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兄弟情分

临川王萧宏萧六爷最近一些日子有点烦。

自从洛口溃败以来,他的日子一直不怎么好过。洛口之战,让他从此留下笑柄,并得到一个“逃跑将军”的浑名,更有士兵在背后称他“萧娘”。

幸好有了之后的钟离大捷。钟离大捷与萧六爷无干,而兴奋的萧衍却并没因洛口的溃败而对他的六弟作任何责罚,甚至那次北伐不久,竟然又把一代辞宗沈约想了一辈子的三公之位轻易地就给了他,老哥皇上够意思了吧。但是,萧宏的内心却总有一丝隐忧,他总担心老哥萧衍有一天会死掉,或者被另外的人取而代之。如果这样,他所背靠的这棵大树就会轰然倒塌,他所有的前程乃至到手的荣华富贵就付之东流了。

萧衍兄弟九人,在所有的兄弟中,老三萧衍对这个六弟最亲。人和人就是一种缘分,兄弟之间无不如此。萧六爷觉得,他与三哥萧衍就是一种前世的缘分。有时候,他也说不清这个同父异母的三哥为什么总是向着他,总是不顾一切地提携他。有时候,提携得都让他不好意思了。萧宏自幼失去生母,他记得母亲临死前拉着三哥的手说:“练儿,看在我的份上,你要好好好照顾阿六。”

御史中丞任昉早就拟好了一份弹劾名单,其名单上头一个就是临川王萧宏的名字。任昉的弹劾材料上列举了他诸如“聚敛无厌,欺行霸市”、“荒淫无度,妻妾成群”等一系列罪名。甚至还有“私藏武器,图谋不轨”。这些罪名,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说句心里话,三哥对自己这么好,何必要“图谋不轨”呢?活腻了吧。说他“妻妾成群”倒是不错,他目前拥有正式的妻子十六位,当然还不包括些些私养的娼妇以及明占或暗合的女人。至于他与三哥的长女永兴公主萧玉姚的私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瞒着三哥一人。

早在雍州时期,萧衍周围集中了一群文友,其中有一个叫殷睿的人颇负才名,于是,萧衍就与殷睿缔结了儿女亲家。不久,殷睿因卷入一桩宫廷谋杀案而被朝廷杀头,萧衍依然肯定女儿与殷钧的婚姻。萧玉姚十一岁那一年,正式过门殷家。殷钧写得一笔好字,他的隶书书法让京城很多人为之效仿。殷钧虽一手墨香,却其貌不扬,五短的身材,厚厚的嘴唇,看起来就是一个庄稼汉。这样的丈夫如果是娶了一般人家的女儿,或许会有一生的幸福。但不幸的是殷钧却娶了一个性格另类的女孩子,而且这个女孩子后来又成了皇帝的公主。对于嫁给这样一个丈夫,萧玉姚自然有着无限的委曲,她只怪自己的老爹乱点鸳鸯,将她这一朵好花插到了牛粪上。由于自幼受父亲冤案的影响,殷钧一直性格内向。而自从萧玉姚成了永兴公主后,在高傲的妻子面前,殷钧的自卑愈发强烈。男人的自卑,必然会影响到他的性生活上。在永兴公主面前,他不再是丈夫,而只是一个臣子。对于一个臣子来说,他在永兴公主面前是不可随便的,包括性生活。只有在永兴公主需要的时候,他才被临幸,却往往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随着永兴公主的移情别恋,殷钧成了这个家里可有可无的人物。

某一天,殷钧被安排与妻子见面,走进公主的寝宫,殷钧一眼就看到满墙尽是萧玉姚的书法。只是,那满墙的书法只写着同一个名字:殷睿、殷睿、殷睿……

那是殷钧老父亲的名字,这孝顺的儿子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含冤死去多年了,老人家的儿媳非但不肯“名讳”,却将公公的大名随便地涂鸦在一面墙壁上。殷钧再也没有与妻子相见的情趣,气愤之下,他只得去向岳丈投诉。萧玉姚遭到家法的惩治,从那以后,她对殷钧更加仇恨,恨不得一刀就结果了这个丑陋丈夫的性命。

后来萧玉姚偷偷地看上了家里一个年长的厨子,那个厨子足可以做她的父亲。萧玉姚的单相思未能瞒过丁令光的眼睛,找了一个理由,萧衍将那个厨子打发了。为这件事,萧玉姚恨不得要把丁令光生吞活剥了。萧玉姚后来不知怎么又移情别恋到六叔萧宏的头上。六叔原本就是一个见到漂亮女人立即就要脱裤子的人,叔侄二人眉来眼去,哪管什么人伦情怀,几下往来,就做成一处了。这桩不伦之恋就像包在纸里的火,明知道总有发作的一天,但两个人却是欲罢不能,偷欢一次是一次,苟且一日是一日。

最近的市面上流传着一些关于萧六爷的段子,但凡建康的市面上有群体性骚动,甚或有流氓闹事,乃至小偷小摸,都只说是萧宏的人。这些段子有真有假,这些年来,萧宏依仗着皇帝就是自己的亲哥,官也做得越来越大,财产自然越积越多。建康市面上单是属于他名下的房产就有五百来间,店铺一百多处。这些房产和店铺,多数是他纠结地痞不择手段占为已有。那些地痞流氓也利用萧六爷这个后台,在建康城里为非作歹,百姓们只有叫苦的份。

对于六弟萧宏的这一系列恶行,萧衍并非不闻,只是每当有人将这些事奏到他那里,他都一带而过。有时候,兄弟相聚,萧衍也曾当面锣,对面鼓地训斥阿六几句。但这个阿六却总是叫着“冤枉冤枉,天大的冤枉”,甚至痛哭涕零,萧衍也就不再过问。在萧衍看来,一个王爷,贪恋钱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不搞政变就好。历史上远的不说,单就刘宋以来,皇室间兄弟阋墙、骨肉相残而造成宫廷政变、朝代更迭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血的教训让萧衍认识到,只要兄弟们维护自己的皇权统治,不犯上作乱,贪就贪点吧。

天监十七年(公元518)年六月,建康城里发生了一件凶杀案。被杀者是一个扬州绸缎商人,死者被发现时,是在他寄居的一家客栈里,死者的所有财物被抢劫一尽。据现场报告,死者是饮酒过量而死,但经过建康警察部门御史台的缜密侦查,死者的呕吐物中有一种特别的气味,那种气味,就是剧毒药物砒霜。案件似乎并不难侦破,据客栈老板提供的线索,死者生前曾与一个叫吴法寿的京城地痞有过频繁交往,而就在案情发生的前一夜,有人还看到那个叫吴法寿的地痞曾出现在那家客栈里。

这个吴法寿不是别人,正是临川王萧宏一个小老婆的弟弟。这件案子很快在京城引起轰动,临川王的小舅子为了抢夺扬州商人的财物而不惜杀人。或许正是因为临川王府的人长期以来一直横行霸道惯了,这才引起建康人的公愤。一些民众自发地聚集到警察署御史台的门前,要求必须惩办杀人凶犯,还首都建康一片安宁。吴法寿早就逃无踪影,御史台命人描画了吴法寿的画像在建康城大街小巷四处张贴。很快,警察署得到消息,吴法寿果然就于案件发生当晚躲进了临川王府他姐夫的家里。

吴法寿到底要不要抓,御史台的人决无胆量闯进临川王府去抓人。不得已中,御史台将案情报到东宫,直接呈递到萧衍的手里。萧衍似乎未加犹豫,当即派人通知六弟萧宏,命他立即交出杀人凶犯。迫于压力,罪犯吴法寿当天就主动投案自首,而且很快就被法办。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但大批群众再次聚集到御史台门前,要求一并惩罚窝藏杀人凶手的临川王萧宏。这一下,御史台为难了,但也不得不将一份关于吴法寿杀人越货,又畏罪潜逃进临川王府而引起公愤的案情报告呈送到最高权力机构,请求免除萧宏的职务,以平息首都民众公愤。直到十天之后,萧衍终于在那份案情报告中签字,免除萧宏一切职务,听候处理。

事情似乎并没有结束,就在萧宏被免职不久,御史中丞任昉再一次将一份弹劾递交到萧衍的手里。那份弹劾涉及到萧宏的内容已不再是简单的私生活方面,而是八个可怕的字眼:“私藏武器,图谋不轨”,这就不能不让萧衍有足够的警惕了。他似乎并不相信那份弹劾材料所公布的事实,他甚至觉得任昉这位昔日的文友在没事找事。就他对自己这位阿六兄弟的了解,就是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图谋不轨”。但任昉的公正廉明是在朝廷里出了名的,他弹劾的内容,包括曹景宗的,包括邓元起的,甚至包括吕僧珍的,多半都是事实。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决定亲往阿六的府上作一番调查。

他让陈庆之提着一只食盒,突然闯到了临川王府。萧宏家人看到皇上驾到,吓得一个个不知所措。萧衍与陈庆之径直朝王府的深处走去,一间间院落,一处处花园,一栋栋宫殿,这里俨然就是一座皇帝的行宫。看得陈庆之目瞪口呆,看得萧衍连连咋舌。正在同一帮人赌钱的萧宏听说皇上驾到,吓得半天回不过事来。那几个玩家连忙作鸟兽散了,萧宏未及整理衣裳,那边萧衍已经带着陈庆之快步流星地往润泽堂走来。他赶紧披上一件外套,跌跌跌撞撞地迎到阶下,伏地跪下,叫着:“陛下驾到,未及远迎,罪过罪过。”

萧衍说:“兄弟间多时不见了,朕今天特地让御厨做了几样好菜,你我兄弟正好叙叙旧吧。”说着就让陈庆之打开食盒,不过是几样简单素食,极其平常的菜肴。萧宏心里越发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知道萧衍突然闯来,到底那葫芦里装着什么样的药。于是便连忙唤来家奴,让他们搬一坛好酒,做几道大菜,却被萧衍拦住了,说:“阿六难道不知道朕戒荤腥已经多年了吗?兄弟相聚,只在友情,不在口欲。”

萧宏还是让人搬来一坛好酒,就着那几样简单的素食,萧衍破例喝了一盅,这才将话拉到正题:“阿六啊,你我兄弟自幼亲密无间,朕实在不忍心因为你的过失而责罚你。但是,为了帝国尊严的法律,朕又不得不作出免除你职务的决定,希望六弟能够谅解。”

“当然,当然,其实……”

萧衍并不想再就那件再清楚明白不过的案件与萧宏纠缠下去,便立即将话题轻轻移过,说:“阿六,你这临川王府究竟有多少进院子?刚才朕和庆之走得晕头转向,你这王府比起我的皇宫丝毫也不逊色呀。”

萧宏张口结舌,说:“启禀皇上,中间的二十六进是原先萧宝兴的旧王府,天监三年我住进来时改造了。后来家里人口逐渐增多,又增加了二十九进,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朕听说你现在有子女百十人,人多了,没有这么多房子也确实不够住呀。”

“皇兄明鉴,有些话,是当不得真的”

“一个王爷,有个三妻四妾,也属正常。阿六儿女成群,萧家子孙绵延,也是好事。”

萧宏不知道萧衍是赞他还是讥讽他,心下发虚,只是小心地捡着字眼,说:“都是仰仗陛下恩德,兄弟才有这样的福分。”

萧衍又说:“你有多少间库房?”

萧宏说:“这个,库房倒是有十来间,只是……”嘴里说着,脸上的汗就卟的一下全下来了。

萧衍看了看六弟,知道他心里有鬼,便放下筷子,说:“朕想看看你的库房,能吗?”

萧宏哪敢说不能,但却不肯起身,他看着萧衍,说:“呵,呵,库房里乱得很,而且气流不畅,兄弟怕薰坏了陛下的龙体……”

萧衍越发起了疑心,便从座位上站起来说:“看看又何妨,外面传言临川府家财万贯,朕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家财万贯。”说着就不顾萧宏,径直朝后院走去。

萧宏只得陪着萧衍一处处看着他的院子,一处处查看他的库房。这是一座庞大的王府,外人走进这里,就像走进一座迷宫。萧衍在萧宏的王府走了大半天时间,仍不过走了一半不到的地方。他又让人打开一间间库房,但见那库房门口贴着标签:金银库、玉器库、玛瑙库、珍宝库,另有绸缎库、蚕丝库、棉花、油漆等库……真正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些财物,一部分是南齐时代的积蓄,但大部分是在这短短十几年间他搜刮的民脂民膏所得。虽然一下午所见不及他全部财产的十分之一,但却也够让人触目惊心的了。他知道,这一下他全完了,他只等着皇上发落了。

萧衍似乎意犹未尽,并不急着回宫,却又再次回到萧宏的润泽堂。这一次,萧衍主动提出要阿六再让厨子多弄几个菜,再搬一坛好酒来,他说要与兄弟畅饮一番。萧衍又回过头来与陈庆之说:“庆之,你刚才数过没有,临川王的家私到底是多少呢?”

陈庆之说:“不包括那些金银玉器珍宝玛瑙,单就钱币,黄榜写明每库千万,计三十库,总计三亿万。”

萧衍向他的老弟竖起拇指说:“阿六,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啊。”

萧宏脸都吓白了,只等着皇上的训斥,然而他却听到萧衍说:“一个王爷,有三亿万钱也不能算多吧,同建康的那些高门大户比起来,阿六还是小巫见大巫。”于是起身,吩咐陈庆之备辇。走到门口,萧衍突然又回过头来说:“朕免除你的职务,也只是让你接受教训,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了过,改了就好。朕决定明天就下旨,恢复你的一切职务。”

直到送走了萧衍,萧宏这才发现,他浑身的衣服全都被汗湿透了。

事情似乎并没有结束,关于萧宏私藏武器,密谋不轨的传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真切,大理寺的人甚至窃取了一份萧宏预备刺杀皇上的计划书呈于萧衍。连吏部尚书徐勉也不得不提醒皇上,让他多一份心眼。四月初八是传统的浴佛节,这天萧衍一大早就轻车简从,准备前往同夏里故居改建的家庙光宅寺为太子佛行浴礼。这天清晨大雾迷漫,能见度不足三丈。从皇宫前往同夏里,必经过秦淮河上一道桥梁,桥梁不远处,就是萧宏的王府。看着那迷雾中的临川王府,萧衍忽然多了一份心眼。他让车队继续前进,自己却悄悄换乘另外一辆辇车改道而行。越是怕鬼,越听鬼叫,当侍卫们驾着皇上的辇车经过那道桥梁时,桥突然塌陷,那辆空荡荡的御辇随着塌陷的桥面一下子落进秦淮河里。几十名事先埋伏在四周的刺客趁着迷雾蜂拥而上,与皇家侍卫展开一场生死搏击。当发现那辆御辇中并没有皇上时,那几名刺客立即仓惶逃窜,皇家侍卫队奋勇追击,终于抓住了两名刺客。这样愚蠢的刺杀,也只有萧宏那样弱智的谋杀者才会设计得出,抓获的刺客未经审问,就立即供出幕后的指使。

事情败露后,据说惊魂未定的萧宏打算连夜逃出建康,再渡江北上,投奔北魏,但到底还是未能成行。他的谋士们告诉他说,逃往北魏未必是上策,虽然洛口之战他几乎吓掉了魂,但毕竟与北魏有过正面交锋。况且他是南梁最重要的一位王爷,北魏人也未必能宽待他。在谋士们的策划下,萧宏最终选择了一个苦肉之计,他把自己绑了,亲自来到皇宫,向萧衍请罪,表示自己真的是一时糊涂,这才做下愚蠢至极的事情。万万请陛下看在死去母亲的面上,饶自己一回。萧六爷到底是摸透了三哥的性子,他的这一着果然打动了皇上。面对痛哭涕零的阿六,萧衍也只能指着阿六的鼻子痛骂了一顿。骂过后,气也就消了,萧衍说:“你杀了我,你就能做一国之君吗?你知道管理国家需要怎样的大智慧吗,你知道怎样运筹帷幄吗,你知道一个国君一天要批阅多少奏折吗,你知道面对北魏的威胁如何沙场点兵吗?依朕超过你阿六十倍的智慧,朕尚且每日如履薄冰,更何况阿六你这样的智力不全者。依你这些年来所犯下的过错,杀你十次也不为过,朕不是不能杀你,实在是念及你的生母当年对朕的嘱托。朕饶你不死,但必须贬你为庶民,你带着你足够的家产,到南郊筑几间房屋,过你的自在日子去吧。”

然而不等萧六爷走去皇宫,萧衍自己倒对刚才的命令后悔起来。几天之后,萧衍收回先前的口谕,萧六爷官复原职,兄弟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