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缠绵回心院
“皇后,老臣是来向你辞行的!”北院枢密使,宋王耶律仁先由太子耶律濬陪着,跌跌撞撞走进皇后宫。由于极度的痛苦和愤懑,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腔调。
萧观音正闷闷不乐地坐在莲花状金腊台下想心事,猛地听到耶律仁先说来向她辞行,惊然一惊,急忙从绣垫上站起来,疑惑地问:“向我辞行?你要到哪里去?什么时候才回来?”
耶律仁先擦了擦眼角流出的泪水,凄楚地说:“恐由此去……再也见不到皇后了!”
“啊?”萧观音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呀!”
太子耶律濬对母亲说:“陛下把他贬出了皇都!”
“贬到了什么地方?”
“贬到南京去当一名小小的南京留守。”
“这是为什么?”萧观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耶律仁先是前朝老臣,对大辽朝忠心耿耿,立下了汗马功劳。就是这次平定重元父子的叛乱,也全是仰仗仁先的孤忠和奋勇!他从不阿谀媚上,秉直敢谏,有魏征和狄仁杰的品格,是个极为难得的镜鉴之臣。怎么能把这样的大忠臣贬了出去呢?
“为什么?”太子愤愤地说,“还不是因为宋王直言敢谏,得罪了父王!”
“我去求陛下,无论如何也得叫陛下把宋王留下!”萧观音边说边匆匆向外走。
耶律仁先拦住萧观音,激动地说:“皇后对老臣的恩典,老臣领了。陛下被耶律乙辛老贼所惑,对他百般宠信,言听计从。臣就是因为得罪了这个奸贼,才有今日之贬,你去求陛下……”仁先苦笑着频频摇头,“反倒会给皇后招来麻烦啊!”
听了耶律仁先这番话,萧观音好像从梦中突然清醒过来。是呀,今天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以前,陛下对自己宠爱到无以附加的程度,几乎夜夜专房独宠,百依百顺。自从在延芳淀猎场规劝陛下以后,陛下没有再到她的宫中来过,长夜难捱,孤灯独守,象是被打进冷宫。这时自己去求他,他怎么能给好脸色呢?不是自讨没趣吗?想到这里,她颓丧地走了回来,伤心地坐在绣垫上。
耶律仁先慢慢走到萧观音面前,老泪纵横地说:“老臣此去,别无牵挂,只担心皇后和太子……”他哽咽得说不下去了,用袍袖擦了擦涌流的泪水,停了一会儿才说:“耶律乙辛居心不良,意在谋朝篡位。此贼奸诈阴险,诡计多端,又培植了不少心腹党羽,大辽朝非坏在他手里不可!臣走后,皇后和太子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臣担心他对你们下毒手呀!”他紧紧握住耶律濬的手说:“太子,你年少气盛,锋芒太露,容易激怒陛下,给乙辛老贼离间你们父子骨肉造成可乘之机。老臣走后,殿下一定要谨慎小心,千万不要得罪陛下。只要陛下宠爱你,乙辛老贼就奈何不了你一根寒毛。殿下,你要千万记住啊!”
“大王!”耶律濬扑到仁先怀里,放声恸哭起来。耶律仁先疼爱地抚摸他的肩膀。
“皇后保重!”耶律仁先转身走向萧观音,四只泪眼默默相视,但谁也没有说什么。耶律仁先冲萧观音深施一礼,转身向宫外走去。
萧观音和耶律濬伫立在宫门口,望着耶律仁先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泪水模糊了双眼。
萧观音和耶律濬回到宫里,坐下,萧观音爱怜地看着耶律濬,语重心长地说:“皇儿,你要牢牢记住宋王的话,处处小心,千万别得罪你父皇。”说到这里,她长长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你父皇近来脾气很不好,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之怒。以前,我向他进谏,他总是认真地听,有时我错怪了他,他也从不发火,耐心地向我说明真情,我们从来没有红过脸。没想到上次在延芳淀,他……他竟然把我推倒在地……”她呜咽得说不下去了。
耶律濬走过去替母亲擦掉眼泪,关心地问:“打那次以后,父皇一直没到这里来?”
萧观音伤心地点点头。
“他这样对待你太不公平了,我去找他!”耶律濬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萧观音一把抓住他,说:“这事不要你管。替你父皇管好朝政,母亲就放心了。”
“哎,儿记下了。”耶律濬理解母亲,她是怕自己再次惹怒父皇,听话地点点头,“天不早了,你快安歇吧,我走啦。”耶律濬恋态不舍地告别母亲,离开皇后宫。
空荡荡的皇后宫里,就剩下了萧观音一人。夜已经很深了,宫外黑黪黪的,伸手不见五指。夜风吹得窗纸呼嗒呼嗒响,莲蓬状金蜡台上的兽油大蜡烛已将要燃尽,上面结了厚厚的烛花,烛影摇曳,给人一种惊恐不安的感觉。值宿宫女坐在门前绣墩上闭目打盹,昏昏欲睡。多么清冷、凄惶,孤寂啊!萧观音顾影自怜,阵阵酸楚袭上心头。曾几何时,这里还是那样的红火、温暖、充满了恩爱,欢乐。道宗几乎天天来这里过夜。她同道宗在一起,或读书奕棋,或饮宴歌舞,或斗草游戏;或喁喁细语……而现在……她不敢再想下去,泪水顺面颊簌簌流了下来。
红嫣还没有睡,她悄悄走到萧观音面前,小声说:“皇后,天不早了,你快点安歇吧。象你这样整天不吃不睡,身子骨怎能吃得消,非熬病了不可。瞧你已经瘦成什么样子啦!”
红嫣是萧观音从娘家带来的宫女,最知道她的心,最疼她。萧观音看着焦虑不安的红嫣,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睡不着啊!”
红嫣说:“皇后,依奴婢之见,你还是去找陛下好好谈谈,陛下以前对你那么宠爱,把话说开,陛下还会像以前那样宠爱你的。”
萧观音说:“我也有满肚子话要对陛下说呀,可是……”她凄怆地摇摇头,“陛下不召见,怎能见到陛下呢!”
“是呀,”红嫣替皇后发起愁来,“想个什么办法才能见到陛下呢?”
萧观音仔细想来,觉得陛下还是真心爱她的。他们定精的礼物是《上邪》诗,陛下亲手抄写,她谱的曲。结婚以后,陛下不止一次让她弹唱这首诗,每弹唱一次感情就加深一次。陛下喜欢诗,喜欢听她唱曲儿。想到这里,突然眼前一亮,想出了主意:把自己想说的心里话写成诗,谱上曲,在夜深入静时弹唱,也许陛下能够听到,或许能打动他的心,唤回他对自己的爱。
主意拿定,萧观音坐到书案前。红嫣研好墨,铺上绛红笺。萧观音蘸墨掭笔,蹙眉凝思。她无意中看见了她同道宗一起睡觉的销金帐,以及销金帐里的鸳鸯枕、合欢被,幸福和羞涩顿时涌上心头,脸颊象火烤一样,热辣辣的发烧。道宗的音容笑貌又浮现在她的眼前。万千思绪在胸中翻腾,海潮般地从笔端涌出,一篇情炽如火,缠绵悱侧的《回心院》歌词很快便写成了。这时,东方已升起玫瑰色的晨曦,萧观音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心情比先前轻松了许多。
萧观音本来会谱曲,但她这篇《回心院》写得感情极为真挚,委婉细腻,如泣如诉,只有用江南丝竹的音调,才能把它的内蕴尽善尽美地抒发出来。她想到了伶官赵惟一,他精通江南丝竹,让他为《回心院》谱曲儿,不是再好不过了吗?用过早膳以后,她便派红嫣去传赵惟一。
功夫不大,红嫣领赵惟一来来到宫中,向萧观音双膝跪下,低头说道:“伶官赵惟一给皇后请安!皇后传小人来,有何差遣?”
“起来吧。”萧观音端坐在绣墩上,沉稳地说,“我写了一篇《回心院》歌词,特请你来为它谱上曲调。”
“谢皇后这么看得起小人。”赵惟一站起身,低头垂手立在一旁,“请皇后把歌词拿来,让小人看看。”
萧观音把歌词交给红嫣,红嫣递给赵惟一。赵惟一看过歌词以后,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大声夸赞起来:“啊!太好了!在咱们大辽朝,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歌词呢!此词感情充沛,真挚细腻,委婉缠绵,最适合用江南丝竹音调谱曲。”
萧观音高兴地说:“先生所言,正合我意。那就请先生快快谱来吧。”
“尊懿旨。”赵惟一躬身施礼,随红嫣来到一张桌子前坐下,哼哼唧唧,比比划划地谱起曲来。
赵惟一不愧是个谱曲高手,不到吃中午饭的时候便谱完了。他弹着琵琶,让皇后唱了一遍。曲子确实谱得非常之好,委婉真切,缠绵动人,一波三折,一咏三叹,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萧观音满意极了。
正在这时,单登从宫门口走过。她听到宫内传来弹唱声,不由扭头向宫内看去,啊?原来弹唱的不是别人,而是萧观音皇后和赵惟一。满腔怒火不由地冲上脑门!就是因为萧观音和赵惟一,她被撵出了万岁宫,来到这里当了一名下贱的粗使宫女。虽然萧观音没记旧怨,对她依然很好,但她咽不下这口气,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当她看封萧观音和赵惟一在一起弹唱时,心里又气叉恨,还有点酸溜溜的,牙根儿咬得咯咯直响。弹唱完了,萧观音赏给赵惟一许多银子和锦缎。当赵惟一转身向宫外走来时,单登才从嫉恨中惊醒过来,急急忙忙地躲闪到一旁。
这天晚上,天气格外晴朗,湛蓝湛蓝的天空中,悬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春风习习,清爽宜人,窗外的杨柳吐拙了嫩芽,墙下的迎春含苞欲放,鹅黄嫩绿,交相辉映,美不胜收。萧观音激动而紧张,手心里沁出冷汗。今晚,她要弹唱《回心院》,以期打动道宗,唤回失去的宠爱,她先来到佛堂,虔诚地向菩萨烧香,跪拜,祷告,求菩萨保。佑能让道宗听到她的弹唱,回心转意,重新回到她身边。
拜完菩萨后,回到宫中,怀抱琵琶端坐在绣墩上,神拢二目,气沉丹田,伸出春笋般纤纤玉手,轻轻弹拨起来。弹完“引子”以后,她张开绣口朱唇,放声唱了起来: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扫深殿,待君宴。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拂象床,待君王。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是秋来转展多,更有双双泪痕渗。换香枕,待君寝。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铺翠被,待君睡。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装绣帐,待君……贶……
唱到这里时,萧观音已是泪涌如泉,抽泣哽塞,再也唱不下去了。清风被感动的停住脚步,躲在殿角默默地谛听,月亮变得暗然无光,伤心地藏进云层。柳丝垂泪,迎春含悲,苍天洒下怜悯的泪水,化作露珠在草尖上滚动。
这些天来,道宗的心情同样非常矛盾和痛苦。帝王的尊严使他不能容忍萧观音对他直言铮谏,更不能容忍拿他同夏代亡国之君太康相比,他要维护九五至尊的天威,日月不能颠倒,更不允许恶月侵日。他要给萧观音一点颜色看看,从延芳淀春猎回来以后,他一直没有到皇后宫里去。他想把萧观音忘掉,但是却不能,萧观音的美貌、才气,脉脉温情,总是在他眼前晃动,心中萦绕。每当他同其它嫔妃同床共枕时,总觉得对方就是萧观音。今天晚上,他召来一位嫔妃侍御,刚要脱衣上床,突然一阵弹唱声隐隐传来。这声音好熟悉,仔细一听,原来是萧观音在弹唱。声音凄婉哀绝,含悲忍泪,如泣如诉,真挚感人。当他听到“犹忆当年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时,心中忍不住悚悚颤抖起来。他和萧观音合卺时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眼前,新婚之夜,在“合欢!”“合欢!”的喊声中,他同萧观音同床共枕,如鸳鸯交颈,鸾凤共栖,是何等愉悦欢洽!而今却鸳鸯离散,形单影只。道宗心中叹道:“皇后啊皇后,独覆相思被的岂只是你,我何止不是啊!”这时,萧观音正唱:“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明珠,不教照见愁模样。装绣帐,待君……贶……”当她唱到“待君……贶……”时,声音悲凄欲绝,哭声掩没了歌声。道宗被打动了,泪水夺眶而出。
萧观音大概恢复了平静,又唱了起来: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叠锦茵,待君临。
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展瑶席,待君息。
剔银灯,须知一样明。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剔银灯,待君行。
爇熏炉,能将孤闷苏。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爇熏炉,待君娱。
张鸣筝,恰恰语娇莺。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张鸣筝,待君听。
唱到这里,萧观音的弹唱声嘎然而止。这时道宗才发现,歌词中连续用了十个待君宴、待君王、待君寝、待君睡、待君贶、待君临、待君息、待君行,待君娱、待君听!可见萧观音对自己韵感情是多么真挚,多么炽热!她在焦渴地盼望自己去临幸啊!此时道宗想到的全是萧观音的好处,娇俏美丽的容貌,软玉般腻滑温馨的胴体,横溢的才华,脉脉的柔情……他再也控制不住了,推开侍御的嫔妃,急不可待地向皇后宫跑去。
当萧观音看到道宗蓦然出现在宫门口时,由于极度的激动和喜悦,突然晕了过去。道宗急忙跑过来把她搂在怀里。萧观音在道宗怀里慢慢睁开眼睛,百感交集地看着道宗,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只颤颤抖抖地说了一句:“你……你总算来了!”随即闭上了眼睛。道宗看见,她的眼角滚出豆大的泪珠。
俗话说,新婚不如长别,道宗和萧观音度过了一个难以忘怀的幸福甜蜜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