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西洲曲

这天晚上,武帝又在恶梦中度过一个可怕的夜晚。

进入晚境以来,武帝总是不断地做着各种梦,这些梦有吉有恶。尽管他知道佛经上说一切“颠倒梦想”,皆是虚妄。但是,他却总是禁不住对那些梦特别在意,很多时候,他就是凭着那些颠倒之梦来判断朝廷事务和未来祸福的。梦境一次次破灭,希望一次次渺茫,但他还是期待着这些梦,就像期待着他的那些让他一次次失望的儿侄一样。

这天晚上走进他梦中的是他的妻子郗氏。郗氏是那么年轻,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插着的银簪银钗闪闪发光。她穿着那套她喜爱的粉红色的裙衫,生动而又流畅。她裙衫的下摆一直拖到地上,从而遮住了她盈握一勾的小脚。她迈着婀娜的步子款款向他走来,裙子上的环佩叮当作响。他似乎第一次发觉妻子是这样美丽,这样落落大方。他说:“好久不见你了啊,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可我却老了。呵,你一向都在什么地方?”

妻子说:“我在哪里你能不清楚吗?”

他的确不清楚,他只是奇怪,他好久都不见妻子了。其实,他不见他的其他妻妾也已很久了,包括贵嫔丁令光,包括其他嫔妃吴淑仪、丁充华以及那个阮氏和葛氏。自从那一年他宣布不近女色以后,他所有的妻妾都被禁止进入他的卧室。

“你来了正好,我要送给你一样好东西。”说完,他却茫然,他根本不知道他有什么东西要送给郗氏。他的帝国即将崩溃,他现在已是一无所有,他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来送给久未谋面的发妻。但不管怎么说,意外见到郗氏,他的情绪变得特别的好。

“我恨你,这么多年了,一直恨你。是你逼死了我。”郗氏在说这些话时,一直微笑着,那种高门大族的女子所特有的矜持而甜甜的微笑,那种曾经让他摄魂落魄的微笑。

他说:“我封你做了皇后,你总该满足了吧。”

“你以为我会稀罕吗?我嫁了你,一点儿也不快乐,真不如嫁给一个乡间的老农。”

“你不该这么说,世上的妻子千千万,但皇后只有一个。”

“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平常人的幸福。可是,你却不能给我,因此我恨你。这么多年来,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杀了你。”

“一个女人的疯话。”就像宽恕他的任何一个亲人一样,他同样能够宽恕郗氏。他说:“你应该为我而感到骄傲,我统治下的帝国维持了四十八年之久,这在东晋以来的历史上是没有的。”

“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就是要杀了你。”

“你是一个被嫉妒折磨得无以复加的女人,你嫉妒我有了其他的女人,因为你年老色衰;你嫉妒我有了众多的儿子,因为你只会生下一个又一个女儿。你杀了我,她们,还有我众多的儿子们,他们会饶不了你的。”

郗氏冷笑着,说:“你以为她们会感激你吗,包括你的那些儿子们,他们同我一样,哪一个都在想着有一天把你杀掉。”

“你胡说,”他说,“作为皇上,我爱惜我的人民,我让他们享受近五十年的安乐和太平;我是一个好父亲,我对每一个儿女都充满了仁爱和宽容,他们没有理由恨我。”

“你以你的仁爱杀了他们,你也以你的仁爱杀了你众多的国民。”

“你胡说,”武帝有些生气了,他不能不生气,“他们只会感激我,我是这二百年来最好的帝王。”

这时,从四野传来一阵喊杀之声,郗氏说,“你看,找你索命的人来了。”

那些人迅速扑到眼前,那队伍中有他的初恋谢采练,有陪伴他走过艰难时光的丁令光,还有他的太子萧统、长女萧玉姚,以及他死去很多年的大哥萧懿。在他们的背后,是无数面目不清的人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举着刀子,喊着一个模糊不清的口号向他扑来。他们将明晃晃的刀子对准了他,对准了他的脑袋。他实在不懂,这些亲人,这些他至亲至爱的亲人啊,他们为什么一个个视他为仇敌,一个个都要置他于死地。

他大叫一声,从恶梦中醒来。

似乎听到宫城内外有噼噼叭叭的爆炸声渐至传来,忽然想到很久没有去南郊祭祀天地祖宗了,即刻起床,命人取过他祭祀天地祖宗时所穿的正式礼服。他伸出手,等待左右侍者们将衣服递给他。然而他伸出的双臂僵直在那里,左右侍者垂着头,一个个脸上露出痛切的表情。

“今天不是正月初一吗,为什么不准备祭祀天地?”

左右侍从说:“回陛下,今天是太清三年(公元549)三月十三。年早就过去了。”

宫城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他问这是什么气味,侍从们告诉他说,这是侯景在焚烧战死者的尸体,已经烧了整整十天了。他这才意识到,他现在正被侯景叛军像铁桶般包围在台城内。他在昏昏糊糊中度过了正月初一,度过了二月,他也无法再按照惯例去南郊祭祀天地祖宗了。

腹响如鼓,他已经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饥饿让他慵懒乏力,感觉浑身的骨头就像要散架一样。武帝颓然地躺到床上,瘦弱的身体摆成一个大字,坍塌的肚皮几乎与脊背紧紧相贴。他看了看四周,没有蔬菜,没有谷麦,也没有豆饼,他的床边只摆着几枚煮熟的鸡蛋。城中粮食早就断绝,蔬菜也完全停止供应,太子萧纲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枚鸡蛋,被他喝斥了一顿。鸡蛋被人拿走了,现在又重新回到他的床边。自从天监三年他宣布断酒肉文后,四十多年来,他一直坚持素食,戒决荤腥,不与女人同居一室,严守净戒。他已经八十六岁了,即使现在就死,他也不想在临死前破戒而被打下地狱。

想想过去,他一直是日食二餐,像一个真正的苦行僧。过午不食,而遇到忙时,他一天只喝一碗稀粥,但从来都没感觉到饥饿,为什么现在却感到如此饥饿难忍?

台城被困快三个月了,太子萧纲苦苦等待的四方勤王的军队一直不见踪影,而柳仲礼率领他的十万官兵却驻扎在新亭一带按兵不动。他早就对那个柳仲礼不抱指望,而他的尚书柳津却一再信誓旦旦地在他面前说,请相信,臣下的儿子柳仲礼一定会杀退侯景,解建康之危于水火之中。他同样没指望他的四方勤王的军队会在这时候前来救他,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

现在,武帝只是平静地躺着,等待着一个时刻的到来。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来向他报告说:“陛下,侯丞相请求召见。”

武帝看着来人,一时有些茫然,问:“哪个侯丞相?”

对方回答:“您亲自敕封的河南王、大丞相侯景。”

这时候,文德殿外人声潮动,一支人马气势汹汹地正向这边走来。宫女们惊叫着,太监们慌乱地奔跑着,整个宫城一片惊恐。武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努力地回忆着近段日子以来在他周围发生的一切,终于链接上记忆的密码:侯景过江,朱雀杭攻破,台城陷落……他也终于意识到,他的帝国,真的完了。

最先走进文德殿的是他的孙子萧确,萧确哭着说:“南梁,完了。”而柳津的儿子柳仲礼也神情沮丧地走进文德殿。柳仲礼在他父亲柳津的面前跪下,请求父亲饶恕他不得不投降侯景的行为。柳津看都不看他一眼,说:“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他听到柳仲礼小声地说:“儿子正是听从父亲大人‘生在乱世,当好自为之’的教导,才这样做的。”

武帝似乎并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问身边的大臣:“我的南梁,真的完了吗?”大臣们一个个垂着脑袋,不肯言语。他又问尚书令柳津,柳津没好气地说:“陛下有萧纶,微臣有柳仲礼,不忠不孝集于一朝,国岂有不败之理?”

武帝忽然想起那一年他问宝志国祚如何,宝志说:元嘉、元嘉。当时他就很满足,永嘉是南宋文帝的年号,宋文帝在位二十九年。那就是说,他的南梁是两个元嘉,合起来是五十八年,不短了啊。武帝笑了笑说:“我自创立,又自失去,有何可惜?一切都是因果。”

接着进来的是他的宝贝侄儿萧正德。萧正德的皇位还没有焐热,台城就陷落了,攻进台城的侯景不再承认他这位正平皇帝,只封他一个侍中司马的职位。萧正德这才知道他被侯景耍了,说到底,他就是一只夜壶,被侯景尿过一回,就撂到一边去了。萧正德跪在武帝面前,伤痛地哭着,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痛哭。

“陛下,侄儿对不住您。”

他很想像过去无数次训斥他一样再狠狠训斥这个恶棍一顿,但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只是说:“哭,哭,你就好好地哭吧。总有你哭的。”

武帝穿好衣服,在侍从们的搀扶下来到前殿,说:“宣侯丞相上殿。”

这时候,只见一个矮个的中年人瘸着腿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他知道,这个人就是侯景了。侯景在典仪官的引导下,在殿下向武帝礼拜,然后就在三公的位置坐下。他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毁灭他朝廷的家伙,微笑着说:“你就是侯景吗?”

“在下就是。”侯景谦卑地说。这一对生死冤家虽然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特殊的地方第一次相见。但其实在很久以前,都各自在心里无数次想象着对方的形象。此刻,但双方真的距离这么近的时候,似乎都觉得对方比自己原先的想象要差很多,至于差在哪里,却并不很清楚。侯景坐在那里,如坐针毡,极不自在。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卟卟地跳着。在这一生里,他见过无数英雄,不管是杀人如麻的尔朱荣,还是权臣高欢,侯景从来不曾有过一丝胆怯。但不知为什么,当他与这位南梁天子如此近距离地相向而坐时,竟然禁不住阵阵冷汗从他的脊背直往下流。

这时他听到武帝问他:“你转战沙场很久了,一定很辛苦吧。”

“是的,”侯景回答说,“我在梦里都盼着回家与老母妻小团聚。”

“你的老母和妻小在哪里呢?”

“回陛下,我的妻儿老小一家人都被高欢杀了,那里只有她们的坟茔。我是在迫不得已中才投靠陛下,陛下却不容我。”

武帝换了一个话题,又问:“你离开寿阳多久了?”

“回陛下,我离开寿阳快五个月了。”

“你离开寿阳时是多少人?”

“回陛下,那时候只有八百来人。”

“渡过长江呢?”

“已经有了八千人。”

武帝伸出手指掐了掐,又说:“现在呢?”

侯景心绪渐渐平静,便又回答说:“整个江南江北,国境之内,现在都是我的人马。”

武帝不再说话,他垂下头,似在思索。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我自天监继位,前后共四十八年,是自东晋江南建都以来在位时间最久的一位,如此说来,我也就满足了。现在一旦败在你手里,一切都是天意。你的名字叫景,拆开来看,就是百日小主。希望你能在这百日内体恤百姓,对你的士兵严加管束,让他们勿再扰民。”

武帝的污慢,深深的刺痛了侯景的自尊。侯景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老头,自己实在没必要对他有丝毫惧意,这个老迈的皇帝,就像是一只褪去皮毛的狮子,早就失去昔日的威猛。现在,他就是自己的俘虏,他只要愿意,就随时可以像掐一只臭虫一样掐死他,连气都不喘一下。但就是这样一个囚徒,却仍然端着皇帝的架子,做出一副爱民如子的姿态。他必须杀杀他的霸气,灭灭他的威风,让他知道他是怎样从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变成眼下的这副作派的。

侯景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大声地说:“我听说曾有一些大臣对陛下放胆直言,结果都遭到陛下的斥责,陛下爱听荒唐谗言,厌恶真情实语。所以才有朱异之流专权于朝廷,从而隔断陛下与大臣们的一切联系。我虽也是陛下的臣子,但我却敢对陛下冒昧直言。这些年来,陛下置天理而不顾,视妖孽为祥瑞。陛下像后汉王莽一样鄙视儒家经典,却只专心于六经的注释;在陛下的王朝,地痞流氓都能穿上上等的官服,而穿上官服的权贵们不为百姓办事,却只是一味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与民为敌。这与那最丑恶的刘玄、司马伦统治时期有什么不同?你滥用人民的资产建寺造佛,与笮融、姚兴如出一辙;在你的都城,那些豪华的宫殿都属于士大夫所有,连和尚尼姑都一个个过着上等人的生活。你的太子萧纲醉心于美色,只会写一些香艳诗词逗女人欢心;邵陵王萧纶言行荒唐,草菅人命,所到之处,人人四散逃离,如避瘟神;湘东王萧绎爱财如命,他手下的人没有一个不是人间蠹虫;你的政策急于黎庶,却缓于权贵,京城所以才有朱异三蠹,萧氏四害,所以才有江千万、蔡五百、王新车、庾大宅。你将亲情用于国家利益,视国为家,结果却众叛亲离,豫章王萧综认贼作父,却与他的父亲誓不两立,邵陵王萧纶在他父亲尚在人世时就披上孝服。这一切,难道不是你的王朝灭亡前的征兆吗?可你就是视而不见,或者你明明看出来了,却以你狂妄的自尊故意视而不见;你的王朝看起来集市繁华,歌舞升平,其实却是沙土之塔,一触即崩。我侯景自寿阳起事,不过八百余人,但却轻而易举地渡过长江。我兵临城下,也只有八千人马,却击溃你二十万四方联军。是我的将谋兵勇吗,当然不是,是我侯景有帝王之策吗,也不是。其实陛下与我一样明白,一座失去根基的大厦,任何一阵风都能轻易将其吹倒。陛下或许还能再活五百年,或许明天就会去死,但我希望陛下一息尚存,要好好想想其中的道理。”

侯景说完这些,就最后地看了这个垂死的南梁皇帝一眼,带着十分的快意,踏着殿下的台阶扬长而去。

侯景的话似乎并没有多少新鲜内容。这些话,他听过无数遍了,但没有一次能像现在这样令他刻骨铭心。在那一刻,武帝似乎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被他戏称为南梁第一直臣的范云、郭祖深、贺琛、那个差一点被他杀掉的荀济,还有公车府前的谤木涵、肺石涵……现在,这一切都像过眼烟云,随风而逝了,只有侯景的背影是那样清晰地印在他的记忆里,抹都抹不去的记忆啊……

侯景再也没有来过文德殿,但自侯景走后,文德殿所有的侍卫被撤去,他的一切供应都被停止,包括饮水。因此,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吃饭,没有喝水了。现在,在他的面前就只剩下这两枚鸡蛋了。他试着去碰那两枚鸡蛋,不经意间,其中的一只鸡蛋在桌子上滚动着,掉到地上,一声脆响。他赶紧伸手抓住了另一枚鸡蛋,并且迫不及待地将鸡蛋在床礅上碰了两下,蛋壳碎了,他触到一团软而滑腻的东西。他禁不住那软而滑腻的诱惑,终于将滑腻和柔软很快就塞进嘴里。与此同时,几行浑浊的老泪顺着他干枯的脸颊流下来,一直流到他的嘴里,咸咸的。

他在昏昏然中不知过了多久,一抹阳光透过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窗棂照进来,照到临窗的那一排巨大的书架上。那是这些年来由他亲撰的大部分著作。它们是:

《乐论》三种计十九卷;

《制旨革性大义》三卷;

《孝经义疏》二十卷;

《五经讲义》一百卷;

《孔子正言》二十卷;

《老子讲疏》六卷;

《周易大义疑问》二十卷;

《周易文句义疏》二十卷……

以上是制论方面,文学方面的书籍有:

《梁武帝集》二十六卷;

《梁武帝诗赋集》二十卷;

《梁武帝杂文集》九卷……》

佛学类:

《大品经注》五十卷;

《制旨大涅槃经讲疏》一百零一卷;

《制旨大集经讲疏》十三卷;

《制旨金光明经讲疏》三十五卷;

《大般般若经题论义问答》十三卷……

军事类:

《金策》十九卷;

《梁主兵法》一卷;

《梁武帝兵书钞》一卷;

《梁武帝兵书类钞》一卷;

另有杂项类著作:

《历代赋》十卷;

《围棋赋》一卷;

《围棋品》一卷

《连珠》一卷;

《制旨连珠》十卷……

以上著作,总共约一千二百余卷,六千八百万字之巨。

看着这些掺和着他心血和汗水的著作,他笑了。这时,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阵歌声,那是他熟悉的《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髻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遥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支莲叶摇曳着身姿向他移来,莲叶上颤动着晶亮的水珠。他的眼前是一片摇曳的莲叶,铺天盖地,一阵风起,夹带着莲花和莲叶的清香扑面而来。啊,西洲!他叫着,和着那首熟悉的西洲曲,他轻轻地唱着,并且用手击打着床面,一字一拍。西洲的天是蓝的,水是绿的,西洲采莲的姑娘是曼妙的。现在,他终于又回到了西洲,回到他的童年时光。他哼着他熟悉的西洲曲,感觉身体一点点轻起来,轻起来,就像一瓣荷花,融入那片绿,融入西洲曼妙的歌声……

2008年11月一次写作于太湖花亭湖畔

2009年7月二次写作于天柱山桃源人家

2009年11月修改于安庆郊区永顺植物园

2010年4月再改于安庆香樟里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