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徐铉直言对宋主 陶谷出使逞风流
南唐后主李璟得知李重进平定的消息,不由心中一阵后怕,又有一丝庆幸。如果当时耳根子稍软一点,答应了李重进出兵请求的话,只怕现在这江南一隅,也就保不住了。庆幸之余,赶紧派徐铉为使者,带着贵重的礼物和自己的亲笔书信,前往开封,以示庆贺。
赵匡胤在崇元殿接见南朝使者徐铉,范质、赵普、陶谷作陪。徐铉来到殿中,行过叩拜之礼,道:“臣徐铉奉唐主之令,前来向陛下致贺。祝陛下荡平叛贼,安定天下,永福万民!并献上白璧一双,明珠一颗。请陛下笑纳。”
赵匡胤令范质接过礼物,道:“唐主揭露李重进叛乱阴谋,又遣兵助大宋平定扬州,其心可鉴,其功可嘉,朕已知之。徐学士远道而来,鞍马劳顿,朕特在偏殿设宴,既为卿洗尘,亦以叙故人之情也。”
筵席上,徐铉言语不多,脸色蜡黄,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赵匡胤心里很欣赏他的才气和人品,又想故意为难他一下,便略带调侃地说:“当年在泗州,徐学士大义凌云,铁骨铮铮,令朕好生佩服。为何今日却如此恭谨?”
“彼时陛下潜龙在渊,乃以臣礼相待;今日陛下飞龙在天,微臣焉敢再示傲慢?此其一也。我南唐目前国势日弱,偏居江南一隅;大宋国力方盛,如日中天。微臣前来以示亲和,愿陛下广施恩泽,存我江南一隅,自当恭谨待之,此其二也。在泗州时,陛下年轻气盛,语多伤人;今陛下持重稳健,使臣如沐春风,此其三也。”徐铉正襟危坐,不慌不忙答道。
“哦,这么说,若朕不以礼相待的话,莫非徐学士也要像在泗州一样,出言不逊,顶撞于朕吗?”赵匡胤脸色一变,紧紧逼问。
范质、赵普等人听了,都紧张地注视着徐铉,唯恐他言语不妥,惹赵匡胤生气。
徐铉将酒杯放在桌上,缓缓站起,对赵匡胤一揖道:“回禀陛下,微臣生性如此,不敢虚言。倘若陛下视臣如草芥,则臣只能视陛下为寇仇,决不会甘心受辱,虽蒙斧钺汤镬,亦在所不惜!”
赵匡胤一愣,继而哈哈大笑:“徐学士果然是名士风范!——诸位爱卿,来,喝酒,喝酒!”
赵普手持酒杯,来到徐铉面前:“徐兄乃江南名士,天下文豪。以此大才,屈居南唐弱邦,韬略无所可用,实在可惜!我大宋正是用人之际,陛下求才若渴,徐兄何不与我辈共同辅佐陛下,则必能大展宏图,遂平生之志也。”
“赵兄好意,徐某感激不尽。屈子云‘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徐某虽不及先贤,却也不敢轻去父母之邦。南唐虽然积弱,亦惟有尽力匡救之,岂能弃之不顾?”语气黯然,又透着几许悲壮。
赵普不忍再劝下去,只好黯然归座。
宴罢,送走徐铉,赵匡胤感慨地对赵普等人说:“南唐有此直臣贤士,却仍国势萎顿,实唐主之罪也!”
为了表示对李璟的安抚,赵匡胤令陶谷为特使,南下金陵。此时宋室强大,南唐地位近于藩国,以朝廷特使身份前往金陵,必定备受尊敬,风光无限;而且江南胜地,自古繁华,名山大川,江山秀丽,佳丽如云。乘出使之便,而尽游览之兴,岂不快哉!陶谷得了这个美差,乐滋滋地备好行装,即日启程。
从开封出发,经宋州、徐州,不过短短十天,就到了南唐地界。正是十月初,江南大地,丝毫没有初冬的萧索之气,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清风徐来,温润如玉,宛如阳春三月。陶谷兴致盎然,一路饱览江南山水。
陶谷一行,来到金陵郊外,早就有兵部尚书韩熙载、翰林学士徐铉等大臣恭迎。韩熙载本北海人,后唐明宗时,父亲被杀,只身逃奔江南。他擅长书法,工于诗赋,冯延巳病死后,即被李璟倚为臂膀,深受信任。李璟知陶谷是赵匡胤的心腹,不敢怠慢,乃令韩熙载亲率大臣迎于郊外,以示隆重之意。
韩熙载还特意为陶谷准备了一顶华丽的大轿,无奈陶谷执意不乘,说:“韩兄不必客气,陶某久闻金陵乃六朝古都,人物繁华,今日得此机缘,岂能放过!”韩熙载见陶谷有如此雅兴,只好作罢。
金陵城街道纵横曲折,民舍鳞次栉比,路面全由石板铺成,马蹄踏上去响声格外清晰。由于时代久远,有些繁华地段的石板光滑如镜,甚至被磨成了凹形,令人生出许多对历史的遐想。
陶谷骑着马,沿着街道慢慢走,不时停下来观看。那街道上来往的行人,男子多文雅清俊,女人则水灵妩媚。他注意到,金陵女子与北方女子相比,别有一番乖巧可人的韵味,尤其是眼睛灵动娇媚,犹如皓月下的秋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再者,就是腰肢特别细,走起路来娉娉袅袅,婀娜多姿。
陶谷随韩熙载进了南唐皇宫,拜谒唐主,呈上宋主赵匡胤的亲笔御书,转达了宋主的嘉勉问候。李璟也对宋主的优宠表示感谢。无非都是一些官方的客套和外交辞令,无庸赘述。
拜见完毕,韩熙载领陶谷来到下榻的馆舍。这里濒临长江,环境幽雅。进得门来,只见客厅与卧室铺着红地毯,一色的檀木家具,装饰极为豪华。陶谷在客厅的太师椅上坐下,问道:“韩兄,不知唐主是否立了太子?”
“太子已立,他便是我主的第六位皇子李重光(即李煜)。太子今年二十四岁,英俊倜傥,文采冠世,精通音律,尤善填词……”韩熙载眉飞色舞,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陶谷听了,心中暗想,又是一个文弱无用的书生,南唐不足为患矣!便将话题一转:“韩兄,金陵乃烟柳繁华之地,今日一见,果然佳丽如云。听说韩兄府中美妾成群,韩兄真是艳福不浅啊……哈哈……”
“陶兄不要取笑。在下亦闻陶兄颇有怜香惜玉的雅趣,常在花丛流连,莫非有意领略江南粉黛吗?”韩熙载富甲一方,权倾江南,家中歌妓多达百人,其沉溺女色之事,天下无人不知。而且,他知道陶谷亦好此道,常在妓院出没,故谈起女色,脸上毫无羞赧之意。
第二天一早,韩府的管家送来一位名叫荷香的丽人,说是给陶先生服洒扫铺席之劳。这荷香年方二九,妩媚妖娆,乖巧可人。陶谷虽然是此中老手,却从没有见过这等妩媚惑人的女子,早就心旌摇荡,难以自持。好不容易捱到天黑,迫不及待地将她拥入帷帐,欲成好事。谁料宽衣解带之后,才知荷香刚来了月事,好梦难圆,只得摸摸索索,聊解燃眉之急。
陶谷大为扫兴,次日起床,叫人把荷香送回韩府,还捎了一封信给韩熙载。韩熙载拆开一看,总共只有两句话:“巫山之丽质初来,霞飞鸟道;洛浦之妖姬自至,月满鸿沟。”他反复揣摩,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派人,去将翰林学士徐铉请来。
徐铉接过信,一看那两句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韩熙载见一向不苟言笑的徐铉,笑得如此厉害,心里更加纳闷。
“徐兄,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如此发笑?”
“韩兄,陶谷那厮说的是女人的月事。他在怨你所送家妓,扫了他的兴致呢!”徐铉竭力忍住笑道。
韩熙载将信将疑,把荷香唤来一问,果然如此。他从徐铉手中拿过信笺,重新读了一遍,也忍俊不禁:“霞飞鸟道,月满鸿沟。这个老狐狸,也亏他想得出来!”
“陶谷文思敏捷,为人极其刁钻狡猾,就连宋主,都说他是一双鬼眼。这次他来金陵,还不知道打的什么鬼主意呢!韩兄,此公心机极多,以不得罪为宜。他几天后就要离开金陵,那‘霞飞’、‘月满’之憾,你还得设法弥补才好啊!”
“多亏徐兄提醒。陶谷那里,我自会让他满意。”
韩熙载立刻派人,将府中一个叫红莲的歌妓,送到陶谷的馆舍。那红莲姿色妖娆,比荷香更胜几分,尤其是弹得一手好琵琶,令人倾倒。陶谷当晚夙愿得偿,极尽缱绻。那红莲浑身柔若无骨,两人颠鸾倒凤,陶谷更是如痴如醉。可惜长夜恨短,彩云易散,转眼就要别离,心中好生惆怅,于是填了一首《春光好》,让红莲弹唱:好姻缘,恶姻缘,戏红莲,只得馆舍一夜眠,别神仙。
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
后来,这支《春光好》的曲子,在金陵的教坊妓院风行一时。陶谷的风流韵事,也随之流传开来。
陶谷回到开封,将此番出使的情况,以及对南唐君主的看法,一一禀告赵匡胤。赵匡胤听了他的介绍和分析,便决定暂时撇下南唐,集中全部兵力和财力,对付北汉和西蜀。
没想到的是,陶谷的江南之行,竟然使南唐又苟延残喘了十余年。历史的偶然性和戏剧性,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赵匡胤暂时放弃了对南唐的军事行动,却对陶谷带回来的四名江南美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实,他并不是个贪图女色的人,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而且才三十六岁,血气方刚,面对如此千娇百媚的美人,不由得砰然心动。于是将其带入后宫,只是瞒着太后和王皇后两人。
当晚,赵匡胤急不可耐地挑了一名少女前来侍寝。当他将那柔滑细腻的身躯搂在怀中的时候,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生理上的快感。更重要的是,他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作为君主的权威和惬意。
假如他没有当皇帝,以他的本性,也许会和自己的妻子相濡以沫,度过一生。然而现在他是君临万民的天子,拥有天下的一切,包括山川与土地、男人与女人……。至高无上的权力,使“皇上”这一称谓有了特殊的内涵,似乎没有三宫六院和成群的妻妾,便不足以显示皇上的尊严。
此刻,他拥着那江南女子的身体,惊讶于那肤色的细腻洁白,它几乎没有纹理,如凝脂,如象牙,如软玉温香,在他那双惯于舞刀弄枪的大手的抚摸下,流动着乐曲一般美妙的节奏和韵律,这是他在绮云和细君身上,所无法体会到的。他以一种猎豹般的矫健和君主的自信从容,完成了一系列的动作,直到颠峰状态来临。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丝毫情感的牵绊,但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赵匡胤尝到了甜头,从这以后,便仗着他年轻强壮的身体,日日与那几个江南女子盘桓,乐此不疲。
转眼将近年底,这天赵匡胤又来到后宫,正和那几个女子尽情作乐,忽然听到门外的小太监急急喊道:“太后驾到!”他脸色唰地白了,连忙吩咐几个女子,赶快躲避。但已经来不及了,太后在皇后细君的陪同下,径直走进房中。
太后也不吭声,在凳子上坐下,脸色极为难看。赵匡胤情知不妙,赶紧跪下道:“儿皇不知母亲驾临,还望母亲恕罪!”那几个女子,也赶紧跟着跪下,身子筛糠似地抖动。
太后望着地上那两个衣衫不整、酥胸半露的女子,嘴唇微颤,铁青着脸道:“大白天在宫中狎妓,成何体统!——来人哪!给我把这几个小妖精拖出去,凌迟处死!”
那两个少女一听,连连在地上叩头,哭着说:“太后饶命,奴婢知罪了!太后饶命啊!”
赵匡胤心中恻然,上前求情道:“母后,你老人家息怒。千错万错,都为儿的错,请娘网开一面,放过她们吧。为儿保证,以后再也不敢放肆了!”
太后瞪了赵匡胤一眼:“你也知道这是错,是放肆?你乃当今皇上,犯了错也不能惩治,惟有处死这几个小妖精,或可使你悬崖勒马!——你们为何还不动手!”
那些侍卫都清楚太后厉害,说一不二,只好遵命。眼看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就要殒命,细君跪下道:“母后息怒。这几个女子虽然迷惑君主,罪在不赦,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望母后慈悲为怀,免其一死!”
赵匡胤满怀歉意地看了细君一眼。细君心中一酸,偏过头去。
太后沉思片刻,说:“好罢,看在皇后的份上,饶你们一命!来人啊,把这几个小妖精带出去,每人重打五十大板,发配西北军中,充当官婢,终身不得返回京城!”
几个少女谢过太后,哭哭啼啼地被侍卫带走了。
太后摒退众人,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胤儿,你或许认为母亲过于苛严,可你知道为娘的苦心吗?”
赵匡胤看着美妾被当众押走,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太窝囊,闷声答道:“自古以来,哪个帝王没有嫔妃侍妾?儿皇一贯听从母后训示,谨言慎行,约束自持。这次南唐献来美女,偶尔亲昵,似不为过!”
“胤儿,你实在糊涂!为娘并不反对你充实后宫,但现在国家始立,根基未稳,北方失地尚未收复,南有列国虎视眈眈,哪里容得你依红偎翠,流连声色?况且,即使以后形势稳定,亦须挑选那些贤淑端庄、知书达理的女子,切不可惟色是求,乱了宫中的纲纪!”
“为儿虽然有些放肆,但并未因此荒废政事!”赵匡胤心里不服,嗫嚅着说。
太后眉头一皱,提高声音道:“岂有此理!胤儿,你扪心自问,这一个多月来,你除了照例临朝,还做了些什么?你看看你自己,现在都成了什么模样?你以为南唐进献美女是一片好心吗?他们是希望你沉迷声色,意志消磨,以削弱大宋对他们的威胁罢了!我从前说你尚未更事,你还不服。现在身为帝王,依然如此,如何令娘不担忧!”
赵匡胤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不得不承认,这一个多月,许多公文未能批阅,整顿禁军的计划亦未制定,北汉的动态半点不了解,外镇将领的情况心中无数。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偷偷瞧了母亲一眼,那张熟悉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岁月无情,她真的老了,然而,她还要为自己、为国家操心。在对母亲的教训心悦诚服的同时,赵匡胤心头还涌上一种巨大的负疚感,他诚挚地轻声说:“娘,为儿知错了。”
太后长长吁了口气:“知错就好,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登基未及一年,先屠泽州,后迷女色,也不知将来还有何事发生。为娘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恐怕将不久于人世。娘一旦撒手西去,当今天下,还有谁能约束你呢!”
太后顿了顿,接着说:“胤儿,则平贤侄忠心耿耿,老练持重,可以相国;细君生性善良贤惠,知书达理,可以助你主持后宫。凡内外大事,当多跟他们商量。又忠言逆耳,良药苦口,诸臣进谏,当择善而从。为臣易,为君难,你要谨记啊!”说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赵匡胤和细君不约而同地起身,在太后的背上轻轻地捶拍。两人相视,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