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苏定方攻不破这些城池,只好撤回。黑齿常之与别将沙吒相如,相约据守险要,响应扶余福信。此次白江口战役,唐军大获全胜,常之和相如率部归降刘仁轨。刘仁轨即命二人带领本部人马攻取任存城。孙仁师也像苏定方一样轻视黑齿常之,怕出现差错,神色不安地劝阻说:“这种人反复无常,人面兽心,切切不可轻易相信。”

“我细细进行了观察,”刘仁轨表现得很平静,“他们忠勇机智,性格爽朗,恪守诺言,不会背信弃义。”

“知人知面不知心,防着点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用他们就不要夹带疑心。”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连苏定方也制服不了,可见难相处哪”

“前次恰恰是苏定方通反的,不能怪他们。现在正是他们戴罪立功、感恩图报之时,用不着顾三顾四,让他们放开手脚去干好啦。”

刘仁轨反过来说服了孙仁师,并且以礼相待常之和相如,发给足够的军需粮草,还派出军马跟随他们,助一臂之力。黑齿常之不负重托,一鼓作气攻克了任存城。迟受信抛妻弃子,只身潜逃到了髙丽。白江口战役,刘仁轨军功卓着,朝廷命令他领兵镇守百济,征召孙仁师、刘仁愿班师回朝。刘仁轨曾任青州剌史,因军舰沉没事件获罪,削职为民。龙朔元年,武则天重新起用他出山。他并未因噎废食,相反,显示出良好的精神状态,老当益壮,精忠报国,运用自己的智慧和才干,立下赫赫战功。留守百济,他严格管理“驻军,发动民众修复战争的创伤,重建家园。百济战败亡国,家家户户凋弊残玻,尸骨遑野。刘仁轨动员军民联手,掩埋骸骨,登记户口,整理村落,选任官吏,修桥补路,挑堤筑堰,恢复陂塘,督促百姓种桑耕田,赈济贫民,杂养孤儿老人,建立唐朝的社稷坛,颁布唐朝的历法及历代帝王名讳。百济百姓欢欣鼓舞,阖境各安其业,露出了兴旺气象。刘仁轨相继奏请朝廷利用军马屯田,储备粮食,训练士卒,积极准备北上进取高丽。二十决裂的危险唐军平定百济之后,髙奏凯歌返抵长安。李治和武则天满怀喜悦,眉开眼笑,在正殿一含元殿一召见了刘仁愿。

武则天特别赐了刘仁愿的座位,再三慰劳。刘仁愿谢恩后,李治闪动龙目,温言软语地问道:“刘爱卿,你在东方征战,呈递不少奏章,分析事理深刻明晰,文笔十分流畅。卿家本是一员武将,怎么写得如此的好?”

“皇上,”刘仁愿坦然对答说,“奏折都出自刘仁轨的手笔,微臣没有这个能耐。”

“他的才干怎么样?”武则天露出兴致的神情。

“刘仁轨智深勇沉,稳健持重,思考致密,臻于精妙。在任何急事面前都从不见他惊慌或忙乱,按部就班,不躁不萎,他那永远沉着的劲儿使周围的人都变得镇静起来。”

李治把头侧向武则天:“梓童重新起用刘仁轨,委实有先见之明。”

“刘仁轨的军事才能也不错,还有许多他人所不及的特点。”

武则天把目光转向刘仁愿,“刘卿,你说是不是?”

“娘娘所言极是。”

刘仁愿拱手道,“刘仁轨文韬武珞,精于算计,在行辕出色地调度着里里外外,作战方略大都由他定夺。比如说,白江口之战就是依他的计策进行的,最终取得了辉煌的胜利。尤其难得的是,他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处处以国事为重,从不计较个人得失。”

武则天决计升赏刘仁轨,为了慎重其事,又和李治召见了李筋、许敬宗、上官仪等大臣,要他们各抒己见。许敬宗知道刘仁轨和李义府是对头,打算先看武后的态度,然后再开口。早在十年前,担任给事中的刘仁轨参与审查毕正义案,秉公断事,得罪了李义府,被贬为青州刺史。讨伐百济,刘仁轨督运粮草,海事沉船。李义府公报私仇,奏请朝廷开除刘仁轨的官籍,以平民身份从军。李义府又暗示刘仁愿借故杀害刘仁轨,刘仁愿不忍心下手。李筋捋了捋腮边的银须,措词婉转地说:“刘仁轨其人,听说很有个性。说他能力不错吧,却出现过海事。当他走麦城的时候,并不灰心丧气,而能从逆境中突破出来,在战场上发挥了莫大的作用。”

“海事算不得刘仁轨的过错。”

开国功臣姜宝谊的儿子、兼司戎太常馅姜恪辩解说,“当时海上狂风恶浪,粮船不能开航。李义府严厉督促,船只驶出港湾不久,即被风浪打翻,还淹死了一些水手。李义府应负主要责任,他反而借此发难,大整刘仁轨。”

“哦,原来如此。”

李治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姜爱卿,说下去。”

“打下百济,安定百济,刘仁轨功勋卓着。重赏功臣,可以激烈三军将士为国效命,况且东夷还剩下髙丽没有平定,正需要发现和栽培大批忠勇之士,走上战场。”

姜恪的话触动了上官仪的心思,他感慨深深地说:“刘仁轨受到撤职的处罚,毫无怨言,也不气馁,能尽忠报国;刘仁愿手握统帅大权而不贪功,推荐贤才,都可以称得上是正人君子。”

“上官大人过奖了。”

刘仁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不过一介平凡的武夫,不可跟刘仁轨相提并论,要是没有刘仁轨出谋划策,苦干实干,百济现在还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子。我说的都是本心话,实事求是,并没有拔高刘仁轨。”

“刘爱卿不必谦虚。”

武则天抚慰道,“作为三军主帅,用人得当,判断准确,就很了不起。你光明磊落,虚怀若谷,把功劳归于属下,可算得品格髙尚,髙风亮节了。”

李治心里有了底,拿定了主意,当殿赏赐刘仁愿彩绢五百匹。又颁下诏书,晋升刘仁轨六级官阶,实授其当带方州刺史,给他在长安兴建住宅,对他的妻室儿女的赏翳至为优厚。并派使者携带用天子玉玺封记的文书前往熊津朝鲜半岛扶余慰问勉励。十月,绛州剌史奏称,在介山看到了麒麟。接着,又有太监在含元殿发现了麒鳞的脚印。麒麟,是传说中的神兽,身体像鹿,黄色,长着鳞甲,头上有一犄角,尾如牛尾,足如马蹄。春秋中说:“王者至则出。”

事实上,世界上没有麒麟。由于人们摸清了武后喜爱祥琐的心理特征,所玩弄的一个自欺欺人的把戏。武则天一生坎坷,明白前途荆棘丛生,为了求得心理的平衡与前进的动力,正好利用了这一奇迹,说服李治将下一年改元为鳞德元年。

麟德元年的二月十日,李治留下太子弘监国,御驾前往长安西北的万年宫避暑。万年宫筑在鳞游县城西五里处的西天台山上,周垣一千八百步,并置禁苑及府库宫寺等。它始建于陏文帝开皇十三年至十五年,初名仁寿宫。唐太宗贞观五年扩建,更名九成宫。髙宗永徽二年改名万年宫。万年宫山水峻秀,绿树成荫,凉爽宜人,深得李世民和李治父子的喜爱,常来此消夏。贞观六年魏徵撰写的九成宫醴泉铭,欧阳询手书,为历代学书者的楷模。永徽五年李冶御笔书写了万年宫序铭,并刻石立碑。此次李治偕武则天幸万年宫,比往常至少提前了一个月,把荣国夫人杨氏和魏国夫人贺兰蓉也一起带上了山。其内在原因,主要是李治和贺兰蓉在蓬莱宫的往来很不方便,武则天耳目众多,控制了他俩的行动。然而到了离宫,武则天监视得更加严密,他们同样找不到接触的机会。贺兰蓉只想坐下来和李治正儿八经地谈一谈,倾诉心曲,她急得火烧火燎,像有十只猫爪在抓胸口。李治也急得一筹莫展,忽然间他明白过来,武则天本身是过来人,她和他就曾经多次利用这样的场合来干风流勾当,骗过了先帝那双洞察力极强的眼晴。直到进入夏季以后,贺兰蓉搜索枯肠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借口,要去玉女潭观赏瀑布。她巧妙地拐了个弯,运用迂回的法子,拿外婆当挡箭牌,说服她公开提出来。

“相传隋文帝在此驻跸时,常去玉女潭宴饮观涛。”

荣国夫人杨氏说,“想必那是个好去处,不妨去走一走。”

“朕也早有此意,”李治连忙打接应,“如今正好天气暖和,你们都随我去那里游幸,保管会玩得很开心。”

首先由杨氏发起,又得到了李治的支持,武则天不好违背母亲和夫君的心愿,于是做了个顺水人情:“既然都有此想法,那就分头去做准备好啦。”

“没什么好准备的,”李治急急地说,“让高延嗣和王伏胜先去收拾一下,我们就可以启程。”

“后宫如今由丁点和傻大哥管理,这样的事应该归他们料理。”

“我不跟你争,都去,都去,多几个人算不了什么大事。”

三天后,卤簿仪仗簇拥,銮舆载着李治一行,来到了鳞游县城南二十里外的鱼塘峡行宫,玉女潭就在这地方。果然名不虚传,众人随驾边走边看,都啧啧赞不绝口。他们迤逦从峡谷中穿行,只见两面高山夹涧,悬崖绝壁,峥嵘直似刀削。四面奇峰怪石,有的形状如狮蹲,有的样子似虎踞,还有猴子捞月、十八相会、神龟探涧、张果老倒骑毛驴,等等。远看近看,横看侧看,形样又有所变化,各不相同。陡壁处青藤悬挂,石缝中生长着青松。仰面望去,头顶恰巧有两棵扭曲的松树在那里晃荡,一棵朝上,一棵朝下,俨然在空中玩杂耍似的。巉岩险若坠落,仿佛迎风晃荡,然而多少年来它一直是那样的呆着,即使暴雨霹雳也轰它不动,无法把它摧垮。李治情绪高涨,兴致勃勃,就在玉女潭畔铺排筵席,边宴饮边凭栏观涛,把酒临风,谈笑风生。有诗对潭赞美道:绝谷空山玉女泉,深源滚滚出青莲,冲开巨峡千年石,泻入成龙百尺澜。惊浪翻空蟾恍若,雄声震地鼓填然,翠华当日时游幸,几度临流奏管弦。玉女潭为长方形,广约半亩,绿流荡漾,水声轰鸣,百尺狂澜,赛如天河从半空中飞泻而下,分外壮观。君臣精神为之一振。音乐缤纷,觥筹交错,喜气洋洋。李治抽动彝子呼吸着清凉湿润的新鲜空气,不觉神清气爽,胸襟豁然开朗。人到了这恍若仙境般的深山峡谷中,离开了尘嚣,披靡着熏风,极目白云碧落,纵览山川秀色,似乎超然世外,任意享乐,简直到了忘我的境界。欢歜笑语中,君臣尽情痛饮。武则天吃到兴豪之际,偏着头对李治说:“今海内升平,万象增辉,陛下宸游玉女潭,君臣同乐,也是千秋的胜事,何不赋诗以纪之?”

“嗨,”李治用手捋一捋翘起的胡须,“陚不如诗,诗不如歌,歌不如舞。眼下惟有歌舞助兴,那才大快人心嘞。”

“蓉儿一向擅长歌舞,最近又学会了回波乐。今日幸得其便,不妨跳给皇上看一看。”

荣国夫人杨氏怂恿道。贺兰蓉本来心里痒痒的,跃跃欲试,听了外婆的话,更来了神,然而在姨娘面前她不敢放肆,低着头,不动身。武则天瞟了外甥女一眼,顺从母意说:“外婆叫你跳你就跳嘛。你也快长大了,正需要好好展示一下自己,让更多的人了解你。”

李治目视贺兰蓉,暗自想道:蓉儿花嫣柳媚,即使不耿不舞,已自脉脉销魂。今日朕倒要看她舞起来,又是一番什么情景?武则天见众人都露出了好奇的神色,随即挥了挥手。内教坊的乐妓赶紧把锦毡铺在台中,管弦一齐奏响起来。贺兰蓉头戴花冠,身穿黄绡衫,腰束红绣带,足着飞头履,迈着轻盈细碎的步子走上锦毡,按着乐声的节奏,巧翻彩袖,折纤腰,飘旗然如蛱蝶穿花,销翩然似蜻蜓点水,进退旋转不离毡上而转。起初犹乍翱乍翔,不徐不疾,后来音乐促奏,她便盘旋不已。转瞬间黄遮绿卷,绣带飞扬,宛若一片彩云在绿茵上滚涌。舞罢,贺兰蓉轻翻别调,呖呖的髙唱新音,一边向李治、武则夭和荣国夫人等敬酒,把饮宴推向了高潮。李治多喝了两杯,醉得舌头像短了一截,说话不清。他觉着自己的脸有点儿紧,头有点重,眼睹也蒙胧了。荣国夫人带着酒意的脸显得苍然发红,身子重甸甸的,昏然欲睡。武则天吩咐把他们扶下去歇息后,自己带着丁点儿、儍大哥、香荷、红杏和武玉兰等人游玩去了。李治一觉醒来,伸个儎腰,咳了咳。王伏胜踏进门槛,躬身问道:“皇上,醒啦。”

“人呢?”李治睁了睁惺忪的睡眼。

“娘娘游山观景未归。”

“蓉儿呢?”

“回寝房去了。”

“我们去看看她。”

暮色在山的背明处浓了起来,谷润充溢着苍茫的流烟。四周一片沉寂。缥缈的月光,静静地倾泻在丛林和山水里,俨然把一切都溶解到了迷离的月色中。山间的溪流淙淙直响,酷似远处的蛙声和虫豸的鸣唱。走着,走着,李治忽然听到了悠扬的洞箫声,节奏舒缓,音韵缭绕,仿佛在林外,又似在水边,断断续续,难以捉摸。

“唔,听到箫声没有?”李治止住脚步。

“听见了。皇上,快到魏国夫人的住处啦。”

王伏胜在前面引路,沿着一条弯曲的石板小道拐过山嘴,寝房内传出了吟咏南朝乐府民歌黄鹄曲的声音:黄鹄参天飞,半道还哀鸣。三年失群侣,生离伤人情。王伏胜准备宣呼接驾,李治伸出食指抵在嘴唇上,做个手势叫他别响,自己抢先三步两脚跨进了门。贺兰蓉见李治来了,连忙跪倒在地,叩头道:“贱婢不知是万岁爷,有失礼仪,罪该万死!”

“朕是有意不让你知道,”李治俯身扶起贺兰蓉,“怎么会怪罪你呢?”

“谢皇上开恩。”

“哎呀,少客气,坐,坐,坐下来讲。

“李治向王伏胜递了个眼色,王伏胜便退到户外去了。

“娘娘不在行宫?”贺兰蓉在李治身旁坐下来,“她哪儿去了?”

“管她咧,”李治把贺兰蓉揽进怀中,“她喜欢游山玩水,就让她玩个够好喽。”

“娘娘特精,可得小心在意呐。”

“她一时找不着我的行踪,莫怕。”

“月光朗朗,有人看见不雅。”

“莫推推脱脱。忸忸怩怩,反而会误事。”

说罢,李治抱起贺兰蓉放到绳床上,略略把罗带松开,就扑到她身上鸾颠凤倒。一阵猛风骤雨,贺兰蓉娇啼婉转,李治越觉她可怜可爱,心下十分畅快。须臾雨散云收,二人又偎依了一气,难舍难分。

其时,从远远的天边,一道闪光射进窗棂,王伏胜轻轻拍了两下手掌,李治下床抖抖衣帽,开门走了出来。王伏胜引着李治绕道往回走,从一片树林下经过,有人在背后将衣裳曳住。李治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一根青藤挂住了腰带。俗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李治体弱多病,却偏偏是个多情的种子,爱好偷香窃玉。武则天也是过来人,她摸透了李治的心性,时时提防,又有众多的耳目帮她看着,四处打听。没过多久,她就嗅出了气味,觉得有些不对头,坚持返回了万年宫。八月一日,李治一行回到了京都长安,在他当晋王时的旧宅留宿七天,然后启驾蓬莱宫,住进了紫宸殿。兼司戎太常伯兼兵部尚书姜恪出使百济朝,进人内衙正殿一紫宸殿,转呈检校熊津都督刘仁轨的奏折。李治接本在手,打开看了看,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刘仁轨说,他观察留在百济戌守的兵卒,疲惫老弱的占多数,勇猛健壮的占少数,衣服单薄破旧,一心想渡海西归,没有效命立功的意愿。”

“讲一讲详情。”

姜恪继续对答道:“刘仁轨觉得事态严重,他询问将士”以前在家时,看见百姓踊跃应募,争着要从军,有的甚至自备军装粮食,称做义征,现在为何成了这样子?将士们异口同声说“如今官府跟从前不同,人心也不一样。从前东征西讨,只要是为国牺牲,皇上都指派使者吊唁祭奠,追封官爵,或者把死者的官爵转授给他的子弟,凡渡海东征的,都赐勋位一级。然而自显庆五年以来,屡次渡海东征的人,官府连一纸记录都没有,死了也无人过问。州县每次征发百姓当兵,强壮富有的用钱财贿略,都得以免征,而贫穷老弱者,却立即被征发人伍。”

“果然如此?”

“皇上息怒,臣还有话代刘仁轨转奏。不久前攻破百济及平壤两次苦战,当时将帅发出号令,答应立功的人受奖赏,用尽心机,无所不有。可是,等到凯旋西归,情况突变,听到的竟是一片捉拿声,劳苦功高的将士被拘捕,被监禁追究,夺去赏赐,免除勋级,州县官吏跟着上门催迫租赋,简直无法生活下去,公私交困,一言难尽。因此,最近从内地开拔时,就有人逃亡,甚至断臂砍脚使自己残废,并不是到了海外之后才士气颓败。还有,本来应把征战所获得的勋级看成一种荣耀,而近年出征时,都让有勋级的人挽舟拉车,劳苦同民夫没有两样。百姓不愿当兵,大概是由于这些原因。”

“刘仁轨是不是太夸张了一点?”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上官仪捻着胡子尖摇了摇头,“我看有些言过其实。”

“你呀,只会写宫廷诗和艳情诗,歌功颂德,点缀升平。居庙堂之高,却不了解下情。刘仁轨所奏,切合实际,切中时弊。”

太子少师许敬宗借题反驳,把上官仪的话顶了回去。他们二人,都是当时的大文人。上官仪以写诗着称,许敬宗以修史出名。自古文人相亲,互相都不买账。而且人各有志,上官仪亲李治,许敬宗亲武则天,私下极少往来。有一次,许敬宗邀上官仪去他家迷楼举行诗会。上官仪回答说:“吟诗作陚,不过雕虫小技而已。但是做人讲究人品,诗也讲究诗品。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以文会友,诗耿互答,所求决非金玉满堂,而是兰蕙同芳,龙蛇难以混杂,凤鸦不可共鸣。”

说罢,双手往后一背,迈着八字步走开了。许敬宗碰了一鼻子灰,从此对上官仪怀恨在心,处处与他作对。上官仪也不示弱,当着李治的面和许敬宗争论起来。姜恪见他们吹胡子瞪眼睛,动了真格的,于是拦在中间制止说:“二位大人暂且停一停,让我先把话说完。刘仁轨又部属:以前士卒留在这里镇守五年,尚且能够支持,现在才经历一年,为何衣着如此单薄甚至破烂露体?得到的回答是:当初我们出发时,只准携带年的装备,而今已经两年,还没有归期,刘仁轨处事精细,亲自查核军士所存留的衣服,今冬勉强可以应付,明年秋季以后,全无准备。刘仁轨教我代他奏请皇上:朝廷留兵驻在海外,想消灭高丽,而百济高丽一向结盟,相互援助,倭国虽远,却遥相呼应,假使我们不留军驻防,百济很快就会复国。既然我们巳经驻军,又设置屯田,所依靠的是将士同心同德,他们的心声却是如此,怎么能成功!必须有所更改,给予士卒优厚的慰劳,该赏则赏,该罚则罚,用以提高士气。倘若照旧维持如今的做法,恐怕体力疲惫,士气瓦解,胜利很难预料。”

“刘仁轨叫苦连天,不如把他换下来。”

右相刘祥道和左肃机郑钦泰异口同声地说。

“不可轻率从事。”

许敬宗提出了异议,“刘仁轨言在理中,况且劳苦功高,应该先加以安抚,然后再派人接替他。”

武则天踏进殿门,听了许敬宗的话,表态支持道:“许卿说得对,要善待刘仁轨,重视他的奏请。”

她和李治商议了一下,接着说:“派遣右卫将军刘仁愿率军渡海,接替留屯百济的人马,让刘仁轨随军返回。”

刘仁愿带领换防的军马抵达百济。刘仁轨迎进行辕,对刘仁愿说:“国家派兵远驻海外,想以此经略高丽,很不容易。现在秋收尚未完毕,官兵却全部撤走,将领也跟着回去,东夷刚被征服,人心尚未稳定,必将发生变乱。不如暂且留下旧兵,继续完成秋收,一面备好粮食和物资,然后分批遣返。将领更要留下来镇抚军心,不能回去。”

“唉,”刘仁愿叹了口气,“贤弟有所不知,我上次西返回国,遭到许多的诽谤,说我故意多留兵马,图谋割据海东,几乎难逃大祸。今日愚兄只知遵从圣旨,哪里还敢擅自做主!”

“作为臣下,只要对国有利,该办的事就要办,怎么能顾惜个人!”刘仁轨按兵不动,上疏陈述利害,并请求本人仍留守海东。武则天征得李治同意,批了奏折,同时诏命扶余隆担任熊津都尉,召集百济残余部众。这一年,唐初佛教髙僧、杰出的旅行家和翻译家玄奘冈寂。享年六十三岁。武则天尊重佛教,对玄奘评价极髙。李治也发出了“朕失国宝矣”的哀叹。废朝五日致哀。举丧之日,送葬的人多达十余万,葬于长安兴教寺西安市南郊。玄奘俗姓陈,名祎,洛州缑氏河南偃师南缑氏镇人,十三岁出家于洛阳净土寺,法名玄奘。

因为他是唐代僧人,故人们尊称他为唐僧。我国古典名着西游记中唐僧取经的故事,便是依据他的事迹虚构出来的。贞观元年,二十八岁的玄奘从长安出发,上西天取经,历时十九载,行程五万里,足迹遍布一百多个国家,于贞观十九年正月二十四日,用二十四匹马驮着六百五十七部佛经及佛像、花果种子等,返回长安。又经过十九年的努力,译出佛经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藏于长安慈恩寺大雁塔内,这次译经活动,还培养了一批弟子,着名的有圆测〔新罗人〕、窥基、慧玄、玄应等。唐太宗曾多次召见他,亲自为其译经作大唐三藏圣教序,把他誉为“千古无对”的“沙门领袖”。大书法家褚遂良受命书写,将序文刻石立碑。玄奘在佛教理论上属于法相宗,是一个主观唯心论者;但他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上,不愧为作出了卓越贡献的两名高僧之一。另一名便是其后从广州搭乘波斯船浮海去印度留学的义净。他先在那烂陀寺钻研了十年佛学,后又在苏门答腊搜罗抄写佛经,在南袢滞留了十年。历时二十五年,周游三十余国,带回梵又经书四百部,在洛阳译出佛经二百三十卷,还撰写了南海寄归内法传及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与唐玄奘所着的大唐西域记一样,是研究古代印度、巴基斯坦和南洋诸国历史地理的珍贵资料。鳞德元年,在唐朝的历史上,是个多事的年份,风浪骤起,一浪一浪推涌而来。五月,李治的第二子,即郑氏所生的许悼王李孝,年二十,出任遂州〔四川遂县〕刺史,在任上无声无息的死了,追赠当益州大都督,丧事办得冷冷清清。然而武则天所生的长女,即十年前在婴儿期暴毙的小公主,早在三月份却举行了规模盛大的葬礼。

小公主正式取名为思,追封当安定公主,由德业寺改葬崇敬尼寺。该尼寺位于靖安坊西南边,为隋文帝所建造,曾一度荒废,龙朔二年妬重建后改为尼寺,成为长安一座名刹。安定公主之死,始终是一个千古之谜。事隔十年之后,突然又举行如此隆重的葬礼,其声势超过皇子,也同样令人不解。皇子和公主虽然同为皇帝的儿女,二者的葬礼在制度上,差别却非常之大。这个主意无疑是武后出的,她为什么要下这么大的决心,原因无非以下几点:一、小公主襁褓中死去,曾为当时的武昭仪所利用,成了打倒王皇后的一大利器,今天应该是报答她的时候啦。二、作为还有四个儿子的武后,又如愿以偿地生下了太平公主,舔犊之爱由此及彼,必须让“长女”也在玉牒上争得一席之地。三、为了显示地位和势力强大,子女因母贵;同时又可以借此进一步长自己的志气,灭他人的威风。最初,武则天从感业寺进宫时,处处采取低姿态,卑躬屈膝,逆来顺受,忍受种种羞辱,讨好李治,竭力博取他的欢心。故此,李治排除众人的异议,废皇后王氏,立武则天当皇后。武则天得志以后,本性逐步暴露出来,专权横行,作威作福,形成了一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势态。李治的所作所为,她处处干预,处处受她的牵制,李治非常恼火,一肚子苦水,夫妻之间出现了决裂的危险。其中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魏国夫人贺兰蓉的插足。正值花季年龄的贺兰蓉,不愧为武则天的外甥女,那姣美的面容,丰满而不失婀挪的身段,那婉娈多姿的动人情态,挑逗得李洽心荡神移,遌思翩迁,回想起了他在晋王时代所见到的千媚百态的武才人。蓉儿和当年的武才人比较,虽然稍逊一分灵性和柔情,却明显继承了她母亲韩国夫人武艳的长处,多一分轻盈袅娜的丰姿。尤其是岁月不饶人,已成半老徐娘的武则天,不管如何收拾打扮,也不及贺兰蓉水灵稚嫩。

武则天是一个城府深严的人,对于这位插足他们夫妻之间的外甥女,她一直保持沉默,表面上一派置若罔闻、满不在乎的样子,而内心深处却极不平静,洪涛滚滚,狂澜怒涌。她不能不关注事态的趋势,不能不忖度发生决裂的危险。李治一旦变心,喜新厌旧,钟情蓉儿,自己失宠,那后果真不堪设想。江山社稷是李姓的,我本人不过是当今天子的皇后,皇后仅仅是依附在李唐王朝上面的皮毛,离开了李治,便失去了靠山,那样就软弱无力了。尽管目前手握重权,朝臣多数掌握在自己手里,政务大小都由着自己处理,就事实而言,或者从形式上讲,似乎是一代君主,然而在臣民的心目中,她依旧是唐臣。忠不忠于大唐,忠不忠于皇上,是衡量是非的标准,决定着她的生死命运。皇帝随时可以废除皇后,皇后却不可撵走皇帝。没有皇帝自然就失去了皇后的位子。皇帝死了,皇后就成了寡妇。寡妇便是天下最可怜的人。世道如此,公平也好,不公平也罢,中国古代社会就是不让女人得势。孔夫子说:“惟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他把女人贬低到了最底层。书经上说:“牡鸡司晨,惟家之索。”

女人当权便会国破家亡。儒家学说浸染了每一颗心,成了传统思想。某一天儿子当了皇帝,自己能成为皇太后,就算非常幸运的事了。自己被养在深宫里,受别人摆布,对于权利欲极强的武则天来说,那是不堪想像的,也是最痛苦的了,简直等于死了没埋。最可怕的,也是难打破的就是习惯势力,权宜之计,还是维持现状的好。这样,既保住了帝后双方的面子,又不会丢失到手的权势。武则天想通了,想设法弥补她与李治之间的裂痕,该进则进,该退则退,到那个山里唱那个歌。李治也没有闲着,也在那里用心思。他体弱多病,好静恶动,不热心朝廷政务,即使心有余也深感力不足。他未老先衰,三十六岁的年纪,便出现了龙钟的老态,瘦削的脸庞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森的晦气,显得又苍老又疲倦。

眼珠凹陷得很深,目光挑剔,只留下一双精气外餺冷冰冰的眼醣。他两眼昏花,有一只还常流泪水,连奏章都看不请楚,全靠武则天代他批阅。精力不集中,连坐朝时也心猿意马,忏懒敢散,在御榻上动来动去。对答时甚至答非所问,或者不作答复,模棱两可,让臣下去猜测他的意思。然而他的性欲却没有减退,尽管青春先萎,却乐此不疲,见到贺兰蓉,那只泪汪汪的眼睹随即豪光闪烁,满脸绽开了笑纹,笑逐颜开,兴致勃发,火力也相当足实。他想把她召进宫,取代武则天,可是贺兰蓉缺少才气和阅力,不能为他代劳。武则天精明强干,有魄力又有恒心,料理朝政纵横捭阖,一派手挥目送风云儿的姿势。她把主要精力放到了政务上,并且争强好胜,从不服输,什么都得占先,什么都要斗赢。百事缠身时,一心不可二用,往往忘记了夫妻生活,把李治丢在了一旁。李治自然不甘遭受冷落,独守空房睡凉床,于是和贺兰蓉的交往愈来愈密切,愈来愈亲热,你怜我爱,卿卿我我,情恋家一团火焰扫射着他们。他在孤寂的时候,她赛如渺茫中的一星星光,一丝活力,彼此掩映着,激荡着。

他们的幽会,纵然隔着三千世界,战战兢兢,而李治性喜伦香窃玉,暗中取巧,十分爽畅,自以为得意。浮泛在爱海情天中,吞噬他们两人的爱情的火焰,现在燃烧得更加强烈了,充满了发疯般的欢快和乐趣。他爱蓉儿,几乎达到了心醉神迷的狂态,好比雄蝶追逐着雌蝶,在五颜六色的花床上翩鎇飞锋。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他们的眼帘闪出了一道阴影,仿佛武则天那鹰隼般的目光在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恐惧感油然而生。李治操着双手,在紫宸缎后殿来回踱着方步,思绪犹如天边翻飞的云絮,飘忽不定。愈想,心中愈乱,他害怕武则天,厌弃武则天,然而又有些眷恋,有地方还少不得她。病縻缠身,又加上好色,消耗了他身上的血肉,各处骨骼的形状都凸现出来,微弯着腰,佝偻着背,走起路来两条胳膊软软地下垂着,浑身乏力。他想让位给儿子,自己超脱出来。屈着手指头算了算,在他的八个儿子中,次子孝已经死了,原太子忠已被贬为庶人,用不上了。剩下的杞王上金排行第三,系杨氏所生,年二十岁,吃吃喝喝混日子,得过且过,根本不是成材的料。第四子郇王素节,聪明好学又有抱负,却是萧淑妃所生,好事再也轮不到他的名下了。武则天所生的四个儿子:太子弘,十三岁;沛王贤,十一岁;周王哲,九岁;殷王旭轮,三岁。他们年纪小,都不谙事,假设传位给其中一子,非武氏监国不可,权力照样会落人她的掌握之中。小皇帝完全置于她的控制之下,谁知道她会闹出个什么花样来?人心比天髙,说不定江山改姓,变成武家的。李治不寒而栗,想也不敢想了,猜也不敢猜了。他停住了脚步,疲软地坐了下来,眯上了眼睛。一阵脚步声使他睁开了眼睹,只见素节跪倒在御榻前,叩拜行礼,毕恭毕敬地喊道:“儿臣素节叩见父皇!”孤寂中能看到儿子来到身边,李治甚感欣慰,高兴得失了神,好久才顺过气来。素节是他的爱子,曾经一度考虑过把他作为太子人选。萧淑妃被处死后,素节也被一再改封,最后授封当郇王,出任申州刺史。

“你来这儿干吗?素节,不要到处乱跑。”

“儿臣长期出任地方官,好想念父皇的,早些天儿臣做了一个梦,梦见父皇龙体欠安,心里一急,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京城。”

“嗨,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李治咧开嘴巴笑了笑,“头晕是经常的,但没有什么大病。你不要替我太担心,好好经营好申州,为官一任,得造福一方。”

“托父皇的福,申州连年丰收,不少户子还多少有了点积蓄。”

“说什么福不福的,莫奉承我,我这皇帝都不想当啦。”

“父皇何出此言?”

“皇儿你有所不知,我这皇帝窝囊得很,处处受制于人,比平头百姓还不如。”

“皇权千万丢不得呦。”

“我这眩晕症怎么也治不好,眼睛也不行了,连批阅奏折都得由武后代劳,实权大都滑落到了她的手上,一切由她说了算,我好比聋子的耳朵配相的。与其白吃干饭,还不如把皇位传给太子算啦。”

“太子年幼,父皇最好还坚持几年。”

“不然的话,朕就废了武后,让你即位。”

犹如头顶炸了个响雷,素节惊奇得不知所措,额间和手心都沁出了汗水。他呆呆地望着李治,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话听错了。李治端详了素节一会儿,郑重地申明说:“朕可不是说着玩的,恨不得立马采取行动。”

“不可贸然行事。”

素节扬起左边的眉毛,“父皇,此事宜从长计议,三思而后行。”

“皇儿你有所不知,我真是有口难言。要是由她这样折腾下去,说不定江山会要改姓。太祖太宗艰难创下的业绩,可不能断送在我的手上呀!”素节并不怀疑父皇倾诉心曲的话语,然而非常担心他不是武后的对手。向武后开刀,比不得九年前废黜王皇后和母妃。那时候,王皇后和母妃在宫内宫外没有多大的势力,惟一依靠的便是父皇,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好比阖里的牛羊,任人摆布,任人宰割。如今的武后,大权在握,朝廷的重臣大都依附于她,听她发号施令。废后,犹如老虎嘴鱼拔牙,谈何容易。父皇秉性孱弱,缺少主见,摇摆不定。而武后,恰似一头母老虎,心雄胆大,算计过人,稍有风吹萆动,便能敏悟出来,抢先下了手。她不敢奈何父皇,沾边的人却成了替罪的羔羊,替死鬼。素节愈想愈害怕,心中乱成了一窝蜂,布满了恐怖。

“父皇,”他不安地掀动着鼻翅:“你要跟武后斗,手长衣袖短,怕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常言道,恃力者昌。生死较量所凭借的是力量和能耐。没有绝对的把握,不如先让一让,退后一步。等到条件成熟了,自然水到渠成。”

“养痈遗患,危及社稷,难道跟睁睁的看着她横行不成?”

“但将冷眼看螃蟹,看她横行到几时。”

“你回到任上,一定要和我保持联系。召之即来,助我一臂之力。”

素节不敢久留,叩辞而去。走到宫门口,他又回头望了两眼。李治和武则天的对立情绪愈来愈严重,快到势不两立的地步了。武则天的心里交错着许多复杂的感情,她既向往未来,又不能忘掉过去。她爱李治,感谢李治的救命之恩,把她从生不如死的感业寺接进了皇宫大内。然而又恨他,恨他荒淫无耻,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穷奢纵欲,跟自己的姐姐武艳通奸之后,又跟她的女儿贺兰蓉勾搭上了,而且变本加历。蓉儿也不是个好东西,小小年纪,就如此放纵,又狂悖又卑鄙。残花败柳,武则天心里骂道,自甘堕落却心比天高,还想混进宫来取哀家而代之。哼,你打错了主意,碰锗了对头,哀家要叫你这花面狐狸不得好死。她心头像沸水般剧烈地翻腾着,值立在太乙池畔,凝视着垂柳淡淡的影子在水下颠簸摇曳,好似对着镜子在搔首弄姿,那些柔软的枝条浴着黄昏的霞光,犹如一只只女人的臂膊,交互的挽着,缠着;又像是披着长发的鬼魅在那里施展法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武则天全身的汗毛,随着这种响动,一个寒颤,一次痉挛,竖了起来。从此,每当黄昏过后,夜幕降临,废后王氏与萧淑妃的幽灵般的阴影,又常常在蓬莱宫出现,躲躲闪闪地紧银着武则天,而且还变幻出一些阴森可怕的样子。一种神秘而难以言喻的恐惧笼罩着寝殿,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似乎夜永无尽头,眼里如同塞进了一块炽炭那样的燥涩,声声更鼓更添上了一层烦恼。映照在窗户上的树影,霍然一晃荡,恰似群鹰乱舞,又把她吓出了一身冷汗。

丁点儿找来了道士郭行真。因为皇宫禁止巫术,不敢露面,便在寝宫后殷的暗室里设坛作法。门外由傻大哥领着最可靠的太监把守,严密封锁消息,只有郭行真和武则天白天黑夜都留在里面。武则天这样做,一方面当然是为了驱邪,另一方面,又借此对李治勾引贺兰蓉实施了报复,让他也尝尝妻子与他人厮守在一起的痛苦。李治安插在后宫的眼线一王伏胜,探到了这一情况,立刻禀报给李治。武则天以保养龙体为借口,要求李治清心寡欲,不与异性接触,连嫔妃也不准同床共寝。其实,身体状况与性欲并不成正比,即就是说,并非身体好的人就性欲高,体质差的人就性欲低。而且李治正当青春鼎盛时期,又由于遗传因素,他性欲要求向来甚高,对于武后的限制性“保护”措施,早就忍无可忍了。得到王伏胜的告发之后,他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紧攥着拳头大喊大叫道:“朕非废掉她不可,这个可恶的淫妇!”一阵狂怒之后,李治出现了一种莫名的忧患和畏葸意识,他不敢把武后召来当面盘问,当面对证,当面处理。迟疑了半晌,才秘密召见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上官仪,和他商议废后的事。上官仪,字游韶,是一位博古通今的大才子,陕州陕县河南三门峡市西人,他的父亲上官弘在隋朝担任过江都的副监,大业末年被一个叫做陈棱的将军杀死。

年幼的上官仪为摆脱追杀,曾经一度遁人空门做了和尚,学习佛典。尔后立志谋求上进,攻读经史,贞观初年考取进士,自此踏人仕途。他的文才受到太宗李世民的赏识,授予弘文馆学士,后来升任秘书郎,成为宫廷的侍臣,常替皇帝起草诏书,是一个典型的御用文人。太宗写了文章,每每要他先读;写了诗,又让他唱和举行宴会,他也是必须参加的人选之一。上官仪的诗在唐初享誉一时,尤其擅长五言体,多应制、奉和之作。辞藻典丽,对仗工稳。如“祥云泛宛郊,璀气浮大风”和“花明栖凤阁,珠散影娥池”之类,称为“上官体”,时人纷纷仿效,给诗坛带来了某些不良影响。不过,他把六朝以来诗歜创作艺术上的对仗手法,加以程式化,提出“六对”、“八对”等名目,对于律诗的形成,附带产生了一些促进作用。李治即位后,上官仪升任秘书少监,曾在许敬宗的监修下,参与太子弘编撰瑶山玉彩,成书后升西台侍郎,不久又加授同东西台三品,成为实质宰相。可见当今天子对上官仪相当看重,特别在他趋于孤寂、心中苦闷的情况下,经常召见,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心腹大臣。上官仪勤于学问,精于文字,举止闲雅,谦恭平和,官场颇为得意,本人也心安理得。岂知天有不测的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这一次李治叫他提出废后的见解,并起草废后的诏书,成了他人生全面崩溃的转折点。他深知事关重大,危及身家性命,花白的胡须索索颤动,额角上青筋勃起,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掉了下来:“陛,陛下,此事非同小可,依,依臣的愚见,还得再三斟酌斟酌,反复思考思考。”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李治断然一挥手,“朕叫你写,你就得写。快写,一切由朕担待。”

“到底怎么写呀?我摸头不知尾,还没有理清思路,一时还不知道如何动笔。”

“书呆子,这有什么好想的,你照朕的意思写,就写她是淫妇,无德无能,无视国法,在内宫施行巫术,不就行了。”

上官仪无可奈何,只得咬紧牙关,用右手握住了重似千钧的笔管。但是他的眼睛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伸出左手一边揩抹眼睛,右手则遵照李治的语气不停地写着:“皇后武氏专权自恣,纵情任性,海内失望,宜废之以顺民心……”写完了,他也不知道写些什么,该不该写。李治刚刚把诏书接到手上,连看都没来得及看,武则天就像―股旋风似的卷进了紫宸殿。她安在李治身旁的“钉子”并不亚于王伏胜,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玉兰得到告密,知道情况危急,便不顾武后的命令,拼命跑到后殿,敲门喊道:“娘娘,大事不好,快出来!”得到玉儿的转报,武则天气得两肺直炸,一阵风般冲进紫宸殿,岔开双腿站到李治跟前。圆睁的怒目,迸射出两道逼人的剑光:“你们在干什么?哼,这究竟是为什么?皇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呀?”李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吓得心一下紧缩起来,脑袋无力地垂了下去,尖尖的下巴差不多抵到了胸脯上:“朕,朕,朕没干什么。”

“皇上,你这个朕太绝情啦!”

“朕不绝情哇,”李治身体缩成一团,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武则天的眼光搜索到了龙案上的一纸墨痕未干的诏书,抢步上前,探身拿在手上瞧了瞧,三下两下撕成了碎片,丢在地上,用脚狠狠地践踏着。上官仪慌忙跪到武后跟前,脑门磕得地面砰砰响:“臣该死,臣该死!皇后明鉴,这,这只是个草稿。”

“起来吧,”武则天斜着瞟了他一眼,“何必如此作践自己哩!”上官仪没有力气站立起来,也没有动弹,像一尊石兽似的伏在地上,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同时又想以此得到武后的谅解,逃脱这场灾难。李治缓了口气,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晃着脑袋,叹了声长气:“咳,都怪,都怪我一时糊涂,不,不,都怪上官仪出,出的馊主”可怜的上官仪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开。他是个书卷气十足的人,靠笔杆子吃饭,既无李义府那种随机应变的本领,又不像许敬宗一样巧言善辩,虽有百般的委屈,却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表达。绝顶聪明的武则天早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是不好奈何李治:他是堂堂的大唐天子啊!天子是至高无上的,即使错了,也不谁罚他,这是天经地义的规矩。武则天把一腔怒火发泄到了上官仪的身上:“还趴着干吗?快给我滚出去,滚!”上官仪离开后,武则天抽了抽鼻子,放声痛哭起来:“皇上哇皇上,你太不识好歹,太没心肝,连臣妾都不相信,反而信任一个石足挂齿的小太监。他,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残缺不全的小兔崽子,懂得什么,能了解我吗?你也不好好想一想,心像被狗咬掉了似的,黑白分不清楚,是非不能明断。我自从入宫以来,从来没有做过有亏妇道的事情。这次请郭道士作法,驱除新宫的邪魔,也是出于万不得已,怕声张出去造成不良影响,左难右难难了我一个人,只得躲到后殿设立法坛。可是,你并不理解我的苦衷难处,反而以怨报德,要废黜我,置我于死地。”

她边说边哭,涕泪交流,湿透了衣襟。李治的心软化了,挨拢去把她抱进了怀里:“别哭,别哭,都怪我,怪我不好。”

“臣妾一心一意替你办事,为你操劳,巴不得把你辅佐成一代圣德巍巍的明君,而你就是不理解我。不但不感谢我,还要起疑心。你知道吗?臣妾处处为你的健康着想,主动承硬肩、担硬担,夜里醒来也在琢磨朝廷大事,考虑社稷的安危。如今四海承平,江山一统,这是怎么得来的?皇上,来之不易呀!万民安居乐业,人丁兴旺,贞观之治二十三个年头,人口增加不到一千万,没有超过两千万,现在我国的人口却达到了二千六百万之众。外邦谁敢藐视我大唐帝国!百济已被我们所征服,突厥、吐蕃以及西域各国都来朝贡,甚至俯首称臣。当然,这一切都是皇上的功德,皇上洪福齐天。”

“不,不,我是个无所作为的君王,功劳应该归到你的名下。”

“皇上,你又说傻话呶。”

“我说的是心里话,”李治一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老实说,没有我,你完全有能力管理好国家,治理好天下。”

“你呀,简直跟三岁小孩一样,又可爱又可恨,叫我爱也不是,恨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