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舍万求一 第一节
文禄五年再有两个月就要结束的十月二十七日,年号被改成了“庆长”。庆长的第一个冬天和第二年春天,牛一抛开一切,埋头创作信长公的传记。那个从伏见来投奔的老太婆甚至开玩笑说:“太田先生,您从牛变成熊了。”整个冬天,牛一几乎都待在家里,唯一的外出就是在大门口遇见老太婆那次。
在春意已深的一天,老太婆劝牛一出去赏樱花。
“为了身体,您去赏赏樱花吧?听说今年吉野的樱花非常壮观、好看。”
虽然牛一觉得只有没看过的人才会这么说,但还是感谢她想得周到,笑道:“在我隐居的庭院一角,还有附近的天满宫,都有樱花开,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如果你想去吉野看看,可以一个人悠闲地去。你腿脚还是利落的,不过来回也要四天吧。你就在奈良也罢,吉野也罢,随便住个两三晚吧。”
老太婆来了以后,就像她自己说的,死活都不要工钱。这次也是给她钱的好机会。听了牛一的话,老太婆红了脸,显得很高兴。
“好了,我准你假,去吧。你不用担心我。好不容易去一趟,我给你钱,买身好衣服吧。穿上新衣服去。如果中途累了,别忙着赶路,找个地方住下便是。”
牛一在附近的服装店给她置办了一身新衣服,又给了充足的旅费,将老太婆送出门。
五天后,老太婆回来了,说在归途中遇到大雨,好不容易添置的新衣服被浇得一塌糊涂。对于吉野的樱花,她倒是非常称赞。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樱花。太阳升起来后,就连还是花骨朵的樱花都开放了,真是极乐净土的景色。看过这些,就算死都值了,到时可以好好讲给老头子听。”
不幸被她言中。当晚,她很早就回房了,自称不习惯这么长的旅途,可能感冒了。第二天早晨,老太婆没有像往昔那样早起做饭,牛一走到仓库旁边的小房间一看,她蜷缩在被窝里,竟然死了。或许她在梦境中还看到了吉野的樱花吧,脸上兀自微带笑意。
“你那么急着告诉老头子吗?”
牛一不免伤感。
他通过年轻人才藏,将老太婆的死讯告诉她的家人,但他们的回答非常无情——她离家出走,和我们无关。无奈之下,牛一整理了老太婆的随身物品,意外发现她还有些存款,颇感吃惊。牛一向附近的寺庙说明情况,用一些钱帮她做了超度,然后在寺院一角立了块小石碑,将余下的钱捐献给附近收容院中同样无依无靠的人。牛一两三次来往于寺庙和收容院,这是他仅有的外出活动,其余时间不论早晚都笔耕不辍。新雇的厨娘做好饭,他也只是扒拉几口,一吃完,又回到书桌边。当他觉得身体倦怠时,就不分时间挥舞木刀,或者演练一下信长公传授的相扑技艺,锻炼腿脚。
他之所以如此埋头创作,主要是由于爱宕山神官田屋明人的鼓励。去年十月,牛一刚回到家,就给明人发去一封感谢信。十一月份,明人回了信,还附有柿饼当礼品。
回信中,明人把他爱读的《徒然草》中的第一百八十段中的一段文字写在信纸背面。
若想成就一事。则不惜舍弃他事,也不在意他人耻笑。不舍万事,难成大事。
明人的书法非常漂亮,很有体。牛一把那封信裱好,至今还放在书房的架子上。而且,明人热情告诉牛一,如果让著名书法家泼墨写匾额,来表达《徒然草》第一百八十段的意思,可以用四个字代替——舍万求一。
“原来如此。”
如果用四个字来表达兼好法师(《徒然草》作者)的美文,只要这样就行了啊!明人的解释真高明。明人这样做,似乎已经看出牛一想让近卫前久泼墨的想法了。
同时发给前久的信函也有了回应,近卫的家臣代为写了一封冷淡的回信——
“旧病复发。静养中。面谈一事实难从命。”
对给匾额题字一事,对方则漫天要价:“若实在想要题字,将代为转告,不过,需十枚金币方可泼墨。”
对此,牛一只能苦笑。
不管怎样,在明人的勉励下,牛一让自己静下心来。
在看到书架上“舍万求一”这四个字之前,他心中纠结着两个牛一。一个牛一要忠实撰写壮志未酬的英雄信长公的传记;另一个牛一则要追查信长公死因真相。在京都和爱宕山,他获得了始料未及的收获,但恰恰是这些收获让他分裂成了两个牛一。
直到庆长二年的上半年,他才又恢复成一个人,那便是传记作家太田牛一。
细雨浙沥的五月中旬,离信长公十六年忌还有十来天,牛一完成了三部作品中的第二部《信长记》(从永禄十一年到天正十年),共十五卷。所有史料都来源于日记。难点之一自然是日历的不统一,需要调整。之所以造成这个问题,在于日记中,牛一没有说明那是何处的何种日历。牛一只能比对各地的日历,进行推测,尽量统一成信长公喜欢的“三岛历”,为此花费的时间超出预先的想象。除此之外,创作得很顺利。
现在,安土城已经被烧毁,放眼当世,记录着信长公功绩的,只有牛一的日记了。基于这个日记写出来的《信长记》或许是这个国家唯一的正史。虽然信长公现在不受人待见,但后世一定会作为前无古人的英雄而得到评判。牛一在《信长记》的作者序言中,颇自负地写了如下文字:
吾已白发苍苍,来日无多,犹要以昏花老眼坚持撰述。此书乃往昔记录之自然集成,断非吾主观臆作,亦不存主观评判。事实皆一一道来,绝非无中生有。如有虚假。上苍不容——
牛一虽然觉得这番表达有失冗赘,和由己的文章相似(有点羞愧,改日再修改),但也决定暂告一段落。
随着《信长记》的完成,牛一打算下半年继续完成第一部《信长前记》。从明年年初开始,他就要以信长公遗骸的搜寻者太田牛一的身份活着了。明年六月二日,信长公十七周年祭之前,关于那个令他多年不能释怀的遗骸问题,必须要得出某些结论。
(不过,说不定要先调查一下生野银山。据说五畿以西就算采挖到金子,人们还是把那里称做“银山”。调查生野地区的采矿史,就会发现这里是个多矿种地区,先挖出铜矿,到了天文年间又发现银矿。据说在这种多矿种地区,铜、银中一般会混有金子。但是,秀吉发来的生野矿山的报告中完全没有采挖金矿的记录。正是这一点匪夷所思,让人觉得可疑。但若不储备充足的矿山知识,就无法举证,就无法认定秀吉曾瞒着信长公掠夺金矿。总之,不能贸然前往。)
牛一告诫着自己,他逐渐感觉到如果揭开秀吉的阴谋,就能找寻出信长公遗骸的真相。
牛一将多达十五卷的《信长记》堆放在信长公的佛龛前,百感交集,在胸前合掌、参拜。
“信长大人,自从追随您后,小人将您的业绩一一记录,现归集成册。小人还要撰写大人年轻时的事情以及‘壮志未酬身先死’时的情形。小人叩拜请求。在完成这些任务之前,您能在阴间保佑我长寿。”
牛一让新雇来的使女将花和香供奉在佛龛前,然后将用纸包裹着的三颗糖果放在高脚盘上。在书库的小桐木箱中,有个茶壶,里面放着几十颗——准确说是四十八颗糖果,牛一从中拿了三颗。自从秀吉发出禁教令(天正十五年)已有九年多了,这种糖果在日本国内消失,现在可谓是贵重品。当年,牛一从信长公那里得到这些糖果,现在还留存四十八颗。
时至今日,牛一还清楚记得自己领受这些糖果的日子。天正八年正月三日,安土宗论之后,法华宗的二十一个寺庙终于结束了辩论。
信长公从年末开始就待在安土城,悠然过年,但没有按照常规举行新年酒宴。当时,他的三员得力干将正忙于征战,明智在丹波地区,羽柴在播州地区,而柴田则在失去上杉谦信的越前地区进行扫荡,其他大将则在摄津战场,没人回安土城觐见。对信长公而言,他的宿敌上杉谦信死了,这个年过得非常安心。他没准会有一种空前的如释重负之感。余下的毛利家离他控制的地区还远,而摄津地区反叛的荒木村重之流则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
因此,新年一大早,赶来觐见信长公的就是包括牛一在内的一些近臣。
牛一来到客厅向信长公致以新年祝福,同时报告各地近况。信长公里面穿着白绫的窄袖便服,外面没有套坎肩,而是穿着南洋国家送来的大红无袖披肩。他兴致很高地坐在描金镶漆的椅子上,看见牛一后突然起身拿来一个三寸多厚,上面贴着银箔画的箱子,随手打开了箱盖。
“你尝尝看。”
信长公还是那样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废话,但是透过信长公的微笑,牛一能感觉出信长公非常喜欢自己。听到信长公的话,牛一朝箱内看看,此时,信长公凝视着他,似乎想看看他的反应。
“这是什么呀?”
里面放着许多表面有突起的小圆糖。牛一轻轻地拣出一颗淡红色的,放在手心里端详。
“没事,你就抓一大把,不要客气。你舔舔看,不要咬,会嘣掉牙齿的。”信长公快人快语,说完便用女人般纤细的手指抓起十几颗,猛地塞进嘴里,“就这样吃。”
牛一赶紧模仿,抓了五六颗放进嘴里,胆战心惊地用舌头搅动着,那种糖非常甜,他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而且,那些突起融化后,甜味就更浓了。
牛一忘了信长公的嘱咐,不由自主用槽牙咬起来,他能感觉到那个甜味慢慢地从舌头上方散溢到喉咙深处。那种甜味非常纯,让人联想不到任何植物、谷物和香味。
牛一只是一个劲地感慨,再次闭上眼睛。信长公看着他,脸上露出调皮的微笑。
“这个糖真甜,甜得让我吃惊,甜得很纯。而且它的形状也怪怪的。这种糖叫什么名呀?”
“不知道。他们说是金平糖。”
“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这个四方形表示什么意思呀?怎样才能做出这种有棱有角的东西呢?”
“问题就在于此。没人知道怎么做出来的。前几天,我召集了五六个皇家糕点师,给他们看了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非常吃惊。那些西洋人看到那些糕点师的表情,竟然笑了,显然是说:‘这个国家连这种东西都做不出来?’我非常生气,就对那些糕点师下了命令——如果一年内还做不出来,我就要废除这帮家伙‘皇家糕点师’的名号。如果三年内做不出来,就把他们脑袋砍下。他们吓得一溜烟跑了。”
然后,信长公表情认真地又问了一句——
“又介,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也许他们自诩‘皇家糕点师’而不可一世,当他们看见新鲜事物时,已经失去了手艺人的探索之心。”
“不愧是又介,说得好!问题就在这里。在这个国家,所有人都煞有其事,真到了关键时候,就是那副模样。只要是新玩意,哪怕是西洋的一个糖果,都仿造不出来。真可悲。”信长公皱着眉头,一口气说完,显得异常生气,显然不仅仅是为了一个糖果的事,“你觉得为什么呢?又介,那都是无能者显得颇有权威,自以为是造成的。”
“的确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你别有顾忌嘛。”说到这里,信长公终于大笑,抓起大把糖果,发出宣告,“从今往后,我要成为无能之辈的清扫工。法华宗也是那些糟粕之一。我的宣言就是——天下布武!”
所谓“布武”就是使用武力清除。
这是牛一首次听到信长公的心声。
“大人,从那次领受这些糖果,都十七年了。这个国家的糕点师们还是没能做出来呀。”
牛一冲着佛龛上的牌位嘟嚷着,似乎对着活人说话。他觉得信长公对于这个汇报不会仅仅报以苦笑,更多的肯定是悲痛。
顺便说一句。又过了一百多年,日本才制出同样的糖果。用极小的糖粒做核,然后将冰糖融化后形成的糖液涂上去,加热搅拌,那些糖液就会逐渐凝固,在棒状表面上形成有棱角的突起。当时,日本人根本就没掌握这种技术。
“虽历经几番探索,终不能成。西洋人总是将好东西深藏不露……”
在遥远后世,江户时代的井原西鹤在《日本永代藏》中如此哀叹。西洋人并非刻意隐瞒,只是普通教士不知做法罢了。连一种糖果都搞不定,无怪乎信长公当时勃然大怒。
“今后再也得不到这些糖果了,所以小人很早就开始节约食用,决定每年就吃三粒。还剩下四十八颗,我估摸着,等这些糖果都吃完了,我的寿命也到期了。”
好一阵子,牛一考虑着这些事情,周围一片静寂。
在计划的信长公三部曲中,还留有《信长前记》和《信长后记》,牛一本该按部就班地开始创作,但几天后,在一个梅雨间隙的晴朗日子——
“烦请通报。”
从隐居地的庭院大门口,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庭院里忙碌的两个仆人跑出去一看,很快就回来通报了。
“是石田大人的使者。”
“石田大人?不会是石田治部大人吧……”
这是个不速之客。牛一走到大门口迎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顶武士轿子,上面的家徽让人觉得奇特,写着“大一大吉大万”。从垂落的帷幔里走出一个中年武士,他穿着裤裙,别着金光闪闪的腰牌,手里拿着做工精美的武士刀。
“和泉守大人,是我,伯耆。”
自报家名的是大山伯耆,直到前年,这个男人一直跟随着关白秀次。秀次出事后,他就被石田三成收留了。现在,他和岛左近等人成为三成的左膀右臂,和牛一有些缘分。
当年,伯耆去待奉关白秀次之前,牛一本来是候选人,但他拒绝了,宣称创作更重要,挑选了保护松丸殿下的闲职,结果皮球就踢给了伯耆。
“我的隐居处虽然不大,还是进来坐坐吧,喝点茶。”
“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口渴。想喝一杯了。”
伯耆大大咧咧地走进屋内,看见书房的佛龛上供奉着信长公的牌位,赶紧毕恭毕敬地敬香,随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幸亏伯耆没发现用纸包着的糖果,如果被他发现继而吃掉的话,牛一的性命可就要缩短好几年了。
“趁着还没忘,先把事情传达给你。”
伯耆重新坐好,表情一瞬间认真起来。
“什么事?这么煞有介事的。”
“太阁大人说要见你。”
“什么?太阁大人要见我这个隐居之人?这是为什么呢?”
一时间,牛一在脑海中紧张地思考起来,但没想到什么事情。就算有,也就是去年自己撰写了《太阁大人军记》,但那本书完全是野史,近乎阿谀奉承之作,牛一都想把它从自己著作里剔除,应该不会有受到责难的地方。他不禁纳闷。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我不过是个使者,对不起。”伯耆的面容看上去比牛一还单纯,他露出非常抱歉的神情,垂下脑袋,“不过,好像不是坏事。”
“那就好。就算到了我这把岁数,和大人物见面总归是会紧张嘛。”
牛一笑着说道,其实却很淡定。说实话,到了这个年纪,他不想做低三下四的事情。
“其实,促使太阁大人见你的,不是别人,正是治部大人。他好像想让太阁大人委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情呀?现在,我这个老人可什么事都做不来了。”
“关于委托的事情,治部大人没对我说。他是这么说的——好事情,太阁大人当面说的话,和泉守大人会更高兴的。你就悄悄地转告他,让他去一趟。”
“非常感谢治部大人的关照,请代为转告我的谢意。要不我就去一趟?正好今天的写作告一段落,有闲工夫。”
“别,今天可不行。太阁大人正忙着迁居,大坂城里忙得不亦乐乎。”
伏见地震后,太阁大人返回大坂城,那地方和天满近在咫尺,牛一本来觉得走过去就行了。现在太阁大人又要去什么地方呢?这十几年,秀吉给京都、大坂的神社、寺庙进奉了许多金银,自己也挥金如土,如痴如醉地营造了聚乐第、淀城、指月伏见城等建筑,耗费许多金银。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全国的金银矿山都在丰臣秀吉的直接控制之下。牛一曾在《太阁大人军记》中罗列许多华美辞藻,盛赞金山、银山中的财富犹如泉涌……这些话语,牛一回想一下都觉得恶心。
伯耆并不知晓牛一的内心活动。
“今日,太阁大人要从大坂返回伏见。他在伏见的木幡山筑了新城。据说太阁大人不把那里当做城,而是隐居地。”
“和我这个隐居地,应该相差很大吧?”
“别开玩笑了。太阁大人的标准怎能和我们一样?据说这次修建的城比以前更奢华。因为和之前的伏见城相似,故被称作‘木幡伏见城’。最近,在下也要和治部大人一起搬到木幡。不管怎么说,太阁大人在那里安定下来后,应该就会下令让你前往。十天之内吧。到时候,因为我们俩认识,应该会安排在下带路的。”
“你那么关照我,太不好意思了。来,先喝一杯茶。”
牛一将茶水小心地倒入大茶碗中。
伯耆缓缓啜了一口,然后认真打量起牛一的隐居地。
“公务就说到这里。你的隐居生活怎么样?”他开口问道。
“随心所欲。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
“你过得真滋润。”伯耆环顾着牛一的书房,发自内心地羡慕,“和你相比,在下的时间总是不够用。每天都像生活在地狱里。治部大人更忙,每天晚上都是夜半时分回府。要是他沉默不语,准是三河老狐狸(德川)又做了坏事。哎呀,哎呀,我讲漏嘴了。我还是回去比较好。下次,你来伏见好好待一段时间。”
刚说完告辞的话,伯耆就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