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长安烽火 第二十六章
“王建见过义父大人!”说罢,王建单膝跪倒在田令孜身前。这一次参拜,显然没有之前那样整齐划一。李师泰见王建跪倒,也随即给田令孜见大礼;接着,张造稍加考虑,还是跪了下来;只有晋晖独自立在一旁,丝毫没有给田令孜见礼的意思。
王建顿时惊慌起来,转过头给晋晖使着眼色,晋晖却面沉似水、眉心紧锁,仿佛一座木雕。
“这位将军,莫不是不愿意?”
“义父大人,光远沿途都在惦记着您老,可能是过于激动,一时失态了!”王建忙解围道。
“哦?是这样么?”
“是啊!”李师泰也道,“光远兄弟途中不慎跌下了马,膝盖受伤,不便行大礼,还请义父大人明察!”
“哦……”田令孜显得出奇的宽容,“既如此,罢了吧……你们先下去洗洗,一会儿还要面见圣上!”
“光远,你刚才是怎么了?险些误了大事!”等到了僻静处,王建埋怨道。
“光图,你可知道田令孜是谁?当年若是没有这个太监,我父亲也不会被罢黜归田,更不会郁郁而终!我与田令孜不共戴天,而今我却不得不违心认贼为父,我的心里能好受?”
王建拍拍晋晖的肩:“是我大意了,刚才说话太重了!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一想到我王建今天给这个天下人唾弃的太监下跪就觉得恶心,更何况你?我知道你恨不能举刀劈了这个阉人,但……但你就算报了家仇,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心乱如麻。”
“你说,咱们这十年来的征杀为的是啥?”
“身为唐臣,以报皇恩,以为天下苍生计!”
“可咱们拿什么给天下谋福祉?乱世你可以带兵平乱,盛世难道你就甘心戍边终老一生?”
“光图,黄巢叛乱平息后,我感觉天下都乱了,能盼到你所说的盛世吗?”
王建沉默了许久,叹道:“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我现在忽然陷入了迷茫,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真盼望天下能够太平,皇帝封我一个州县,从此咱们勤勤恳恳地去治理,为穷人做些实在事……你是知道的,我打农家出来,心疼穷人……咱们这十年在马上颠簸,有多少弟兄死在疆场上,可末了如果都见不着皇帝一面,咱们十年流的汗、兄弟们十年流的血都白费了!要见皇帝老爷子,咱能不讨好田令孜吗?就算按你说的,今后天下仍旧不太平,你说咱能怎么着?莫不成像鹿晏弘一样自立为政、侵扰州县?说白了这还是大唐的江山,只有跟着皇帝才是正道啊!”
“光图,你的心思我明白了……刚才我也欠考虑。你放心,即使是演戏,我也会演下去,像你说的,不能让这十年征战的血汗付之东流……”
第二日,李儇在成都行宫召见王建、韩建、张造、晋晖、李师泰五人,得知王建等明大义、弃鹿晏弘的事情,很是感激,当众将随同到成都的一行军队赐名忠义军,号五人为随驾五都,各领旧部隶属于左右神策军。王建、韩建均封为神策军军使、晋晖封为指挥使、张造参翊卫。有了这支生力军的护卫,李儇终于可以离开避难四年的成都,起程前往长安。
龙驾浩浩荡荡地往北缓缓地移动着。
出成都北门不远,寿王李杰再一次看到了那块写有“天回镇”的巨大石碑,他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回望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四年、让他在磨难中成长起来的都市。这里繁华,这里富庶,这里有着游览不尽的名胜山水,有着传世不朽的诗词歌赋。在这里仿佛还能聆听到司马相如的抚琴之音、能感受到诗圣杜甫心系天下的情怀……就要离开这里了,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毕竟,来到这里是带着几乎亡国的悲惨和逃遁的羞耻。李杰低头看了看手中紧紧握着的那只竹箫,遥望前方,心中似乎又涌起一丝期待:前方不仅有列祖列宗陵寝所在的京师,而且有一个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故宅和一个总也抹不去的身影。
就在一年前,福王曾告诉过他,因为东川杨师立与田令孜的过节,在一次蓄谋已久的纷争中,曾经住宿的何宅成了一片废墟,和田令孜交情甚笃的何祐一家惨遭东川军的报复,一家老小遇难。李杰曾先后三次遣心腹小太监德顺前往绵州打听何家家人的下落,可每一次回来带回的都是失望。
车驾抵临绵州刺史府。
越是到了自己朝夕梦想的地方,李杰越发紧张起来,是期盼,是胆怯?他不知道。身为皇家子弟,他第一次对一个一面之缘的女子有这种牵挂的感觉。然而,他虽然贵为皇胄,却从来都没有自己的自由,不能做自己想做之事,了自己所想之愿。常常是深夜,仰望星空,李杰才能悄悄地吟奏一曲思念。四年前那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在他的脑海中也渐渐变得模糊,只有在梦中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曲高山流水的境界。说实话,短短一面的机缘,李杰已经难以铭记住她的面庞,但却深深地记忆住她的箫声中的情愁。
清晨,绵州城飘落着细细的雨丝,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片灰暗当中。崎岖的栈道在雨中变得泥泞难行。田令孜传令,就地休整数日,等雨过天晴修护栈道后继续前行。李杰反而因为这场雨有了一丝喘息之机,至少,他能感到一丝希望,虽然这点希望是如此的渺茫。
“王爷,眼见着要在这里停顿几日,咱们是不是去何宅再看看?”德顺恭敬地站在李杰的身后。
李杰摇摇头。虽然他没有亲自再去过那里,可按着德顺的说法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他不愿意自己再回到那个梦开始的地方用亲见来埋葬美好的回忆。还有一层原因,他希望自己挂念的人还能够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不能和自己在一起。只要没有回到曾经抚琴的亭台,便能够自欺欺人,说这一切只是一个别人编造的谎言。
“王爷,您出去散散心吧。这里有家餐馆的饭菜还挺可口。”李杰也想透透气,便跟着德顺穿过绵州城最大的街市,在一条僻静的小巷找到一家馆子。雨天,街市上几乎空无一人,这家馆子的生意也显得冷淡。小二见来了客人,便将李杰主仆引到了楼上宽敞的地界。德顺道:“别看这家店店铺不大,厨子的手艺还不错,几次来绵州,奴才都是在这里食宿的。”李杰应了声,侧身观瞧二层挑出的幌子上写着“居园楼”在风中飘动。“居园楼,”李杰自言自语道,“要真是‘聚缘楼’就好了。”
德顺点罢菜,便随了小二前往厨房监厨,说是怕菜洗得不干净。
独自一人,李杰情不自禁又从怀中取出竹箫。这四年,这支竹箫一直随身,他也无数次如现在一般,徐徐吹出那幽怨而凄凉的曲调。顷刻间,箫声远传数里,在这宁静的雨中洒出一曲思念的情感。
不多时,德顺随着小二将一盘盘菜肴端上,李杰这才止住箫声,就在他将竹箫放在桌上刚举起筷子的一瞬间,他仿佛察觉到楼下对面街市的店铺旁,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他不由侧过头,顺着落地的窗棂正好与对面街边的一个女子四目相对,就在那一瞬间,李杰突然感到那个年轻的女子自己似乎见过。难道是她?真的是她?李杰一遍遍地在心里说着。他闭上了眼睛,顿时,何家小姐莲澈的影子便浮现在了跟前,他又睁开了眼,失望地摇了摇头。不是她!也许是自己太想念了,虽然四年不见,但即使是这样,倘若她在自己眼前,自己也能认出来的。可对面的这个女子,虽然是有些眼熟,可却一定不是莲澈。
德顺顺着主人的眼光也往对面打瞧:“王爷,那像是个卖玉米馍馍的姑娘,这也算是这地方特产,要不奴才让她送两个上来?”
“也好。”李杰又瞧了一眼窗外,这才收回目光。德顺一面给主人夹菜,一面向楼下唤道:“小二——”
“哎!”店小二匆匆上楼,“爷您有什么吩咐?”
“去叫对面的女娃送两个玉米馍馍上来。”
“好嘞——”片刻,那个女孩便端着一盘热气腾腾、黄澄澄的饼子上了楼。李杰打眼将那女子仔细又观了一遍,确实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而那女子却也将李杰仔细地打量一番,走近了,当她见到桌上那只竹箫时,她不由得惊叫一声:“王爷——”手中的盘子顿时摔了个粉碎,玉米馍馍滚得满地都是……
“你是……”李杰似乎感到自己正在寻找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王爷,我是阿虔啊!我是莲澈小姐的丫环阿虔啊!”
“莲澈”二字一出口,让李杰顿时一惊,他几乎不顾体面地一把拉过阿虔,惊问道:“真的是你?你家小姐可好?”
“好好!就是日日思念王爷……王爷,您……您还记得我家小姐?”
李杰苦笑着:“记得!当然记得!每当闭上眼睛耳旁就能聆听到她的箫声,心里就能浮现出她的身影……”说到这里,李杰不由得闭上双眼,顿时那美好的曾经便浮现在眼前,耳旁仿佛他曾经无数次低吟的诗词,声声句句沁人心弦。
缥缈云间质,盈盈波上身。
袖罗斜举动埃尘,明艳不胜春。
翠鬓晚妆烟重,寂寂阳台一梦。
冰眸莲脸见长新,巫峡更何人。
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
小池残日艳阳天,苎萝山又山。
青鸟不来愁绝,忍看鸳鸯双结。
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吟罢这首《巫山一段云》,李杰的眼睛已经些许模糊……
“小姐现在何处?”德顺也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王爷随我来。”说罢,李杰起身随着阿虔下楼。当他走到街巷上时,猛然回头望了一眼飘浮在雨中的“居园楼”的幌子,一股莫名的感激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