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闹市隐者 第七节

十月中旬,回到天满的隐居地后,牛一赶快写了两封信。

一封给爱宕山的临时神官田屋明人,对自己在那里逗留期间受到关照表示感谢,随信还附上了陆奥地区的干海带。另一封则是给近卫前久的,收信人写的是“隐居东山慈照寺东求堂阁下”。另外,他觉得如果让近卫知道自己曾在丰臣家干过,会存有戒心,便以大坂隐居药商吉风自称。这封信的名头就是“求赐墨宝”以及“求见真容”。即便两人相见,作为信长公曾经的属下,牛一记得对方的长相,而近卫或许不记得自己。如果能见面,或许多少能找到前久和光秀的一些切点,至少能产生一些感觉。

写完信,牛一走进书库,找起材料。因为装杂书的箱子太多,找起来颇不容易,花了半刻(一小时)功夫,终于找到一张泛黄的纸。

上面有一首讽刺诗,是大村由己抄录的。那是十四年前的天正十年六月下旬的事。从那个月的十六日开始,明智光秀的首级被悬挂在本能寺的遗址处,某天早晨,有人在附近河滩的一块大石头上,用一块小石头压了一张写有短诗的纸条。当时,许多京都百姓去看光秀的首级,由己想实地听听大家的想法,便去了那里,他敏锐地发现了那张纸条,并将上面的内容抄录下来。纸条被放在大石头上,按照由己的说法,是因为悬挂光秀首级的台子太高,纸条根本放不上去。

光秀突然袭击本能寺,轻易将信长公置于死地,但是当羽柴秀吉放弃攻打高松城,迅速调兵回头,打着为信长公复仇的旗号与之决战时,光秀又不堪一击,很快,他那被悬以重金的首级被人从草丛中捡拾出来。不知为何,他脸上的面皮都被剥落,看上去黑糊糊的。无法确认光秀的任何特征——稀疏的头发、细细的眉毛、窄窄的鼻梁,还有被称作“天眼”、微微上翻的瞳孔。作为胜利者的羽柴秀吉鉴证后,毫无自信,但又不得不将那个首级悬挂起来,以此作为胜利宣言。黑田官兵卫耍了小聪明,将首级放置在非常高的台子上,让过往者无法看真切。那个放在河滩石头上的讽刺诗很快就被京都所司代拿走了,下落不得而知。

日州四处觅,近卫已匿迹。细川亦弃离,空坐草丛思。

当晚,由己和牛一避开同僚,在牛一的住所内悄悄谈论着这首诗的解释。日州是光秀的别称,近卫自然指近卫前久,细川就是细川忠兴……

整首诗的意思是,明智光秀苦苦寻觅近卫前久,结果连女婿细川忠兴都抛弃了他,光秀梦想破灭,只好独坐草丛。当时,他们两人对这首诗的理解完全一致。今天再次拿出来看,加上前天在水尾所做的白日梦,牛一基本上确信了。

“这首诗的作者到底是谁呢?”

——两人当时更关注的是作者,而非内容。

“大概是明智的残党,而且是个相当有名的人物。我看见那上面的字写得很漂亮。如果不是明智内部的人,不可能了解这么多的内幕。”

由己颇有自信地拍打着胸口。

但是,光秀为何那么急着找近卫大人呢?

牛一觉得这是个问题。

(前天,水尾的白日梦中,这疑团解开了,由己。可怜的明智大人完全上了前久的当,被当成叛逆者,很遗憾……)

书库里,牛一冲着高高的天花板,独自嘀咕着。

光秀控制京都这件事,人称“明智的三日天下”——准确讲,他控制了十一天。这期间,他神速攻陷了信长公的安土城和附近的濑田城(城主是山冈景隆,他自毁城池,躲到山间)、长滨城(城主是羽柴秀吉,当时他正出兵中国地方,妻妾都逃往北陆方向),势如破竹。

但别的时间呢,光秀几乎就待在京都,将时间花费在和朝廷的政治周旋中。他在安土城缴获了六百五十枚银币,将其中五百枚献给天皇和诚仁亲王,一百枚献给京都五山,另五十枚赠与吉田神社的神官吉田兼和。由此也能推断出他迫切希望得到约定的朝廷圣旨。如果没有圣旨,他无疑将背负叛逆者的污名。

但是,负责光秀和朝廷联系的关键人物近卫前久却在六月二日以后就行踪不定了。那道圣旨由此成了海市蜃楼。

后来,牛一得知前久隐居嵯峨,自号“龙山”,但光秀肯定直到死都不知道。那首讽刺诗的前半段就是揶揄这件事,充满哀怨之情。另一方面,秀吉取得天下后,前久依然被追讨,最后他只能跑到滨松,寻求德川家康的保护。想想白日梦中的情景,就可以理解了。反之,如果白日梦中的情形不是事实,秀吉便没理由如此追讨前久。秀吉一定早就通过某种方法,察觉了光秀和前久这两人的动向。

那么,光秀想要的圣旨究竟去了哪里?牛一觉得正亲町天皇不会欺骗臣子。所以,他肯定是发出了“征讨信长”的圣旨,但是有人从中作梗,将之隐藏了。这个人一定在权衡利弊,看光秀和东归的秀吉谁更占上风。

“当时,包括现在,天皇发出的圣旨在谁手里呢?”

这是个大胆的推测。如果是真的,那个拿了五十枚银币的吉田兼和最可疑。牛一瞪大眼,琢磨着。

正因为光秀也这么认为,他才会将巨资赠与吉田,难道不是这样?从一首讽刺诗中,牛一隐约推出了这些内幕。

讽刺诗的后半段是哀叹光秀的女婿细川忠兴背叛岳父。当时,忠兴把妻子关在山中的大牢里,自己则削发为僧,躲进寺庙。

(所有人都削发逃跑?)

牛一觉得僧人真是非常好的伪装。

长时间的沉思默想后,牛一把重读过的讽刺诗放进书库。接下来,他把当年为了日后备查而记录下来的有关本能寺之变以及山崎合战的资料找了出来,想在正式动笔前再看一遍当年的资料,恢复一下记忆。不过,牛一当时不在京都,上面记录的内容都是从相关人那里听来的。

本能寺之变备忘录

天正十年壬午记录人:太田和泉守

天正十年阴历六月二日拂晓,明智光秀拥兵一万三千,围困本能寺,火烧信长公。谋反缘由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本能寺遭袭一刻(两小时)后,妙觉寺的勘九郎大人(信忠)同样遭袭,无力赶赴本能寺,断了救父之念,率四百亲兵转至二条地区,未及展开战斗,已然败北。勘九郎大人切腹自杀,追随者仅有两人,令人惊愕。

曾有传言,长益(信长之弟)大人目睹侄儿切腹后逃遁他处。听大村由己说,长益本人辩称当时不在侄儿身边,上述传言纯属让其背黑锅。孰真孰假,难以辨明。或云京都童子曾编撰歌谣嘲讽长益大人,引作趣谈,记录如下:

切腹、切腹,为了切腹,吾逃往安土。

六月二日,大水肆虐,织田之野,徒存空名。

附录织田方的死伤者数:

本能寺处贴身随从二十六人,普通随从二十四人,其余人等三人。

二条府邸的武士、士卒合计六十余人。

其中,本能寺的二十余具尸体和二条府邸的几十具尸体都被织田家的菩提寺(阿弥陀寺)收殓,由住持清玉上人负责火化。从二日开始,明智军队在本能寺遗址搜索三天,没有发现信长公、森兰丸、爱平、宫松四人的遗骸,二条府邸的信忠尸体同样不知去向。据传,羽柴秀吉后曾派属下前往阿弥陀寺,说要尽快举办信长公的葬礼,向清玉上人询问遗骸去向,一无所获,只能退出。阿弥陀寺住持清玉上人赐予织田信长公如下戒名——

总见院殿大相国一品泰严大居士

山崎合战备忘录

同年记录人:同上

天正十年阴历六月十三日,山城国山崎地区一带,明智光秀和东归的羽柴秀吉冒雨会战。两军兵力如下:明智光秀军一万七千人。其中,主力部队一万人,近江部队三千人,津田与三郎部队两千人,旧室町幕府部队两千人。明智左马助的三千人留守安土。

羽柴秀吉军三万人。其中,羽柴亲率的主力部队两万余人,池田恒兴的部队五千人,高山右近的部队两千人,中川清秀的部队两千五百余人。

明智光秀大军处于劣势,只因其婿细川忠兴的五千援军和筒井顺庆的九千人部队未曾参战。

交战后未及一刻,明智军便告溃败。

明智光秀跑进胜龙寺,乘着月黑之夜,率少许部众逃亡,据传返回坂本城途中在桃山以北的小来栖地区受到土人袭击。由此出现两种说法,一说明智身受重伤,切腹自杀,部属中的一名武士做了介错者,后将其首级埋在草丛中;另一说称他依旧逃亡,就此下落不明。

追记(天正十三年乙酉)

本能寺之变中,多具尸体去向不明,其中勘九郎信忠的遗骸后从阿弥陀寺被转到大云院。前后三年中,其遗骸如何被发现等经过,概不清楚。

追记(天正十六年戊子)

明智家的菩提寺(坂本的西教寺)中,悄然举办了光秀的七年忌。以下是明智光秀的戒名——

秀岳宗光大禅定门

或许因其负有叛逆污名,戒名中没出现“明”、“智”二字,亦回避了大居士、居士的称谓,实乃可叹。

时隔十几年再次阅读,牛一觉得对明智光秀袭击本能寺的全貌,除了信长公遗骸的去向,几乎都弄清楚了。离开书库,在书房坐定后,牛一的推理热情依然无法平复。

(当时东归的羽柴秀吉一方有什么情况呢?)

牛一躺在没有火炉的书房里,望着天花板一角的由己,寻思着。

(由己,最近我开始考虑——称颂秀吉的战斗场景,我和你都曾不负责任地记录下来,这不奇怪吗?别的暂且不提,就拿秀吉的“中国大返还”这件事来说,其过程就太顺利了。)

高松城的羽柴秀吉苦等织田援军,此时,光秀的密使随身携带写给毛利家的密信,误入秀吉军营……这说法本身就值得怀疑。

当时的前幕府将军足利义昭一直受毛利家保护,是光秀舍弃的旧主。的确,在迎击羽柴秀吉的山崎合战中,光秀曾得到两千人的旧幕府援兵,但他不可能随便写封信让往昔的幕府将军重出江湖。而且,只有官兵卫和秀吉看过这封信。

事情不是这样的。那封信应该就是写给秀吉本人的!

信里,光秀除了为自己迟缓营救秀吉道歉,还说明自己讨伐信长公并无私心,很快就能从朝廷那里获得圣旨,希望和秀吉共商日后的治国之策。

牛一首先怀疑这封信的内容,进行了推理。接下来,他又开始推敲秀吉和毛利家的和解。从秀吉知道光秀谋反到他和毛利家达成和解,中间的过程太顺利了。恐怕和解之事早就通过安国寺慧琼(负责毛利家外交事务的僧人)开始进行了。秀吉挂虑水攻高松城失败,又对光秀的动向不放心。若非早就开始和解工作,他哪里会神速实现“中国大返还”呢?

(奇迹的背后一定有内幕。所谓历史,不过是胜利者的自说自话。)

这是牛一的结论,多年来,他亲眼目睹信长公那乍看上去辉煌胜利的背后,隐藏着许多不可见人的交易和阴谋。

(在山阴道的姬路和冈山之间,应该有秀吉和安国寺秘密会见的场所。要去实地看了才知道。或许去了也不知道……)

牛一又想踏上旅途。

第三个问题,是促使他对秀吉更加怀疑的问题。能动员庞大军队的秀吉究竟从哪里获得财力?只有牛一能推理这个问题,因为当时作为信长公身边的属下,他能收到并比较秀吉(受命平定山阳地区)和光秀(受命平定山阴地区)两人的报告。仔细观察秀吉的动向,就会发现一个情况——虽然秀吉一直朝西前进,但显然迂回到北面,扩大了战线,对光秀的前进形成了阻遏之势。攻取鸟取城就是个好例子。秀吉的真实目的在于确保自己占领生野银山。

(对于生野的银产量,他汇报给信长公的数值过少;要不然就是秀吉没告诉信长公那里有金脉。)

从二十年前开始,牛一始终抱有这种怀疑。这不能对任何人说,否则就会人头落地。似乎连由己也从天花板一角担心地望着他。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牛一嘟囔着,好像冲着活人说话一样。

“你就先动笔写《信长记》吧,如何?”

牛一觉得由己从天花板处这样说道。

牛一走出书房,打算去厕所小便。他转转胳膊,左肩有肩周炎,稍微有点疼。当年从地震中逃脱时受过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他突然觉得自己上年纪了。

(虽然想去山阳道看看,但如果去了,永远也写不出那本《信长记》了。)

牛一觉得自己要是年轻十岁就好了。

上完厕所,正打算回屋时,牛一突然感觉院子入口处的大门动了一下。过去一看,发现一个裹着破布的人正在那里蠕动。

一个老太婆露出脸来。

“哎呀,这不是伏见的老婆婆吗?”

“是我。”老太婆痴痴呆呆地答道。

“你究竟怎么了呢?”

“我被赶出来了,大人,您就让我待在这里吧。拜托您了。”

老太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牛一在伏见时曾雇佣她。她是当地的穷苦百姓,没有生过孩子,是个后娘。牛一一打听才知道她的老伴弄伤了腰,无法行动,上个月死了。老伴刚死,继子夫妻就虐待她,连饭都不给吃。

“你竟然知道我在这里!”

“是那个转到佐佐木家工作的年轻人才藏帮我找到的。我不要工钱,只要给我饭吃就行了。”

“你这个要强的老太婆,怎么呢,不要哭了。你就睡到后面的仓库里吧。你在,我就给现在烧饭的女人放假。放心吧,你知道我的饮食喜好,留下吧。”

老太婆又哭了。牛一不忍赶走她,决定收留下来。

就这样,牛一和投奔来的老太婆一起生活,开始真正的创作。此时已近初冬,是文禄五年十月的中旬。

还有十几天,就要改年号为“庆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