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二章

初一的下午,在崇元殿内,经众人提议,八岁的柴宗训最后任命赵匡胤为大军统帅,带领宿卫诸将发兵御敌。柴宗训很高兴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很喜欢赵匡胤叔叔。

在气氛怪异的讨论中,范质最终放弃了最初的意见,默认了众人的提议。毕竟,众意难违。不过,范质心里想,也许这个决定包含着上天的旨意。难道谣言会变成真的吗?

其实,当契丹与北汉入侵的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关于要出现新天子的谣言已经在街头巷尾流传。许多富商大贾担心在京城内会发生大的争夺帝位之战,因此早已经匆忙打点财物,悄悄逃离京城。至于普通老百姓,尽管心里充满了恐惧,但是好奇心又促使他们睁大眼睛,希望能够看到究竟谁会是下一个皇帝。

内廷对于民间的谣言,似乎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一方面是因为周世宗的余威尚在,范质、王溥等托孤之臣心里仍存着一丝侥幸,认为也许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在这个时候,谁都不愿意多嘴。这些谣言,对于周世宗的遗孤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对内廷封锁消息,也许也是一种怜悯吧。

赵匡胤自然也听到了谣言,因为他是谣言中的主要角色之一。去年,周世宗北征回师后,他被任命为检点太傅、殿前都点检,从此代替了原来张永德的职位。周世宗去世时,赵匡胤是都点检。对于周世宗而言,那块木头上“点检做天子”的预言并没有变为现实。

可是,自从那个预言出现后,便像阴影一样笼罩在宫廷的上空,就像幽灵一样不时在朝廷将官的心头闪现。所以,当柴宗训即位后,赵匡胤被改封为归德军节度使、检校太尉。这说明,那个预言,依然在左右着朝廷的政治。朝廷免去他的点检一职而改任归德节度使,看似升职,实际上是希望破除那个梦魇般的神秘预言。

至于究竟是谁在那块木头上刻上了那个神秘预言,如今已经成了难以解开的谜团。那个神秘预言,还会操纵人们的心灵多少年,谁也无法知道。它像命运的烙印,不是烙在谁的肉体上,而是烙在人心之上,烙在无法触摸的时间之中。

在崇元殿内,赵匡胤一言不发。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之下,说错一句话就可能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尽管他没有做出任何表态,尽管也有反对意见,但最终众人还是将他推举为出征大军的统帅。

当赵匡胤接受这个任命的时候,他的内心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恐惧、兴奋、伤感、不安、紧张,究竟有多少种情感,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也知道那块木头上刻着“点检做天子”,他也知道张永德因此被拿去了军职。

“点检做天子,哪个家伙这般蠢,这不是将所有点检置于死地吗!最近一年来,我如履薄冰,若不是之前有个张永德,我岂不……”赵匡胤在接受任命的时候,心里盘旋着这样的想法,“现在,又出现如此愚蠢的谣言,这散布谣言的人究竟是蠢蛋还是高人。这个任命,不是将我推进旋涡了吗!”

赵匡胤曾经怀疑之前那块木头上的神秘预言是周世宗自己暗中安排人刻的,至于目的,则是为了找借口免去张永德。可是,周世宗已经去世,为什么谣言又仿佛幽灵般冒了出来呢?

赵匡胤急急走出崇元殿,他发现自己手心里已经冒出了一把汗。一阵冷风吹来,他突然感到毛发根根竖立了起来,仿佛嗅到了血腥味,这种味道,和在多次战役中他斩下敌人首级的时候嗅到的味道很像很像。但是,战场上那股血腥味是热的,热得滚烫滚烫;可是,这宫廷里的血腥味,却是冷的,冷得彻骨透心。

赵匡胤深深吸着冷冷的空气,走出了皇城,踏着撒满爆竹碎片的道路,恍恍惚惚往自己的府邸走去。一路上,周世宗的容貌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他为什么用如此犀利的眼神盯着我呢?难道他是在责怪我接受了这个出征的任命吗?现在,契丹的铁骑正在南下,难道我应该为了表忠心推辞这个任务吗?如果世宗在世,他会如何看我呢?他会自己率大军亲征,还是会派我出征呢?

赵匡胤脑海里反复盘旋着周世宗会如何看待目前的局势。兴许是想得太多消耗也多的缘故,当走到自己的府邸门口时,他觉得饥饿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于是想找些东西来填填肚子。每当兴奋或紧张的时候,他总是想大吃一顿。他就这样被饥饿感驱使,两只脚不知不觉向厨房走去。这时,他才发现,庭院里的道路上四处是除夕日撒上的芝麻秸。是的,踩了芝麻秸,就可以一年不为邪毒所伤!他可不相信这个,但是听着踩着芝麻秸发出的沙沙的、噗噗的声音,他心里有种酥麻的甜甜的感觉,同时感到脑海中诸多幻想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熟悉的家里的一草一木。

当赵匡胤绕过影壁,走进西厢房的厨房时,他的心便被一种温暖笼罩了。这种温暖,让他不禁停住了脚步,静静地呆立在门口。

在缭绕的雾气中,他看到自己那心爱的妹妹阿燕正微微俯下身子在砧板上擀面。阳光从厨房的窗棂间射入,金色的光线在缭绕的水蒸气中穿过,温柔地勾勒出他妹妹玲珑的身段。灶台上正搁着一叠蒸笼,蒸气便从那蒸笼边缘不断冒出来。灶台的边缘,就在他妹妹的胳膊旁,放着一只青瓷碗。在阳光的照射下,那只青瓷碗闪着一种近似神秘的光。他看到这只青瓷碗时,心里有点担心,担心妹妹的胳膊会不小心将它碰落到地上摔得粉碎。紧挨着青瓷碗,在灶台更加靠墙的地方,是一只瓷盘,上面放着已经蒸好的几个蒸饼。这一看似平常的画面,赵匡胤在今后的岁月中会常常想起,可是此刻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平凡生活中的平凡画面,日后会显得比黄金还要珍贵。

他那心爱的妹妹察觉到有人站在厨房门口,转过头来,见是自己的哥哥,便咯咯笑了起来。你走路怎么像猫啊,一点声音也没有!说完这句话,她才发现哥哥的神色有些异样。难道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但是,她并不开口询问。在她看来,自己这位亲爱的哥哥的性格中有优柔寡断的一面,但是他一旦打定主意,便会异常坚定地前行。以前,每当哥哥脸上露出这种神情,都预示着有大事要发生。她知道,她不应该在这个时候表达自己的意见。她期待着哥哥自己做出决定。

赵匡胤对自己心爱的妹妹抱以微笑。他慢慢走到妹妹身旁,心不在焉地抓起一个蒸饼,斜靠在灶台旁一声不响地大口嚼起来。厨房里的氤氲之气笼罩着他和妹妹,可是有好一阵子,他俩谁都没有说话。

“怎么不叫厨娘做饭呢?”

“过年了,人家也有家啊。况且,我也闲着呢。”

他想起了什么,将咬了一半的蒸饼放在灶台的边缘,伸手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只长过一掌的苎麻布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递到了妹妹面前。原来,小布包里是一对金钗。两只金钗的钗梁上都刻着精细的花纹,一看便知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妹妹手中还拿着擀面杖,看到那对金钗,满心喜欢。

“大哥,你真好!”她那黑色的眼珠子在长长的鱼形的眼眶里放出光彩,稍微有点偏圆的瓜子脸上显出姑娘一般青春活泼的神情。她这年二十三岁了,几年前嫁给了父亲生前为她选的年轻的将军米福德。可是,好景不长,米福德在随周世宗征伐高平的战役中不幸牺牲。米福德父母早逝,家中没有其他亲人,阿燕便回到了娘家,与嫂子王氏一起侍奉母亲。

“早就说好了要送你一对金钗,没想到一直拖到今天才给你。”

“那今天哥哥怎么突然想起来了呢?”

“我要带兵出征去打契丹人了。我有一种感觉,这次出征会发生些什么事。”

“那这金钗我不要了,哥哥出征回来再送给我吧。”妹妹听了哥哥凝重的话语,心里一紧,神色黯淡了下来,身子微微往灶台上一靠,手中的擀面杖往面团上压了一下,压出一个深深的凹槽。她担心收下这金钗,会给哥哥带来噩运。这一刻,她想起了自己那位在战争中死去的丈夫米福德,心里仿佛被针刺了一下。

赵匡胤瞥了一眼妹妹,见她眼眶中泛起了泪光,手重重压在面团上的擀面杖,不禁微微呆了一下。这一瞬间,一张女人的脸庞闪过脑海,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幕在多年前曾经出现过。多年前的一天,当他还是少年的时候,有一次,他去阿琨家里找阿琨玩,他在厨房里看到阿琨的母亲就像今天自己的妹妹这样站着,手拿擀面杖,压在一个面团上,她的旁边站着阿琨。那一天,阿琨家的厨房也同今天这样蒸气缭绕。

这么多年了过去了,不知道她还好吗?赵匡胤意识到这个问题在自己脑海中盘旋了一下。他回过神来,说:“我出发后,你们要小心一些。小妹,金钗你就先拿着吧。”

“不,你回来后再给我。哥,今天你怎么吞吞吐吐的。”

“……”赵匡胤手托着金钗僵在了那里。

“出征的事情,跟嫂子说了吗?”

“还没呢。娘那里我也还没去。”

“你该对嫂子好一些,哥,不是我说你啊,你整天在外打打杀杀,嫂子多担心啊,心里有多苦啊,自个儿亲生的孩子夭折了,现在怀着身孕,又带着先嫂生的孩子,含辛茹苦的,太不容易了。德昭他们尽管可爱,对她很亲,可毕竟不是己出,你又不多陪他,她心里可不好受啊。”

“哥知道你嫂子心里苦,都是哥不好!”

赵匡胤低下头,黯然说着话,手指像是突然变得笨拙了,抖抖索索好不容易将金钗包好,放在了灶台上,又拿起了那个没有吃完的蒸饼咬了一口。

“契丹与北汉已合兵入侵,我马上就要出征了。等会儿就去与他们道别,然后,就回军营去了。”赵匡胤嚼着蒸饼,含含糊糊地说。

“哥,你以后多回家待待。虽说当年你迎娶嫂子,是先帝指定的婚事,可毕竟是你亲自应允的啊。”

“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啊。”

“哼,不就是什么为了稳定朝政之类的理由吗。”

“小妹,难道连你也不懂哥哥的心思吗。这几十年来,天下从未曾安定过,四处是战乱与屠杀,朝廷中钩心斗角,为了权力与利益,恨不得斗个你死我活。当年如果不完成这门亲事,就无法结成稳定的联盟,先帝平定天下的志愿就无法实现。可惜……先帝也去得太早了,才三十九岁,再给他十年,说不定能够灭了各方割据,一统天下呢。”

“好了好了,哥,你少说这些大道理了。无论怎样,都过了好些年了。你怎么就不能对嫂子好一些呢?”

“小妹,哥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也该为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想想了吧。毕竟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哥给你留心一下吧。”

“哎,你总是这样。”

“好吧,那我就走了。你们多保重。”

赵匡胤说着,伸出一只手臂,捏住妹妹的肩膀,使劲摇了一下。

妹妹低下了头,眼睛湿润了。她发觉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赵匡胤松开了手,转过身子,手中拿着那个没有吃完的蒸饼,往厨房门口走去。出了门,他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妹妹阿燕正在厨房里白色的雾气里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