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长安烽火 第十三章

见寿王这样一本正经,郑畋微笑着,躬着腰问:“何敢言请教?王爷想知道什么,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郑大人从前一直主战,为何今日朝会的时候,要主抚呢?”李杰轻描淡写般的问话,不由得让郑畋愣住了。他从来没有想到,六王院中竟然隐藏着这么一个对时局关切的小王爷。唉,可惜,他不是皇帝,不然大唐就有救了,他在心里默默道。

“王爷,其实剿与抚并不矛盾,也不是对草军策略的根本所在。臣以为,平定叛乱之根本,在于还天下一个安宁,而非治其于死地。叛乱之初,草军气盛,战斗力强,势必不肯受抚,故而只能征缴,给其沉重打击。而此一时,彼一时,王仙芝伏法后,草军军心涣散,黄巢似乎也有归降之意。倘若此时招抚能够奏效,无疑可以减少伤亡,而同样可还天下一个太平。臣朝会之时还说过,中原藩镇不可懈怠,黄巢但有不臣之举,势必要歼之!”

李杰认真地听着,谦卑地点点头:“感谢郑大人教诲。”说完,转身往六王院而去。

“王爷,你不去看马球吗?”

李杰停住脚步,笑着摇摇头:“不了,我想将《贞观政要》里面几段再琢磨琢磨……”李杰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石阶的尽头,郑畋久久驻足望去,心中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感动:原来他一直在误解这个院落。六王院中,竟然住着这么一位贤明好学的小王爷!

李儇来到马球场。

坐定后,田令孜冲球场外击掌三声,接着,四位衣着华丽的官员来到近前,一一向李儇行礼。李儇仔细一看,认得这四个人:居中的胖子是田令孜的兄长,担任左金吾大将军的陈敬瑄,另三个人都是神策军的将领:杨师立、牛勖、罗元杲。李儇就是再糊涂也能够看出来,这四个人都是田令孜的心腹。

“阿父安排这四个‘忠臣良将’陪朕玩球?”李儇的话语夹带着讽刺。

“皇上英明啊。老奴确是想借这个机会给皇上举荐几个贤良之才。”

“他们四个人都在禁军中担任要职,朕也颇为重用,不知阿父还想如何举荐?”

田令孜赔笑道:“皇上,高千里离任之后,蜀中没有良臣治理实为不妥啊。”他心里暗自道:三川之地,乃是大唐的后花园。当年玄宗皇帝就是在成都躲过了“安史之乱”。如今黄巢贼兵猖獗,倘若长安有个闪失,仿照明皇幸蜀不失为上上之策。可在此之前,他必须把他最信任的几个人安插到三川去,尤其是西川的成都。

李儇心头划过一丝悲哀:他知道,田令孜明着客客气气,可暗地里却逼着他将三川要职封赏给他的亲信。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尽管他是大唐国君,可他并没有多少实权。儿时,他总是贪玩,不愿意受理朝政,王仙芝、黄巢揭竿而起,让他猛然间成熟了不少。可此时,他才发现,朝中大权竟然已经旁落在这个当初拥立他为帝、如今他口口声声叫着“阿父”的宦官手中。

李儇乜斜着眼睛扫视着四个人,对田令孜冷冷地说道:“三川,乃是我大唐的粮仓和安定的庇护,是该精选良才了。只是,西川有三道,阿父给朕举荐了四个人,让朕为难啊!这成都府,更是仅次于扬州的肥差,不知阿父有意让谁出任呢?”

李儇开门见山的问话,倒把田令孜的嘴堵住了。他本想立刻举荐兄长陈敬瑄为西川节度使,可转念一想,这是一个试探小皇帝的机会,于是又把问题踢还给了李儇:“臣自然知道西川之主责任重大,故而多给皇上推荐了一个候选的良臣,请皇上决断!”

李儇狠狠地咬了咬牙,却不露声色。他如果指定陈敬瑄为西川节度使,那便等于卑躬屈膝向田令孜讨好。尽管他手中没有实权,但他不愿意轻易屈服退让。可一旦他指定其他三个人,那么后果他自然清楚——田令孜有能力将他扶上皇位,也就可以废掉他。李儇转过头,望着马球场边的战马,忽然心生一念,向陈敬瑄等四个人问道:“你等都是我神策军将领,护卫征杀自是不在话下,可不知球技如何?”不等几个人回答,李儇接着说:“你等四人,且击球一局,以赌三川。”

四个人面面相觑,都转过头来看田令孜。田令孜心中得意的一笑,他很满意,因为在他看来,小皇帝根本没有理会到其中的轻重,只不过是着急想看马球罢了。他冲陈敬瑄等人会心一笑,几个人明白过来,慌忙答应。

受到皇帝悬赏,又蒙天子亲临观摩,这可能是大唐最高级的马球赛事了。按照规矩,一群侍卫在球场之上立好球门。李儇亲自升登御座,田令孜站立一旁。李儇一挥手,四个将军、众卫士跪倒接旨。受到李儇会意以后,小太监德顺立于武榭左侧,高声宣读:“……凡击中头筹者,领剑南西川道,治成都府;击中第二筹者,领剑南东川道,治梓州县;击中第三筹者,领山南西道,治兴元府……钦赐!”众将拜接,待都教练使放球于球场中。杨师立、牛勖、罗元杲三人相互看看,知道无非要博天子一笑,遂相互一让,陈敬瑄也不客气,驰马举杆,拔得头筹,遂为剑南西川节度使。杨师立、牛勖分任剑南东川和山南西道的节度使。

郑畋眼见着这一切,感到心痛:大唐最重要的官吏竟然如这样儿戏一般任命。他想想韦庄的托付,不由得摇摇头,皇帝眼中、田令孜眼中,哪有真正的人才!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宦官专权、习惯了皇帝不理政事以及做出的许多荒唐的抉择。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眼下大唐唯一可以依仗的三川重镇竟然这样就被田令孜握在了掌心。那种心痛、愤恨和绝望,逼迫着他冲到了李儇的跟前,跪拜道:“皇上,三川乃国家命脉,切不可草率啊!”

一句话,把李儇推上了尴尬的位置,他心里埋怨郑畋:你真以为朕是昏君吗?可朕没有半分实权,如何拒绝田令孜?他用眼角瞟了一眼一旁趾高气扬的田令孜,咬咬牙,违心地冷冷对郑畋道:“爱卿多虑了,田军容举荐的这几个人都是忠臣良将,三川交给他们,朕放心。”

“皇上,三川重镇,岂可儿戏赌之?臣恳请陛下三思!”

“皇上,”田令孜觉得郑畋这分明是在挑衅于他,忍无可忍道,“今日朝会之时,郑大人与卢大人公然吵闹朝堂,无以为百官表率。而今,无视天子金口玉言,出言不逊,请治郑畋之罪!”

“你……”郑畋气得冷眉倒竖,狠狠地瞪着田令孜。田令孜把话逼到了这个地步,李儇唯一能做的就是遵从。他心里道:台文莫要怪朕,朕实在是身不由己!只能先让你离开朝廷一段时间,等日后,朕会加倍重用你!

“军容言之有理,”李儇木讷地一字一顿道,“朝臣任免乃国家大事,卿贵为宰辅,有权质疑,朕不怪罪。然而,今日早朝之时,卿与卢卿争吵,确乃无以为百官表率,罢为太子宾客,闭门思过一月,以观后效。”

“臣……谢主隆恩……”

一场少有的击球赌三川便如此结局,而田令孜心满意足地将自己的心腹安置在了大唐的后方。

且说,起义军攻陷广州之后,确有暂安一隅、以观时局之想。然而,岭表气候湿热,将士们多患瘴疠而死。情势所逼,起义军众将领都劝黄巢北上,以图大利。一想到王仙芝起初也有归顺朝廷之意,最终落得个身死人亡的下场,黄巢一咬牙,决意北上,与这个腐朽的王朝一拼到底。

与此同时,受命南面行营招讨都统的王铎,正屯兵江陵。王铎不善统兵,任命了李系为行营副都统兼湖南观察使。李系虽是名将李晟之后,却只会纸上谈兵。听说黄巢率精兵而至,便望风而溃。黄巢趁机直趋北上。有趣的是,王铎赴任时带了一群小妾,却将正房夫人留在了长安;夫人得知后妒火中烧,亲自前往江陵问罪,得到书信之后,王铎大惊失色,慌忙向属下讨个主意:“黄巢北上,夫人南来,早晚忧心,如何是好?”身边幕僚打趣道:“不如投降黄巢以避夫人。”

无可奈何的王铎只有慌忙逃窜,半月之后,江陵失守。

黄巢一鼓作气,连续攻克宣州、汝州,随后又大破东都。一夜之间,潼关要塞成为长安最后一道屏障。一时间,朝野上下震惊!

隆冬时节。长安城虽然依旧熙来攘往,然而却在这个季节、这个境地之下显出了几分荒凉。在这条春秋应试的道路上,韦庄已经走过了近二十个年头。科场昏暗,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却依旧没有功名在身,更没有机会得以施展心中的凌云之志。每日,韦庄只在客栈居下,一来入秋之后,自己的身体愈发不爽,不能像年轻的时候一样闲游长安街市;二来这铺下的茶肆人来人往,倒也能听到前方的战事。连连的败仗,让韦庄已经没有心思挂念自己的科考结果,而前方每有战报传来,都牵动着这个才子的心。

几时闻唱凯旋歌,处处屯兵未倒戈。

天子只凭红旆壮,将军空恃紫髯多。

尸填汉水连荆阜,血染湘云接楚波。

莫问流离南越事,战余空有旧山河。

吟罢此诗,韦庄不禁眼中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