。十八年来,我等兄弟纵横天下,并未虚度此生。所憾者,恐难再见陛下一面,而众位兄弟,更是无缘聚首言欢了。”慕容延钊颇为伤感。

王审琦正要张口劝解,突然眼前一亮。只见正北方向,一颗硕大的流星划过夜幕,留下一道璀璨耀眼的光亮,斜斜地坠向地面,随即光道消失,一切又归于黑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两人心头均是一怔,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沉默片刻,慕容延钊耳语般地说:“一切都过去了,该回去了。”

王审琦默默地将他扶回房中。

第二天,慕容延钊的病情急剧恶化,胸口的剧痛煎熬着他。他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嘴唇上布满燎泡。见此情景,王审琦令大军暂缓出发,派人火速回京,禀告赵匡胤。

赵匡胤得知慕容延钊病倒潭州的消息,心中一直放心不下,后来听说有所好转,才稍感宽慰。此时,他正在大殿之上,和赵普、陶谷等人议事,忽然一个内侍匆匆跑来报告:“启禀陛下,刚刚接到王将军的通报,说是慕容将军病情危急!”

赵匡胤听了,心急如焚,立即吩咐张琼做好准备,要亲赴颖昌。

陶谷认为,皇上此举于国家礼制不合,欲行劝阻。赵普说:“君臣数年,陶兄还不了解陛下的性情?陛下与慕容将军乃生死之交,即使太后在世,也无法阻止他亲往颖昌。你何必多此一举?”

颖昌距开封约二百里,赵匡胤嫌车舆太慢,和张琼等二十余名侍卫改骑快马,沿途驿站换马,吃喝全在马上。就这样,马不停蹄地奔驰了一整天,终于在次日中午赶到了颖昌。

赵匡胤一行,风尘仆仆进了城门,早有许多官员列队恭候。赵匡胤翻身下马,将马和马鞭交给张琼,叫人领路,径直往慕容延钊的房间走去。他边走边挥手抹去脸上的汗珠,心里念道:“大哥,你千万要挺住啊!只要能保得你平安,朕宁愿舍弃南平和楚国!”

赵匡胤忐忑不安地走到卧室外面,王审琦双眼通红迎了出来,正要行礼,赵匡胤一把拉住他,轻声问:“大哥怎样了?”

“从昨晚开始,他一直昏迷不醒,发高烧,说胡话,药也灌不进去。看来……”

赵匡胤使个眼色,打断了王审琦的话,蹑手蹑脚地走近床头。躺在床上的慕容延钊,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赵匡胤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那位风度翩翩,叱咤风云,使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哥!赵匡胤强忍住内心的悲痛,轻轻在床沿坐下,俯身凝视慕容延钊,脑海中闪过当年大闹枣树林、结义白龙潭、勇战慕容彦超、浴血高平、大败儋圭等往事,泪水不禁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落在慕容延钊的额头上。

慕容延钊似乎知道赵匡胤来到了身边,缓缓睁开双眼,望着赵匡胤,眼中分明闪出一道惊喜的光芒,嘴唇嚅动着。

赵匡胤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将耳朵附在他嘴边,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三弟,你……终于……来了。你……你要……善待……过去的……老兄弟,也不要……为难……两位……太医。”说完,两眼定定地看着赵匡胤,脸上露出笑意,随即头歪向一边,一动不动了,脸色显得安宁柔和,仿佛睡过去一般。

赵匡胤愣了片刻,叫了一声:“大哥!”伏在慕容延钊身上,发出一阵压抑的低泣。站在旁边的王审琦,竟像孩子般地放声大哭起来。守候在门外的宋军将士,知道主帅已逝,无不悲泣失声。

骤起的哭声,惊动了栖息在官邸屋顶上的一群颧鸟,它们拍打着翅膀,聒噪着飞向苍茫的天宇,慢慢地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最后消失在深邃渺远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