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路难行 第一节
尾张中村的农夫小竹,是在甚么时候成为兄长阿猿的家来,移居清洲城下,史料或传说中并未记载。
阿猿,也就是后来的太合秀吉的主要家臣,包括蜂须贺小六、竹中半兵卫、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石田三成、黑田官兵卫、宇喜多秀家等人,他们和主君邂逅的经过,后世皆有许多故事流传。可是,“这个人”虽然身为丰臣家最重要的家臣,他到底是何时出现的,却没有留下任何纪录。
不过,从各种情况推测,“这个人”应该是在永禄四年八月三日,兄长迎娶了弓组头浅野长胜的养女宁宁(或做阿宁)之后不久,开始追随他的。大概的时间是在永禄五年(一五六二)正月前后。这也差不多就相当于松平元康(日后的德川家康)在今川义元死后独立,为了和织田家缔结同盟而造访清洲城的时候(史载为永禄五年正月十五日)。
也就是说,在前一年的夏天,阔别十年的兄长突然返乡,恳切地请求他,并且努力达到他在足轻长屋中所开出的条件,又特地来迎接他,而使“这个人”在二十二岁时放弃务农,成为武士。
“小竹,我已经遵守约定成为组头了。你看,这次我是真的有资格骑马了。”
哥哥再度来到中村,看到小竹,立刻在马背上如此大声叫道。
上一次来的时候他只是牵着马,一直没有骑乘,但这次他的确是骑在马上来的。
马具依然很寒酸,麻布鞍、绳子做的马镫和先前没两样,只是马已经从那匹老马,换成一匹健壮的牝马。另外还有一个长相清秀的青年负责牵马辔,想来是连跟班都有了。
(这次似乎是真的了。)
小竹忧喜参半地望着骑在骏马上的哥哥,心里想着,既然哥哥已经依约成为组头,自己也必须信守承诺,做他的家来。
这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这个战事频仍的时代,武士是相当危险的职业,随时可能丧命不说,残废的可能性也很高。小竹的生父弥右卫门就是当上足轻不久后身负重伤,成为残废,最后不幸过世。除了性命堪忧、死伤难料之外,生活也充满不安。纵然织田家自从前年在桶狭间告捷以来势如中天,但算来也不过是个连尾张地方都未能完全纳入治下的新兴大名,领地随时可能缩小,甚至遭到歼灭。遇到类似情况,组头的家来之类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定会率先被革职。即使织田家日益兴旺、扩充,只要主公一个不高兴,他们兄弟俩也可能同时被驱逐。况且织田家的现任领主信长,本来就是个性情阴晴不定、说风是雨的人。
(当农夫多好,生活安定平稳,我干么吃饱饭没事干,要去当武士,而且是当组头的家来这种低级武士呢?)
那个夏日以来,这个念头不知道在小竹的脑海中浮现过多少次。他也颇感懊悔,不该看到哥哥使出浑身解数地含泪恳求,就开出条件答应了这件事。而且,他根本无法向母亲或妹妹倾诉他的烦恼。
他每每在心中窃盼,希望哥哥永远无法达到他开出的条件,真的成为组头。事实上,这半年来小竹一直在两种矛盾的思绪中挣扎度日,一方面希望哥哥出人头地,但又巴不得自己能继续平安稳妥地当一辈子农夫。
然而,现在哥哥已经完成了小竹提出的条件。可以想见,他一定是不眠不休地拚命工作,甚至不惜冒险犯难,才得到了这个职位。
(没办法,或许这就是命吧。)
事到如今,小竹别无选择,只能听天由命了。像他这种认真踏实的农夫,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还有违背诺言这回事。
“我知道了,我会和妈妈及妹妹说。”
小竹朝着坐在骏马上的哥哥说。他知道母亲和妹妹一定会反对,但他已无路可退。我把现在耕种的五反多田地让给妹妹,叫她尽快找个好夫婿,继续耕种。哥哥和我很快就会来接妈妈,最多等个两年……他试着在脑海中整理这些说词。
最后,小竹成功地说服了母亲。多亏去年米谷丰收,短时间内粮食不成问题,妹妹择婿的事又恰巧有了眉目。当然,哥哥带来的一贯钱也发挥了很大的功效,让她们以为当武士很有前途。最重要的是,小竹对自己在清洲城下目睹和经历的一切只字未提,才能顺利地得到母亲的谅解。
再度来到清洲城下时,有几件事让小竹大感放心。首先,哥哥已经不住在半年前的那栋长屋里,而移居到比较像样的另一栋长屋。这幢宅舍内有两间铺了薄木板的房间、附灶的土间,以及厕所和马厩。十五岁的新媳妇宁宁也娶进门了。哥哥还从他所指挥的三十多名足轻所住的长屋中,替小竹安排了一间和他之前所住差不多大的小屋。
年俸也增加了不少。哥哥说有十贯,大约可购买十二石米。夫妻两人、一个家来,外加一个小厮、一匹马,如果一个人一年差不多吃一石米,外加大约半石米的副食和燃料,总共有将近七石米要消耗在膳食上。以现在的经济术语来说,生活大致维持在“恩格尔系数百分之五十八”的水准,对照当时的平均值,算是比较宽裕的。不过,现在哥哥没有孩子,小竹又是单身,如果各自生子或成家的话,立刻就养不起马,甚至连果腹都成问题了。纵然兵农分离制度渐成气候,但专业武士要过好日子,还是不太容易。
(换句话说,在我娶媳妇之前,非得让哥哥立下一些能够增加俸给的功劳不可。)
小竹立刻在心里如此盘算。
专业武士的贫穷,和因此产生的强烈出头欲望,激发了织田家勇猛激烈的好战倾向。
同样是“兵农分离”,越前的朝仓家和京畿内的小大名,是要求徵收农村年贡的豪族地主,连同他们治下的农村剩余人口一起移居城下,但织田家却是利用“乐市乐座”所徵收的钱来雇用无赖或流浪汉,成立新的佣兵集团,并交由木下藤吉郎、泷川一益、明智光秀等几经流浪后追随信长的干才统领。“这个人”就是在织田家特有的佣兵集团成立不久之后,便成了兄长藤吉郎的家来。
由此也可想见,藤吉郎所率领的足轻品行和水准有多恶劣。不过,初来乍到的第一个月,小竹的生活还算相当平稳。哥哥不辞辛劳地往返城内,待在信长的身边服侍。哥哥曾经当过信长身边拿草鞋的仆役,是组头中最为信长熟悉的人。于是他利用这个优势,有点小事就往信长身边跑。
“阿猿真是不知分寸!”
其他组头对此颇有微词,但眼看阿猿并未因此获得甚么好处,所以也没有过度的反应。而且既然主公许可,他们抗议也没有用。
“身为组头,这么不守分际,主公又没召唤,竟然成天到主公跟前服侍,我看很可疑。”
不单是组头,有些资深武士也因此而大感不悦。但信长本人素来不拘小节,根本不理睬这些心怀嫉妒的人挑拨离间的话。
其实伴君如伴虎,成天待在主公身边也不是甚么好事,哥哥经常鼻青脸肿地回来,说:
“我被主公责骂了。”
信长似乎经常打人。应答不当、回覆太慢、拿出的东西或牵出来供晨骑的马匹不合意,都免不了要打人出气。这种时候,原本负责拿草鞋的组头,自然是最好的挨打人选。对那些自祖父那一代起便追随织田家的重臣,即便是信长,也多少有些顾虑。
(主公说不定是为了随时有人可打,才让哥哥待在身边的吧。)
小竹甚至曾经这么想过,但是哥哥本人倒是毫不在意。
“信长主公的尊手大力地拍了我的头呢……”
哥哥总是爽朗快活地如此说,而且一定会自豪地加上一句:
“怎么样?这你就知道我离主公有多近了吧。”
然后第二天早晨,他又照例天一亮就往城里跑,而且通常会带回一些东西。有时是五枚钱或一块点心,有时是一个茶杯或一撮茶。每次哥哥都会把东西拿出来,向小竹或部下的足轻炫耀一番,但其实那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信长主公似乎是个锱铢必较的人。)
小竹从这些东西如此判断,但哥哥却说:
“没这回事。我根本没做甚么?这样的奖赏已经太多、太好了。”
小竹发现哥哥的警戒心很高,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随时可能传进信长主公的耳里,因此他也学着配合哥哥的言行。可是,这只是小竹工作的一小部分。
“你也差不多习惯了吧,从今天开始,组里的人就交给你管了。”
经过一个多月,哥哥突然这样对他说。哥哥虽然担任组头,但却成天往城里跑,根本没时间管理组内的足轻,所以举凡操兵练习、取缔恶行、辅导生活或仲裁纠纷等工作,都难免有所怠忽。之前是交给年长的足轻丑造负责,但结果似乎并不理想。只要哥哥连续三天不在,他就会和足轻一起偷懒,沉迷于赌博之中。年过三十还待在足轻长屋的人,恐怕也很难成甚么大器了。
“我必须上城服侍主公。我不在的时候,你给我好好看着他们。”
哥哥理所当然地说。
小竹心想:
(这简直是本末倒置嘛。)
组头的责任就是管理组内的足轻,上城去服侍主公根本就是踰越本分,但哥哥却一副我有闲事要忙,正事就交给你办了的口吻。
“我不行啦。我既不懂兵法,又不知道武士的规矩。更何况,我又不是组头,大家怎么会听我的?”
小竹试着抗议道。
“没问题,你一定行的。这点小事,怎么难得倒你?”
哥哥轻笑着说。兵法和武士的规矩,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你只要看紧他们,别让他们为非作歹,争吵打架时排解一下,有问题就和他们谈谈,听听他们的心事,然后让他们有饭吃、有酒喝就行了。
“兵法的事丑造知道,你别看他那个样子,已经上战场十次了呢。规矩方面有甚么不懂的地方,就去问浅野大人好了。”
哥哥建议他有事去找宁宁的养父商量。他虽然不是甚么可以完全仰赖的人,但当弓组头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对规矩礼数倒是挺熟悉的。
哥哥只交代了这些事,便把小竹带到足轻面前,对他们说:
“从今天起,由我的弟弟小一郎大人代替我照顾大家,你们有事尽量找他商量。小一郎大人的话就是我的命令。”
从那时起,哥哥在人前称呼他时,一定会在小一郎后面加上“大人”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