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宁远城战神惨败 金疮裂汗王驾崩

显佑宫秘笈载:宁远城下,汗王为红夷大炮所伤。后又生痈于背,乃赴清河温泉浴之。八月十一日,返沈阳,欲共庆仲秋,大贝勒、大妃率众迎圣驾于沈阳西爱鸡堡。是夜,大妃宿于舱中。子时许,汗王金疮迸裂,驾崩于船中,享年六十有八。

努尔哈赤被抬进中军大帐,浑身血肉模糊,代善、莽古尔泰吓得真魂出窍,御医们更是吓得不知所措,给汗王擦拭伤口时手直发抖。汗王的前额、后背、左腿都在流血。脸色苍白,气息微弱,昏迷不醒。用了红药后血止住了,呼息渐渐增强,御医这才松了口气。

代善问道:“怎么样,父汗伤得重吗?”

御医道:“大贝勒,汗王伤得很重,但现在看还不至于危及性命,只要好好将养,就会慢慢好起来。”

“可父汗他怎么一直昏迷不醒啊?”

御医道:“一是叫大炮震的,二是从马上掉下来摔的,不要紧,过一阵子就能醒过来。大帐中搞得暖和些,汗王年纪大了,这个当口可不能冻着。”

莽古尔泰气得青筋暴跳:“他妈的这个袁蛮子,要叫我捉住你,非把你千刀万剐不可。二哥,明天我再组织人马攻城,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宁远城咱们拿不下来?”

代善哭泣着:“五弟,算了,父汗都这样了,还攻什么城?等八弟回来再说吧。”

皇太极与阿敏率两万精兵,在宁远城西北处埋伏下来,准备狠狠收拾一下前来增援的蒙古林丹汗。但宁远那边打了一天了,林丹汗的蒙古兵连个影都没有。到中午时分,探子来报,林丹汗根本就没动弹。皇太极笑道:“林丹汗正做着成吉思汗的白日梦,在大漠上坐山观虎斗,怎么会轻易发兵援明?走,咱们撤,一同去打宁远。”

行至半路,遇到了阿济格。皇太极纳闷:你不在父汗身边,跑这来干什么?走至近前,见阿济格神色不对:“出了什么事?”皇太极问道。

阿济格放声大哭:“父汗……”

“父汗他怎么了?”

“父汗……他被南蛮子的红夷大炮炸伤了。”

皇太极听罢脑袋轰地一下,就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从马上摔下来。亲兵们急忙上前搀扶,皇太极停了一会:“伤哪了?伤得重吗?”

阿济格抽泣着:“我来时还昏迷不醒,二哥让你快快返回。”

皇太极一句话也没说,他两脚一磕蹬,马鞭一扬。“啪”地一声,大白马就像箭一样地向前冲去。

到了大帐前没等马站稳,他便蹦了下来,直奔大帐中。这时汗王已经醒来了,皇太极看到父汗头上缠着白布,白布上血迹斑斑,脸上毫无血色,双唇紧咬着,看样子是在强忍着巨痛。他跪在汗王的床边,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轻轻地叫了声:“父汗。”

努尔哈赤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御医道:“请各位阿哥们出去吧,汗王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

众贝勒悄悄退了出来,皇太极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恨不能立刻率兵踏平宁远,他问道:“二哥,父汗怎么受的伤?”

“八弟,真应了你那句话了,我们对宁远城内部情况知之太少,袁蛮子不知从哪搞来一些大炮,厉害得很。一炮下去,咱们的人就倒下一大片,而且他们的大炮打得非常准,我们的将军炮没等靠前就被他们打哑巴了。将士们就是靠近了也躲不过去。我问咱们的炮手,他们说这叫平射,一般的炮手没这两下子,一定是受了特殊训练。父汗见伤亡太重,又久攻不下,便亲自督战,刚上去不一会就被炸伤了。”

皇太极将眼泪擦干,寻思了一会:“二哥,我看不是攻城的方法不对,以往我们都是这么个攻法嘛。也不是弟兄们怕死没往上冲,咱八旗兵没有孬种。关键是袁蛮子有了新的守城火器。对这个东西咱们现在还不了解,如果强攻,照样还得有伤亡。为了一个小小的宁远城,咱们不值得。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先把父汗的伤治好再说。”

代善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莽尔泰眼珠子一瞪:“这也太便宜了袁蛮子。”

皇太极恶狠狠地发誓道:“五哥,我在这儿对天发誓,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三年之内我定要叫这个南蛮子死无葬身之地,但眼下还不是报仇的时候。”

代善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撤?”

皇太极道;“要撤现在就撤,但就这么撤也真太便宜了他。”他对身边亲兵道:“传武纳格和英俄尔岱来见。”

二人跪拜后,皇太极吩咐道:“据宁远城四十余里的大海中有一孤岛,叫觉华岛,明军的粮草都屯在那儿,你二人率五千精兵,偷袭觉华岛,烧了他的粮草,一粒粮食也不给他们留。”

皇太极转身对代善道:“二哥,你率队伍先走,我和五哥殿后。我们撤退时,尽量显得慌乱些,给袁蛮子造成错觉,以掩护武纳格的偷袭行动。”

他又吩咐阿济格:“你速将邢道长请到沈阳城,越快越好。”

八旗兵从未受过这样的重创,以往也有伤亡,但最终都是打了胜仗。胜利之后,或多或少都有所获。如战俘、妇女、财物等,可这次是两手空空。清点一下,死了一千余人,受伤的却高达四千多,更为严重的是最高统帅负了重伤。红夷大炮实在是太厉害了,伤胳膊断腿的,未伤的抬着伤的,伤的在担架上呻吟着,未伤的痛哭流涕。莽古尔泰心里本来就憋着一肚子气,叫这些人一哭更是烦躁,气得他大骂:“爹个鸟,哭什么,再哭看老子宰了你。”

因为怕汗王颠着,队伍走得很慢,直到第十天下午,才到达沈阳。邢道听说汗王负伤,迅速赶到了沈阳。汗王被抬进寝宫,立即开始救治。萨满们在院中驱邪,邢道长在床前发外气,为汗王散淤血,御医们煎药,代善则领着众兄弟,阿巴亥领着众妃子,到堂子中为汗王祈祷,祈求祖宗及各位神灵保佑。

汗王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被大炮炸伤,又从马上摔出两丈多远,一般人怕早就呜呼哀哉了,可他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尤其是听说武纳格和英俄尔岱烧了觉华岛上的粮草,心里算是得到了些安慰,这也是此战的一大收获。

一个月后的一个早上,他对大妃道:“扶朕起来,整天这么躺着,非把人躺死不可。”大妃服侍他穿上了衣服,他站在地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大妃:“你说这次怎么就打败了呢?朕还像从前一样的攻城啊。从前南朝也有火器嘛。”

大妃对军事上的事,丝毫不懂,不敢瞎说,但汗王在问,她又不得不回答:“汗王,臣妾听众贝勒说,这次南朝的火器和以前的不一样,威力大多了。”

“不对,若是像打辽阳那样,也把他的火药库点了,他还用什么红夷大炮?要是谍工里应外合,赚开城门,要是……悔不听八阿哥之言,以致有今日之败。”他忽然想起,当初,八阿哥不是说张秉一之父在佟养性手下研制火器吗?进行到什么程度了?他一个人走出了宫,来到了东厢房皇太极的办公处。

皇太极这些天就住在寝宫外的东厢房中处理公务,不敢离开半步。他正埋头看一份汉官的奏章,听见亲兵们道:拜见汗王,他头一抬,大吃一惊:“父汗,你怎么出来了?邢道长临行前,再三嘱咐一定要静养。”

汗王道:“朕觉得好多了,总这么躺着,好人也躺出病来了。八阿哥,朕问你,张秉一父子研制火器一事搞得怎么样了,一晃好几年了吧?”

“回父汗,近几年来,进行过好多次试验,要想增加威力就必须多装火药,可火药一装多,炮膛就爆裂,张秉一的父亲炸死在了试验现场。”

汗王叹了口气:“张秉一干什么呢?”

“现在在李永芳手下任游击。”

汗王露出了一丝微笑:“好嘛,也当了大将了。张秉一功劳很大,不能亏待了他,这次打宁远,要是有他作内应就好了。”

汗王低着头陷入沉思,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红夷大炮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他背着手走到窗前:“研究火器之事不能中断,传朕旨意,佟养性不要带兵了,让他专门负责研究火器,他朋友多,点子也多,把张秉一抽调出来,做他的助手,一定要造出咱们自己的大炮。”汗王看着自己这个爱子,发现皇太极眼眶发黑,脸庞削瘦了许多。这么重的担子压在他身上,难为儿子了。突然,他觉得有好多话要跟皇太极说,他挥挥手,亲兵们都退了出去。

“八阿哥,朕这回摸着阎王爷的鼻子了,算是捡了一条命。但朕六十八了,恐怕以后再也不能上阵杀敌了。”说着汗王顿觉无限伤感。

“父汗,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为宁远小挫如此伤感。”

汗王一拍案子:“朕一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没曾想败在了一个小南蛮子手下!”

皇太极宽慰道:“不,父汗,不是败在他的手下,是因为南蛮子用了红夷大炮。”

“八阿哥,你不用安慰朕,朕心里明白,朕这次是犯了轻敌的错误。倘若也能像打沈阳,打辽阳那样精心筹划,拿下宁远城当不在话下。”汗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了,不说这些了,朕这些天躺在炕上,心中烦闷得很,想和你说说话。”

皇太极笑着将案头的公文推到一边。

汗王突然低下声来:“八阿哥,你想知道朕为什么要处死额尔德尼,又为什么要圈禁阿敦吗?”

皇太极心中一动,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原因?

汗王:“说起来,额尔德尼是咱们女真的大功臣,他受命创造了咱们的文字。建国之初,他做了许多好事,你额娘死得早,是他整天照顾着你,辅佐你的功课,没有额尔德尼,你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学问。”

汗王的话勾起了皇太极的内心伤痛,他低下了头。

汗王道:“大学士吃亏在和你交往过于密切,一些人以为,你所有点子都是大学士出的,所以就总是告他的状,以为告倒了他,你就没那么能耐了。”

皇太极想说,大学士出的点子,不也是为了咱大金国吗?

汗王摆了摆手:“你不用解释,大学士为了让你能继承汗位,确实在你们弟兄间搞了些名堂。你父汗不是瞎子,眼睛亮着呢。朕为什么宽容了他,因为,别说是你们哥几个,就是平民百姓家的儿子们,不也常因分家闹得不可开交吗?况且总得有一个继承祖业的吧。让他帮帮你,对大金国有好处。可他后来有些居功自傲了,甚至收起汉官和朝鲜国的礼物来了。你不要觉得朕这是在小题大做,一个人如足智多谋,且能一心为国,这便是忠臣。但若是把心思用在个人身上,就是个奸臣,这样的人往往更可怕。他的身后有一帮人,已经形成了一种势力,朕不能让这股势力存在下去,否则将来必乱朝纲。所以朕也就不能留着他。当时,朕为什么不审他?试想:审起来的话,大贝勒、三贝勒往那一坐,大刑一用,额尔德尼难保不说出些什么。朕最担心的就是他说出帮你的那些鬼点子,一旦说出来,你二哥五哥将如何看你?众贝勒如何看你?”汗王有些激动,喘了口气,“阿敦也是如此。他在你二哥面前拨弄是非,众阿哥把他看成是朕的化身了,他为了拉拢阿哥们,竟敢瞒着朕私分财物。什么是奸臣?你不要以为奸臣都像说书唱戏里描述的那样,贼眉鼠眼的。其实,奸臣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而他们的心计,要比普通人高出十倍百倍。这样的人不能留着,你看历朝历代,不都是亡在了奸臣之手吗?”

皇太极认真品味着父汗的话,赞同地点了点头。

“再有,”汗王压低了声音:“大妃也绝不是个省油的灯,别看她现在整天围着朕不离左右,她在打自己的主意,她是想让多尔衮继承汗位。表面上,她和你二哥没往来了,她骗不了朕,她心里并未放下。朕百年之后,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兄弟三人的两旗,再加上代善的两旗,就是大金国的半壁江山。”

皇太极道:“父汗,那就让多尔衮当这个汗,儿臣好好辅佐他,也未尝不可,反正都是自己家兄弟,谁当还不都一个样。”

“胡说!”汗王动气了,“你怎么能把国家大事看成儿戏?你也是个女人?多尔衮当?他能驾驭得了朕百年之后的复杂局面吗?亏你还读过孔孟之书,难道连什么是当仁不让都不懂?记住,以后绝不许这么说话。在继承汗位这个问题上,你应抛开个人的情结,要站在大金国的立场上看问题,这个汗必须是一个能将朕的大业发扬光大的人。”说到这汗王不吱声了,好大一会,才又说道:“朕现在心里十分乱,不知究竟应如何处置大妃,不能像对待大学士和阿敦那样,朕下不了手,可要是让她留下来,对你,对大金国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汗王站了起来,在地当中来回地踱着,在如何对待大妃的问题上皇太极不敢轻易表态,他只有一言不发地看着父汗。

终于,汗王说话了:“朕死以后,就让大妃跟朕去。”

“啊?”皇太极吓得叫出声来,“父汗,就没别的办法吗?”

“没有。朕到了另一个世界,也需要人陪着,你说呢?”

皇太极想了半天,含糊地“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额尔德尼、阿敦、阿巴亥,这三人是大金国三个火药库,朕死后,他们随时有可能被引爆,如果都不在了的话,你继位后麻烦就少多了。”

皇太极再次被父汗的良苦用心深深感动,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父汗,别说了,怎么总是说这些个不吉利的话。”他觉得眼睛发酸,眼泪流了下来。

汗王总算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有一种预感,他的时间不多了,该说的差不多也都说了,以后再分别找阿哥们唠唠,就可以安心地走了。

“好了,朕累了,也不打扰你了。回去,还得躺着。”

荏苒光阴,不觉又是阳春三月,汗王的伤口和明媚的春光一样,越来越好,差不多全愈合了。谷雨过后的第二天,汗王带着大妃阿巴亥、庶妃德因泽出城散心。出了抚近门,向东而行。一路上,春风和煦,路两旁榆柳青青。三个多月来,一直呆在宫里头,闷得很,冷丁到了野外,汗王的心境顿觉豁然开朗:“但愿今年能有一个好收成啊。”

汗王边走边注意大田里的庄稼,出城五里多地了,却始终未看到庄稼苗。他感到非常奇怪,便问亲兵道:“是不是朕老眼昏花,谷雨过了,庄稼也该发芽了,怎么走了这么半天,地里还是灰秃秃的?”

“回汗王,打春以后,一场雨也没下,地虽然种上了,一直没发芽呢。”

汗王想了想:“是啊,今春一直没下雨呀,这如何是好?”他下了马,走进大田,扒开土一看,玉米种子还和刚种上去时的一样,一点芽都没有。汗王心头掠过一片乌云:春头子一旱,庄稼至少得减产两成,要是再这么继续旱下去,可就不是两成的问题了。汉人再闹,若再发生粮荒,麻烦就大了。

他哪还有心情散心,上了马将马头一调:“走,回城。”

回到城里,他亲自率众贝勒到抚近门的龙王庙祈雨,并令各旗都要组织人祈雨。一求便是七天,可天空仍是万里无云,一点也看不出下雨的意思。汗王大怒,乘轿直奔龙王庙,进了庙,指着龙王的泥像骂道:“东海龙王,朕自进沈阳城,从没断过你的香火,现在三番五次地求你,你为何不给朕行雨?朕现在限你三天,你若再不给朕行雨的话,朕就将你的庙扒了,把你真身劈了。”说完,恨恨离去。

求也求了,骂也骂了,可东海龙王像睡着了似的,就是没动静。到了第三天,汗王带了众贝勒、众大臣,来到了龙王庙。按汗王御旨,若是日落之前还不下雨的话,就扒庙,劈龙王。众贝勒想劝,又不敢劝,汗王一生,对诸神十分尊敬,今天这是怎么了?代善悄声说道:“龙王爷,你快点下雨吧,再不下的话,你的真身就要被一劈两半了。”这时,庙外面,已是人山人海,都来看热闹,大家都在仰望苍天,盼望着会有奇迹发生。

日头一偏西,便起了风,先是很弱,不大会功夫,越刮越大,并且带着丝丝凉意。人群开始骚动了:“风在雨头,这么刮下去还真备不住能下雨呀。”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从北边的天际处涌来了一团团的黑云,慢慢向南移动,渐渐将太阳遮住。突然,就听“喀嚓”一个响雷,稀稀拉拉地掉下来几个雨点,人们欢呼起来:“神了!神了!汗王爷把雨求来了,下雨啦,下雨啦!”

接着又是几个响雷,雨哗哗地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汗王高兴地跑到了院中,仰视如注的大雨,放声大笑:“龙王没有负朕,朕一定要重重谢你。”

众亲兵吓坏了,他们急忙跑到院中,给汗王支上黄罗伞。

汗王求雨的成功,轰动了大金国,人们无不以为汗王是真龙天子临凡。但也许叫雨淋着了,求雨成功的第二天晚上,汗王发起了高烧,服药后,烧虽然退了,后背却长出了个痈疮,又痛又痒,御医们想尽了办法,痈疮却越来越大。一位御医提议:“清河有温泉,浴之可清心解毒,可否一试?”

也是病急乱投医,汗王应道:“那就去试试。”于是,御医官派人前去清河安排如何接驾。

出发之前,汗王传来了莽古尔泰。莽古尔泰有些纳闷:“父汗单独传我干什么,是坏事还是好事?”他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子丑寅卯,他安慰自己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爱咋咋地。”心中揣着个小兔子,进了汗王寝宫。他注意到,父汗的一个妃子也不在场,奇怪的是邢道长和范文程却坐在地当中的马杌子上。

他给汗王请了安,又拜见了邢道长:“老神仙不是回老城了吗?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邢道长一甩拂尘:“贫道刚到不大功夫,这不,这杯茶一口还没喝呢。五阿哥一向可好?”

莽古尔泰对邢道长有几分畏惧,说起话来毕恭毕敬:“谢邢道长牵挂,侄儿还好。邢道长却是越来越年轻了,是不是返老还童了?赶明儿我也跟你出家修炼去,不知收不收我这个徒弟?”

邢道长笑道:“岂敢,岂敢。五阿哥乃天上星宿临凡,肩负匡济天下之重任,岂能遁入三清世界?”

汗王道:“好了,五阿哥,你在朕的身边坐着,朕今天有话要和你说。”

努尔哈赤在这些个子侄中,最不放心的是莽古尔泰。这个愣头青,敢怒敢骂,心里藏不住事,极容易被人利用,朕百年之后有谁闹事的话,他是最有可能的一个,去清河之前要将这个愣头青安抚好。

莽古尔泰进入寝宫后,心里就一直在嘀咕:邢道长?范文程?父汗找我让这两个人在场干什么?

汗王看他一脸困惑,微微一笑:“五阿哥,这么些年,朕很少和你单独聊过,是吧?”

莽古尔泰想了想:“自打儿臣带兵之后,一次也没有。”

汗王听出来了,莽古尔泰是在挑理。

“你仗打得不错,功立了不少,不用朕单独嘱咐你什么嘛。”

得到父汗的夸奖,莽古尔泰美滋滋的。

“五阿哥,父汗年事已高,又有伤病在身,以后你们兄弟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父汗放心,儿臣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汗王点头道:“这就好,五阿哥,你还记得朕领着你们大家盟誓的事情吗?”

莽古尔泰道:“这么大事儿臣怎么敢忘?”

“好,那朕问你,如果让你推举新汗的话,你推举谁?”

莽古尔泰没想到父汗会这么直截了当,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汗王道:“朕说过,头上三尺有神明,推举新汗必须出以公心。”

十年前,莽古尔泰对汗位还存有一丝幻想,可后来额娘缢死,娇娘自杀,他的名声一落千丈,他知道,如果让众人推选的话,磨盘大的雨点也落不到他头上。进入辽南后,他看到了汉人的拼命反抗,正如父汗所说,治国可不是占山为王,因此,对争汗位,早就放弃了。

莽古尔泰抬头看了看坐中的邢道长和范文程,心里作着激烈的斗争。他听人说,额娘的事是皇太极告的密,再加上有娇娘的过结,所以对皇太极成见颇深,他实在不想推荐皇太极,但在父汗面前又不敢因私废公,想来想去,和了个稀泥:“论长,当推二哥,论能,非八弟莫属。”

“你呢?你能不能当新汗啊?”

莽古尔泰双手一起摇摆,脑袋随之一起晃着:“不行,不行,儿臣不行,儿臣不是那块料。”

汗王笑了,邢道长也笑了,汗王对邢道长和范文程道:“五阿哥快言快语,说的是实话,朕的儿子就应该这样。那你到底是推荐大贝勒,还是推荐八阿哥?”

莽古尔泰被汗王追问得没办法,只有老老实地说:“那当然是八弟,不过这可就有些委屈二哥了。”

汗王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五阿哥,推举新汗是关系到大金国命运的大事,不能感情用事。你们兄弟十几个都是朕的骨肉,朕都视为心肝,但新汗只能有一个,也就是说只有一个人能当新汗,其他人则当不上,当不上的就都委屈吗?这个新汗应胸怀大志,心地宽广,多谋善断。论才,他应高人一筹,并足以服众;论德,他应敬兄爱弟,为众阿哥的楷模。对内,可安邦兴国;对外,可统帅千军万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最终能征服大明,一统天下。无此才能者,就没资格当这个汗,你懂吗?”

莽古尔泰见父汗生气,吓得连声说:“懂,儿臣懂。”

“好了,你下去吧,要记住你今天当着朕和邢道长以及文程先生说过的话。”

“是。儿臣记住了。”

汗王吩咐亲兵道:“赏五阿哥十篓贝勒爷酒,一匹蟒缎。”他叮嘱道:“五阿哥,朕赏你是赏你,可不许贪杯。”

莽古尔泰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他打千拜道:“谢父汗。”

汗王已闭上了眼睛,哼了一声,莽古尔泰退了出去。

接着汗王又找了阿敏、岳讬、阿济格、杜度、济尔哈朗等十几位贝勒,众人的口径,完全一致。汗王十分高兴:看来朕没看错人,朕的儿孙们也都是好样的,都能从大金国的角度看问题,朕可以瞑目矣。

努尔哈赤将心中所有重大的事情都处理得有了个眉目,七月二十二日启程,乘龙舟赴清河温泉浴伤。这艘龙舟是打沈阳时在萨尔浒建的,长十余丈,十分气派,里面有处理公务的正堂,有寝室,除了小一些外,和汗王寝宫几乎没什么区别。龙舟从浑河码头起锚顺流而下,船行得很快,但进入太子河后,变成逆水行舟,速度便慢了下来。夜色降临,船浆的划水声,纤夫的低沉的号子声,像赫图阿拉城女人们摇摇车时哼哼的催眠曲。晃晃悠悠地,汗王半睡半醒中,忽见舒尔哈齐站在了他跟前,只见他骨瘦如柴,篷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发出一股臭哄哄的味道。努尔哈赤喝斥道:“你跑到哪去了?造成这副模样,还像个巴图鲁吗?”

舒尔哈齐却只是哭,并不搭腔。

努尔哈赤道:“哭什么?谁欺负你了?哥给你出气。”他伸手便去拉舒尔哈齐,忽然,舒尔哈齐变成了褚英。努尔哈赤大惊:“大阿哥,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褚英嘴一张,舌头耷拉出老长,成了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汗王一声惊叫:“啊,快来人,快来人!”

侍卫们冲了过来,轻轻推了推汗王,努尔哈赤清醒过来,惊出了一身汗。心中疑惑道:刚才是梦,还是真事?他问侍卫道:“你们没看到人进来吗?”

“回汗王,没有。”

汗王心中明白,这叔侄二人怨气太重啊。他传令:“让阿敏、杜度分别为他们的阿玛扎个牛,烧些纸,作个道场。”

阿敏、杜度在沈阳奉旨作了道场后,汗王夜晚睡觉便安稳下来,加之温泉的奇效,汗王的痈疮奇迹般地消退了。洗了十多天后,八月十一日早上,汗王觉得浑身十分轻松,他高兴异常,中气十足地说:“朕好了,马上就是中秋月圆了,朕要回沈阳与儿孙们共度八月十五。”

御医劝道:“汗王痈疮刚刚好转,必须再治疗一些日子。”

汗王却道:“你看,朕这不是已经痊愈了吗?朕之性命上系于天,些许病魇能奈我何?”

御医再三相劝,直至跪下,但汗王就是不听。

努尔哈赤归心似箭,一晃他离开沈阳已二十多天。一生中,他第一次一人因病离开他的八旗军,离开他的子侄和大臣,他惦念着国事,想他的儿孙。

皇太极已得知父汗返京,便与代善和大妃等出城迎接汗王,天黑时分,在鸡堡遇到了龙舟。月色中,汗王站立船头,众人跪拜后,汗王道:“大贝勒与众贝勒在附近村子找个地方歇下,朕明天一早回京。”

大妃上了船,汗王灯下看美,见大妃今天打扮得又与往日不同,旗头上的花是一朵粉红的大芍药,格外的鲜艳靓丽,芍药花下是一张比花还靓丽的面庞,三十七岁的大妃浑身洋溢着成熟的美。努尔哈赤将近两个多月没与大妃在一起了,当大妃走进舱中的一瞬间,努尔哈赤当即心中涌起一阵冲动。他挥了一下手,丫头和侍卫们都退了出去。汗王受的是金枪外伤,按御医们的说法,须半年之内杜绝房事。头些日子,汗王的伤时好时坏,御医们就知道汗王并未听从医嘱,他们劝汗王到清河浴伤,也有让汗王与女人隔绝之意。

御医官是个犟种,他听说室内只剩下了汗王和大妃,这还了得,万一今晚汗王和大妃来个游龙戏凤,他多天来的努力可就付诸东流了。他想以送药为借口闯进去,可当他来到汗王门前时,室内的灯已经熄灭。

御医官叫苦不迭,他深恐发生意外,便守在了外面。

结果刚过子夜,就听大妃的惊叫声:“御医,御医!”

御医正在打盹,听到室内大妃的叫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只见汗王一丝不挂地趴在床上,后背已愈合痈疮口又裂开了,床上地下,淌了一大滩鲜血。御医大惊失色,急忙敷上了止血药,血很快被止住。御医将被子拉过来给汗王盖上,他再给汗王把脉时,汗王的脉像已是绝脉,御医吓得魂飞魄散,身子一歪,他先昏倒在了地上。

阿巴亥见御医昏死过去,便知大事不好,她将自己的两个贴身丫头叫了进来,给汗王穿上了内衣,又将汗王翻过身,这才叫醒了御医官。御医官哆哆嗦嗦地掏出个药丸,给汗王服了下去,不大功夫汗王醒了过来,但此时的汗王已是气息奄奄。阿巴亥没了主意,她问御医道:“眼下应怎么办?”

御医十分痛心:“大妃,咳!”

“你别光是咳,到底该怎么办,你得说话啊。”

御医道:“大妃,请快将衣服穿上,立刻传众贝勒来见,不能再耽搁了。”

阿巴亥这时才意识到:大半天了,自己还赤着身子呢。她顾不上脸红了,拽过来件衣裳胡乱穿上,咐咐道:“快传众贝勒来见。”

众贝勒在沉睡中被叫醒,急匆匆上了龙舟。代善、皇太极等走到汗王身边,见汗王已不能说话,忙命御医道:“快点想些办法。”

御医使了个眼神,走到室外:“二位贝勒,小臣医术不精,该用的药都已用了,该想的法也都想了,凭小臣这点医道,恐无回天之力了。”

皇太极问:“晚上还好好的嘛,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

御医官叹了口气,没敢说话,只是往屋里多看了几眼。代善和皇太极明白了,原来如此。皇太极道:“此事不许乱说,否则休怪国法无情。”

皇太极和代善返身回到室中,努尔哈赤张着嘴,声音含糊不清,多…多尔……,众人听到是在叫多尔衮,多尔衮挤上前,汗王摸着他的头露出一丝微笑,突然,汗王身子一抽动,手从多尔衮头上滑了下来,随即眼睛合上了。众人见势不对,一齐惊呼:“父汗,父汗。”

御医走上前,再次把了一下脉,跪下大哭:“汗王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