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长安烽火 第二十五章
时令到了小寒。邻近晌午,西北风骤起,王建多裹着一层夹袄,顶着凛冽的寒风步步艰难地前往节度使鹿晏弘的临时住处。老人们讲“雁北乡,鹊始巢,雉始鸲”,但凡到了这个时节,也就入了数九寒冬。一进入冬天,人们总希望像冬眠的动物那样,寻个安逸的地境取暖俟春。
入兴元以来,鹿晏弘把李师泰、晋晖、张造、庞从等几员都头支到属下的州县,唯独将韩建和王建留在身边。王建与鹿晏弘共事数年,深知此人疑心甚重却又嫉贤妒能。他越表现出对自己的恩遇有佳,便越说明他心中有鬼。王建已经两个月没和晋晖、李师泰见过面了,无论他怎样请求,鹿晏弘总是以各种理由推托。眼见着天子马上就要回京,倘若自己还跟鹿晏弘混在一起,不仅辜负了杨监军的厚望、毁掉了忠武军的名声,到时候很可能十载戎马的艰辛换作开刀问斩的下场。周德权已经暗中去寻晋晖,此时或许已经见到光远了。
王建一面寻思着,一面在鹿晏弘门前踱步。
“光图,怎么来了也不进屋?”王建一惊,抬头正看见鹿晏弘笑呵呵地走出门来,忙见礼道:“末将见过仆射!”
“光图不必拘礼,今天过小寒,我给你备了杯薄酒呢……来来来,进屋说话。”
“劳仆射挂念,末将感激不尽。”
“我不说了么,”鹿晏弘佯怒道,“咱们弟兄几个,用得着客套么!”说着,两人在客堂上的炕头上对坐下来。“怎么样,来兴元这些日子还习惯吗?”
“常年都在外奔波着,走哪都惯着呢!”
“好!”鹿晏弘笑着,接着有些警惕地问,“不知下一步光图作何打算呢?”
王建赶紧正色道:“若蒙仆射抬爱,末将如能得一中县,定志在励精图治,以求上报皇恩、下安黎民……”
鹿晏弘笑着打断了王建,“光图有安邦定国之才,岂能居于县令?”说到这里,他斜着眼观瞧了一下王建的脸色,接着说,“只是眼下天子仅仅封赏我一个山南节度使,你如此大才也只能屈居在这小小的西道做上一任差事,等我发达了,定表你一个满意的差事。”王建看出鹿晏弘在试探自己,便抱拳低头道:“末将一介武夫,烦仆射如此器重,倘能护卫仆射左右,心愿足矣……”
正说着,门外一声:“韩都头到!”接着,便见门帘挑起,韩建一身便装,束发而入。鹿晏弘照例是满脸堆笑:“佐时啊,你与光图均我心服之将,近日想念,特备下薄酒一叙。”韩建先是一愣,瞧了一眼心事重重的王建,仿佛明白了几分,赔笑道:“仆射待咱们如兄弟一般,我在大门外就闻着酒香啦!”顿时屋内氛围缓和了些。韩建也脱靴上炕,三人分宾主落座。
一番闲谈和推杯换盏之后,鹿晏弘有点按捺不住,逐渐切入主题。他转动着手中的空酒杯,侧眼对王建、韩建道:“按说,我表奏过天子,你们如今也是州县的刺史,应该前去赴任。哈哈,我是真舍不得你们离开啊!想当初,咱们同在杨监军麾下谋事,一提起忠武军八都头,虽然咱没有摆案结义,可那也是刀头舔血的交情了。师泰、光远他们赴任之后,我便觉得空虚,要是你二人再走了,我便更显得孤单了……”
王建心中转了转滋味,猛然抬起头,满脸堆笑:“我二人名义上是仆射的属下,可实际上正如仆射所言,那是血里面爬出来的交情!虽然没有一个头磕在地上,可您待我王建那真是没得挑啊!小弟的前程,鹿大哥您操着心,小弟家中也托您惦记,这不,前些日还托人给带去好几条金子,够小弟一两年花销了!鹿大哥您要是寂寞,咱们弟兄就在兴元多留住些时日,日日陪您饮酒何如?”
王建一句话乐得鹿晏弘合不拢嘴。
韩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笑得有些不自然,心理暗想:“好一个厉害的王建,说起谎话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如今明摆着鹿晏弘是提防着我们,他还能像如此镇定地奉承鹿晏弘。要是我也和王建一样,说上这些言不由衷的话,鹿晏弘也不是傻子,难保不会看出破绽。也罢,也罢,爽性今天和王建一唱一和演好这出戏。”想到这里,韩建收住了笑:“仆射,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呃,这是什么话。你我兄弟一场,有话但讲无妨!”
“是,”韩建道,“仆射舍不得弟兄,这一点我能理解,可咱们兄弟毕竟受朝廷册封镇守山南。眼下一切百废待兴,龙驾即将还京,倘若经过郡县,看见在您治下景象如此惨淡,仆射颜面无光!我想,最好还是早日赴任……”
“此话不假,”鹿晏弘皱皱眉头,“只是咱们忠武将士这两年放纵惯了,怕大军驻扎骚扰百姓!我听说李师泰手下时有兵士入室抢劫、奸淫妇女,所以……”
王建心理暗骂:“将士不臣、百姓受苦,这不都是你鹿晏弘治理的结果!如今害怕我们手握兵权威胁到你,居然搬出这一理由。”他努力平静胸中的怒气,爽性把心一横,表面上心平气和道:“仆射不用担心。既然我们已经受封刺史,今后更多是治理地方,领兵作战怕是难以再派上用途。我手下那些人就劳烦仆射您调教了,我只要随行亲兵旧部五百人赴任即可!”话一出口,王建自己也有些后悔,可这也是迫不得已的缓兵之计,为的是等到周德权带回消息,便可起身前往行在;而且即使出了差错,自己也可精选五百个生死相随的猛士,自己的安危还不至受损。万不得已,晋晖手里还有两千多人,也能有个退路。
韩建却被王建的这话惊了一下,暗想:“王建果真是谋到了退路?这兵权一旦交出,若非心甘情愿任人摆布,便是打定主意远走高飞!难道他也想脱离鹿晏弘前往行在谋事?”不久前,田令孜遣人给他送了一封书信,让他策反鹿晏弘再到行在投奔于他。他看出,这个老阉宦是想借他的兵力来为他将来的安危谋取资本。本来,这是一步险棋,不到万不得已能不走便别走。可万万没有想到,王建的一句话把他逼到绝路了。韩建盘算着:既如此,爽性横下这条心,就此和鹿晏弘一刀两断!于是,他立马端坐起来,道:“仆射,既然光图肯舍弃三千将士,我韩建也甘愿从此励精图治、治理郡县!恳请仆射许我带上随从五百人尽快赴任!”
鹿晏弘开始心里还嘀咕着,可见着两人都愿意交出兵权,似乎这二人确实对自己没有什么二心,话说到这个份上,倘若自己再不放人,面子上确实过不去。他猛然间哈哈大笑,偌大的屋里响起回声,让人听得有些胆战。他一手拉过王建,一手拉过韩建:“你等的心思,我明白啦!你们是大唐的官吏,是天子的,是百姓的,可不是我鹿晏弘一个人的!我啊,是喜爱你们过了头,舍不得你们离去!既然这样,这两天你们可以回去收拾一番,带上自己心腹爱将们。七天之后,我设宴为你们送行!”末了,还补充道,“你们可要常来看望我啊!”
王建、韩建赔笑道:“那是自然!”
王建和韩建并肩出了门,走了约摸百步,王建道:“佐时,今天你可没有少喝!你弟妹在家自制了点醒酒的酸梅汤,本来是给我预备的,看来你我都需要用些。”韩建知道王建有话要说,自己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便痛快地应承下来:“那就叨扰了。”
来到王建住处,丫环上茶之后,王建屏退左右,开门见山道:“仆射近日对我们可是甘言厚德啊!今天如此设宴,只怕杀身之日不远了!”
“光图,刚才你声言交出兵权,莫非已经给自己谋到了退路?”
“倒是有这个打算,但还没有十足的把握。”接着压低声音,“我已遣人往成都打点田公公,只要他能收留,便不怕仆射陷害!”
韩建呷了一口水,冷冷一笑,故意问:“宦官专权,光图岂肯为虎作伥?”
王建感到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事到如今,保命要紧,况且还要为这些生死相随的将士的前途打算。至于为田令孜卖命,只是权宜之计,等到天子封赐之后,再行考虑吧。”
韩建见王建坦诚无二,便如实相告:“不瞒你说,田军容已经遣人给我修书一封,要我等前往行在护驾,信上还说,鹿晏弘迟早会被天子处置!”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倘若光图有心,你我当早做决断,日久生变!”
“好!我这就遣心腹告知光远、师泰,你听我的消息!”
“好!越快越好!一定小心!”
隆冬的山南透出刺骨的寒冷,秦岭的积雪在落日的余晖下显现出刺眼的光线。
王建带领着家眷以及身经百战的部将八百骑,趁着夜色出了兴元城。黑夜中,一旁的韩建道了一声:“此去行在,只带着八百骑,我可是把一千多将士留给了鹿晏弘了!”王建的声音显得异常坚定:“自古丈夫为大事,岂能在乎一朝得失,何况你我带走的将士多是十年征战誓死追随之人,有这般人等左右,何愁大事不成?”韩建心里这才宽慰了些,问手下:“前面是什么地方了?”
“回都头,再有三里路便到勉阳县城了。”
“勉阳?岂不是离定军山不远了?”王建道。
“往南便是定军山,往西不远便是武侯镇,晋叔父、李叔父都在那里等候。”义子王宗佶回道。
“好!”王建高兴地传下将令,“不要停,一直前进和光远、师泰回合!”
日落之前,王建、晋晖、李师泰、韩建四路人马集聚在了勉阳的武侯镇,四都头点点麾下人马,尚有近四千人。
按约定,韩建率队伍先行一步,王建等人则压在后面稍后随行。
“大哥,这次去成都,能见着皇帝老爷子吗?”张劼大大咧咧地问。
“当然,田军容召唤咱们前去护驾,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大哥,听说那没屌的人专干屌事,投奔他岂不是丢咱们的脸?”
王建冷笑一声:“有时候保全大局也是要丢点脸面的,要是你丢不起这个人,你大可留在兴元……”
“别别别!大哥,你当俺刚才放了个屁!俺这条命都是你给的,你说上哪,俺就上哪!”
此时,韩建人马已经走远。晋晖抬头看了看,新月已升,落日云霞犹在。他提马来到王建身边:“走吧,时间一久鹿晏弘定要疑心,倘若追兵前来,难免一场恶战。”
王建点点头,正想传令南进,便听得西边升起三支响箭,霎时间一队人马横杀过来,夜色中之中尘土飞扬,不知有多少人马。王建心说“不好”,便见队伍中间冲出一员大将,火把照耀下,盔甲鲜明,后竖大旗一杆,上挑斗大一个“张”字。王建、晋晖尚未言语,便听得那人哈哈一笑:“好一个王光图,夜率人马逃离山南,就不怕仆射将你正法?”
王建听出,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忠武军八都之一的张造。一旁的张劼早看得不耐烦,大喝一声:“休要拦路,看俺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慢!”身后李师泰大喝一声,催马来到张劼马前,拦住了去路,“休要鲁莽,张虞候素来为人正直,绝不像是和鹿晏弘一路!”
王建赶紧提马上前:“张都头一向可好?”
张造连忙马上拱手:“王都头别来无恙啊,不知深夜经过我的属地,意欲何往啊?”
王建这才想起,自己竟然忽略了这勉阳乃是张造镇守的地界,可事到如今倘若与之一战,待到鹿晏弘大军赶来,一切功亏一篑,不如晓以大义,爽性将话点破,“实不相瞒,仆射猜忌我等,为求存活,特奔行在护驾。”话音刚落,张造大笑一声:“好一个光明磊落的王光图!”说罢,翻身下马,来到王建马前单腿跪礼。王建万没想到曾经是自己顶头上司的张造会给自己行大礼,忙扔下兵器,下马双手将张造搀扶起来:“张都头何故行此大礼啊!”
张造起身向王建一抱拳:“实不相瞒,张造自入伍以来远离乡土,本欲干出一番事业,却落得个保聚无名的下场。今眼见大驾将回,仆射反侧,如此下去,迟早会丢了性命,末了也是千古骂名。我近日夙夜辗转,终于悟出大义,若随鹿公逃遁,百年之后人以贼名相称。实不如率众拱卫,以取美名流芳。昨日心腹暗报,得知王公将投奔行在。公乃成大事之人,如若不弃,造愿牵马执鞭,以取能见天子一面,谋取一番事业。”
王建又惊又喜:“张都头言重了!既然愿意与吾等同往,我正求之不得啊!”说罢,张造收拾部将五百人,两路兵合一处将打一家,一路再无阻隔,数日之后,一行人抵达成都。
赫赫有名的忠武军五大都头即将前来成都护驾!这个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这座古老城市的每个角落。王建依旧记得,当他和其余四位都头带着南进蜀道的风尘、领着一支精锐之师第一次来到这个他感到有些神秘的城市时,迎接他们的是成都百姓朴实的掌声……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天空万里无云,但湿润的气候给他带来些许寒意。高大坚固的城墙屹立在并不宽的护城河内,厚重的基石磊起,好似铜墙铁壁一般。远远望去,城楼上古朴别致的建筑显得与众不同。王建急切地想知道,城墙里边,这样一座被天下人称作“扬一益二”、与扬州齐名的大都市是怎样一番景象。穿过北门的城门洞,恍然间街道两侧被这里的市民拥得水泄不通,他还没有闹明白是怎么回事,成都的老百姓便近乎疯狂地鼓掌欢呼,这样的礼遇他从来不曾有过,他一瞬间对这座城市、对这里的人们有了一种莫名的喜爱。前来迎接他的西川官员告诉他,成都的百姓虽然不曾卷入战乱,但淳朴的人们时刻期盼着大唐的皇帝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国都长安,重整国威。忠武军五都头的到来,仿佛是带给他们一个强烈的信号——战争已经结束,皇帝即将北上。
王建不曾到过长安,他虽然听人描述过大唐国都的富庶和繁华,但出身农村的他毕竟想象不出来那会是怎样的奢靡。他到过东都,见识过洛阳的宫苑和市井,在他的脑海中,如果有比洛阳更美、更炫目的地方,那一定只能是长安。可如今,映入他眼帘的街道虽然并不宽敞,但粉饰一新的商铺鳞次栉比,来往的商贾、游客络绎不绝,近处古色古香的庭院大门、远处高高耸立的别致楼阁都让他神往,疑惑自己已经走进了唐朝的都城。他心想,难怪皇帝会不远万里经受蜀道艰辛的磨难跑到这里来,他本以为秦岭以南都是蛮荒之地,哪曾想眼前竟然是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光图,一会儿要见那个太监?”入城后,晋晖的情绪一直比较低落。
“成都是田令孜、陈敬瑄兄弟掌控大权,要是不见他,咱们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皇上。”
“也好,我倒要看看,这个太监有多大的本事,莫不是三头六臂,竟然可以把持朝政十余载。”
两人正说着,已经被迎接他们的官员带到了皇宫门前。远远地,宫门前一群衣着华丽的官员、太监簇拥着一个身体发福的矮个胖子朝他们走来。
“那就是田军容!”一旁官员小心谨慎地道。王建连忙率先甩蹬下马,张造、李师泰、韩建、晋晖也相继下马。王建领着其余四人快步来到田令孜身前,倒头便拜。
田令孜哈哈大笑。显然,他为自己的威名能够折服这些久经沙场的战将而志得意满。他示意五个人起来说话,一面摸着光滑的下巴,一面用尖尖的声音道:“你们能够及时前来护驾,可喜可贺,等我奏明天子,一定重重封赏。”
“谢军容抬举!”
田令孜眼珠一转,心想如果能够永远笼络住王建等人,那么将来回到长安,自己也不愁没有控制朝局的资本。他咧嘴一笑:“我有意收你们为义子,不知可愿意否?”不等王建回话,韩建抢先道:“属下求之不得!从此愿为义父牵马执鞭、毫无怨言!”王建心里暗道:“韩建附庸权贵竟然如此之甚!”虽然有些鄙夷,但毕竟田令孜把话递到这个份上,人在屋檐下,岂有不低头之理?再一想,果真认了田令孜做义父,这可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暂且不论田令孜为人如何,单就借着这架梯子往上爬,便能很快通顶,要见到皇上那便更是家常便饭——要知道,在此之前能够见到大唐皇帝这对王建而言可是梦寐以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