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逐鹿三川 第四十三章
“孔化文,你来看看,这就是你和张禹川为朕办的好事!”李晔将李克用的沉冤表狠狠地扔在孔纬身前,“这难道就是朕倚重的栋梁?这难道就是朕寄托的希望?十万大军哪,张禹川与朕毁于一旦!”李晔难以克制情绪,咆哮道:“你看看,你看看!这胡匪将朕比作了言而无信、反复无常的小人,人家已经将威胁朕的战书送到龙书案了,你等且不是要朕做我大唐亡国之君吗?”
孔纬无言以对只能够将头磕在了御书房的地板上,全身颤抖着,语无伦次道:“陛下……臣……陛下息怒……臣与张相愿……愿以死谢罪……”
“死?你等一死可能换回我大唐的复兴?你等一死可能洗刷朕心中的苦闷?你等一死可能消除朕的凄凉……”大唐天子的话语中已经含混着呜咽。
见皇上落泪,孔纬更是不知所措,他不敢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咚咚磕头,花白的头发散乱开来,额头上更是渗出了血渍。是啊,他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大唐的社稷,可如今因为他和张浚的坚持,导致了这场溃败。年轻的皇上流泪了,孔纬低头看见地板上滴落的泪水感到心中一阵剧痛……如果一死能够换回江山永固,他情愿死一千次、一万次……
李晔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止住了抽泣。此时,孔纬依旧伏着老迈的身躯磕着头。李晔一阵辛酸:是啊,眼前的这个老臣从宣宗大中十三年状元及第以来,已经是历经四朝的重臣。李晔回想起黄巢入长安先帝幸蜀之时,正是孔纬率先以身作则不远万里赶到成都;又回想起朱玫之乱时,又是孔纬只身来到先帝床前救驾,建议立即动身前往兴元,这才救了先帝也救了自己……想到这里,他上前一步扶起孔纬:“爱卿,你是四朝重臣,对我李氏一家忠贞不贰,先帝曾赐爱卿‘扶危启运保义功臣’,恕十死罪啊!朕怎能杀你,怎忍心杀你?……可我如今连新组的禁军都没有了,朕害怕……害怕忽然有一天睡醒觉来,长安城已不复是朕的……”
孔纬老泪纵横,跪走两步抱住李晔的双腿。
“朕已经打定主意,无论李克用如何要挟,朕不会杀你和张禹川。伐河东是你二人力主不错,但最终是朕定夺的。我堂堂大唐天子,难道还真的敢作不敢当?”说罢,他顿了顿,渴求地望着孔纬含泪的眼睛。这布满皱纹的眼角中间,他看到一星疾恶如仇、公私分明、处事果敢的目光,“爱卿,眼下伐河东失利,朕下一步该如何走,咱们一定要预谋在先啊!”
李晔的冷静也感化了孔纬,他微微颤抖着雪白的长髯,稍加思索,回道:“陛下,臣窃以为,眼下局势复杂,但有三件事陛下不得不做——清除宦官专权,止兵以纾国力,牵制利用藩镇。”
李晔认真地听着,点点头:“说下去。”
“张相出征前曾对陛下言过‘先除外忧,再除内患’,宦官不除,陛下无以真正握有中央实权,此其一。其二,陛下登基至今,征西蜀、伐河东,国力耗费。尤其西川战事,韦相行营总计十万兵卒,消耗朝廷大量财力,而王光图只用心规划他的属郡,迟迟不肯集大军进攻成都。眼下伐河东既已失利,不若诏令西川罢兵。陛下可暂且一忍,先免去陈敬瑄、田令孜二人的罪行。西川一旦罢兵,朝廷定能够恢复较多的赋税,待到国库充盈,再用兵不迟。这第三嘛,眼下朝廷兵败于李克用,朱全忠又羽翼丰满,江淮吴越更是明争暗斗,陛下不可再轻易用兵,需要做的是静观局势发展,利用各藩镇的矛盾来平衡他们的势力。一旦有了机会,陛下养精蓄锐定能够一举成功,重振河山!”
大顺二年(公元891年)正月,迫于李克用的压力,李晔接连两次下诏,贬孔纬均州刺史,贬张浚连州刺史。并恢复了李克用的官爵和先帝所赐国姓。一场看似轰轰烈烈的征讨河东的战争就这样草草地宣告结束。孔纬、张浚这两位在昭宗朝初年红极一时的宰相终于免不了悲惨的命运。四年后,由于朝中崔昭纬外结藩镇、朋党相倾,李晔怀念即位之初的两位辅弼之臣,便以张浚为兵部尚书,并恢复了孔纬的阶爵,拜司空,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孔纬至长安面圣,以病请辞,李晔不许。三个月后,这位生不逢时的状元宰相终于因病逝于任上。三月,李晔采用了孔纬先前的策略,下诏恢复陈敬瑄西川节度使官职,召中书令、西川节度使韦昭度回京,并下令顾彦朗、王建各率众归镇。此时,距李晔决心讨伐西川已历时两年九个月。
三年,在王建戎马一生中是短暂的。可这三年,对于被重重围困粮食匮乏的成都城却是漫长的。翻过新的一年,成都城迎来了少有的寒冷,大年初三这夜,徐耕的竹林院落竟然飘落起雪花。
“爹爹,爹爹,快看,下雪了!”徐耕立在竹林中,任凭雪花飘落在他的头顶和肩头,“呵呵……爹爹,你的头发白了……”说话的是徐耕的小女儿,这个天真活泼的丫头,或许并不不知道父亲此时的心绪。
“珞儿,天这么冷,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忍受着饥寒……”徐耕叹了口气,又喃喃道,“这些年,若是没有这些冒死的商贩从城外高价购米,更不知道多少人会饿死街头,或许我们一家现在连这些粗粮都吃不上啦!”说着,他抚摸着女儿的头发,那俏皮的丫头只是依偎在徐耕怀里,眨着美丽的大眼睛,伸出一只手接着天空飘洒的白色的精灵。
此时,成都城北依旧屯驻着王建的大军。由于顾彦朗患病卧床,整个西川征伐的重担落在了他一人肩头。如今,他已不再是当初领一千亲随的忠武都头,而是麾下四百战将十万雄兵的统帅。在数万精兵的铁骑下,成都府城加上高骈所筑的罗城不过弹丸之地。多少次,王建都想扬刀一挥,发出踏平成都的军命。可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一时的冲动。他知道,成都是经济仅次于扬州的大都市,如果毁于一旦,他就算花上毕生的精力恐怕都无法经营出现在这样一个天府之国。既然上苍眷恋,将这样一个九天开出的成都城摆在自己的面前,那理应想尽一切办法,不仅要得到这座城本身,更要得到这座城池中的一切,包括西蜀无数的才子贤人、能工巧匠,更重要的还有西川百姓的民心。
城外,每天都有人冒死潜入行营入城贩米。这件事,王建自然知道,而他相信,城中的田令孜、陈敬瑄也不可能不知晓。或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最好的选择,毕竟,王建不愿意看到城中无辜的百姓因为这场战争而丧命——他曾经也是一个穷困的百姓!
不日前,得到了朝廷兵败河东的消息。整个中原都陷入了乱世的纷争,他如今仅仅是个永平军节度使,拿下成都、立足西川已经变得越来越迫切!然而,真有兵不血刃的方法么?韦昭度每日都在催促他攻城,王建一方面有着自己的打算,另一方面又无论如何不能得罪这个朝廷讨伐西川名义上的主帅。时间就在这样的僵持中一天一天地度过……
这一日,一个对王建来说惊人的消息传来了:朝廷下《复陈敬瑄官爵诏》,并令王建罢兵归所镇属地。真是晴天霹雳!从徐耕的密信中,王建已经得知成都城内粮食断绝、连军官都难以果腹,在此大好时机撤兵不等于功亏一篑么!然而,圣旨又如何能够驳回呢?摆在王建面前的是对自己忠诚和野心的一次权衡和考验。
严冬方过,沙河两岸零星的垂柳将肃杀的战争画面点缀起些许生机。天方放明,几只早春的燕子已经在枝头筑窝。王建睁开双眼,见夫人已早早起床,正在镜前梳妆。军帐门帘被撩起一条缝,晨风一起倒让他清醒多了。他翻身起来,抹抹脸,又整整衣衫,问周氏:“今天是什么日子啊,看你这般打扮的?”
夫人转过头来,莞尔一笑:“今天是多宝佛爷的生日。离这儿不远有一座昭觉寺,我想去烧一炷香,顺便给咱们懿儿周岁求一个长命锁。”平淡的两句话让王建暖意融融。小儿王宗懿是他和姬妾所生,看到夫人这般对待庶子,他又怎不为之所动呢?他高兴地走到夫人身后,亲手给夫人绕上云髻、别上发簪,笑着说道:“难为你有这心思。既如此,今日你我同去。”
“这怎么好?你军务缠身,哪有时间陪我去逛寺庙?”
“我围成都快三年了,不在乎这一天。再说,军中将佐各司其职,就去半日,乱不了的。”听丈夫这么说,女人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过驷马桥往北不远,便是昭觉寺。从前,这里本叫建元寺。王建赴成都行在护驾时还曾陪先帝僖宗来过此寺,这“昭觉”一名当时还是先帝御赐。眼下虽然兵荒马乱,但这里却香火不断。王建虽然并不笃信佛教,但来到这钟声悠然、僧侣诵经的地方还是不觉生出一分敬畏。但毕竟,他难以像夫人那样每到佛像前便虔诚叩拜,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是朝廷勒令他罢兵归镇的诏书。有什么法子能够消极抗旨呢?最便捷的莫过于一刀抹了朝廷派往西川的大帅韦昭度。事实上,张劼、宗佶等将士早就磨刀霍霍只等他发令。可杀了韦昭度便等于公开叛乱,这比起陈敬瑄等逆臣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他这三年来奉天子正朔而蚀西川的计划便成为泡影……王建一面想着,一面独自在大殿外踱步。忽然抬头见夫人从殿内出来。
“怎么这么快?没有去后殿逛逛?那儿有尊铜狮子,摸摸会很灵验的。”
“不去了,长命锁已经求到了,怕你一个人等得无聊。正好也快到晌午,我肚子有些饿了。”
“也好,寺外不远有几家小店,咱们就在这打个尖吧。”说着,王建引着夫人出了昭觉寺,在寺外一条小街上寻了个干净的小店,要了一斤切饼,两碗羊肉汤。王建像是饿了,将饼泡在汤里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周氏笑着,把自己碗里大块的羊肉夹到丈夫碗里。
正吃着,便听得外面巷子里有人叫卖着“卖刀——卖家传宝刀——”
王建武将出身,喜好兵刃,便冲店小二喊话,让把外面叫卖之人唤到跟前。不多时,一个五短身材的胖子走进小店。王建上下打量着,见来人两道横眉像是水墨画中浓浓的两笔杰作,满脸的疙瘩,长了一腮的胡子楂。
“官爷买刀吗?祖传的好刀!”
“要价多少?”
“这位官爷,哪有没见着货就询价的?”
王建一笑:“我要知道了你的要价,自然知道你的货。”
“痛快!一百缗,不还价。”
“嗯……这样的要价,还算值得一看。”
胖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放在了饭桌上。王建一见,差点笑出声来:“壮士莫不是给我开玩笑?这可是杀猪的屠刀啊!”
“哈哈哈……官爷好眼力!在下卖的就是家传的这把屠刀!”
“哦?”王建收住笑,把刀拿在手里翻转着看了又看,除了刀刃有些锋利,实在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
胖子看出王建的疑虑,将刀翻过来刀刃冲上横在桌上,又随手拿过一个瓷碗,举到离桌三尺高处……只见那人将手一松,碗嗖地落下……只听得“哐”的一声闷响,王建大吃一惊——原来,这碗被刀刃劈成了两半,而裂口处竟然整整齐齐的一道刀印。
“好刀……”王建喃喃道。
“官爷,买下这刀吗?”
“买!不过……今日我陪夫人上香,身上没带够钱。壮士可否随我前往军营,我好取钱买刀……哦,不远,就在城北驷马桥。”
“城北驷马桥?军爷,你是永平军的人?”
“正是。”
“哦……失敬失敬……永平军向来英雄辈出。我观军爷你相貌不俗,敢问尊姓大名?”
王建身为永平军节度使,又是朝廷奉诏讨伐西川的主将,本能地掩饰住自己的真实身份,随口编了个谎话应道:“哦,在下晋晖。”
“哦?恕小人失礼,敢问是哪个晋晖?”
王建没曾想到这个贩屠刀的胖子还就真的刨根问底,只能硬着头皮编着谎话:“哦,在下祖居河南许州,家父曾官至忠武军节度副使,在下现任永平军讨逆副将……”
“哎呀!真是恩公!”说着胖子跪下来,给王建咚咚磕头。
王建和夫人弄得丈二和尚,他忙搀起此人:“壮士,你我素不相识,缘何行此大礼?”
“恩公虽然不认识小人,但却是我家救命恩人!”胖子努力压着内心的激动,道出原委:“小人名叫王鹞,本是集州人士,家里以屠猪、屠狗为生……三年前,恩公到集州上任为刺史,我兄长应征投了军,隶于恩公帐下。正当时,朝廷组建永平军,召恩公讨伐西川,谁曾想,老母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危。要搁在往常打仗时,别说是生病,就是爷娘归天你也得去前线卖命。可恩公您竟然放我兄长归田侍奉老母,还多给了三个月的薪饷!多亏您侠义心肠,爱兵如子,老娘万幸逃过劫难,现今康健着!我自幼离家,靠着家传屠宰的手艺在成都谋生。有一次,陈太师路过我摊前,见我屠宰利索,便让人定期给太师府送狗肉。因此这些年倒是沾了陈太师的光,攒了不少积蓄。半年前,我回集州老家探望老母,兄长给我讲起了以往的经过。说眼下恩公奉旨伐西川,我不当再往成都为陈太师效力。回到成都后,正逢两军交战,我谨记兄长教诲,感念您对我老母的救命之恩,这便誓不入成都,浪迹在天回镇至驷马桥一带……十天前,接到兄长家书,说老母再次病重,家中亟需钱,我早已丢了营生,没处糊口,这才出此下策,变卖这家传屠刀……”
听罢,王建心中一亮,不由得计上心来:“壮士,如此这般,与我前去营中,我取钱给你,早日带回家中,以解燃眉之急。”
“使不得,使不得!恩公喜欢这刀,尽管拿去,小人岂敢再劳恩公施舍?”
“你不必多言了,随我来,我有要事与你细说。”王鹞一愣,这才明白过来,连忙点头。王建与夫人,这才领着王鹞前往驷马桥大营。
王建将王鹞直接领到晋晖帐中,笑着介绍道:“王壮士,快快参拜,这才是你的恩公侠义晋光远!”
晋晖与王鹞相视一愣。王鹞惊问:“那将军你……”
一旁侍从插话道:“这位便是永平军节度使,朝廷钦命征伐西川大将军王司徒!”
王鹞如梦方醒:“小人有眼无珠,竟没认出是大人您!”
“该是我给你道歉啊,我在外不便,冒名晋将军,欺骗了壮士。”
“大人哪里话,您身为一方主帅,竟然如此待我一个下人……”说着,扑通又给晋晖大礼,“恩公!您是我娘亲的恩人啊!”王建便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赞赏道:“光远啊,爱兵如子,急人所难,你可是当之无愧!”
“原来是这样……”晋晖喃喃道,“既如此,八哥不若一百缗买下这把刀,以解王壮士之急。”
“恩公!我如何报答二位恩公!”
王建道:“我非是图你报答,但眼下确有一件事情烦请你帮助哩!”
“这没得说!大人尽管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建于是将王鹞唤到近前,压低声音说出自己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