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时光回溯到辽道宗清宁元年(公元1055年)。

春天的一个早晨,启明星还没有消退,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座落在广漠无垠大草原上的辽朝皇都上京还沉睡在迷濛的夜色里。草原上薄雾滚滚,虚幻飘渺,只有蛩虫在草丛中鸣叫,时断时续。皇城里静谧安详,漆黑一片。只有太子宫里几十盏银饰兽油灯喷吐着熊熊光焰。太监宫女进进出出,奔跑着,忙碌着。他们虽然紧张劳累,但脸上都挂着难以抑制的笑容。原来,他们的主子萧观音,今天要册封为皇后。

此时,萧观音正端坐在梳妆楼上对着青铜宝镜梳妆。她看上去有二十来岁年纪,生得花容月貌,窈窕娇娜。两道眉毛又细又长,如远山藏黛;唇红齿白,两颊红润,艳如桃花。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幸福和羞涩一齐涌上尽头,她感到荣耀、幸福,又感到责任重大。今后,她不但要侍奉好皇帝,还要统领六宫,母仪天下,因而一言一行都要循规蹈矩,不能有丝毫越礼之处。她和道宗是真心相爱的。

那是三年前的事,道宗皇帝还是皇太子。他是兴宗皇帝的长子,名叫耶律洪基,字涅邻,小名查剌。

一个夏天的上午,太子耶律洪基从馒头山打猎归来,由众武士和太监们护拥着向皇宫走去。当他路过南院枢密使萧惠的府门时,突然听到从府内传来悠扬悦耳的琵琶声。他不由停住马,仄耳细听,这琵琶弹得指法娴熟,委婉缠绵,深沉清越,堪称妙手!他下得马来,挥退跟随的武士和宫监,独自一人循着琵琶声向府门走去。

太子耶律洪基边听边蹑手蹑脚往里走。他穿过花厅,绕过回廊,来到后院。原来,琵琶声是从后院一座雅致的朱楼里传出来的。悄悄走近朱楼,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雕花小门,里面没有人。琵琶声是从里间屋传来的。太子扫视了一下屋子四周,从陈设布置看,像是位公子的书房。靠墙的厨架上,摆满古书典籍,桌案上放着文房四宝,碧玉香炉里燃着藏香,烟去缭绕,香气扑鼻。香炉旁放着一本雕版线装古书,书页敞开,分明是刚刚读过。太子知道,萧惠有三位小姐,两位公子。他好奇地踮着脚尖轻轻走过去,拿起书本一看,惊得瞪大眼睛。原来这是一本唐朝开元年间刻印的《诗三百篇》。这种书在中原已很难寻到,在北国就更为奇缺珍贵了。太子读过不少中原的典籍,唯独没读过这《诗三百篇》。他急切地向翻开的书页看去,见是一首叫作《关雎》的诗,上面写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窕窈淑女发,君子好逑。”读到这里,太子的心突突狂跳起来,脸颊泛起阵阵红润。他不由向四周扫视了一下遍,幸好无人,他才放下了心。这时,里间屋里的琵琶声变成了典雅凝重的古琴声,一位少女随着古琴声唱起来,唱的正是这首《关雎》。

声音清脆甜嫩,如莺声燕语,缠绵委婉,一咏三叹,一波三折,如泣如诉。太子从来没听到过如此真挚感人的歌唱,被惊呆了。身不由己地走到了门前,顺着鹿皮门帘的缝隙向里屋看去,但见琴案旁坐着一位女子,皮肤白晳,两道长睫毛下有一双秋波欲滴含情脉脉的大眼睛,穿着辽朝衣裙,梳的却是汉族少女的丹凤髻。她正是萧惠的小女儿,乳名巧哥。真实,巧哥完全沉浸在琴曲中,丝毫没有觉察到屋外有人。唱完后,无意一回头,蓦地看见门帘后有个陌生男子在向她窥视。这人看上去儒雅潇洒,风度翩翩。从外貌看不像是歹人。不是歹人为什么私闯人家的绣楼偷看闺阁女子呢?她不由惊叫道:“啊?!你……你是什么人?竟敢私闯绣楼偷看良家女子!”

太了耶律洪基浑身一激灵,这才从惊怔中清醒过来。心里顿时紧张和害怕起来。自己虽然是大辽国的皇太子,私闯绣楼,偷看良家女子,也是礼法不容的呀!便吞吞吐吐地说:“呵……我……我……皇……”

巧哥见他言语支吾,以为他是不良之徒,惊慌地喊道:“来人!快来人呀!抓歹人!”

太子耶律洪基见她大声呼叫,想前去制止,又怕引起误会;想赶忙离开这里,又怕碰上人被抓住。急得他团团转。

几个丫头婆子听小姐呼救,忙拿起马鞭棍棒向绣楼跑来,进绣楼后,见一个男人惊惶失措地站在那里,断定他一定就是那个坏人,一拥而上,架起耶律洪基就往外拖。

正在这时,门突然开了,从外边走进一个人,进门后咚地跪倒在地,纳头便拜,嘴里诚惶诚恐地说:“老臣迎驾来迟,叫殿下受惊了!老臣该死!望殿下恕罪!”

众人低头一看,跪在地下的是萧惠,知道闯了祸,唰地全跪下了,求饶道:“奴婢该死!冒犯了殿下!殿下恕罪!”

巧哥听说那人是皇太子耶律洪基,又惊又羞,禁不住又向他看了一眼。

太子没有责怪众人,而是指着萧惠问:“抚琴的小姐是你的什么人?”

萧惠答道:“是老臣最小的女儿,名唤巧哥。刚才多有冒……”

太子从萧惠身旁绕过,大步流星地向府外走去。

萧惠茫然不解地目送太子远去。

第三天,太子的生身母亲仁懿皇后,派内臣给萧惠送来一只金匣,上面镶嵌着闪闪发光的红宝石,精美极了。萧惠问内臣:“请问公公,匣中所装何物?”

内臣答道:“皇后没有告诉奴才,奴才也不知道。皇后叫奴才告诉你,这金匣是送给你家那位弹琵琶的巧哥小姐。她看了匣中所装之物定能猜到什么意思。同意呢,便度曲付诸管弦乐;不同意么,就将原物送回。”

巧哥接过金匣,小心翼翼地掀开匣盖,见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一叠黄纸,这种黄纸是御用之物,只有帝王家才能使用。她拿起黄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首《乐府歌辞》: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巧哥看完诗,脸倏地一下红了,芳心止不住突突狂跳起来!这不明明是耶律洪基皇太子向她在求婚吗?皇太子要同她相知相爱,永不变心,谁也休想把他们分开!要想让他们分开,除非是高山变成平地,江河变得干涸,冬天打雷,夏天降雪,天和地合在一处!

萧惠是枢密使,汉学造诣也很深,自然明白这首诗的含意,知道太子是在向女儿求婚。便问巧哥道:“女儿意下如何?”

在萧惠三个女儿中,巧哥最小,也最聪慧,最漂亮。她的两个姐姐先后出嫁了,向她提亲的媒人络绎不绝,但她一个也没答应。她要找个情投意合而又知书识礼,儒雅风流的翩翩公子。她虽是北国人,但并不喜欢北国男子的粗野鲁莽。太子举止文雅,谈吐不俗,上次虽只见了一面,就深深爱上了他。只是觉得高攀不上,所以没有对阿爸说。如今见阿爸问她,脸羞得像红布一样,牙齿咬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晚上她一夜没睡,精心把太子送来的《上邪》诗谱成琴曲。第二天天不亮,由萧惠亲自送到宫中。

就这样,巧哥成了太子妃。结婚后,耶律洪基对她格外宠爱,形影不离。二人或研读经史,切磋六艺;或饮宴歌舞,吟诗作对,酬唱赠答;或纵马山林,行围射猎。巧哥本来就生得非常俊美,又很会画妆,妆成以后如庙里的观音,宫人们都叫她萧观音,渐渐地倒把她的真名巧哥忘了。

重熙二十四年,兴宗驾崩。皇太子耶律洪基在灵柩前继皇帝位,帝号道宗,改元清宁。登基刚四个月,便将萧观音册封为皇后,可见他对萧观音是多么器重和宠爱。

萧观音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心情格外激动,脸上露出极为幸福和甜蜜的笑容。宫女为她梳妆完后,请她去更衣,请了两次她居然没有听见。

可是,萧观音万万不曾想到,在册封她为懿德皇后的仪式上,竟然发生了一件怪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