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松与柳
夏日带着它真正的脾气袭来。太阳灼晒,云峰静止。
六月二日,走出岐阜城的信长队伍已经从美浓到了近江的边界,正要越过山中。
远远望去,这支队伍蜿蜒曲折,仿佛蚁队。走近一看,是支令人头晕目眩的旅行团。信长上京都,随行的人从老将、旗本武士、小姓武士,到枪队弓箭队、红柄长矛队,另外还有郎中、茶道艺人、文牍、俳句家、僧侣、货运队。连送行的人也不容易看到队伍的尽头。
长条之战在一个月前打响。
当时是铁甲阵,而现在的队伍就好像一条被拉长的繁花,看上去十分祥和。不仅每个人的装束,就连马匹也被装饰了起来,长矛和枪也被擦拭过了。除了威严外,更添加了一丝美感。
由于事先得知信长的队伍要从此经过,各个村落,由村长带头的男女老少全坐在屋檐下默默地为他们送行。
“经过这里以后,队伍就壮观了,人数也会惊人地增加。”村民的心里是这么想的。
似乎信长自己也有意在这么做。像这样去京都朝觐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窥视他的心理可以看出,这种旅行对他而言十分愉快,每一次都是一生期待的大事。
一旦一个地方的战事结束,之后他必定会上京都。在上奏平定情况、安抚圣意方面不敢怠慢,就好像去他处建功的孩子都要在建功后回家乡向父亲报喜一样。他无法忘怀每次上京都拜伏在陛下面前时的赤子之情。他也将此视作自己最高的欣慰和荣誉。
这次的旅行也不例外。
当然也有向普通民众夸耀每战之后,自己国家更加强大的意思。另外,对京都的公卿和百姓的策略及其文化意图也包含其中。
但关键是要将“信长的统一大业归根结底在于天朝圣君。信长不过是谨遵圣谕、平宇内之骚乱、安陛下之民心的一朝之臣而已”这一姿态付诸实践,昭示天下。
可是他并没有勤王之意。不仅是信长,战国诸将一般都不用勤王一说。现在虽是战乱不断之时,可人人都奉职朝廷,没有一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大家竞相做信长,像他那样拿出忠诚的成果,获取做赤子的满足感。不过,要完成这些,需要有足够的才干。
所以说信长的这次旅行给了他最大的满足,并且四邻与天下群雄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
“休息!大家擦擦汗。”
刚来到山上,信长就急忙下马,走到队伍的最前头,大步跨向马头明王堂的背阴处。
小姓们慌了起来。
老将和近侍们也都慌了:“为什么突然要在这种地方休息呢?”
他们捉摸不透信长的心思,只能一个一个往后传命令:“休息!停下休息!”
“搬凳子来!搬凳子来!”
“错了!拿褥垫来!”信长旁边的近臣们不停地吵嚷着。聒耳的蝉声戛然而止。信长连马头明王堂外的窄走廊上的变红的叶子和灰尘都没拍就坐了下去,让一个小姓用金扇给他扇风。
正巧一阵凉风立马从夏季的树林中吹过,吹干了汗水。
“好了。”信长拿回小姓手中的金扇,折在手心里,随后喊了小姓组的蒲生忠三郎的名字:“忠三郎,忠三郎!那边好像蹲坐着乡民。把乡民中的那位年长者,或者里正(名主)什么的叫过来。”
蒲生忠三郎氏乡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虽然不懂主公的意图,还是麻利地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信长又问:“小左卫门,出岐阜的时候我吩咐你的棉布,你用马驮过来了吗?”
随后交代:“把那个棉布装在这里面。”
西尾小左卫门带着部下从马驮的货物中取下棉布,解开绳子,拿下四五十匹布堆在信长旁。
“……大人有什么用吗?”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不解。
信长此时来到了马头明王堂一侧的一个水池边,远远看着被酷暑烤得口渴难奈的下级武士合着手掌喝水的样子,说:“你看,勘助。去训斥他们。把他们赶回去,告诉他们不能喝水。”
丹羽长秀的儿子勘助走向池塘边,喝道:“你们这些碍眼的家伙!还不快滚!”
下级武士们吃惊不小,全躲进了树荫里。
丹羽勘助的父亲五郎左卫门长秀待在信长的旁边,这时候他纳闷地问道:“无论是桶狭间合战,还是此前的长条之战,全发生在五月份,而且也不如今天热,武士们尚且不管是臭水还是泥水,都是手捧着就那么喝了,然后打仗。大人恐怕也知道那些脏水的味道吧。可是为什么这山上的池水还不让他们喝,要斥责他们呢?”
“哈哈哈。你问这个问题,真不像是五郎左卫门。战场上士兵们是金刚不坏之身。要改成平常的装束,那身体也回到平常的状态了。战场上喝了不会中毒的水,现在喝了难保不会出事。他们也不想在平常日子里倒在病痛中吧。我这才斥责他们。过一会儿年长的乡民来了后,我仔细问问水质。如果是好水再让他们喝,否则要去谷底打水。”
长秀沉默着低下了头。
正在那时,蒲生忠三郎带了里正模样的人和五六名年长的乡民走回来了。
乡民们见到信长后,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端正地坐下来,头磕在地上,等待信长发话。
信长在远处,径直向他们问道:“乡民们,上次我从京都回去的途中,看到这附近有很多乞丐模样的人。他们现在还好好地在这里生活吗?”
出人意料的问题,不少家臣面面相觑,还有些近臣想起来了,他们心想:呀,还记得那个事。现在还问。
也难怪,信长往返京都时,时常在这附近看到很多乞丐。
他认为自己的领地里有成群吃不上饭的人,是自己无能造成的。因此每次往返,他都颇为在意。
但是,不管哪里的乞丐都是些居无定所的人,通常,昨天在那个地方看到,今天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是根据信长常年观察的结果,只有这里的乞丐,驼背男子也好,盲女也好,跛脚小女孩也好,不管老幼都是同样一群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
上次从京都回去的时候,他让家臣问了当地的百姓。为什么只有山中的乞丐会在这里定居下来?
乡亲的回答也有点蹊跷:“据说他们的祖先曾经在此地杀了常盘御前。受此果报,代代生下来的孩子都有残疾,被我们称为山中猿。他们好像一生下来就认定要一生偿还祖先欠下的孽债,所以也不离开此地,或是打扫路上的马粪什么的,一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一边以乞讨维持生存。”
听完此话的家臣权当是一个笑话,只是把它传达到信长的耳朵里,随后就忘记了。但是信长记得。
当天,被叫到路边的年长乡亲和村长等对信长的问题再次回答道:“是的,山中猿他们仍然住在此地。”
他们担心这些人是不是碍了信长大人的眼,回答得战战兢兢。信长听后说:“这样啊?一群天生的可怜人。把他们老老幼幼全集中到这里来,每人发一匹布。”
他们抬头望了望信长身边的棉布堆,把眼瞪得老大,“信长大人竟然记得原来的事?并且对连路人都不瞧一眼的乞丐……”大家激动得眨着眼泪。
很快,里正和乡民们都去通知了,聚集了很多山中猿过来。有爬着过来的,有一瘸一拐走来的,有背来的,也有抱来的。前往京都的将士们站满了马头明王堂,英姿飒爽,与他们比起来,这真是一道奇妙的风景。
但是,谁也笑不出来。古时的名君将仁爱施于鸟兽。信长的心也不逊于此。人生在世,不论是谁,得意时很难顾及其他。然而信长在距长条大捷仅一个月的今天,是在自认为人生最得意的当口,是作为男儿将在心里暗暗压制四邻的威严显示于此队伍时,而且现在还是前往京都的途中,谁想到信长在离开岐阜时心里就开始惦记这些路边的饥民。于是家臣们的意外也情有可原了。
“以后应尽量避免饿死的现象,希望乡亲们也怜恤这些人。”
信长补充说了这些。他还给了他们搭小窝棚的材料。一行人下山走远后,山顶的蝉开始鸣叫起来,仿佛是为他的慈悲感动而泣的饥民的心声。
若要问这是否就是信长,答案可以参照他的另一面,那么他的另一面是,在那之后的约二个月后,他若无其事地制造了一片比睿山屠杀更残忍的血海。
事情是这样的:
八月十二日,信长在十四日进入敦贺的同时讨伐越前门徒起义。
长浜的秀吉也参加了讨伐。
明智光秀任先锋。
丹羽、柴田、佐久间、泷川等,其强大阵容更胜过长条之战时的阵容。
“不好对付。”
这是信长出征时告诫自己的话。
对手是一群一向宗的僧侣和散落各地的教徒组成的乌合之众。并不是拥有边境和特征的国家。
因为这只能称为武装暴动,不是战争,是一次不选时间不择地点的起义事件。鉴于此,对手的战法以奇袭和巧计为主,打算打持久战。他们不喜欢一战定胜负的决战形式,长期出没,目的是让信长疲于奔命。
虽然朝仓家已灭,但是越前并没有消亡。即便更换了越前的当权者,根植于平民的教团势力并没有衰退。岂止如此,他们还强化了与旧朝仓的残余部队和大阪寺山本体的联系,其特有的奇特战法将信长战后的施政拆散得零零碎碎,他们的反抗也日益公开化。
“得让你们尝尝厉害。”信长暗自下了决心。
没有哪个难缠的对手像这次这么折磨他,让他变得心狠手辣。忍受、隐忍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信长的特长。但是只有对这个棘手的对手,他一直艰难地容忍着。
因此,到了最后要出手要出兵的关头,他也会做出类似比睿山屠杀的事,也会毫不犹豫地像长岛那样大开杀戒。只有对一向宗的时候,信长才失去了他原来的特征。正如那些身为敌人的门徒说的,他的所作所为和夜叉魔王如出一辙,他的样子连恶鬼罗刹也逊色几分。
看看战斗记录就知道了:
国内起义已败。败兵四散奔走,逃入山中。信长毫不留情,命部下搜索山林,不论男女,斩之丢弃。八月十五日至十九日间,据记载共一万二千二百五十余人被绑缚,呈献至信长处。后下令小姓武士将其全部诛杀。
另外,从各处掠夺来的男女不计其数。被生擒与诛杀的人共达三四万之众。此记。
《信长公记》如上记录。
其次,其诛杀方法,参看另外一部《总见记》,可知当时场景之极其惨烈状。
他们搜遍寺院、禅房、商铺、民宅,如拔树寻根般一个未留。他们五十、七十个一组被倒背两臂捆绑在一起,各人的袖子间有绳索通过。绑在一起的每一群人都贴有标签。他们或被押往大本营,或于驿站站立着被斩杀,任由老鹰与乌鸦啄食。
这是信长。
在翻越山林时赐予残障饥民布匹,给他们搭窝棚的材料,提醒别人别让他们在以后的生活中因饥饿冷冻而死的也是信长。
越前平定在八月结束。
羽柴、明智、稻叶父子为响应奉行彻底主义的信长的命令,追击残余势力,一直进攻至加贺。
“适可而止吧。”信长突然中途停止了进攻。
因为若从这个地区越界,就会直接与上杉谦信发生摩擦。
武田家败退后,之前相去甚远的信长上杉两家自然比邻而居了。谦信观察信长的眼睛和信长眺望谦信的眼睛都炯炯有神,丝毫不马虎,他们心里都清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兵戎相见。
但是目前,信长还没有与他交锋的意思。所以——“适可而止吧。”
他在能美、江沼、桧屋、大圣寺各郡都设置了守卫,将它们作为未来的基础。自己则将阵地转移到北之庄。
考虑到这片地区十足的重要性,信长在这里安置了老将柴田胜家,让他管辖越前八郡。自己驻守北之庄的筑城、町屋的地盘。
经营北陆的重臣就在此处定了下来。再看看别的部署,金森、不破、佐佐等众将被布置在各郡,前田又左卫门利家被分到了二郡。
一色左京管辖丹后,明智光秀经营丹波。
细川藤孝分到桑田、船田两个郡。
战后经营与布置大致结束后,信长对新领主和地侍颁布了条框甚多的《法令》。其中有一条是:
事情无论新旧巨细,均须谨记向信长大人汇报。
勿心存过分及非法之想法而嘴上巧言申辩。……无论如何,须尊敬吾辈,勿在吾后有非分之想。须臣服于吾。
如此,武士们将得到神佛保佑。
大意就是:尊敬我,相信我,服从我。这样才可以得到神佛保佑。
虽说当时的武士立身极其严正,但还没到像信长那样如此夸耀自己的地步。一直跟随他的守将暂且不提,那些被征服领地和地侍以及普通百姓如何看待这根杀威棒呢?
九月下旬,信长将阵地由北之庄移到府中,并于二十六日前后结束处理完所有事宜后,凯旋回岐阜。
然后,就像之前长条之战后,他马上上京都向天皇禀报一样,这年秋天,越前治理事宜结束后,他又立即踏上去往京都的征程。
翻过这年夏天曾驻足过的山林,信长到了近江路。
三间宽的大路,有的是山阴处的窄地,有的已经被溪流冲毁,有的是经过各驿站的商铺,有的则沿着湖畔,它们全径直通往京都。
“松也好柳也罢,每次经过的时候都看到它们长势喜人啊。”
信长骑马前行,眼睛投向路两旁的松树和柳树,仿佛它们就是自己的亲人。
松树的枯叶被扫去,树枝的根也被浇上了水。看这些也成为信长旅途中的乐趣之一。
道路求险,非有必要不在河上架桥,四处布满关卡严防死守,这就是群雄割据的景象。
信玄的军国政治亦是如此。
浅井、朝仓都不例外。
只有信长一个人与他们背道而驰。他的领地范围内甚至可以说没有关卡。他每占领一国的领土,就将那里的关卡全部拆除,架桥,铺路,并将以自我为中心的文化远远地辐射出去。
三间宽道路的开通即是开端。另外,入境税、桥税和渡船税等阻挠文化交流的障碍,都被忍痛废除。
此次前去京都,信长特意改了道,从势田过去。那是由于夏初,他亲手设计并着手建造的势田长桥工程已经完工。
“我想去看看。”
这是他的目的。
这是战乱时,反复争夺的军事要地。每次往返这里都极其困难。现在,一座宽二十四尺、长一百八十间、拥有双栏的中国式桥矗立在他眼前,大桥威严耸立。栏杆两边建有镶嵌大颗仿真珠宝的粗柱子。这条新的天下大道,又是一根文化动脉。
“终于建好了。”信长对身边的人说。他来到桥跟前,下马步行。
“上去走走吧。”他说。
他在桥面上徒步通过,这里的各个角落都让他回想起昔日这里作为战场时的情景,而后不停地看着湖畔的地形,心想这里不久便会开始为全面进军中原做准备。
“现在举行开通典礼!”大家都下马后,浩浩荡荡的随从中有个人这么喊道。
消息传遍四方。
势田西面、逢坂口、山科,这些所至之处云集着大量欢迎的民众。
摄家、三条、水无濑的二卿来了。
另外还包括近畿的各位大名。正在赶往京都的奥州的伊达辉宗也来了,还赠送了南部的名马和鹰。
“哎呀,特意赶过来,辛苦了!”
信长走在宾客中,恭恭敬敬地向每位客人致谢。他优雅的、稳重的微笑此刻让谁都疑惑。他们在想:“这是火烧比睿山,征讨武田,直到昨天还扫荡越前到加贺的猛将吗?”
大阪的石山本愿寺也派出三好笑岩和松井友闲做使者前来问候并赠送了礼品。信长对此二人说道:“让你们远道而来,实在抱歉。”
双方正常会面。
播州的赤松和外地的武将也前来拜会,都是些不速之客。遍布京都城内的欢迎客人围绕在他身边,一次比一次多。
只要信长待在京都,那里每天都像是节日或者正月。流入百姓口袋的钱也多了。最重要的是从民心上又可看出皇宫的瑞气和公卿们的喜悦。百姓一致说道:“这样一来,我们的主心骨终于立起来了。天下不久或将为信长大人所治!”
进入十月,信长在妙心寺举行茶会等活动。会上聚集了很多地和京都爱好和歌、茶道之人。某时,秀吉对信长耳语道:“那可是位鼎鼎大名的茶道名家哟。”
他是千宗易——千利休,他也来了,在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