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老汗王挥师定辽阳 张巡按从容赴九泉
显佑宫秘笈载:天命六年二月,张秉一潜入辽阳城,散歌谣扰乱民心。三月二十二日,大军攻城,张秉一端掉火药局,城西门先下。辽东经略袁应泰、巡案张铨等皆不屈而死。八阿哥主持盛大入城仪式,城中百姓争相剃度,迎接王师。额亦都于辽阳城外病故,享年五十有九。
张秉一奉皇太极之命,扮成一个乞丐,于天命六年二月,混进了辽阳城。进入城中的第一要务,便是寻找火药局,一个乞丐,没人注意,他四处乱逛,先到了辽东都司府衙。
距府衙一箭之地,是一座高大的单檐冲天石牌坊,横额上题“全辽阃寄”四个颜体大字,过了牌坊便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庞大建筑群,虽然很破旧,但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参差错落,仍显得气势磅礴。一座宽七间、深三间的殿式大门巍然屹立,门前一根三丈高的旗杆直指云天,从敞开的大门向里望去,是宽阔的大院,可见到里面的经略正堂,旁边是东西吏房各二十间,再往里就看不到了。张秉一叹道:“还是汉家城阙巍峨。”在大金国呆久了,冷丁回到汉人圈中,心中竟泛起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从经略府向东是总兵府,规模略小于都司府,但同样是雄伟壮观,尤其是东西两座牌坊,也很气派,东坊门上书“阃外长城”,西坊门上书“河东重镇”。他微微一笑:真的攻占了辽阳,这里便是我们的天下了。他一路走来,逢街就进,什么都察院、巡按察院、布政分司、司狱司等大街一一逛了个遍,有的甚至逛了两三个来回。其中一座凄凉破败建筑,引起了他的注意,抬头望去,见门楣上一横额上写有“夷人馆”三字,是用来接待女真人的馆驿,叶赫被灭之后,女真已为汗王一统,再也不会有女真人来拜见,也许,这里将永远荒弃下去了。
在城中转了大半天,却始终没找到火药局,他站在北什字街上琢磨开了:火药局为易燃之处,按文程先生五行之说,应建在城北,北为水,水克火嘛。于是他便向城北寻找,果然在城的西北角发现了一个青砖青瓦的建筑,周围有重兵把守,距五十步远,便是禁地,行人一律不得靠前。门口既无石狮,又无匾额,只在大门右侧墙上有一块半尺长、二寸宽的小牌,上写“火药局”。他微微一笑:“果然在这里。”
找到火药局,心里有了底,便往城边走去。他花五个大钱,买了二十个白面大馒头,装在破兜子里,找到了一个小城隍庙,歇了一会儿后,将馒头摆成个椎形,等着小叫花子们回来。
小叫花子们回来得都很晚,进了庙门发现来了个新主儿,眼前还摆着一大堆白面馒头,都惊诧地看着他。张秉一笑着招呼道:“看什么?来呀,吃馒头。”说着,顺手就扔了过去,小叫花子们接在手中,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开了,吃完后才问:“大哥,你是新来的?”
张秉一“嗯”了一声。
“从哪来?”
“沈阳。”
“沈阳那边好混吗?”
张秉一摇了摇头:“好混就不上这来了。”
“大哥,你真够朋友,那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张秉一没应声。一个小叫花子喝斥道:“你哪那么些话?管人家钱怎么来的干吗?偷的抢的,怎么了?好花就行。”
一是张秉一年龄大,二是他接连几天都买馒头,很快就成了他们的头儿。
一天晚上,他对小叫花子们道:“小的们,哥哥我学了一首歌,唱给你们,你们愿不愿意听啊。”
小叫花子们都是光着屁股扭秧歌——穷欢乐的主儿,一听头儿给他们唱歌,便叫了起来:“我们爱听。”
“那好,我唱,记住,谁先学会了,赏铜钱一个。”他从破兜里掏出了一个大钱,放到扣着的破碗底儿上,然后清了清嗓唱道:
我佛祖,有真言,
紫微星,下尘凡,
剃了发,变了天,
老汗王,坐江山。
小叫花子都十分机灵,唱了两遍都学会了,分不清谁先谁后,张秉一连声叫好,每人赏了一个铜钱。
小叫花子们高兴得直蹦,这个说:“明天我买肉包子去,吃他个饱。”
那个说:“我呀,我买半斤牛肉,好好改改馋。”
张秉一道:“别喊了,你们听着,明天,你们三个人一伙,到大街小巷给我唱这首歌,每唱十遍,赏铜钱一个。”
小叫花子又叫开了:“真的?你不骗人?”
“哥哥骗过你们吗?你们也不许骗我,我在暗中盯着你们呐。”
“我们一天要是唱上一百遍,你能给十个大钱吗?”
张秉一从兜里掏出了一大串钱,足有二百多枚:“你们要是唱上一百遍,格外还赏五个。”
两天后,歌谣在城中迅速蔓延,唱得城中人心浮动,遑遑不安。紧接着,谣言四起:老汗王率精兵十万,来攻辽阳了。
一天半夜,张秉一带着小叫花子们在城中大喊:“女真攻城啦,快逃啊。”睡梦中的人们争先恐后破门而出,直奔城门逃命,孩子哭,女人叫,乱成一团。直到城内守军出面,才知道是场虚惊。一些受尽官府盘剥的百姓,管你什么大明大金的,他们巴不得眼下的官府早点垮掉,把欺压他们的大官和衙役们统统喀嚓了,都跟着起哄。歌谣越唱越广,谣言越传越凶,人心越来越乱,一些大户人家,开始收拾细软,准备逃走。袁应泰只顾抓那些看得见的城防,如加固城池,挖壕布堑,训练将士,却忽略了非常时期在民众心中设防,未等女真来攻,城中民众心中的城防已崩溃矣。
八旗军在沈阳城休整了五天。皇太极提议,将两万多战俘编成八十个牛录,每旗分给十牛录,从此,八旗中有了独立的汉人牛录,满语称之为乌真超哈,汉语为汉军之意。
三月十九日,整编后的八旗军浩浩荡荡南下,攻取辽东最后一个重镇,辽东都司所在地——辽阳城。整编后的八旗军已是战车千辆,火炮百门,铁骑七万五千,步兵六万,十三万大军旌旗蔽日,刀光闪亮,漫山遍野,威武雄壮。中午时分,前头部队开始强渡太子河。
袁应泰接到哨探报告,心怦怦直跳,尽管他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到,但直面奴酋十几万大军,对他来说毕竟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袁应泰亲率总兵李秉成、姜弼、朱万良等统五万大军设伏于太子河畔,待八旗兵渡过一万多人时,明军发起了进攻。对此八旗兵早有准备,他们沿二里多长的河岸一齐登陆,先头部队每人持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盾牌,后面是弓箭手,执盾牌者登岸后,立即在岸边列成了一条盾牌防线,当他们将盾牌放倒时,后面的弓箭齐发,便是一排如蝗的利箭。
抢占滩头阵地关系到双方的胜负,因此争夺得格外激烈。明军用战车将八旗兵的盾牌阵撕开,旋即被八旗兵的弓箭手射得纷纷后退。口子很快又合上,盾牌阵眼见着缓缓前移,滩头阵地正逐渐扩大。
努尔哈赤上岸后,扬鞭指着辽阳城,对众贝勒道:“辽阳乃辽东首府,熊廷弼、袁应泰对其多次加固,防守一定十分严密,攻之一定十分艰难。但就是座铁城铜城,也要拿下来它,统一辽东,在此一举,朕就在河边压阵,尔等若败退,朕只有投河一死。”
众贝勒无不感奋,阿敏、莽古尔泰、阿巴泰、塔拜、德格类等打马冲向了敌阵。皇太极岂甘落后,他一拍大白马,与众兄弟一齐冲进了敌阵中。进入阵中,遥见一面“李”字大旗迎风飘扬,这不是败军之将奉集总兵李秉诚吗?此时李秉诚正与一员女真小将雅松打了个照面。他挺枪直奔雅松,一枪直取雅松的咽喉,雅松哪里是他的对手,吓得头一低,头盔被李秉成挑了去,雅松身子往马上一趴,双腿使劲一夹马肚,向西南方向逃去。李秉诚趁势冲杀,雅松所部被杀得七零八落。
皇太极大喝:“败军之将,休得猖狂,还不快快下马受死。”原来,今年二月,皇太极和德格类曾攻掠过一次奉集堡。李秉诚当时是奉集的总兵,被皇太极杀得大败,若不是众将一齐相救,李秉诚已是皇太极的刀下之鬼。他领教过皇太极的厉害,岂能白白送死,未等皇太极冲过来,掉转马头就跑。皇太极大笑:“脚底抹油,跑得倒快。”他一挥手,高喊道:“追。”正白旗将士高喊着追杀上去,一直追了六十多里。
皇太极为何如此放马追赶,他这样一追,就将岸边的明军分成了两半,况且李秉诚一败,对余下的明军是个极大的冲击。果然,朱万良见势不妙,急忙收缩兵力,退回城下。八旗兵向前推进时,被一条三丈多宽的护城河拦住了去路。
袁应泰到任后,在熊廷弼的基础上,将濠沟又拓宽了许多,引来太子河水,形成了一道屏障。几座浮桥已被撤掉,努尔哈赤站在护城河边轻蔑一笑:“正所谓黔驴技穷,一条三丈宽的小河就想挡住朕的千军万马?阿敏,你可带人去太子河口将水截断。”
“大贝勒,你带人到此水尽头,夺闸放水,其余人等准备用土填沟。”
八旗将士都知道,辽阳城一旦攻下来,整个辽东就是大金的天下,因此,一个个无不奋勇争先,比以往又剽悍了几分。他们不顾明军的炮火,冒死将太子河口堵住,代善的正红旗军将闸门劈开,护城河中的水很快便泄了出去,成了干河。明军在城下的阵地一个个丢失,四道沟堑均被越过,云梯已搭上了城墙,百余门火炮向城上猛轰。傍晚,正白旗佐领阿什达尔汉率正白旗将士攻上了西城城头,并迅速扩大战果,展开了争夺西城门的战斗。
此时的辽阳城乱成一团。张秉一趁着夜色,摸到了火药局旁,官兵们正从仓库中往城上运火药。恰巧一个士兵过来解手,张秉一蹿过去,一掌将其击昏,剥下他的衣服,穿在身上,混进了火药库中,趁人不备,将事先预备好的火种扔进火药中,霎那间,烈火腾空而起。明军们见火药着了,谁敢靠前,一个个惊叫着往外就跑。不大功夫,“轰”地一声巨响,火药库爆炸了,轰、轰、轰,爆炸声接连不断,惊天动地,北门上空,通红一片。
火药库起火,西城门上的士兵们放弃了抵抗,跪地投降,西门先失守了,达尔汉率领正白旗将士与明军展开了巷战。
袁应泰见大事已去,于东门城上传张铨、分守道何廷魁及身边众将领来见。众人站成一排,袁应泰与张铨从头走到尾,看着大家,热泪盈眶:“袁某不才,受圣上知遇之恩,享尚方宝剑之荣,固当与辽阳共存亡。”他对身旁的张铨道:“巡按大人,吾与汝朝夕共事,知大人有国士之风。城之存亡,责任在吾一人,巡按无守土之责,今若城陷,与君无关,大人可率众突围,退守河西,以图收复。国家养士不易,大人徒死城中无益。这是我赴辽以来的一些愚陋之见,请大人他日转呈圣上。”袁应泰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双手交给张铨。张铨却将其双手轻轻一推:“铨堂堂男儿,安能后人而死?大人勿言,吾意已决,誓与经略生死共之。”
袁应泰见其态度十分坚决,遂改言道:“如此,袁某拖累大人了,你我可分兵守城,城在人在,生死共之。”他转身命亲兵:“速将吾家中妻女所有人等,带到镇远楼上,不能让他们落到奴酋之手。”
众人已明白了袁应泰的用意,为其玉石俱焚的大无畏气概所感动,一齐喊道:“我们誓与经略大人生死共之。”
八旗兵攻上了东门城头,袁应泰被逼到了镇远楼前,八旗兵们知道他是经略袁应泰,想活捉他。袁应泰浑身是血,身中数箭,后面是他的亲兵,他双目怒视敌人,猛地向前走了几步,八旗兵不知他要干什么,下意识地向后退缩,双方都屏住了呼吸,在四处喊杀声中,东门城头却出现了对峙中的平静。突然,袁应泰绝望地喊道:“点火!”亲兵们用早已准备好的火铳向镇远楼射去,霎那间,大火将镇远楼笼罩了,楼内传出几个女人的哭叫声。
八旗兵这才知道,镇远楼里是经略大人的女眷。袁应泰此时十分镇定,他将剑插到脚下的砖缝中,整了整头盔和凯甲,面向京城而跪,后面的亲兵也都跪了下:“臣辜负圣恩,未能剿灭奴酋,反遭惨败,唯有一死,以谢罪于圣上。”他霍地站起,冲天大呼:辽东!辽东!一转身,冲进了熊熊燃烧的镇远楼。
张铨属下见事不好,取来一套便服,要他换上,张铨大怒:“尔等要作什么?”
“大人,城已陷矣,趁现在来得及,逃出去,再另作打算。”说着,竟要强拥着张铨从小南门逃跑。张铨膂力过人,他挣脱开大骂:“混帐!尔等要让我背上贪生怕死的恶名吗?人生自古谁无死,大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就是死得其所,尔等要逃则逃,不要拉上本院。”
众人知其不可,含泪离之而去。
时巷战正收尾,一些明军见抵抗已毫无意义,只好投降,八旗兵开始搜剿残余。
阿敏率兵冲进了监军府,只见院内空空荡荡,大堂之上却有两个人正在喝酒,从其胸前的补服看知是大官。二人面对阿敏一群人,照样谈笑风生,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众人无不惊讶:这二位不是疯子吧。只听那位监军说:“来了,终于来了,你我也该上路了。来,徐大人,为你我今生有缘,黄泉路上有伴,咱们共饮此杯。”
徐大人大笑:“能与崔大人一起诀别红尘,也是人生一大快事。”二人端起杯,冲着阿敏晃了晃,然后一饮而尽。阿敏看呆了,这样的事他只是在说书场上听说过,以为那不过是说书人瞎编,今天可真亲眼见了。徐大人站起身,身子晃了晃,舌头有些发硬:“尔等蕃狗听着,我堂堂大明,天朝之国,万邦俯首,天下一统,岂容尔等作乱?今偶然小败,不足为道。不久,我天兵必将重整辽东,将尔等碎尸万段。”
崔监军也站了起来,二人已醉意朦胧,各自捧着个大酒篓,仰脖痛饮,饮罢,将酒篓一抛,一齐登上木椅,将头伸进早已系好的白绫中,自缢身亡。
阿巴泰冲进分守道何守魁府,何守魁正手执利剑对妻妾说:“城已陷落,尔等不能落入奴酋之手,当速速决断。”妾婢五六人均投井而死,何守魁同样面向京城跪拜,从容整衣正冠,投井而死。
张铨平日治下有方,尽管城内已经乱成一团,可巡按府内却一如往常,井然有序,除部分人逃走外,其他人等均在原职上听命。张铨此时已从城上返回巡按府,身着大明巡按官服,端坐于大堂之上。
李永芳素来敬重张铨的为人,他走到府前,规规距距地下了马,走进大堂:“学生参见巡按大人。”
“李游击,是来抓我的吧,请吧。”
“学生不敢,汗王特派学生来请巡按大人。”
李永芳面对张铨凛然正气,深感惭愧,他生怕张铨当着自己的部下说出些难听的话,急忙命令道:“还不快请大人上马。”李永芳手下的几个汉人士兵,上前架着张铨,将其硬扶在马上。李永芳与张铨并辔而行,他劝道:“大人熟读《春秋》、《左传》,深知孔孟大义,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当今沧海横流,命世之主已现,革故鼎新在即,大人胸襟四海,志向弘大,何不弃暗投明,一展平生所学,建功立业,也可青史流芳。”
张铨一声冷笑:“吾心已死,不愿多言,铨自幼只知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李永芳再三相劝,历数明朝皇上昏庸、奸臣当道、政治腐败的事实。刺到伤心处,张铨泪流满面。李永芳以为张铨已回心转意,还要继续往下说,不料张铨突然自堕马下,欲投地而死,李永芳大惊,急忙下马搀扶,只见其颧骨处,嫩皮擦伤一大片,鲜血直往出渗,昏倒在地上。李永芳道:“大人,你这是何苦。”他再不敢多说话,退后几步,由两个亲兵上前,重新扶其上马,一边一个,半搀半夹地进了昔日的经略府,等候汗王进城发落。
经过两天两夜的激战,辽阳保卫战以辽东最高统帅袁应泰自尽而宣告结束。二十日晚,八旗军已取得了绝对优势,城中大部分街巷均已被八旗兵占领,皇太极未等战事收尾,就已经考虑如何迎接父汗进城,提醒父汗意识到占据辽阳的重大意义。因此,在战斗仍然断断续续地进行中时,他赶回到城外父汗身边。
汗王这时正在额亦都帐中,额亦都左腿中箭,伤及动脉,血流过多,已是奄奄一息。汗王握着老友的手,泪水无声地流着:“额亦都,我们打下辽阳城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你要好好将养身体,朕还需要你的辅佐,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呀。”
额亦都此时已不能说话,泪水从眼角中溢出,流在枕头上,他努力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话想说,但又说不出来。正在这时皇太极走了进来,额亦都那骤然苍老了许多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颤颤微微地伸出右手招呼着皇太极。皇太极见状急忙抢前几步,握住了额亦都的手。额亦都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将皇太极的手放到了汗王的手上,将父子二人的手紧紧合在一起,同时眼睛盯盯地看着汗王,意思是说,汗王,你懂我的意思吗?汗王眼睛模糊了:“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八阿哥可担大任。”
额亦都点了点头。
“你放心,朕心中早已有了主张。”额亦都笑了,突然,他手一松,闭上了眼睛。
汗王大哭:“额亦都,你为何在这个时候离朕而去,你哪怕进辽阳城看上一眼也好啊。”
皇太极也是痛哭失声,可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并劝汗王道:“父汗,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儿臣特意从战场上下来,有要事向父汗禀报。”
这几年,古出们死的死,伤的伤,五大臣费英东已死,如今额亦都又离去,汗王心碎了。但他毕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眼下真不是伤心的时候,他只好强忍着悲痛,在皇太极的搀扶下,回到了大帐。
“父汗,战事即将结束,辽阳城已被占领,大明在辽东的统治结束了。”皇太极这几句话说得有些动情。
汗王喃喃地说:“是啊,辽阳曾是大金的东京府啊,朕就要进辽阳了。”
“辽阳乃辽东都司所在地,大明关外之首府,素有京师左臂之称,这条左臂如今已被我们砍断。正如父汗所说,辽阳曾是东京府,占领辽阳意义极其重大,所以儿臣以为,如何走进辽阳城至关重要。要搞个盛大隆重进城仪式,要尽显我大金国的国威军威,要让那些对南朝尚抱幻想的人彻底绝望,要让辽东民众意识到,辽东已是大金的天下,革故鼎新,改朝换代就从父汗走进辽阳城这一刻开始。”
汗王心想:八阿哥真是越来越有见识了,比朕的眼光要远,比朕的胸怀要大,但他只是轻轻地说:“如何进城就由你具体安排,可惜额亦都、费英东都看不到今天这胜利的场景了。”
城内,范文程根据张秉一的提名,将几位名绅请来,劝说他们降金剃发,迎汗王入城。绅士们见女真人进城后,并未像官府所说的那样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比起官军的军纪来,还要好上许多,已有了几分感动。对范文程,又是久仰大名,而范文程作为汉人,劝说起来又格外有说服力。他们商议一番后,应道:“我等愿意剃发,并组织民众迎汗王入城。”范文程大喜,他与李永芳等一起设盛宴款待几位名绅。名绅们倡举,市井之民随之,一些平日受尽官府衙役们欺压的百姓,更是争相恐后。沈阳城的剃发是出于无奈,辽阳城的剃发却是多半出于主动,为此少死了不少无辜生命,范文程立了一大功。
三月的辽阳城,春风和煦,晴空万里,杏花初放,杨柳返青。古城内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北门的街道两旁已是人头攒动。二十二日午时整,声势浩大的入城仪式开始。
北门城头上号角吹起,雄浑的号角在辽阳城的上空回荡,声闻数里,未待大军入城,便已是先声夺人。随着号角声,北门外的吊桥两边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首先进城的是一百零八人组成的仪仗队,然后是八旗兵,金盔亮甲,刀光闪闪,长枪如林,马蹄声声。马蹄落地整齐,单是这马蹄声,便是一首令人振奋的骑兵进行曲。接下去是六百辆大盾车,一百门将军炮,看得辽阳城民众一个个是目瞪口呆,人们议论着:难怪老汗王打胜仗,八旗的兵力竟如此强盛。
正黄旗侍卫过来了,后面是天子仪仗。辽阳虽是辽东首府,但大明皇帝们从未亲临过这里,民众们自然也就无从见到天子仪仗。这下子算开了眼,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老汗王,看!老汗王。”人们向队伍中看去,只见黄罗伞下,努尔哈赤头戴三层东珠冠顶红络铺顶的行冠,身穿绣有象征帝王身份的十二章的龙袍,坐在大青马上,正缓辔而行。一眼望去,透着无上的威严。似乎是一种习惯吧,人群一片片地跪了下去。于是,汗王万岁,汗王万岁的欢呼声响成一片。众贝勒吃惊地发现,两旁的民众皆已剃了发。代善道:“父汗,你看。”汗王万分惊喜:辽阳城的民众竟能主动剃发,真是奇迹,奇迹!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个老者,他大声喊道:“汗王!”
汗王顺着声音看去,只见这位老者身后站着十几个士绅,在老者的带领下,向前迈了几步,跪倒在尘埃:“汗王,草民仅率辽阳城四万父老,迎接汗王入城,祝汗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汗王道:“尔等平身。朕率八旗铁骑伐无道,救黎民,尔等可告谕城中百姓,不要听信明军的谣言。朕之师是仁义之师,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凡城中工商士子,可一如既往,不必惊慌。朕不久将要颁布大赦令,还要开仓赈济,给尔等一个太平世界。”汗王说话底气十足,声若洪钟,发表了他进城后的第一篇宣言。
一位绅士道:“我辽阳百姓为迎接汗王,特赶制天子大轿一乘,请汗王入轿,以显天子之仪。”汗王戎马一生,从不愿坐轿,他有些为难。
时范文程在侧,走上前来对汗王道:“汗王,请不要推辞,在汉人看来只有坐在这皇帝大轿中,才象个天子。”
汗王一笑:“难得父老们的一片忠诚,朕今天就坐上这天子大轿。”汗王仔细看这乘大轿,除了轿杆不算,轿身九尺,宽五尺,正是九五之尊的尺寸,坐在里面十分宽绰。后面的一位轿夫见汗王已经坐好,喊了一嗓:起轿!十六个人一挺腰,大轿平地而起,汗王坐在轿中,民众们又是一片欢呼。
走到经略府门前,只见门两侧的影壁上,用黄纸写着:汗王万岁,祝汗王万寿无疆等口号。汗王笑着,在众将士的簇拥下进了经略府。
入城仪式持续了一个时辰才结束,这次入城仪式真的令辽阳城民众受到了一次震撼,人们接受了辽阳城的这位新主人,并视之为真龙天子,城中秩序很快便恢复如常。
汗王坐定后,众人相继禀报情况,汗王道:“听说活捉了巡按张铨?”
李永芳道:“是,张铨现在就在堂下,等候汗王发落。”
汗王道:“押上来。”
张铨昂首挺胸地走上堂,傲然而立,毫无惧色。
代善怒喝张铨:“你已成战俘,见了汗王,为何不跪?”
“荒唐,我堂堂天朝巡按,岂可跪尔等小小蕃邦?本按正要问尔等,见了天朝巡按大人为何不拜?”
代善听他满嘴疯话,对阿敏道:“原来巡按大人是个疯子。”
阿敏道:“今天我遇到好几个这样的疯子了。”
汗王却不计较:“巡按大人,久违了。两年前,大人以天朝使者的身份去界藩下战书,该是何等的气派,如今却如此下场,不知大人作何感想?”
张铨抗言道:“若不是朝廷无端罢黜了熊廷弼,若不是袁经略错误地接纳了蒙古人,尔等休想靠近辽阳城半步。”
汗王道:“明有干城如熊廷弼者而不用,朝政把持在阉党手里,对前方将士事事掣肘,你们在前方能打赢吗?”张铨听罢,呆在那无言以对。
“大人,退一步说,朕今天退出辽阳,你我再较量一场,你有胜利的可能吗?如果你能说出充分的理由,朕今天就退回界藩,你我再重新决一雌雄,你看如何?”
听了汗王的话,他反复斟酌:朝廷上下,贪污腐化,国库空虚,真的打不赢这场仗啊。但他能说什么?只有紧咬嘴唇,一言不发。
汗王却继续道:“真要是打的话,你的饷银呢?你的兵源呢?还增加辽饷吗?你再看看辽阳民众吧,竟争相剃发,欢迎朕这个蕃邦之主。民心如此,你凭什么跟朕较量?”
张铨流下了热泪。
汗王道:“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朕看你是个大丈夫,有胆识,想重用你,不知大人肯归顺否?”
“汗王不必相劝,我乃天朝命官,岂能委身蕃邦,为天下笑,且将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今既为阶下囚,唯求速死。”说罢闭上了眼睛。
莽古尔泰气得暴跳起来:“你是什么东西,如此不识抬举,想死还不容易,老子这就成全了你。”他拔出腰刀奔向张铨。
张铨不但不后退,反而将脖子伸了过去:“来,朝这砍。”
莽古尔泰愣在堂上,没有父汗的命令,对这样一个重要人物他不敢下手,可又不能就这么回去,气得他用刀背在张铨的脖子上来回锯了好几下,张铨脖子上的血流了下来。努尔哈赤见状,知其不可降,叹道:“张大人,忠臣也,成全了他,给他个全尸。”
张铨回身要走,皇太极道:“慢。”他走到汗王身边耳语道,“父汗,张铨身为巡按,近乎封疆大吏,是南朝中极为重要的人物,若能劝其归顺,其意义要比李永芳大得多。”
汗王摇了摇头:“劝也没有,你再试试吧。”
皇太极走到张铨身旁:“大人,本贝勒敬重你的忠肝义胆,想再与大人推心置腹地说上几句,还望大人深思。你看到文程先生和永芳将军了吧,他们现均已成为我大金国的栋梁,还是那句老话,叫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大人,你所栖之木是个什么木?是块朽木,是块烂透了的朽木;你所为之尽忠的主是个什么主?是昏君。你那个万历皇帝一生都作了些什么?他排斥忠良,任用宦官,任这些家奴在全国各地胡作非为,自己却深居官中纵酒好色,近三十年不理朝政,大明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全是昏君所为。亡大明者非大金也,乃大明自身也。新即位的小皇帝又是个声色犬马之徒,朝中上下贪墨成风。如大人这样的正直之士又有几人?就拿文程先生来说吧,本来已高中解元,却被人家花了银子,抢去了功名。这样的朝廷值得你为之尽忠吗?你再看看我父汗,年过花甲却从不离鞍,金戈铁马,率军亲征,与将士同甘共苦。大人请衡量之,是你们那个声色犬马的小皇帝值得你尽忠,还是我父汗这样的明主值得你辅佐?”
皇太极这番话十分犀利,句句如利剑刺在张铨的心上,听得他心如刀绞,泪流满面,他哽咽道:“你是四贝勒吧。早就听说四贝勒文武双全,今天一见果然如此。既然四贝勒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在下也就说上几句剖心之语。四贝勒刚才所言,铨虽听之不顺,但却都是事实,铨早已知大厦将倾。汗王欲重用之恩,在下已为之所动。然铨实在是不能归顺,为何?铨之父母妻儿全在中原,若铨归金,家人必遭不测。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铨不能侍奉二老于晨昏,已不孝在先;今若归金,不忠则在后。不忠不孝之人,纵然苟活于世,虽生不如死。再者,铨之一死,可换来忠烈之名,儿女为之叨光,可换来全家近百口人的安宁。若归金,背上骂名是小,累及父母妻小是大。四贝勒,换了你,是选择生,还是选择死?四贝勒,请再勿多言,就此别过了。”
堂上所有的人都被张铨的一番话所感动,皇太极回头看了看汗王,汗王道:“看来张大人不是不降,他自有苦衷,就别难为他了,好生送张大人上路。”
汗王站起身:“朕今天心乱得很,额亦都病故了,大金国又失去一位栋梁。张铨这样的人才,朕又得不到,散了吧。大贝勒,你与八阿哥商议一下安民事宜,额尔德尼与文程先生草拟一份大赦令,要让辽阳民众真正体会到改朝换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