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蜀王称帝 第六十八章
宗瑶恍然明白,张虔裕是想拉自己下水,和他一同背着大王开设茶马互市。他心中佩服张虔裕的胆量,明知道自己是大王的义子,还将实情相告。虽然这件事一旦开做就要担很大的风险。可是,一想到张虔裕所述来龙去脉,他在感激虔裕对自己信任的同时,则对这位红脸将军的胆识和魄力所折服。更重要的是,张虔裕的这个建议正好和先前周庠说言的和蛮夷互通有无、做买卖的想法如出一辙。既然都是为了各族百姓的利益,那么冒这个险自然是值得的!
“张大人如此信任宗瑶,我定当全力相助!”
十载光阴,有时宛如弹指一挥;而数月的光景,有时却这般的难熬。
还记得在大玄楼下送别韦庄的时候,那还是数九寒天,剑北的栈道铺陈着厚厚的积雪。而今,锦江两岸的垂柳已经抽出了新绿,韦庄该回来了吧!
从军二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像这几个月一样清闲。或者可以说,这几个月让这位拥有着三川五十二州二百五十七县的琅琊王一直在一种等待中度过。等待,让时光变得漫长。当一桩心事充盈脑海深处时,就是再大的事情也难以再分散他的注意。
王建差遣韦庄去朝廷入贡,与其说是面见皇帝,不如说是和朱温谈判。从杨复恭到刘季述,从韩建到李茂贞,无论是宦官还是藩镇都希望能够效仿挟天子令诸侯的故事。只是,这些曾经来去匆匆的人物只如过眼云烟,真正主宰了天子命运的人,正是这个朱温。
王建和朱温在邓州曾经有过交手,智取邓州方显王建更胜一筹。朱温主宰朝野,他决然是不服的。只是,木已成舟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眼下三川初定,无论是财力和人力都不允许他与朱温争夺中原,况且也没有这个必要。既然这样,他必须要和朱温表面上达成一个互不攻击的协议。至少,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继续发展三川的农业和商业。只有积累下足够的实力,才能够在这个以武力说话的乱世占有一席之地。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回了韦庄。按惯例,王建理应次日才盛宴犒赏远道归来的重臣。可是,他却等不及连夜召韦庄入府上一叙。
他差遣韦庄前往入贡也是着实费了一番心思。韦庄能够留在他身边,是累积下了偌大的缘分。平心而论,王建自然舍不得让这样一个宠臣前往虎口。可想来想去,能够在关键时候肩负重任的,唯韦端己一人而已。
眼前的韦庄鬓发些许凌乱,显然还没有来得及回家洗去一身的征尘。一去数月,抬眼看看主公,显得苍老了许多,两鬓也是多生白发。这位统领三川的最高长官,虽然是赳赳武将,此刻却是一身文人打扮。花白的胡须,关切的双眸,透出一分和蔼。
“大王,臣韦庄奉命入贡,不辱使命,顺利归来!”
“好!好呀!”王建颤抖的声音压抑不住激动和欢喜,“我一直盼着你早些回来!”
韦庄便把入朝之后的见闻一一相告。当得知天子没有半分自由之时,王建叹道:“为臣子,不能保全君王啊!我愧对先帝的重托,愧对天子的信任。”
“大王不要伤感。皇帝已经知道您对朝廷一片忠诚。此番我面见天子,天子虽然微弱,却力排众议,晋封大王为蜀王!梁王虽然有些不情愿,却最终还是随天子愿表奏。恭喜大王啊!册封的诏书估计一个月后就会到达成都!”
“这都是全仗着韦大人的功劳啊!”王建感激,又问韦庄,“只是,不知这蜀王相比琅琊王可有区分?”
“哦!这便不可同日而语了!”韦庄的话语中分明透露出一分敬畏,“大王受封琅琊王不外乎是个挂名的爵位。琅琊本在齐鲁,现天下封琅琊王、琅琊郡王者,绝非大王一人。由此可见,这本就是个位尊身贵的虚衔罢了。”韦庄话锋一转:“这‘蜀王’便非同一般了!三川自古被称为‘蜀’,第一任蜀王便被称为蚕丛王,后又经过柏灌、鱼凫、杜宇、开明四世蜀王……大王如果晋封蜀王,不光在名声册封上沿袭了夏王朝贵族的一脉,更是认定了三川之内皆是大王所属领土,三川之内皆以大王王命为尊!”
王建心潮澎湃:“孤王如有一日册封蜀王,韦大人便是我第一元勋!”
“差点忘了大事!梁王差遣押牙王殷随我来到成都报聘,我已经安排他在馆驿歇息。按惯例,大王应当明日接见此人。”
“朱全忠还算是礼尚往来。既如此,明日摆上等酒宴,我亲自接见!”
“只是……”韦庄面露难色,“这个王殷心浮气傲,言语不善啊!”
次日,王建府上款待王殷。酒席宴间,王殷打听成都的米价、蜀锦、茶产、民宅、军力,王建并不隐瞒一一作答。王殷见西川着实富有、不愧为天府之国,便转而笑言:“我来西川,观这里风景秀色、百姓富足,可见大王治理有方。只可惜,大王出身行伍,偌大三川没有多少马匹,呵呵,恐怕有朝一日敌人兵临城下,大王难以抵御啊!”
“大胆王殷!你家主子有种自带兵前来,我若放你入得阳平、剑门便不会还你活着回去!”
王殷的言语顿时激怒了一旁的王宗佶,啪的一声响震得桌上的酒洒在了地上。
“将军息怒!王押牙只是一句戏言,将军不必当真。”韦庄连忙劝阻宗佶。宗佶虽然不似一旁的宗侃那样能够忍让,但是毕竟也很少这样当着其义父王建的面这般无礼发怒。韦庄知道,这是因为王殷戳到了武将的痛处——眼下,偌大的西川,所有的战马集中在一起也不过千余匹。一来,这里平原地区本就不产马;二来,连续的征战更是令战马变得异常稀缺。不怪王殷激怒宗佶,这般言语着实是在挑衅!
宗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愤懑归座后闭口不语,不时偷眼看着上首坐着的义父。
不想,王建丝毫没有理会宗佶的放肆,他笑了笑,冲王殷举起杯中酒:“来来,押牙先干了这杯。”便将酒盏中的残酒一饮而尽。王建手捋胡须,笑道:“押牙恐怕不知道,我三川多是江山险阻,骑兵常常没有用武之地。要说马,哈哈哈哈哈哈,不但不缺乏,反倒富足!押牙稍等片刻,本王愿领你共赏战马!”说罢,传令周德权将军在星宿山列队,等待检阅。
王宗佶、王宗侃二人顿时发窘。要知道,就在一个月之前,他们还亲自检阅星宿山,查阅战马仅千余匹。难道大王不知道军情,这般轻易下命,恐怕被来使笑话,丢了西川的颜面!韦庄也感到有些吃惊,西川无马众人皆知,大王这般自信缘自何故呢?
一行人出了王府,一路不语。出成都城北门,一个多时辰便到了星宿山。王建意气风发登上阅军台,宗佶、宗侃各自一身戎装,分别站立左右。王建请来使也登上阅军台,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每一个人。校军场上,三军铠甲鲜明、列队整齐。王建一挥手,周德权便在另一个高台挥动红旗,大约四万将士手持兵刃,齐声呐喊,声音萦绕山峦之间余音久久。周德权旗语一挥,四万将士顿时整齐地奔向左右两边,中间留下了半里路宽的一带空地,随后,远处的骑兵压住战马的步伐缓缓移动。
王宗佶、王宗侃二人忍不住揉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所见。一方队白马、一方队黑马、一方队棕马,不仅马匹整齐,连颜色竟然都匹配得这样一致!宗佶粗略一算,少说也有万匹战马。马蹄踩踏着大地整齐地发出声音。眼前的一切早已让王殷早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有想到,王建不仅拥有作战无敌的步兵,还有这样一只中原也很难组建的骑兵队伍。
王殷连忙向王建赔礼。王建哈哈一笑,摆手示意自己不会记在心上。
不久,回去交命的王殷回禀朱温自己在成都的见闻。朱温见三川兵强马壮、民生富庶,便打消了图谋三川的主意。数月后,朝廷来旨,晋王建为蜀王。从此,王建便成了大唐王朝亲封的三川的主人。
却说星宿山的马匹,自然是邛州王宗瑶所贡之马。王宗瑶听从了张虔裕和周庠的建议,在邛州各关隘开市征集马匹。仅仅三个月的时间,便集齐了七八千匹战马,陆续送往成都。王建正愁缺马,忽见宗瑶救急,又巧逢王殷给自己出下这样一个题目,这才胸有成竹地检阅三军。
随后,王建不但赦免张虔裕、宗瑶独断专行之罪,还加封张虔裕兼任茂州刺史,特许宗瑶在边境可以便宜行事。接着,命文、黎、维、茂四州均仿效邛州广泛开市。从此,一条条延绵开去的茶马古道的雏形也应运而生。
这是王建晋封蜀王之后的第一个寿辰,也是王建到成都之后最为奢侈的一次生日宴。王建在三川的众多义子悉数归来祝贺,受请的重臣还有周德权、徐耕、张琳、何义阳、韦庄、冯涓等,就连佛教大师贯休、道教大师杜光庭也来到了蜀王府。
厅堂之上,侍女、仆从穿梭其间,筵席之上酒肉丰盛。
王建新近的宠臣唐道袭手把礼单,高声宣读四州朝贡:“……山南节度使王宗涤,上供古蜀宝剑一柄;邛州刺史王宗瑶上供汗血宝马一匹;茂州刺史张虔裕上供水稻一束……”
“慢!”王建听到这里,感觉新鲜,“将那束水稻给本王呈上来。”
茂州来使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精致的盒子呈给唐道袭,唐道袭转呈到王建手中。
王建轻轻地将这束黄澄澄的稻谷捻在手中,虽然远途而至有些干缩,却依旧看出稻穗硕大籽粒饱满。
“大王,”唐道袭皱眉道,“今天是大王寿辰,茂州刺史将这平常人家都见惯不怪的一束稻谷当做寿礼……这,是不是有些不妥?”唐道袭本是阆州一舞童,因为长得眉清目秀,深得王建的欣赏。很快,便被蜀王辟为枢密使。
王建并不为唐道袭的话语所动,只是淡淡地转向左边坐在宾客上首的武信军节度使张琳。王建几次东征、北伐,都放心地将西川大小事宜委任张琳一人。在成都,无论是饱读诗书的鸿儒还是居功自傲的武夫,都无不对这位唐末名臣尊重三分。
张琳年事高了。自打王建夺取山南回成都以后,身体渐渐虚弱的他,便几次辞官。王建念及他治理成都功不可没,便令他赋闲在家颐养天年,但却另行封赏为武信军节度使,以示尊贵。
张琳接过王建递来的稻谷,拿到近前仔仔细细观看一番,脸上溢出喜悦:“恭喜蜀王!这般颗粒饱满的稻谷,只有在成都平原才能寻找到。那茂州多是高山草原,能存活出这般水稻,实在是上天给蜀王的祥瑞!”
众宾客听到张琳这么说,纷纷赞叹,一一向王建道贺。王建很高兴,他知道这与张虔裕在那边继续开沟渠、兴水利有着一定的关系。张琳曾经多次提到水利兴农的重要,张虔裕这几年干得辛苦,他没有错看人!
这时候,门外有人高声奏报:“邢国公晋将军送来寿礼!”王建心中一震!许久没有晋晖的消息,当初他请命镇守东川,由此一去便半年多没有音讯,这时候突然听到晋晖的名字,那种喜悦胜似任何礼物:“快念!”王建急切地催促唐道袭。
“喜闻司徒晋封蜀王,东川军民无不欢喜。今臣借蜀王洪福,不负众望,率军东进,收复荆南夔、忠、万、施四州,特快马加鞭递送此讯。诚愿蜀王洪福齐天、寿比南山!臣晋晖率子匡晏、匡义,开道都指挥使王宗本共贺!”
王建兴奋地一拍桌子:“本王想死他了!速传命,留王宗本镇守东川,速让晋老将军携家小回成都,本王要见他!”
唐道袭连忙上前恭贺:“蜀王仁德泽被三川,百姓生活富足、州县无不归附!这真是三川之福啊!”众臣纷纷附和,一时间厅堂氛围和谐,似乎在这里就能够看到三川祥和的景象。
这时候,众人中传来一阵轻轻的呵笑声。声音不大穿透力却极强,与所有人的赞叹声、欢笑声都格格不入。顿时,大厅里安静下来,众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这个发出奇特笑声的人身上。王建循着声音望去,看见判官冯涓举着酒杯已经站起身来:
“今日蜀王寿辰,臣冯涓欢喜。特作诗《生日歌》一首,以表臣的心意。”
王建非常高兴,没想到一向狂傲自负的冯涓竟然能够主动作诗祝贺。早就听说冯涓文誉出众但却很少作诗,今日能够亲耳聆听也很是不容易。他心想,冯涓这般讨好自己,恐怕是自己的文治武功让这个倔强的老头也为之折服吧!
冯涓将杯中酒满饮,走到厅堂中央,一面将空杯示与众人,一面一字一句清晰地颂道:
百姓富,军食足。百姓足,军民欢。
争那生灵饥且寒。吾王有术应不难,
但令一斗征一斗,自然百姓富于官。
这般浅显易懂的诗,在座就是大字不识的武将也能听明白。冯涓一面吟诵一面在厅堂中四处游转。起初两句一出口,王建着实欣喜了一阵。但接下来几句,就让蜀王面上挂着的笑容瞬时凝固了。
原来,这几个月来,因为整军备武,西川赋役增益,转运繁苛。这件事王建清楚,属下官吏也明白,只是没有一个人因此上表劝阻,王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冯涓在他寿宴上当众讽谏为讦。一时间,四下里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闭口不言,都一眼看着若无其事的冯涓,一眼观瞧着王建的表情。
见蜀王半晌不语,公子王宗懿有些坐不住了。宗懿是王建的次子,也是王建默许的世子。虽然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但宗懿却表现得才华出众,宗懿尽管面目丑陋,但有着百步之外射穿钱孔的射术,深得蜀王宠爱。
“冯大人,今日是我父王寿辰,您纵然是有所怨言,也应该另外择选一个时机吧?”说着,宗懿突兀的双眼狠狠盯着冯涓。而冯涓却显得毫不在意。
“公子说得是啊!冯大人您这么当面指责大王,居心叵测呀!”唐道袭也道。
紧接着在座纷纷附和。
这时候,贯休和尚道一声阿弥陀佛:“方才冯大人作诗一首,贫僧最近新作了《公子行》一首,赠蜀王一赏。”众人又都将目光集中到了贯休身上,贯休却也不在意,自吟开来。
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
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
吟罢,众人鸦雀不语。“公子行”本就是讽刺纨绔子弟浮华生活的诗题,众人都能听出,贯休的诗直指在座众多唐末贵族子弟,其中也包括了王建的儿子和义子。
不料,王建听罢之后哈哈一笑,赞叹道:“好诗啊!大师不光精通佛学,诗画上的造诣也是闻名四海!”王建一面夸赞,心中一面暗暗佩服。心想这个贯休真是风高骨傲、不阿附权贵,竟然当着这么多位高权重的人吟诵这样的诗句。他转念一想,贯休或许在提醒自己,这些衣冠子弟虽然不学无术,但却都还想尽办法在维护自己的利益。一想到方才冯涓直言西川赋税过重,宗懿马上就出来指责。宗懿虽然年轻,也有可能是想维护父亲的尊严,但是在座这么多官吏竟然都默许了这个小孩子的诘问,而没有一个人站在冯涓一边替他说话,可见贯休的讥讽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想起了周庠先前让他重用冯涓的告诫,心中顿时明朗起来。
“贯休大师,你这首诗,本王甚是喜欢。本王赐你尊号‘禅月大师’!”转而又对冯涓道,“本王数月前下命增加赋税,实乃是想充盈军队。卿忠言相谏,是为民请愿哪!别人不敢说的话,你冯信之却敢说,还敢在本王寿宴之上当着所有文武直言。本王送你一个字——‘好’!本王赐卿金条百根、丝帛百匹。”王建一席话,令在场众臣目瞪口呆。谁也没有料到蜀王不光不怪罪这两个以诗讽喻的才子,反而这般大加赏赐。
王建复又对众臣道:“众卿今后,当效仿冯信之直言进谏。太宗皇帝有了魏征那样的谏臣,成就了千秋帝业。众卿倘若都能如冯信之,本王何愁王业不成?”他的脸上浮现出太平盛世君王特有的那番自信和坦然。或许,在过去的一百年里,三川从未达到这样空前的统一和繁荣。尽管要走的路还很长,有这般才华横溢、为民操持的官吏和辛勤固守边疆的将佐,他还担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