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同泰寺的钟声

立储一事拖了很久,直到半年之后,武帝这才在太极殿召见文武大臣,宣布他将正式立二十九岁的三子萧纲为皇太子。至此,历时半年之久的立储纠纷宣告结束。

梁中大通四年(公元532)正月初一,武帝为太子萧纲在太极殿举行了盛大的即位典礼。在此之前,武帝忽然想起当年陶弘景送给他的那两把刀,他想把这两把刀作为传继的信物交给萧纲,结果只找到“善胜”一刀,“威胜”却不知去向,于是不得不取消了这一念头。

太子即位大典结束后,武帝萧衍像往年一样前往南郊祭祀天地。按照惯例,这天上午,武帝要在太极殿宣布新的人事任命。皇亲和官员们都在等待着,等待这个一年一度的升迁机会。果然,这天上午,武帝任命他的同父异母兄弟萧伟为大司马。这是武帝送给他年迈弟弟的最后的荣誉,萧伟的年龄比武帝小了一轮。但身体一直不好,过了这个年,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再过第二个年;任命曾主动献出寿阳的原北魏寿阳刺史元法僧为太尉。其余对皇室的分封如下:除了已封萧茺长子萧欢为豫章王之后,又封萧统次子萧誉为河东王,萧统三子萧察岳阳王。人们知道,由于武帝在立储问题上的违背法统,朝野一直意见很大,已逝太子的三个儿子私下里也颇多微词。此次三位皇孙的分封地都是最富庶的所在,这样的分封,也算是对三位皇孙最好的抚慰。

朝野在武帝立储问题上的非议渐渐平息,萧纲正式住进东宫。

与武帝沉迷于佛不同,太子萧纲则热衷于道。这期间,萧纲不断地请建康一些著名的道士在东宫开讲道经,又请朱异去讲《老子义》,全然不顾天监年初他老爹的《舍道归佛》文。萧纲虽然向往老庄的虚无,却也一点不影响他写出大量香艳浓烈的宫体诗。如著名的《咏内人昼眠》:“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又有《美人晨妆》:“轻花鬓边堕,微汗粉中光”,描写美人出妆后的吁吁轻喘,柔弱怜爱,充满了浓艳的色彩。甚至还有描写同性之恋《娈童》之类。这些诗受到当时一些年轻诗人的热烈追捧,成为时尚。萧纲于是将当时最有影响的宫体诗领袖徐摛请入东宫做他的顾问,又吸纳了包括年轻诗人庾信在内的当时京城一大批宫体诗诗人,就像当年的萧子良一样,在他的东宫形成一支庞大的文人集团。

这种宫体诗虽然成为当时极为时尚的一种流派,但却不被正统的文学所接受。评论界认为,徐先生一派的文学轻佻肤浅,缺少风骨,且不乏色情,应当批判。所有这一切,都由朱异传到武帝的耳里。后来,连武帝最信任的丞相徐勉也写起宫体诗来,终于引起武帝极大的不快。他命人将徐摛召来,他要像当年讥讽沈约一样,狠狠讥讽这位宫体诗的领袖人物。然而当他与这位徐先生一番交谈之后,竟立即就改变了对徐先生的看法。他开始认为,有时候感觉是错误的,就好比这位徐摛,虽然他写过许多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香艳诗歌,但他的人却是极其正派,见解又是极其深刻,对儒、佛或是道,都有很深的研究,于是就让徐先生出入于太子宫和皇宫之间。周舍死了,徐勉老了,何敬容遭人弹劾,武帝的身边,现在就只有朱异一人。随着晚境的渐渐到来,武帝需要有更多的人来代替他打理朝政,好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去研读佛理,撰写经疏。这种结果,却不是朱异所愿意看到的。徐摛的存在,必将形成对朱异的威胁,而徐摛引起武帝的注意,始作俑者又是自己,朱异真是后悔莫及。

好在后来的事情又急转直下,这位徐先生又与天监年初的那个谢腓一样,是一个性情中人,并不善于处理具体的事务。武帝在失望之余,渐渐又多了些嗔怪的语言。朱异便趁机说:“徐先生老了,又性爱山水,其实他最希望的是陛下能让他到一个山水俱佳的地方去做郡守。”武帝想都没想,说:“那就让他去新安郡(今浙江淳安县一带)做太守去吧。只是要劝他,一把年纪了,多念念佛,别再写那些肉麻的宫体诗了。”

徐先生对做官本来就没有太大的兴趣,皇上既然要派他到山水俱佳的新安郡去做太守,对于他真是求之不得。老先生带着他的侍妾,乐得屁颠屁颠地到新安郡去过他的逍遥日月去了。

这一年七月七日,武帝在南郊祭坛为萧纲完成太子册封大典。做完了这件事,武帝感到身心疲惫。现在,他就想着哪天再去同泰寺舍身为寺奴,做几天太平和尚,让自己渐近衰老的身心得到哪怕片刻的休息。武帝准备入寺前,朱异将最后一份奏章递给他,请他批阅。那是一份对武帝颂扬的奏章,读着奏章,武帝脸上现出难得的笑意,说:“现在外界对立储还会有什么意见吗?”

朱异说:“陛下英明,四海称颂。太子德才兼备,三位皇孙各有分封,这件事也让天下人看到陛下的心胸就像大海一样宽广。”

这样的话,正中晚年武帝的心怀,武帝笑了笑说:“这叫作一碗水端平嘛。”

朱异吞吞吐吐,说:“只是西丰侯萧正德……”

“你不要提他,你一提他朕就来气。”的确,一想到那个包藏祸心、阴狠歹毒的侄儿,武帝气就不打一处来。

朱异果然就不再提萧正德,但武帝却又忍不住问:“萧正德怎么了?”

朱异又递上一份奏章,那是一份关于萧正德在京城纠结一群地痞为非作歹、杀人越货的报告。朱异不敢不报,也不能不报。萧正德的这些糗事,武帝似乎早有耳闻。他只在奏折上扫了一眼,就将奏折扔到一边,一天的好心情顿时就没了。

“陛下日理万机,但对于萧正德,陛下还是需要正视才好。”这些年来,朱异把武帝看得透透的。他知道,随着武帝年岁渐老以及他对佛的皈依,武帝最大的软肋就是担心他的那些子侄给他添麻烦。而他的那些子侄们也同朱异一样把武帝看得透透的,他们需从武帝那里得到什么,他们只会去闹事,而决不去求他。他们知道,把事情闹大了,武帝自然会满足他们。武帝对于他们所采取的政策就是分封、加爵、怀柔、绥靖。

“你不要提他,你一提他朕就来气。”武帝又说,但口气已完全不同于刚才。

“陛下恐怕也只是刀子嘴,豆腐心吧,陛下向来慈悲,对罪犯尚且如此,何况陛下的亲侄?”朱异知道,他受萧正德之托,虽然无法将萧正德推到太子的位置,但也算是尽了责任了。

八月初四,武帝加封萧正德为临贺王,萧正德终于官复原职。萧正德官复原职后,朱异特意去了一趟临贺王府。他不仅退还了萧正德此前送给他的一切礼物,另又加送一车绵缎和三坛美酒。朱异觉得,对于这个京城恶棍,他也算是“一碗水端平”了。

武帝将朝廷巨细统统交给太子萧纲和他的办公厅主任朱异,然后就一头扎进了同泰寺。

这次武帝前往泰寺,原只是说“小住”,到了第三天,大臣一百余人前来同泰寺,准备接驾回宫。然而武帝却突然宣布,他要舍身同泰寺,做一个真正的僧人。大臣们面面相觑,知道拗不过这位皇帝菩萨,只好由他去过几天和尚瘾。

这是他继中大通元年公元529年舍身同泰寺后第二次作出舍身的决定。与前一次舍身不同,这一次萧衍的舍身比上一次更彻底,更干净。他脱掉了皇帝的龙袍,披上僧人的袈裟,摘掉帝王的冠冕,剃掉头上花发,完全地现出一名僧相。他与寺里的僧人一同上殿,一同过堂吃饭,一同为居士做超度法会,一起在法堂聆听住持慧云和尚的法语开示。他卷起袖子到斋堂帮忙扫地,抹桌子,帮菜头将装满蔬菜的轮车推上坡道。在寺里,武帝总是谦恭地低着头,匆匆从斋堂走到大殿,再从大殿走到寮房。遇到年长的僧人,他会双手合十,侧身路边,念一声“阿弥陀佛”。他不允许别人称他“陛下”,而只准叫他的法名“冠达”。在这期间,他为大臣、王室成员以及和尚、尼姑、善男信女们讲解《涅槃经》,听众最多时达二万五千人,同泰寺香火之盛前所未有。七天之后,“冠达”终于将一部《涅槃经》讲解完毕,文武大臣一百余人齐集同泰寺,准备接驾回宫。然而武帝却怎么也不肯走出寺门。大臣们只好集体上书,请求英明的皇上为黎民苍生计,回到皇宫,处理纷乱如麻的一国事务。武帝干脆不再露面,大臣们在寺前的广场上长跪不起,苦苦哀求。直到天黑,武帝仍然不为所动,但他让慧云传出一信,信中表达他舍身同泰寺的决心,请求大臣们能够宽解。信末有“冠达顿首”字样,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谦恭。

就在武帝舍身同泰寺的第六天,建康城里发生一起震惊全国的官员被害案件。被害官员为尚书省一名负责宫廷采购的少府丞何智通,他是在回家的路上遭到暗杀的。凶手在作案时极其凶狠,一柄长槊从何智通的胸部刺过,刀刃一直穿透死者的后背。这起凶杀案发生时是在傍晚,又是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内,因此没有人发现凶手的任何线索。

廷尉在调查这起凶杀案时,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何智通乘坐的车壁上依稀用鲜血写下未及完成的“邵陵”二字。根据分析,“邵陵”,就是邵陵王、武帝的荒唐六子萧纶。由此判断,这起凶杀案与萧纶有直接关系。接下来的调查发现,不久前,由于邵陵王萧纶一个小老婆的兄弟要开绸缎庄,向姐夫借用本钱。萧纶便指使一帮打手在建康市面绸缎庄强行采购,却分文不付,引起建康绸缎商们的众愤,不得不纷纷关门歇业,以示抗议。恰好宫廷采购师何智通急需为宫里采购一批布匹,当得知绸缎商们关门歇业的原因后,何智通立即向武帝举报了此事。武帝大怒,将萧纶叫进宫狠狠训斥了一顿,命他御了宫职,回家待业,听候处理。萧纶很快就打听到向武帝举报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宫廷采购师何智通。萧纶用他习惯性的语言向他的亲信打手们发出指令:灭了他!

何智通在长槊穿身时一定认出其中的杀手是邵陵王府的人,于是就拼尽最后力气,用自身的鲜血在车壁上写下“邵陵”二字,从而为破案留下线索。

何智通被杀,而且是被武帝的六子萧纶所杀,这件事所造成的影响一点也不亚于前些年的萧正德投敌,萧综的叛逃。文武大臣三百余人来到同泰寺,迎请皇帝陛下回宫。“冠达”仍然没有作出回应。这次武帝的舍身,是他一生中四次舍身中时间最久的一次,前后三十七天。文武大臣五百余人再次来到同泰寺,大臣们向寺方表示,愿意以一亿万钱,向同泰寺赎回他们不可多得的皇上回朝执政。寺方接受了文武大臣们提出的条件,同意他们以这种方式赎回他们的“皇帝菩萨”。

廷尉将萧纶贪赃枉法,强卖强买,甚至杀人灭口的材料报到最高权力机构。御史中丞贺琛决定对萧纶动用弹劾。武帝看到弹劾材料,气得差一点吐血,当即宣布解除萧纶一切职务,但却向御台司申请家法处置。贺琛不准,据理抗争,要求一定要绳之以法。武帝不好再说什么,于是,萧纶被关进了大牢,等待处置。

就在这天晚上,萧纶的母亲丁充华哭着来到帝宫,请求萧衍放了她唯一的儿子。萧衍到底禁不住丁氏的纠缠,不得不由朱异出面,让人释放了萧纶。萧纶一回到宫里,武帝就让人将他用铁链锁在一间黑屋里。萧纶被铁链锁在那间黑屋里,屋外却有一个人一直陪坐在那里,这个人就是萧纶的母亲丁充华。屋子里,萧纶的骂声不绝,屋子外,丁充华的哭声不断。母子俩的骂声和哭声扰得武帝再也不能安静地读经,不得不再由朱异出面,放了萧纶。然而萧纶在走出黑屋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灭了他!

又是一个同泰寺的日子,那天清晨,萧衍像往常一样去大殿参加早课。刚走出寮房,一名刺客趁着天色未明,从埋伏处冲过来,一柄匕首带着寒光向他刺来。萧衍毕竟行伍出身,虽年逾古稀,仍身手矫健。他躲过匕首,大叫一声:来人啦,有刺客!凶手接着又挥起一把长刀,迅速向他刺来。萧衍一把抓住长刀,任凭双手被锋利的长槊铰得鲜血淋漓,仍与歹徒拼死抵抗,直到有僧侣闻声赶来。刺客见不能成功,便夺路而逃,却被闻声赶来的僧人一把逮住。当僧人向武帝请求如何处理这名刺客时,武帝却挥了挥手说:“赦免了他吧。”

就是从那天起,武帝病了,然而他仍然像过去一样,四更起床,披阅积压成堆的奏折,书写佛教经疏,直到有一天昏厥倒地,很久都不被发现。

武帝不大生病,这一病。就病了不少时间,而且病情越来越重,很久都没有露面。军机大臣朱异封锁了一切消息,对外只说皇上到同泰寺闭关,暂不见人。但武帝病重的消息还是走漏了风声。听说武帝不久人世,他所有的子侄们都兴高采烈,弹冠相庆。太子萧纲虽然一直守候在父亲身边,但他却巴不得父亲早点死去,自己好登基称帝。萧纶是出了一口恶气,从此没有人再管束他了。萧正德则暗中窥视,等待篡权的时机。

让那些觊觎皇位的皇子们大失所望的是,这位年迈的皇帝又奇迹般地从病床上爬了起来。武帝从病床上爬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同泰寺捐赠一亿万钱,用以建造佛舍利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