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长安烽火 第二十一章

“陛下,贫道愿北上迎接郑大人。”年轻的道人杜光庭立刻向李儇请命,他见皇上稍加犹豫,又补充道,“贫道久闻郑大人公正廉洁、心系天下,一直无缘拜会。恳请陛下赐此契机,代天子迎接功臣,也可了贫道一桩夙愿。”

“好吧,朕就依你。”李儇又对李杰道,“杰,朕想让你跟着杜道长同去,你意下如何?”

“臣弟遵旨!”

李杰和杜光庭静候在鹿头山上,等待着郑畋的到来。探马已经报过,今天晌午时分,郑畋便能到此,而此处是通往成都的必经之道。鹿头山东麓纳罗江县城而抵纹江,西麓静淌着清澈的绵阳江。逶迤绵绵的山岭好似一道天然屏障将两侧江河隔离开来,使得这里成为蜀都北部的门户。李杰读过《三国志》,他熟知这控扼川陕古道、地势雄峻、易守难攻的关隘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绵竹关。当年,司马昭命征西将军邓艾等五道伐蜀,孔明之子诸葛瞻扼守此关,与邓艾进行了一场生死之战,却终因寡不敌众阵亡沙场。这一战,也成为蜀汉政权的最后一战,从此昭烈皇帝与武乡侯辛劳一世开创的基业终于灰飞烟灭……

“王爷,您在想什么?”杜光庭打断了李杰的沉思。李杰长叹一声,环顾远处苍翠的青山和两侧宁静的河谷,感慨道:“我在想,当时诸葛思远若有其父孔明三分智慧,凭险固守,静待姜维大军回援,邓艾必然腹背受敌,蜀汉不至灭亡如此迅速……”

“王爷博古通今、善知兵法,令人佩服。只是……”

“只是什么?”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凭险固守虽为谋兵上策,但后主失德,民心所背,亡国只在旦夕,岂是一将可以左右?鹿头山地势险要不假,但险关从来抵不住民心。王爷,数百年前这里被魏军攻破,今后成都之主若是失民心,此关必将再被铁骑踏遍……”

李杰点点头:“天下民为本。太宗皇帝说,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生,敢问当今天下民心何向?”

“恕贫道直言,黄巢以数人起兵,而纵横中原数载,夺京城、伪帝业,实有民心所归。王爷自长安来到成都,一路可见百姓苦难、流离失所。天府之国尚且如此,中原更是战乱纷纷,黎民涂炭!万岁銮驾迁蜀,岂是黄氏一人所为?实乃……”

“先生不用顾忌,说下去。”

杜光庭沉思片刻,终于还是没有点破,又换言道:“王爷,如今黄巢纵兵,残杀长安百姓,已失民心,依我所见,收复长安为期不远。但若想兴复唐室,则路漫漫其修远!”

“据说那黄巢也是粗通文墨之人,而且善于骑射。可惜屡试不第,这才举兵谋逆响应仙芝。我父皇在位之时,确实挥霍无度,许多才俊不得为我所用,实在可惜。”光庭听罢,心中暖意融融,却微笑着答道:“王爷,落地试子比比皆是,可若都如黄巢作为,天下战乱纷呈,百姓有何安宁?朝廷无为,也并非都是天子之过。只要胸怀天下,必会有作为之日!实不相瞒,贫道也曾应试九经举、万言科,只可惜才疏学浅,名落孙山……”

“哦?先生也曾落第?”李杰道,“先生可否讲讲您的故事?”

“王爷见笑了。光庭自幼喜好诗书、偏爱经史,曾立下宏愿,愿为大唐百姓谋福。只可惜才华不济,不能金榜题名。”

“那后来呢?”

“后来,我有幸数次拜会潘尊师,倾诉落第的苦闷。尊师曾对我说,若想救万民于水火,并非科举一条路。这句话对我触动极大,也使我有幸结缘道门。后来,我在洛阳一带游历山水,参访‘道境极地’王屋山时,得见那里存留‘白云道士’司马承祯的众多遗迹,忽然领悟到,投身道门亦可济时救世。于是,我便入天台山学道,得到众多名师指点,决意重整道教典籍,这才云游四海、遍访道观,希望能完成一部集道教古今大成的书。来到成都后,正巧得知天子幸蜀,潘尊师也随之而来,这才再次拜谢尊师。承蒙尊师抬爱,将我错荐给天子,也因此有缘结识王爷。”

“原来如此。以后,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不敢,王爷但有所问,贫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完,两个人又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李杰不觉往北边的山路望去,他期望能早些见到郑畋,从他的口中听到这些月京城发生的事。自离京城后,李杰每日关心着国都的新况,一想到长安百姓惨遭蹂躏,心中不觉难过。

却说,郑畋与天子分别后,回到凤翔斩贼使、歃血盟、修城池、联藩镇。泾原的程宗楚、天雄的仇公遇都先后与郑畋结盟。广明二年(公元881年),一纸檄文携快马直送长安,更送到了天下的藩镇手中。檄文中那一句“每枕戈以待旦,常泣血以忘餐。誓与义士忠臣,共剪狐鸣狗盗。近承诏命,会合诸军。皇帝亲御六师,即离三蜀。霜戈万队,铁马千群……”的豪言壮语至今回想亦觉荡气回肠。

打那以后,尚在观望的诸道耸动,各治勤王之师。唐中和元年(公元881年)三月,京城四面诸军行营都统郑畋率部在龙尾陂击溃黄巢宰相尚让。这一战,郑畋的名字惊住了黄巢,惊住了长安。它好似一针兴奋剂注入了所有正在准备反攻长安的藩镇们的血脉中,一时间,四处兵马齐发,对长安形成围攻之势。然而,胜利冲昏了一些藩镇将领的头脑,四月初,龙尾陂一战战功卓著的唐弘夫、程宗楚等不听郑畋多次劝告,率领大军围攻咸阳,随后兵进长安。老谋深算的黄巢早料到唐军会急于求成,他果断地放弃长安城率大军当夜撤离,屯兵灞上,伺机反戈。随后,几路唐军杀入长安,为了争功乱作一团,唐军士兵更是肆入府第民舍,抢掠金帛、妓妾。黄巢得知城内状况,当机决定引兵反攻。大齐主力分头从诸门回返长安,展开巷战。官军猝不及防,身上又背着抢来的财物,负重难行,死者十之八九。乱军之中,程宗楚、唐弘夫先后被义军杀死,其余将领收集残兵,狼狈逃窜。

一场厮杀之后,长安城头重新飘扬起大齐军的旗帜。由于长安市民先前有欢迎唐军的举动,黄巢对此极为愤怒,竟下令纵兵屠杀。一时间,百万京师血流成川……一场战役,先胜后败,长安城得而复失。由于连续战争的消耗,凤翔补给不及,行军司马李昌言因嫌犒赏不力,率领兴平军袭击凤翔,郑畋被捉。无奈之下,郑畋只能同意表奏李昌言凤翔留后,自己被押送着羞愧地前往成都……

当初泪别天子,肩负复兴唐室重任,那是怎样一种使命感。当斩杀齐使、联络诸道掷地有声不思退路时,又是怎样的豪迈……一想起这些日子经历的风风雨雨,郑畋感慨万千。可如今,颠簸在入蜀的栈道上,他的心中既对天子愧疚,又对失利抱憾。几日风尘,恍若隔世,他的鬓角一夜花白。前边就是鹿头关,翻过这道山,一马平川直通成都,天子在那里等候着他。郑畋感到辛酸,他无颜面对寄予他厚望的皇帝。然而,他却也没料到,寿王李杰和杜光庭竟然在这里迎接他,这让他受宠若惊。

一路上,李杰询问着前线的战况,但郑畋只是礼节性地应付着答了几句。其实,他何尝不是一肚子的话没处倾倒,何尝不想将自己的担心和对将来的打算一一道来?但或许,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并不知道寿王已渐参朝政,在他眼里,王爷贵为千岁迎接自己一个罪人实乃皇上天恩。成都号称天府之国,他并不担心天子在这里生活上会受苦,但他能感觉到,皇帝的心时刻惦念着前线的战局。见了皇上,他该如何面对、如何解释?更重要的是,郑畋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宦海生涯即将走到尽头,或许到成都后面圣的谈话是他最后一次表明他对战局未来走向预测的契机。故而,他一面含含糊糊应着李杰的问话,脑子里却反复组织着语言,准备见到皇帝时就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节度府衙,现在是天子的行宫。郑畋像一个犯错的孩子,静静地跪在临时的御书房门前,等候天子的召见。“吱呀呀”一声,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宫女,面带忧虑之色:“郑大人,皇上宣您觐见。”

郑畋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拂了拂身上的尘土。

“大人您得劝劝,皇上已经两天没进膳了。”宫女说完这句话便退在一侧。郑畋心中一阵酸楚。他撩开袍服,轻手轻脚地进了书房,远远地便跪下磕头:“罪臣郑畋见过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儇忙起身,绕到案前双手搀起郑畋,许久才说出一句话:“你受苦了。”又传令左右看座。郑畋顿时哽咽,小心翼翼地欠身而坐。

“凤翔的事,朕已知晓,朕不怪罪于你。”

“臣有负陛下重托,罪该万死!”

李儇摆摆手:“胜败兵家常事。长安得而复失亦非你之过,实乃程宗楚、唐弘夫等贪功冒进,乱了复国大计,一死难辞其咎!至于凤翔兵变,过不在你。从前,朕不闻政事,延误国是,若早听爱卿之言,不至今日颠沛流离之苦。如今你既来成都,便留朕身边,朕依旧拜你为相,军国大事为你所领。”

郑畋从前虽也贪慕功名,也恨不能权倾一时与宫中的太监分庭抗礼。然而,此难之后,他已知成都军政大权早陷入田令孜、陈敬瑄弟兄手中。倘他当初挥兵入京收复长安,自然有权以清君侧、迎天子之名除了这个恨之入骨的阉宦。然而,如今他戴罪之身,岂配为百官表率?一路之上,他早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归宿。中原纷争不断,朝局尔虞我诈,倒是这西川算得上偏安一隅的世外桃源。倒不如借此机会,留在西川,挂个虚衔不再过问朝政为上。想到这里,他回道:“陛下,当下要紧的,是早日剿灭黄贼,班师回京。臣损兵折将,不堪重任,还望皇上启用贤臣良将,匡复社稷。”

“卿乃我大唐栋梁,除了你,谁可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臣闻听,宰相王铎屡次请命,征伐黄贼。念及他一颗事主忠心,陛下当令他统帅三军。”

“怎么,你也保举王铎?”李儇犹豫道,“难道你忘记了,前番起兵,他为人自负,不听同僚劝谏,擅作主张、误用庸才,以至弄得丢盔弃甲,至今沦为将士笑柄。前些天,他向朕毛遂自荐,孔化文、张禹川、韦昭度数人力保。朕正犹豫不决……当初他与你各执一词,在金殿上一度争得面红耳赤,你非但不记仇,怎么一回朕身边第一个便保举他?”

“陛下,臣子们意见不同乃是常事。虽然各执一词,但均是为了国家。丈夫临大事岂能拘故节?陛下如今若想收复长安,须为天下行三个表率,而授王相征讨大权,可集三利于一也!”

“哪三个表率?”

“其一,布公天下,罢黜高千里。高千里拥兵自重亦非一两日,陛下越对他宽容,他则越得寸进尺,启用王相正好是公示天下的契机。其二,任用贤良,以免宦官掌兵。恕在下斗胆,历朝历代但凡宦官典兵,必会留下祸害。忠武军杨监军虽然带兵有方、忠心耿耿,但毕竟不可为帅。其三,王相先前兵败,陛下既往不咎重新任用,此举传扬开去,将士必因陛下的圣明欢欣鼓舞、心悦诚服而奋勇杀敌。”

“听起来倒也有理。但王铎毕竟一介书生,掌兵尚可,可还需要一些能上阵杀敌的……”

“臣再保举两人。其一,杨复光……”

“哦?你刚才还说宦官不能委以重任……”

“典天下之兵,必然不可,但杨监军在中原作战多年,牵制黄贼主力,功不可没。臣闻听,敌人内部将士多不齐心,加之黄贼日益远贤亲佞、赏罚不明,时间长了,将士必生叛心。杨监军攻心有方、降敌有道,当年若不是宋威等人作梗早已经降服王仙芝。陛下可让杨监军伺机收复敌军将领,为我所用,这样可加速敌军的瓦解。”

“言之有理,卿举荐的第二人是谁?”

“沙陀李国昌父子!”

“沙陀?这些异族向来不知思恩图报,多次起兵扰境,实在难为朕容。”

“陛下正好可让其将功赎罪!要知道,这些沙陀的铁骑正是黄巢的克星。眼下收复长安是国家大计,皇上当不拘一格任用人才。”

“好吧……朕就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