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残阳如血 第五十二回 核损赔付挽回声誉 收容时月美人相妒

李湖列数福勒的罪状,福勒两股战栗,向李湖作揖求饶;李湖令藩司臬司收缴官兵贪墨的夷物,收获甚微;李湖在潘振承的启发下,上旗营询问官兵,一个小兵撒谎,李湖一声令下,小兵身首异处;风波平息后,潘振承和馨叶夜游珠江,救下逃婚的惠州女时月;馨叶叫女佣带时月去洗浴,出浴后的时月美貌惊人,引起馨叶莫名的恐慌和妒忌……

敲打署督

查抄夷物悄无声息地停止,负面影响丝毫没有淡去。外洋贸易仍然停顿,行首严济舟焦头烂额,召集行商商讨对策。行役楞仔急匆匆跑进公堂:“巡抚李大人来了!骑马来的!”

严济舟带众行商出来恭迎。李湖只带了长随毛豆,两匹驿马汗流湿背,喷着热气。毛豆把驿马牵到荫凉处,李湖抹了抹汗涔涔的黑脸,鼓着突暴眼扫视众行商:“潘启官呢?”

章添裘拱手道:“启官给署督大人摘了顶子,他不再是行首。行首是严济官。”严济舟恭敬道:“老朽临危受命,免其难担下行首责任。这些天老朽一筹莫展,天天盼望李中丞早日来广州。李大人,您一路劳顿,请进会所歇憩,本主事侍奉您饮茶,恭请您的明示。”

李湖对潘严矛盾早有耳闻,他不喜欢说话滴水不漏,城府极深的严济舟。李湖说话素来不加掩饰,直统统道:“本抚先看潘启官,他在哪?”蔡逢源急道:“打从不再担任行首,启官没来过十三行。”

李湖、蔡逢源乘渡船过海,远远看到潘振承坐在木棉树下的凉茶档,一身半旧的布衫,像一个清贫清闲的老儒生。

潘振承站起来迎接李湖:“李大人,蔡源官,这家凉茶档的凉茶味道甘甜淳厚——”李湖打断潘振承的话:“启官,源官说你不想再做洋行生意。你坐这天天看对岸的十三行,你哄得了谁?”

潘振承灰黑色的梭子眼流露出焦虑:“末商为外洋贸易心急如焚。”

“我们急一块去了。历任广东督抚,不论廉吏贪官、能臣庸职,皆对广东口岸呵护有加,而福勒,不惜把广东口岸搞垮。”李湖口渴得厉害,连喝了三碗凉茶,不顾斯文用汗津津的袖子抹胡须上的茶水。

蔡逢源附和道:“他是要把大清国的朝贡贸易搞垮。”

“本官非参劾他不可!”李湖怒不可遏道。

潘振承劝道:“他是王爷、国舅爷,不宜得罪。”

“皇上烛照明鉴,会容忍他胡作非为?倘若如此,了不起摘我顶戴!”李湖气呼呼地把起花珊瑚顶戴摘下,放在脱漆裂缝的茶桌上。

“皇上当然不会容忍他胡作非为,但是,皇上很难了解实情。如果两份折子,皇上信您的,还是信他的?臬司处罚孔义夫,身为后台的福勒一声不吭,这表明他已经把孔义夫当替罪羔羊,欲将所有罪责推卸得一干二净。”

潘振承说着跟蔡逢源交流了一下眼神,蔡逢源道:“末商听东翼城的亲戚说,前夜署督的戈什哈上东翼城搜查,在一户人家搜到十字架一个,戈什哈把一家老小全带走了。启官听闻后分析,福勒听从了师爷的劝告,已经认识到他的过失,他在将功补过。夷教是皇上的心腹大患,福勒这步棋可谓绝妙。”

李湖黧黑的脸膛仍挂着怒容:“一码归一码,他犯下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还参劾不得?”

潘振承道:“真要参倒他,确有八九成的把握。可是,一时之快可能后患无穷,就算皇上重罚他,但不至于坐连福勒的妹妹——皇上宠幸的淑妃和国丈,何况瓜尔佳氏是旗人八大姓,达官贵人数不胜数。皇室外戚和旗人望族的能量,中丞您不是不知道。他不比前广州将军秦璜,秦璜没任何背景,娶汉家女为妾,贪墨二十四元大洋,脑袋都掉了。同样的过失,因人而异,或是千斤,或是四两。该不该不参福勒,望李中丞三思而后行。”

李湖长叹一口气,郁郁道:“你说来说去,还是替李湖的顶戴担忧。”

潘振承道:“末商并非只为大人的顶戴担忧,末商还为广东口岸担忧。假设福勒被革职,李侍尧不再回广东,皇上将会派何人督粤呢?各省督抚十有八九窝里斗,这是百官百姓福祉吗?倘若来一个既霸道,又难相处的总督,是中丞所盼吗?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让纨绔署理督粤。”

李湖鼓着突暴的眼仁望着江面片片飘移的风帆,良久,他把视线收回,冲着潘振承道:“你歪理也占了八分,对这种人看来真不能太认真。他既然是个纨绔,干脆成全他,让他做个安乐王。”

次日清晨,一架没有仪仗的八人抬凉轿出了五仙门。江水霞红一片,江风带着清新的凉意。福勒下了轿,拎着一只鸟笼,踏着绿草茵茵的滩涂遛鸟,嘬着肥厚的嘴唇,叽叽喳喳学鸟欢叫。

“福贤弟,迎着朝霞踏青遛鸟,好闲适啊。”

福贤弟?广州还有何人敢叫督爷贤弟?福勒转过身子,见是一个六十岁上下,脸黑癯瘦,神采灼灼的布衣老人。福勒脸色乍青,正欲发作,猛见堤岸站着张轼衍、雷之俭等一大帮官员。

福勒大咧咧地说道:“你是新来的巡抚李湖吧?你来了,本爷卸下署抚,乐得一身轻松。”福勒拎着鸟笼继续朝前走。

李湖三步并作两步挡在福勒面前,“福署督别走。你看到藩司臬司没有?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尽快决断。下官在五仙门茶铺订了个座,我们上那谈。”福勒从李湖咄咄逼人的目光中,预感到不会谈什么好事。应十金跑了过来,福勒把鸟笼交给应十金,说道:“去跟邬师爷支应一声,说李中丞请我喝早茶。”

福勒在广州官员的冷视下,一颗心像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跟着李湖进了茶铺包厢。刚落座,李湖便鼓暴着令人生畏的眼仁问话:“前些天广州谈夷色变,鸡犬不宁,到底是怎回事?”福勒刚落座便如坐针毡,纨绔气十足的脸庞显出惊慌:“是……是……”福勒的喉头仿佛被什么异物卡住,他咽了咽口水,定了定神答道,“都是那个观风整俗使折腾的,这个孔义夫,一点也不听本制宪——唔,本署督劝告,为所欲为,太令本署督失望了。”

李湖的语气略有缓和:“福署督的意思是,你的本意是查抄伤风败俗的夷物,是孔义夫不分青红皂白查抄夷物?然而,广东百官不这么认为,他们说孔义夫的后台是署督大人。从乾隆年起,广东再也没设置过观风整俗使,是你为孔义夫专设此职,还调动八旗归孔义夫节制。否则,一个芥末小吏,何来这大能量搅得广州天翻地覆?”

福勒的胖脸庞净是豆粒大的汗珠,他掏出手帕擦汗水:“广州这天……真……真热……”

“你知道那些司道府县官员为何站外面?他们说福勒纵容孔义夫及八旗明火执仗,打家劫舍;说福勒排夷闭关,蓄谋破坏皇上钦准的朝贡贸易,竭力阻止万国向我天朝输诚贡物。你知道你犯下多大的罪孽?广州官员都说要联名参劾你。”

福勒在心里抱怨邬师爷怎还不来救驾。昨天晚上,邬之勤读过数份有关朝贡贸易的朱批录副,毫不讳言对福勒说:“东翁,你这半个月做的事,罪可断头。”福勒想到这里,手足无措忽地站起来,躬着腰不停地朝李湖作揖:“李大人,本督——不不,下官求您了。”

李湖扶着福勒的肩:“福署督请坐下。下官暂时劝阻住百官上参劾奏折,然而,阻止住今天,阻止不住明天。如果百官执意要上奏折,下官不仅不便再劝阻,还得牵头上奏。下官是广东的首官,隐情不奏,就是包庇怂恿。”

福勒惊恐万状,离座再向李湖作揖:“李大人救救下官。”

李湖在心中暗笑,福勒虽然出身贵胄,却未见过真正的大世面,经不起一点恫吓。李湖扶直福勒:“福署督不必惶恐,您是王爷,还是国舅爷,不是广州将军府里的倒霉蛋秦璜。”

福勒坐下,嘴唇煞白,惊魂未定道:“李大人,您是外官,不太晓得京师内幕。您想,皇亲国戚那么多,有的恩泽正隆,万岁爷百般恩宠,整天作威作福,打死人都不用偿命;有的备受冷落,连汉人庶民都不如,整天腰板都不敢直,树叶子掉下来都怕砸破脑袋瓜儿。昨晚下官的师爷邬老夫子警告过下官,斥骂下官不要得意。他说天下所有人都是皇上的奴才,甭说是皇上的外戚,就是皇上的同胞兄弟,摘顶戴花翎,革去爵位,罚没俸禄的,邬师爷数出了一大串。那些被囚禁、斩监候、杀无赦的皇亲国戚,他又数出一串。”福勒胸无城府,把他与师爷之间的机密毫无隐瞒地倒了出来。福勒悔恨不迭道:“下官早听了邬师爷的话就好,也不至于被孔义夫这个狗娘养的牵着鼻子走。”

李湖平静地问道:“福署督下一步如何走,邬师爷可否作了安排?”

“还没有。”福勒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邬师爷说,查禁夷教,只查到一个十字架远不够将功赎罪。下官看他也十分为难,正在打破脑袋瓜儿想辙呢。”

听潘启官说过,广东的夷教风气盛于福建,教民也多于福建,然而在雍正、乾隆朝两次大规模禁教行动中,福建的成果远远大于广东,成为福建外洋贸易的长期隐患。李湖担心署督衙门以东翼城教案为突破口,掀起声势浩大的查禁夷教行动。这种迎合圣意的行动,想阻止就很难了,广东的外洋贸易经不起再折腾。李湖端起茶壶给福勒加水,自信道:“本抚有办法化解福署督眼前的危机。”

福勒的愁眉苦脸顿时有了亮光,“李中丞快说,下官一定照办。”

李湖从从容容道:“一,责成八旗官兵把私藏的夷物交出来;二,署督与巡抚联名出安民告示;三,东翼城教案由抚院接办,福大人署理总督,职守重点在军事,地方的事情由地方办;四,出公牍撤销罢黜十三行行首潘振承的处罚;五,署督和巡抚联手清缴官兵和刁民私藏的夷物;六,署督与巡抚联名上奏折,奏报广州整肃夷风事,何时写,如何写,到时候再议。”

福勒感激涕零:“李大人,您是愚弟的大恩人啊。”

核损赔付

月明星稀,天穹湛蓝,月晖下的荷塘,红花绿叶清晰可见。严济舟坐在荷塘边,伴着荷花的清香,默默地品饮功夫茶。自从辞掉行首一职,严济舟学潘振承的样,也没在十三行露面。暗纵孔义夫上条陈,权作是一场闹剧。如今的十三行是个烂摊子,外洋贸易奄奄一息,倘若自己还处在行首位置上,得不到巡抚和关正的支持,辞掉行首是唯一可行的明智选择。严济舟轻松地嘘了口气,转眼欣赏月色下的荷塘,微风下的荷花仿佛在婆娑起舞。

严知寅乘坐凉轿在严府前落轿,匆匆走到荷塘边,焦虑道:“老爸,署督衙门下了一道公牍,撤销罢黜潘振承行首的处罚,公牍还夸潘振承大义凛然,抵制了观风整俗使查抄十三行洋货。”严济舟淡淡说道:“老爸原本就不是行首,暂署几天也是形势所迫。李湖回来,老爸正好卸下行首的担子,不然的话,署督衙门恢复潘振承的职务,老爸该有多尴尬。”

“老爸有先见之明。”严知寅坐下饮茶,问道,“李湖回来,还会有何动作?”

“眼下,行商不敢进洋货,行外行内的散商不敢销洋货,恢复广东口岸的信誉和商人的信心是当务之急,老爸估计李湖会责成署督衙门收缴八旗窝藏的夷物,地方衙门则会同十三行核查商民的损失,重点是清点经销洋货店铺的损失。”

“会照价赔偿?”

“大概会赔过半吧。”

严知寅灵机一动,激动道:“叫我们亲戚开的洋货店多报损失。”

“算了。”严济舟沉默稍瞬摇头道,“那些个亲戚,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我们帮他们够多了,他们还以为这是应该的。”

“这可是发劫难财的机会呀。”

“添裘和南生追随我多年,没捞到多少好处。跟他们通通气,算是一个人情吧。”严济舟端起茶盅欲饮又放下,口气严厉道,“跟他们通气时,要再三叮嘱他们,只能转告一户至亲。”

正如严济舟所料,第三天,知府、知县衙门的官员、幕僚、衙役,与十三行的行商伙计混编成八个组,分别派往八旗查抄夷物划分的城区核查商民损失。无论是店铺,还是行人蒙受的损失,必须有两名以上的证人。

潘振承与番禺县主簿廖子规编为一个大组,负责内城番禺县辖区的核查。正南街是广州的繁华街道,商铺林立,从正南门进来,第一家经销洋货的店铺是彭记洋镜店,正白旗查抄夷物,最先遭殃就是彭记洋镜店。潘振承和廖子规赶到正南街,彭老板站在店铺外恭候。寒暄之后,彭老板把一张自查损失的清单交给潘振承,不同规格的洋镜,破损多少,丢失多少,以及洋镜的成本价和零售价标得一清二楚。其中破损的都是大号中号的洋镜,小号洋镜仅两面破损,丢失四十七面。彭老板为了证实没有虚报,将玻璃碎片全部拼成基本完整的镜面,还叫来十多个街坊作证,在清单上签字或按手印。

潘振承对核查组的成员道:“核查越细越好,列位以彭记洋镜店为样板,分头到指定的街巷核查。彭老板是十三行的老客户,他的操守十三行有口皆碑。列位核查时,对受损户的操守也得认真核实。”

潘振承和廖子规带核查组离开,彭老板追出来:“启官,启官,你们核查损失是何目的?”

潘振承道:“告示上不写明了吗?核查损失,以此为证据追究相关人的罪责。”

“是孔义夫吧?他关在牢里还没判。启官,驽钝报的损失太少了,天杀的孔义夫,我恨不得抽他的筋,剥他的皮!”彭老板忿愤然说道,“还有八旗兵痞,比强盗还恶劣!”

“彭兄的心情老夫可理解,老夫和你一样对孔义夫恨之入骨。”潘振承避而不谈八旗的罪责。嫉恶如仇的李湖也只能退而求次,责令八旗把私吞的夷物交出来便没事。潘振承道,“彭兄,刑名法度讲求的是实证铁证,为解一时之恨而多报,就不是铁证了,到时候臬司也定不了孔义夫的罪。”

各小组散开后,潘振承带组员继续在正南街核查。梅记烟行出售的鼻烟壶为广州工匠制作,也被八旗当做夷物洗劫一空。梅老板保留了完整的进货单据和销售流水账,潘振承核定后,先在核查清单上签字,再叫梅老板、证人、县衙捕快签字画押。

“启官,启官!”

蔡逢源站烟行外朝潘振承招手,潘振承出了烟行,同蔡逢源站在雨檐下。

蔡逢源同南海县衙的差役在归德大街核查,归德门是广州城的正门,归德大街为南海番禺两县的分界,西为南海县,东为番禺县。街道宽阔,两旁均为高大的两层商铺建筑,各色商铺鳞次栉比。蔡逢源以归德门为起点,一路朝北核查,到鸿祥布庄遇到个意想不到的情况,老板涂鸿祥拿出受损清单,总共丢失西洋花布二百一十八匹、西洋呢绒四百九十五匹。

潘振承听蔡逢源介绍情况后,大吃一惊:“小小布庄,十年也销不掉这多洋布洋呢。”

“店主好像事先知道我们核查损失的目的。我向邻店的一个伙计打听,布庄老板涂鸿祥是章添裘的表亲。”

“你不要质疑他,笔录好了叫他画押就是,也不要多问他的证人。”

潘振承即去巡抚衙门。

巡抚署在广州的内城的中心区,正面对着广州的南大门归德门,背面有大北门和小北门,右侧斜对着正东门,左侧是西门大街。巡抚署的旧址为隋代广州总管府,明代设立都指挥使司署。大清开国初,南平王尚可喜将其改为藩王府邸,大兴土木,府邸建筑气势宏伟,犹如皇宫。平藩后的康熙二十二年,广东参照其他行省设置官衙机构,总督署在肇庆,广州最高的文武官员分别是将军与巡抚。于是藩王府邸一劈为二,西面一片划为广州将军署,东面一片划为巡抚署。将军署和巡抚署都在西大街上,和将军署一样,巡抚衙门前也有两尊巨大的汉白玉狮子。潘振承赶到巡抚署时,见石狮旁停着两顶官轿,潘振承认识轿班和仪仗,他们分别隶属于藩司张轼衍和臬司雷之俭。

按照李湖的安排,赔偿商民的损失分两步走:一步是收缴八旗窝藏的夷物,如果夷物已经变卖,赃银必须悉数退回;另一步是先清点受损商民的损失,像布匹被烧、洋果被吃、洋镜被砸等,这种损失得照原价的五成赔偿,藩司与十三行分别承担一半。赔偿是后一步的事情,眼下最要紧的是追回赃物赃银。

张轼衍和雷之俭分别带着署督令和署督戈什哈上八旗佐领署收缴赃物赃银。遭遇到的情况与预想中的大相径庭。张轼衍只收缴到三面小圆镜、一把断了腿的沙发椅、五块不够做衣服的呢布寸头、西洋帽两顶、五只空洋酒瓶。雷之俭收缴到四幅洋画、一面破损的带框洋镜、三只万花筒、一只摔破镜头的望远镜、六幅花布头、西洋皮靴一只。

张轼衍气咻咻道:“正蓝旗佐领明楞不让下官等一干人进营盘,他说查抄的夷物全给了观风整俗使衙门,要我们去找孔义夫。镶蓝旗佐领纳哈说他们包干东关,等他们赶到东门外,商铺早就把夷物藏了起来。”

雷之俭接上话茬道:“镶红旗佐领马北安说得更离奇,说他们把查抄的夷物堆在街头,还没来得及押送总督衙门,就被刁民哄抢光了。他只拿出一只不配对的皮靴来糊弄卑职,肯定是他们打劫时,将皮靴全部搬走,掉了一只。”

李湖的脸膛黑得发青:“轼衍,你看症结出在哪?”

张轼衍道:“八旗钻了手续不全的空子。像以前官府抄家,每样物品都要当场登记,抄家的吏胥和被抄的当事人都要签字画押。八旗查抄夷物未履行任何手续,就像一伙强盗,劫获东西就跑。”

雷之俭道:“依卑职陋见,还是请署督福勒出马,广州将军空缺,提督去了潮州,八旗归福勒节制。”

李湖满脸的皱褶拧成一团:“不论请谁去催缴,都得有真凭实据。否则,他们照样会敷衍。”

张轼衍问雷之俭:“请问仁兄,适才你说到那些收缴到的夷物,有哪几样是镶黄旗交出的?”

雷之俭不假思索答道:“两只万花筒,万花筒是广州工匠模仿西洋式样做的,根本不是夷物。”

“不对呀?”张轼衍沉吟道,“双门大街有家叫百家的布庄,仅仅因为搭售西洋呢绒,店里的布匹绸缎和呢绒被洗劫一空,兵痞子还当我的面,手挟肩扛招摇过市。”

雷之俭道:“卑职那天正好去臬狱办事,出来时广州城鸡飞狗跳,路过秉正街时,亲眼看到一个钉头大的小兵,把一架大钟抱走,累得气都接不上来。”

李湖眼仁突暴,勃然大怒:“你们是干什么的?看到八旗兵胡作非为不去制止,还好意思说!还要等本抚回来!”

张轼衍和雷之俭慌忙从座位上站起,低头侍立在李湖面前。

潘振承站值房外已有好一刻,轻轻咳了一声。李湖转过身说道:“启官,你进来。”

潘振承进了值房,不知该站还是该坐。

李湖指着一把酸枣木官椅:“启官你坐下,让两个胆小昏官罚站。”

潘振承坐下,双手搭在膝盖,挺直身子。李湖走到张轼衍和雷之俭面前,满腹怨气道:“你们怕福勒,启官怎么不怕?他就敢跟他面对面硬碰硬干。”

“李中丞过奖了,那是福勒要查抄十三行的家产,所以末商才豁了出去。”潘振承说的是心里话,同时,他也不想巡抚把他当一张牌来斥责藩司臬司。

“这不是十三行一家的事,事关广东的外洋贸易。说,见我有何事?”李湖重新坐回到座位上,招呼长随毛豆给潘启官上茶。潘振承道:“末商的事可以暂缓禀报,八旗拒不交出窝藏夷物才是当务之急。否则,核损赔偿无从谈起。”

李湖仍一脸愠色斥责张轼衍和雷之俭:“这两个昏官,见到八旗打劫不去制止;本抚派他们收缴八旗窝藏的赃物,只收缴到一丁点不值钱的破烂。”

雷之俭战战兢兢抬头道:“卑职窃思,八旗既然不肯主动交,我们就强行搜查。”张轼衍道:“这得有劳李中丞、福署督大驾,多带些经验老到的捕快去,搜查时连房顶也不放过,还要挖地三尺。”

李湖怫然不悦道:“这也叫办法?可能他们早有防备,转移走了,卖掉了呢?启官,说说你的办法。”

潘振承从容不迫道:“查抄夷物划分了区域,正黄旗、镶黄旗在内城南海县;正白旗、镶白旗在内城番禺县;正红旗、镶红旗分别包干东西外城和翼城;正蓝旗、镶蓝旗分派到城外的西关和东关。百家布庄在双门大街西侧,肯定是镶黄旗干的。秉正街归正白旗查抄,请问雷臬司,那个抱大钟的小兵,你还能认出他来吗?”

雷之俭道:“见了面就认得出,正白旗佐领穆楞只带下官在他的营盘外面转了几圈,下官没见到小个子兵。”李湖紧蹙的眉头略微舒展:“这个小兵肯定是正白旗,他不是窝藏一只鼻烟壶,是一架大钟,你们说有多招摇?弄不好佐领都有份。启官这办法好,杀一儆百,就拿这个小兵开刀。不过,还得给小兵一个机会,看他承认不承认?”

雷之俭急道:“卑职这就去办。”

李湖瞪雷之俭一眼:“你如何办?只调查他一个人?如果给你一吓他招了呢?你要逐个问去,其中才包括这个小兵。无论他们招不招,你都不要露出声色。笔录在案,让他画押,其余的话就不要说。”

张轼衍道:“但愿那个小兵撒谎,要不,我们杀一儆百就没有对象。”

“启官,你还有何妙策?”李湖问道。

潘振承谦恭道:“妙策不敢当,末商建议张藩司去暗访。那个小兵钉头大的个头,又抱一架大钟,肯定有许多人看到。张藩司暗访证人,证人越多越好。最重要的证人是大钟的主人。”

张轼衍和雷之俭告辞,李湖转向潘振承:“现在该谈你的事了。”

潘振承道:“有行商和店商,已经猜测出清点受损夷物的目的。不过,这事没有催缴八旗窝藏夷物那么复杂,对存有疑虑的受损人,必须严格甄别核查。”

第三天辰牌时分,署督福勒、巡抚李湖、左副都统那色、藩司张轼衍、臬司雷之俭,以及各旗佐领来到正白旗署,正白旗佐领穆楞率领一百八十六名官员站在校场上恭候。

李湖用平淡的语气道开场白:“前些时,八旗协助观风整俗使查抄伤风败俗夷物,由于伤风败俗的夷物难以鉴定,查抄了一些不当查抄清缴的夷物。昨日辰时起,本抚奉福署督命令,派了八名官员分赴八旗营盘核查。”李湖说着扬了扬手中的一叠纸,心平气和道,“绝大部分旗勇严守军纪,秋毫无犯,有少数旗勇没来得及上缴,不过核查时已经供认。现在署督、巡抚、副都统准备逐一复核各旗自报,还没有来得及上缴的夷物,就从正白旗开始。”

李湖把其中八页纸给雷之俭,平静地看了看若无其事的正白旗官兵,说:“现在由按察使雷大人逐一核对,叫到名字者请站出来答话。”

雷之俭念道:“牛二楞。”

牛高马大的牛二楞站出。

雷之俭不动声色道:“你在自查中说,你只拿了一面小圆镜,今日午时前已经上缴佐领署。你回忆一下,拿过其他夷物没有?”

牛二楞答道:“没有。不信,雷大人可问驽弁的证人。”三个旗兵站出来证明牛二楞说的话属实。雷之俭目光在牛二楞和证人之间晃来晃去:“列位旗勇请再仔细回忆一下。”

李湖一劈手插话:“雷臬司,你别把臬司衙门断案的一套拿到八旗来。八旗向来军纪严明,许多丢失的夷物,乃奸民浑水摸鱼所为。”李湖说着转向牛二楞,“牛二楞,本抚相信你的诚实。你过关了,站另一头去。”

牛二楞如释重负站到一边,另三个作证的旗兵归列。

雷之俭捧着自查笔录继续念道:“下一个,祁贵。”

“末卒在。”小个子兵站出来。

雷之俭和风细雨道:“你在自查笔录中称,在六天的查抄夷物行动中,你仅吃过一颗安南干桂圆,是不是这样的呀?”

祁贵眨巴着豆豉眼说道:“雷大人,末卒若说了半句谎话,雷打电劈,不得好死。”

雷之俭转向众官兵:“何人能证实祁贵所言属实?”

一个旗兵站出来:“末卒图鄂伦拿性命担保祁贵说的是大实话。”

数个旗兵道:“我等跟祁贵一样,把查抄到的夷物全部交公了。”

李湖突然朗声大笑:“好,好得很!传证人!”

抚标左营都司郜二虎从营盘拐角带十几个百姓朝校场走来,后面跟着三十几个手持刀剑的绿营兵。祁贵的豆豉眼闪过一丝惶恐,他将脑袋埋在顶子里,顶子上的红缨微微颤抖。“就是他!他一人抱一台大钟招摇过市!”数个证人指着祁贵叫道。其中一个老迈的证人戳着祁贵的鼻尖:“你从老夫客栈抢走买来才三个月、价值一万银两的自鸣钟,老夫给你下跪,你还对老夫拳打脚踢,把老夫踢晕过去。”

祁贵扑通跪下,浑身颤栗道:“末卒有罪,末卒该死。”

李湖问道:“自鸣钟呢?”

祁贵定了定神答道:“在路上被一个——不,不,是被一群刁民抢跑了。”

“这群刁民太可恶了,竟敢抢旗爷的囊中之物。”李湖冷笑数声,喊一声,“林老大出来!”从营盘拐角走出一个皮肤黝黑的海商,李湖指着海商问道,“祁贵,是不是这个刁民抢去你的自鸣钟?”

祁贵面如土色,牙关碰牙关咯咯地响:“是……不是不是,是卖……卖了,在谷埠番船上卖给这个海商……卖了……二千两银……银子……唔,唔,是银票。”

“银票呢?”李湖追问道。

“一千两给了末卒的阿玛,还有一千两带回营盘……”祁贵打了个寒战,伏地磕头,“大人饶命!小人以后再不敢了!”

李湖突暴的双眼寒光凛冽,在正白旗官兵中扫视,最后停留在佐领穆楞身上。穆楞脸上掠过一丝隐约的惊惶,避开李湖的目光,脚下淌有一摊汗水。队列里的骁骑校和领催皆如惊弓之鸟,不敢看李湖利剑般的目光。李湖猜想这一千两银票给穆楞等军官私分了,穆楞等倘若没得好处,肯定不会饶过祁贵。李湖在心里思忖片刻,他不想罚众,决定杀一儆百。校场鸦雀无声,李湖转向福勒,福勒一脸惶惑,李湖朝福勒丢了个眼神,大步走到祁贵跟前,吼声突如雷暴:“本抚标奉制军福勒大人之令,将抢劫民人财物的兵痞祁贵就地正法!枭首辕门旗杆示众!”

话音甫落,抚标都司郜二虎拔出利剑,寒光忽闪,祁贵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四溅。

李湖又是一声斥喝:“图鄂伦为祁贵作伪证,本抚标奉福制军之令,割去图鄂伦的舌头!”数个绿勇一拥而上按倒图鄂伦,图鄂伦咬紧牙关,一个绿勇捏紧图鄂伦的鼻孔,图鄂伦不得不张开嘴透气,一把匕首插入他的嘴巴,一只手扯出舌头,迅速把舌头割下。图鄂伦满嘴的血,痛得在地上打滚。

福勒毛骨悚然,一颗心砰砰咚咚仿佛要跳出来。正白旗官兵均低垂脑袋,惊颤不已。

“你们抬起头来!”李湖厉声斥喝道,“你们全都包庇巨盗祁贵,可见你们每个人的屁股眼都不干净!祁贵剩下一千两银子给了哪些人,你们不说,本抚心中大致有个谱。福制军念你们先辈立过战功,给你们一次将功赎罪的机会。都听好了!若主动交出所藏夷物、所得赃款,可免一死!若交代检举有功者,免死罪,还可免去二十军杖!所有赃物赃款交到旗署,由旗佐领穆楞代收。”李湖说着指向站校场外一群民人,“这都是查抄夷物蒙受损失的民人。哪个旗兵从哪家店劫走财物,他们记得清清楚楚。本抚暂时不叫他们指证,你们若想蒙混过关的话,一旦被民人指出确认,祁贵就是你们的榜样!”

穆楞肃然恭敬道:“谢李大人、福大人给正白旗将功赎罪的机会,驽弁保证不负二位大人期望!”

李湖转目看另七位旗佐领:“趁火打劫不止正白旗,其他各旗有过之而无不及!福制军仁慈为怀,也给各旗将功赎过的机会,你们回去后自查收缴。”

福勒道:“你们还不谢李大人?”

众佐领单腿跪下:“驽弁谢李大人!谢福大人!”

“戈什哈!”福勒得意地大声叫道,指着祁贵的血肉之躯:“把这个兵痞的尸身卸成八大块,由各旗佐领带回去,挂在校场旗杆上!”

却说十三行会所,潘振承等行商核查受损数额较大的店铺,店铺老板接到通知,于辰时三刻赶到十三行会所。核查不急不缓地进行着,潘振承声色不露聆听核查方和被核查方的陈述,偶尔不痛不痒地提出存疑,偏偏没问章添裘的表亲涂鸿祥和黎南生的外甥葛大吉。

申时五刻,李湖带张轼衍、雷之俭匆匆进了会所公堂。公堂立即引起一阵骚动,很快肃静无声,行商和店铺老板看着公堂上首。李湖和潘振承居中坐,张轼衍和雷之俭各坐左右两侧。李湖心平气和道:“本抚和藩司、臬司例行公事,核查无误后,本抚保证弥补你们五成以上的损失。”

张轼衍默默地看一眼众店主,温文尔雅说道:“鸿祥布庄的涂老板请出列。”

身着绫罗绸缎的涂鸿祥站了出来,直着硕壮的腰板向着张轼衍。张轼衍扬了扬核查清单道:“据你所报,鸿祥布庄丢失西洋花布有二百一十八匹,西洋呢绒有四百九十五匹。是否属实?”

“属实,末商已经破产,整日以泪洗面。”涂鸿祥脸呈哀容,居然还冒出两颗眼泪。

雷之俭斥道:“本司看你在肚里窃笑!你虚报损失,好冒领十三行和藩司的赔偿款!”

涂鸿祥转目去看章添裘,章添裘慌忙低下头,捧起茶碗喝茶。

涂鸿祥色厉内荏道:“末商不知有补偿,完全是按实情报损。”

张轼衍道:“本司责令行首潘启官查遍各洋行内销洋布洋呢的账本,鸿祥布店去年至今年进购的洋布共十七匹,洋呢共三十八匹,假设这两年你一匹洋布洋呢都未卖出,你所报损失比实际存货多出十三倍。”

李湖怒睁突暴眼斥令道:“证据确凿,把他拖出去,杖二十大板!”官差一拥而上,架起涂鸿祥往公堂外走,就在公堂正门外打涂鸿祥的板子。

雷之俭突然厉声叫道:“四洋珠宝行东主葛大吉出列!”

葛大吉谎报心虚,像虾公似的佝偻着腰,双腿像筛糠打抖。潘振承悄悄把视线移向黎南生,黎南生如坐针毡,魂不守舍。

雷之俭的四方大脸仿佛结满了寒霜,他扬着核查清单道:“葛大吉,据你自报的损失,一群八旗官兵来你店查抄夷物,先把你打昏过去,然后将你店的藏有西洋珠宝的木箱抬走了,你损失了价值七万银两的珠宝。臬司捕快分别找你的证人问话,他们的证词多有出入——”

葛大吉不等雷之俭问完,咚的一声跪下:“草民罪该万死,草民把珠宝箱藏家里了,草民的珠宝店除了铺面被砸,并无其他损失。”

李湖叫道:“拿下他!杖十大板!”官差把葛大吉拖出去打板子。

李湖突暴着双眼看着坐下首的行商:“店商如何知道官府公行会补偿损失?我看是有的行商泄了密!启官,你看如何处置?”

涂鸿祥、葛大吉分别是章添裘、黎南生的亲戚,肯定是章黎二人向他们泄露。潘振承怀疑严济舟插了一手,头脑简单的章黎不太可能洞察出核查损失的目的。潘振承思忖一瞬答道:“回李大人话,是否有行商泄密,很难查实,搞不好会弄得行商人人自危。本商的意思是重新核查损失,确有损失者该补,虚报者得重罚。”

严济舟没出席今天的行会,严知寅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听潘振承这般说,轻轻地长吁一口气,发现衣衫给冷汗印得溻湿。

李湖道:“就这么着!张藩司带官差查抄涂鸿祥、葛大吉的所有店产、家产,罚没充官。雷臬司责令官差将这两个奸商枷号押往各商铺游街示众,三天后由臬司判流罪,作伪证的奸民酌情予以处罚!”

仗义救美

核查赔付顺利进行,十三行重开外洋贸易。潘振承偕全体同仁在谷埠食舫摆了六桌筵席,款待西洋各国的大班。经历了此次劫难,行商外商更加融洽,众商轮番敬酒,觥筹交错,食舫不时爆出欢声笑语。

九时散席,馨叶乘坐一只疍船来接潘振承。天穹湛蓝透明,月色如水,在江面撒上一层碎银,粼粼闪闪。十三行夷馆的灯光斑斑斓斓,悦耳的风琴声随风飘扬。潘振承盘腿坐在船板上,手搭着膝盖,灰蒙的梭子眼透出迷离,身子一动不动,似在聆听西乐,又似乎在沉思冥想。

馨叶今晚特意换了一身紧身的连衣裙,领口一圈翠绿荷叶状花边。她的腰肢本来就十分苗条,紧束后,衬得胸脯格外丰腴。头戴一顶法兰西宽边帽,帽沿下,一对丹凤眼流波溢彩。馨叶娴熟沏着功夫茶,将一盅茶递给潘振承,轻声道:“承哥,看你满腹心思的。十三行贸易照常进行,还有何不高兴?”

潘振承收回目光,看着馨叶落落大方的晚装,叹一口气道:“李抚台向我透露一个讯息,说要恢复公行,让我做总商。”

“这有何不好?”馨叶抿唇笑道,“记得我初来广州那几年,你做梦都想恢复公行出任总商。”

“此一时彼一时。”潘振承目光黯然,郁闷地说道,“公行是保商制度的延伸,官府对行商的管束更紧。乾隆三十三年,茂发行欠八千两税饷,东主黄茂生逃往南洋,督抚海关责令公行替他承担税饷,督台李侍尧和关台德魁还专门订立联保制。次年,李侍尧和德魁裁撤公行,然而联保制却未废除。三年前,广义行为出口茶叶进了东印度公司一批洋货,到去年这批洋货有八成仍积压在货栈里。大班费兹直接到粤海关递禀帖,关正李文照勒令十三行会所垫付货款四万大洋。广义行东主陈寿年是老东家的独子,临终托孤,这四万大洋只能由我个人垫付。假设今年查抄夷物再延续几个月,广东的外洋贸易垮了,不知会有多少行商破产!到那时,幸免的几家砸锅卖铁,也不够偿清他们欠下的债务。”

馨叶灼灼发亮的明眸蒙上一层阴影,她把潘振承的事业当成自己的事业,尽管胞兄的死牵扯到潘振承,尽管师太时常督促她加害潘振承,馨叶不仅不忍心下手,还更加依恋潘振承。“李抚台不是批准你建立行用制吗?每个行商必须把盈利的一成上缴会所,作为行用开支。”

“杯水车薪。”潘振承愁肠百结道,“行用说起来一年有十多万两,可用途数不胜数。预计今年收的行用仅够赔偿查抄夷物受损的商户。有了这笔公开的行用,官府的勒索会变本加厉,内务府、粤海关、督抚、将军提督会增大采办贡品的数量,银两不够由十三行赔垫。李抚台野心勃勃,眼下的危机还没完全化解,他又急不可待把我叫去商谈在全省推行富省规划。”

“船到轿头自然直,这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不必过于忧虑。”馨叶温婉地微笑道,“承哥,你的茶没动。”

“对对,我要学老东家陈焘官,该顶则顶。越是低眉顺眼,官爷们越会肆无忌惮地欺负。不想做行首,有何可畏惧的?”潘振承端起茶盅,美滋滋抿一口,“好茶,淳厚而不腻,郁香而不熏,你沏茶的功夫越来越老到了。”

馨叶突然拍潘振承的手:“承哥,你看岸边。”

“看你往哪逃!”

“快,抓住这个贱女!”

明媚的月光下,一群男女追赶一个女子。女子头发散乱,在风中飘逸,踏着草滩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奔跑。馨叶叫疍船赶紧靠岸,那女子摔倒在水洼里,她挣扎着起来,追赶她的男女从前后两个方向迅速朝她合拢。这女子奔跑了几步,突然站住,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叫道:“你们……过来……我……我就跳海……”

疍船急速划靠岸,馨叶朝她招手叫道:“妹子,快上船来。”这女子愣怔一瞬,蹚着水过来,潘振承和馨叶拽着她的手,把她拖上疍船。疍妇一船篙把船撑得老远,口里打着号子:“哟嗬嗬,潘启官有难啰!”四周的疍船飞快朝江边划来。

草滩边,一个老妇凄厉地叫道:“你们快下水!太婆抓住她,要把她沉塘!”

馨叶问被救的女子:“他们为何追你?”

这女子悲愤地哭泣道:“婆婆逼我嫁灵牌。”

潘振承道:“一定是未拜堂的夫婿过身了,这个陋俗太残忍了。”

十几只疍船排成一线,形成一道屏障,堵住下水追赶的人。一个疍妇拿船篙在手,叫道:“谁敢过来,老娘拿篙子戳他到海里喂鱼!”

馨叶动了恻隐之心,说道:“承哥,不如现在跟他们了断,省得留下后患。”

潘振承对着江岸大声问话:“喂,你们为何要逼此女嫁灵牌?”

岸边的老妇喘着粗气答道:“太婆花银子买了她,三百两官银。”

潘振承叫道:“我给你六百两,你们放了这个女子。”

老妇问道:“说话算数?”

潘振承答道:“当场兑现。”

被救下的女子名叫施时月,惠州人,父亲施嘉兴是个秀才,参加过三次秋闱名落孙山,经人介绍进惠州通判衙门做书办。官场黑暗,幕界倾轧,施嘉兴辞馆自谋生计,在惠州开了一间小小的书坊。六年前,施嘉兴刻版翻印一册面市多年的《两朝进士时文精萃》,一部分放在自己的书坊出售,一部分卖给广州的书商。乾隆四十年,广东巡抚熊学鹏鸡蛋里挑骨头,挑出一篇时文暗藏“反清复明”的字样。熊学鹏下令查封嘉兴书坊,抄没家产,将施嘉兴流放琼岛最南端的崖州服苦役。施妻卧病不起,独生女时月借印子钱为母亲治病。不久,父亲不堪凌辱在采石场撞石自杀,母亲闻讯后悬梁自尽。时月再借印子钱葬父葬母,办完丧事后,时月被债主卖给一户姓黎的人家。

时月按下卖身契手印,方知是给黎家的患病的嗣子冲喜。嗣子没福,新娘还没上门,便一命呜呼。黎家要时月按照婚约日期乘坐花轿,来黎家同纸糊亡灵拜堂。出嫁的前夜,时月出逃,逃到广州被好心人救下。

时月进了大户人家的园子,月光下的馨园恍若仙境。小桥流水,假山荷池,荷花开得正艳,散发着清新素雅的香气。西式的灯柱倒悬着两只透明的玻璃灯罩,灯罩呈六面,分别嵌着不同颜色的玻璃,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那个名叫潘启官的儒雅善翁打前走,时月跟在馨叶身后,一边惊奇地打量四周,一边回答恩姐的话。

时月恍恍惚惚进了一幢琼楼般的建筑,站在恍如宫殿的客厅里。时月从未见过如此新奇别致的摆设,自鸣钟、沙发、西洋画、珐琅彩花瓶、银制蜡烛台、玻璃吊灯……时月有一半叫不上名字,她悄悄溜了一眼便把头垂下,看着脚下的波斯地毯。

潘振承坐在沙发上,不经意地看了一眼他们救下的女子。时月披头散发,素色的孝服满是泥浆,脸上蒙着一层油腻的尘土,眼睑下仍挂着两道泪痕,眉宇间交织着新奇、卑怯、忧伤和感激。

“姑娘还没吃饭吧?”潘振承问道。

时月忍不住嘤嘤地轻声啜泣。

馨叶吩咐阿娣:“你先带时月吃饭,然后带她冲凉,拿我的衣裳给她换。”

时月正要下跪谢恩,阿娣拽住时月:“别跪了,跪脏了地毯不好洗。”时月向潘振承和馨叶投去感激的目光,低着头跟着阿娣出了客厅。

潘振承道:“这个名叫时月的姑娘,知书达礼。”

馨叶噗哧一声笑道:“你又没跟她交谈,怎知她知书达礼?莫非是喜欢上她了吧?”馨叶提了提长裙坐沙发上,扭转身子同潘振承说话,“我们救了她,她下跪还不应该?要说知书达礼嘛,大概算是吧,她父亲是个秀才,好歹也算书快电子书论坛吧。”

馨叶说起时月的身世和遭遇,潘振承惊诧道:“你们才刚刚认识,她什么都同你说了?”

“我与她同病相怜。”馨叶说着,漆黑的双眼云绕雾罩,迷迷蒙蒙,眼前交替闪现运河边惊心动魄的一幕。魔头派出的密捕追杀馨叶和二姨,若不是遇到好心的潘大哥,她俩早没了命。泪水在眼窝里打转,馨叶动情道,“三十年前,你救过我,现在,我们救了她。”

潘振承百感交集,嘘唏道:“好像是老天的安排,我救了你,续了一段缠绵的情缘。”

馨叶的眼影掠过一丝阴云,暗忖潘振承的话。良久,馨叶柔声道:“太晚了,你还是早点回去歇,省得彩珠姐挂念。”

馨叶送潘振承出了馨园,沿着弯弯曲曲的花径绕到厨房。时月和阿娣不在厨房,阿娣的丈夫、厨子阿祥乐呵呵说:“时月妹子好大的食量,两海碗面条打个囫囵就下了肚,像是从牢里放出来的。她嘴巴好乖巧,叫我和阿娣,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大嫂,甜得像嘴里含了蜜。”

怎么承哥和阿祥都对她抱有好感?她是个怎样的女人?馨叶隐隐生出不祥的感觉,冷眼看了看傻笑着的阿祥,一言不发去浴室。

馨园的浴室是地道的欧式风格。浴室中央是一个可以横躺的水池,池面贴着带彩纹的粉红色云石板,墙面贴乳白色云石板,云石薄板均从西洋进口。左侧的墙面,嵌着一面一人高的巨大洋镜。

出浴后的时月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儿,身材窈窕,皮肤白净似雪,一对浑圆的乳房高耸着,微微向上翘。眉毛修长,像两片柳叶贴在眼睑上,眼眸漆黑明亮,波光粼粼。湿漉漉的长发搭在圆润的肩胛上,她正轻轻柔柔用干毛巾擦净身上的水珠。馨叶站在浴室门外,看着时月姣好的背影,不由惊呆了,心里涌动一股酸酸的感觉。她不想看,然而双脚挪不开步,定在门边。

时月不慌不忙穿上阿娣抱给她的衣裳,忍不住抚摸衣袖的绸缎料子。继而,她哈一口气到镜面,用手抹去镜面的水气,看镜中穿着华丽衣裳的女子。时月发现映在镜面一角的馨叶,慌乱回过身。“恩姐的救命之恩,奴婢一辈子难以报答,来生当结草衔环酬谢大恩。”时月说着,急急理了理尚未穿熨贴的衣裙,欠着身子欲下跪。馨叶挽着时月的手:“不用,不用,地上湿漉漉的。”

馨叶装着漫不经心打量正面的时月,心中顿生嫉羡。“她是个尤物,万不可久留。”馨叶在心底念叨着,微笑着对时月道,“你这两天从惠州一路逃到广州,累坏了吧?随阿娣姐早点歇去。”

“谢恩姐关心。”时月软软地欠着身子同馨叶说话,走了两步停下,犹豫道,“奴婢还没向潘恩公叩谢垂救之恩。”

馨叶不咸不淡说道:“潘大人不住这。”馨叶暗察时月神色,略微惊讶道,“你听说过潘大人?”

“潘大人是十三行大掌门,赫赫有名的大商家,奴婢早就如雷贯耳。”时月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馨叶不冷不热道:“今夜算你幸运,遇到潘大人,看来你是有福之人。”

时月感激道:“奴婢遇到恩姐,也是奴婢前世修来的福分。”

“你嘴巴倒是乖甜,早点歇了吧。”馨叶丢下这句话,转过身子走开。站浴室外的阿娣看到馨叶骤然煞青的脸,吃了一惊。

馨叶一夜没有睡踏实。凌晨第一声鸡鸣起床,坐在梳妆台前,端详自己的面容。镜中人依然那般秀丽,然而,馨叶明显感觉到她脸上的肌肤渐渐松弛,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她居然从鬓角发现数根银丝。岁月不饶人,自己早就不是初来广州,令承哥神魂颠倒的馨妹妹。诚然,承哥仍然深深地依恋着馨叶,馨叶聪明内秀,善解人意,和承哥有着仅凭一个眼神就能心知肚明的默契。倘若时月也是个才女,加上她无与伦比的年轻美貌,那将会是怎样的情形?馨叶简单不敢往下设想。

馨叶将自己精心修饰得光彩照人,坐庭院的芭蕉树旁看书。曦光微明,芭蕉叶的露水泫泫地滴落,天空弥漫着霞红色的曙光。

芭蕉树旁的女主人就像一道风景,霞光映得女主人脸颊绯红一片。时月猜不透女主人的年纪,她被女主人高雅的气质所震撼,呆在廊沿前久久挪不开步,目光像昨夜馨叶看她那样艳羡不已。

馨叶看不进书,抬移目光时,看到亭亭玉立的时月,笼罩在霞光中的时月宛若一幅精致的美人图。馨叶在心中冷笑数声,正欲发话打发时月走人,时月踏着碎步跪馨叶跟前:“奴婢向恩姐请安。”

馨叶放下书,慢吞吞道:“起来吧。”

“谢恩姐。”时月起身微微低头站着。

“你有何打算?”馨叶直截了当问道。

时月感激涕零道:“恩姐和恩公花钱给奴婢赎身,奴婢就是潘家的人,奴婢愿做牛做马报答垂救大恩。”

“怎么报答?”馨叶艳丽的脸庞冷酷得吓人,“你想留下做佣人?潘家的男仆女佣有五六十人。”

时月已经敏感到女主人要赶她走,她不想离开,她无路可走。时月猜想馨姐是潘家老爷的偏房,她露出懵懵懂懂的神情道:“可是,奴婢只见阿娣姐和阿祥哥两人。”

“这里是馨园,像打扫院子、修整花木什么的,潘园会来人。”馨叶的口气极不耐烦。

“可是,恩姐恩公为奴婢赎身花了银子。”

馨叶冷笑道:“潘家大老爷会计较那几个银子?”

时月无言对答,可怜巴巴一副欲哭的神态。馨叶心中泛起一股快意,欲笑却笑不出。馨叶猛然记起她和二姨东奔西逃、走投无路的日子,油然萌生出恻隐之心。

时月的到来,引起潘家另一位女主人的关注。

昨夜,潘振承回到潘园,向彩珠谈起他和馨叶救起一个嫁灵牌的惠州女子。彩珠当时并不在意,彩珠、潘振承都做过类似的善事。夜里睡在床上,彩珠猛想起好些年前的一桩事。馨叶陪同潘振承护贡进京,彩珠来靖灵庵烧香拜佛,遇到妙慧师太。彩珠向师太倾诉失宠的痛楚,师太告诫彩珠要学会隐忍:“眼下,你惟有忍得心痛。有道是,人生易老,红颜易逝。若干年后,馨女红颜消褪,人老珠黄,你就买一个绝色丫环进潘园,潘翁必移情别枝,另寻新欢,叫馨女也尝尝郁郁寡欢的滋味。”

却说馨叶萌生的怜悯转瞬即逝,在心中告诫自己:“男人天生喜欢惜香怜玉,留下时月,必后患无穷。”馨叶冷冷打量如花似玉的时月,看得时月心里发毛。馨叶饮了一口茶,噗地吐地上,时月心惊肉颤,却见女主人和颜悦色同她说话:“妹妹,恩公恩姐既然要救你,就不会图什么报答。俗话说送佛送西天,救人就得救到底,你现在已经是自由身了,你投靠亲戚,或择婿嫁人,由得你自己。”

馨叶说着,拿出一张银票:“恩姐给你预备了少许银两,妹妹带身上做盘缠。”

时月泪水洇然,抽泣道:“恩姐的大恩奴婢心领了,可奴婢就这么一走了之,一辈子心里不安,还是让奴婢留下做丫环侍候恩姐……”

馨叶横眉冷眼,挤出一丝笑容道:“你是做过小姐的,留你下来做丫环,委屈了你。”

时月伤心地哭泣:“奴婢现在走投无路,愿恩姐慈悲为怀……”

馨叶气哼哼叫道:“难道还要我管你管到死?!”

时月双腿跪了下来,向女主人磕头。馨叶愤怒地站起来,指着时月的额头:“你想逼我?你起来,马上离开馨园!”

“馨妹妹,馨妹妹!”远远传来彩珠的声音。馨叶转过身,神色有些慌张:“彩姐姐来啦。”馨叶笑容可掬迎上前。

“听振承说你们昨晚救了个苦命的妹子,姐姐过来看看。”彩珠打量跪着的时月,满心欢喜,“哟,好俊俏的妹子。”

时月猜想这位慈眉善目,五十岁上下的妇人是潘启官的正房,扭转身子向彩珠磕头:“奴婢时月见过潘夫人,潘夫人万福。”

彩珠笑得合不拢嘴:“瞧她一张嘴多乖甜,月妹子快起来。”彩珠拉着时月细滑白嫩的手,拽起时月。时月白里透红的脸蛋挂着泪痕,彩珠心痛地问道,“怎么回事,月妹子哭过啦?”

时月不敢得罪馨叶,婉转说道:“奴婢想起过去的伤心事,泪水就止不住流淌。”

馨叶暗忖着彩珠赶来看时月的目的,招呼彩珠坐下,目光顾盼说道:“彩姐姐,妹妹现在遇到一个难题。妹妹打心眼喜欢月妹子。替她赎了身放她走吗,心里头实在舍不得;留下她做丫环吗,又怕委屈了她。时月出身书快电子书论坛,只是父亲厄运临头,才落难于此。”

彩珠抚着时月浑圆的肩头问道:“月妹子,做潘家的丫环觉得委屈吗?”

时月不假思索答道:“奴婢不觉得委屈,备感荣幸。”

馨叶解释道:“这妹子报恩心切。”

彩珠爽朗道:“听外面人讲,能做潘家的下人算福分。下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叫外人羡慕死了。姐姐有个建议,让月妹子做我的贴身丫环,我不会亏待她。”

彩珠要把时月带进潘园,自然会与潘家老爷朝夕相处,承哥毕竟是性情中人,难保他不会移情别枝。馨叶想到这,明眸倏然一闪,笑道:“那不成,人是我救的,当然得随我。多亏姐姐的金玉良言,妹妹茅塞顿开,月妹子随我,我把月妹子当我亲妹妹看待。”

彩珠不便强行要人,心想退求其次也好。彩珠愉悦道:“这般也好,你们情若姐妹,形影不离。”

时月留了下来。一年后,馨园换了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