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战宁远

天启六年的正月初一,原本例行的元旦庆典在不知不觉中被人们给遗忘了,后金全国和宁远城中全都在进行着紧张忙碌的备战工作,人人全神贯注,心里完全没有了别的。

后金国中,真正要出发上战场的人数是六万,半数是蒙古各部的助战军,半数是八旗本军;行程已然确定,将在十四日誓师出发,十六日到达东昌堡,十七日西渡辽河……

宁远城中则是连夜赶制炮车,将十一门购自西洋的“红衣大炮”撤入城中,架设于城中适当之处,并且调派两百名士卒,尽速向金启倧、孙元化、彭簪古、罗立等人学习施放之术,一面也发信到山海关请援。

同时,袁崇焕也开始实行“坚壁清野”之策,焚烧了城外的民房,命百姓们带着守城的器具入城,不留下任何物资给后金军;并且命同知程维棋率亲信部属严加搜捕为后金所收买的叛民、奸细,防止情报外泄,并派诸生巡守街巷路口,严防后金的内应作乱;赋予金启倧的任务则是守护军粮,以防被焚被劫,并且按城四隅,编派民夫,供应守城将士饮食、运送武器火药;另一方面,他又飞书檄令前屯的守将赵率教、山海关的守将杨麒,如果遇到宁远逃回来的兵将,一概斩首示众,这样,民心士气都坚定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的逼近了,每一项工作都在他亲自的、严格的监督下逐一完成。

惟独,他的请援没有获得回应——他接到的报告是,道臣刘诏已经统兵二千出山海关应援,却被高第给叫了回去;李卑的援兵蜷缩在中后所,李平胡的援兵不满七百人,退守在中前所;山海关总兵杨麒则受制于高第,动弹不得,高第的行为且索性三申五令,诸军不得出援宁、前!

这些报告当然令他为之气结,却也更体悟到一点:“求人不如求己,援军不来又何妨?我等奋勇力搏,一定能守住宁远!”

他的精神力量已因不停的激励、奋斗、冒险犯难而更渐壮大,早已足够独自担当大任!

而且,他坚信,情势尽管不利,局面尽管艰困,自己和自己麾下的一万多名将士都是不怕死、不畏难的铁血汉子;这一天,他便召集了满桂、祖大寿、何可纲、左辅、朱梅等人一起对天立誓,死守宁远;而且,他刺血为书,告示全军,晓以“忠义”的精神,激励士气,他的精神与意志升腾到最高点,发出的慷慨激昂的谈话化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感动了全体将士,人人都跟着他举臂高呼:“我等誓与宁远城共存亡——”

而努尔哈赤的大军逼近了。

正月二十三日,后金伐明的大队人马到达了宁远城外,在城外五里处横截山海大路扎营,并在城北扎设大营。

准备充分,满怀信心的努尔哈赤随即吩咐:“传令下去,明日辰时正攻城!”

卯时三刻以前,一切都要准备就绪的——他自己的习惯,总是在卯时起床,天色刚露一线曙光,象征着胜利在望,辰时攻城,阳光和雪光一起照映着他的无坚不摧、无敌不克的八旗雄师。

皇太极来向他请示吩咐,他也没忘了交代,入夜以前再给袁崇焕送一封招降的信去;更没忘了召见担任前锋的统帅代善、阿敏,再叮咛几句。

晚餐过后,他便提早歇息了,沉沉稳稳的酣然入眠。

而袁崇焕却衣不解甲的亲自带着一队兵丁,连夜在城中作最后一次的巡防,登城检查每一道防御装备,心情在紧张和焦虑的交相侵袭下,根本不知道睡眠为何物。

心中不停的澎湃着一个声音:“明日这一战,关系重大,已不只是决定宁远城的存亡,而是关系着大明朝的存亡;是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天将亮的时候,他走完全城,返回行辕;精神处在异常的振奋中,也就了无倦意,不准备休息而打算略进饮食后再外出督防,而他的客人却醒来了。

那是朝鲜的译官韩瑗。

韩瑗原本奉命到北京入朝,不料才走到宁远就遇上努尔哈赤率大军来袭,只得留在宁远,暂住袁崇焕的行辕;做了这样特别的异乡客,他当然悬着一颗心,睡不安枕,于是早早的起床来见主人。

他眼中的主人的神情却是镇定的、潇洒自如,毫无沉重忧急之色,彷佛成竹在胸、稳操胜算,竟使他自己的情绪也在不知不觉中安定下来了。

袁崇焕从容的派人请来了幕僚,陪他一起谈古论今、闲话兴亡,立时把早餐桌上的气氛带领得如进入太平盛世一般。

用过餐后,袁崇焕甚至取消了外出巡防的原订打算,邀他下起棋来了。

他猜想不到袁崇焕的心情,终究还是问了一句:“大人不亲自到城上坐镇吗?”

袁崇焕却以极平淡的口气回答他:“我军必胜,无须坐镇!”

他更惊讶了:“我国中人人都一听努尔哈赤的威名就心惊,宁远城的守军竟恰恰相反!”

而直到战争开始,他才体会到袁崇焕表面上若无其事的苦心……

辰时过后不久,第一道炮声传进了耳中。

原本手中握着棋子沉吟思考的袁崇焕登时“啪”的一声将棋子落盘,却将整盘棋都弄乱了,他的目光已不在棋盘上,而是向空射出两道利光,嘴里发出一声轻哼:“来了——”

战争开始了。

宁远城上炮声响起,地震山摇,飞砂走石……

后金的指挥营中则吹起了号角,击鼓催军……

努尔哈赤所精心设计的攻城战术和秘密武器一起展现了出来。

被命名为“铁头子”的攻城的队伍威力大得惊人。

“铁头子”的成员每个人身上都披着两层铁甲,马的身上也披了一层铠甲,冲杀起来成为一具“铁的组合”,无人也无物可以抵挡;攻城的坚车以生牛皮蒙住车顶,四周裹铁,前方配上利器,用来撞击城墙墙脚,铁裹车再架在云梯上面,直接撞击城墙高处;而铁裹车中又都藏着“铁头子”,一靠近城墙,立刻用铁锹挖撞城墙,发箭射人……

战还没有正式开打,才完工不久的宁远城已经被这些铁甲部队撞击、挖掘得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砖块、木石纷纷落下,城基被挖得尽是洞穴,远看像一块为蚁群蛀咬的木块,在快速的步向被蛀空、化为一瘫粉末的命运。

紧接着,主攻部队出动了,十几部大型的云梯车推了过来,每一部云梯上都有两、三百名铁甲武士,一脚跨过城墙,就在城垣上与宁远守军展开激烈的血战,城下则是衣甲鲜明的骑兵冲刺,满山遍野,数目多得数不清。

震天的杀声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声音。

宁远城的守军则吃力的防守着。

袁崇焕原本所作的防御部署,每将各分责任地,由满桂提督全城并守东面,左辅守西面,祖大寿守南面,朱梅守北面;并订相互援应之策;后金军先是集中攻打城西南角,左辅领兵坚守,祖大寿率军应援,齐心协力的奋勇抵御。

袁崇焕所精心设计的战术和秘密武器也出场了——宁远的守军除了从城上投下暴雨般的矢石之外,又从城堞间推出一个个的大木柜,一半留在堞内,一半探出城外,柜中的甲士便在木柜的掩护下射箭投石,矢石用完时再将木柜拉回装置,装好再推出去投射;城楼上装置的十一门红衣大炮更是发挥了超过估计的威力,每一炮打出去,轰隆的一声巨响中土石飞扬,人马被震上半空,惨叫连天……

战争进行了一个时辰之后,担任前锋主将的代善和阿敏接到了报告:“贝勒爷,情况有点不对劲——”

一名督战的游击从最前线赶回来说明情形:“宁远城上有些火力奇大的火炮,轰得人马有点受不住了;蒙古来的队子尤其糟,像是从没见过火炮似的,一听轰声就傻了,连躲都不会;马匹更是坏,受了惊,四下乱窜,怎么也制不住,反而把咱们的队伍跟好好的铁头子都窜乱了!”

他两人原本也听到了轰隆震天的炮声,但眼前尽是迷漫的烟雾尘沙,遮蔽了战场,还没想到已经出现了不利己方的情况,这下便不一样了。

阿敏立刻就说:“什么?我亲自去瞧瞧!”

代善则给自己另外一个任务:“我去向父汗说明情形,请父汗裁夺!”

一面则吩咐亲兵:“有任何情况,直接到大汗处通报!”

说完,两人分头执行任务。

阿敏一口气不停的与那名游击飞快前进,不料,趋得前来,正逢宁远城中又放了一炮,打在前方,又是一阵尘土飞扬,不但让他更看不清战场,便连胯下坐骑也被炮击惊得不安了起来,再三勉强才肯往前再走几步;又过了一会儿,尘土散了些,他才隐约能辨物;睁大了眼睛看了许久,总算研判出了战况。

“攻城的队伍确实乱了阵脚,也折损了不少——但,我方仍居上风;而且,再挖一阵子,宁远城就该倒塌了——”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再加紧进攻,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城墙就给挖穿了——”

“铁头子”撞墙、挖墙的成绩斐然,举目看去,已经凿开了三、四个两丈多高的大洞了,而只要再继续凿下去,凿穿了城墙,火炮的威力再大也不足为惧了。

于是,他下令:“着全军奋勇再进——前进者加两倍赏,后退者斩!”

甚至,他吩咐左右的亲兵:“你们都去督战!杀几个后退的当警戒!”

而这么一来,攻城的力量被督促得加了倍,士卒们更加的奋勇向前;而且原本没有被红衣大炮打到、已经冲到城墙下死角的一大群人也挺着一口气,再奋力的挖墙、撞墙,或沿墙爬上……

站在城楼上督战的袁崇焕已经负了伤,左肩左臂上尽管已为他自裂战袍裹了伤,也仍有鲜血渗出,将他半边身子都染得血迹斑斑,而他仍不肯退下;从未习过武艺、文官出身的他奋不顾己的身先士卒,因而使得全体将士越发的感动,战况虽然险恶,竟无人后退。

但,精神的力量毕竟不能代替一切,受到他的精神感召的一方,仍然处于劣势——裹好了伤,重新站起的时候,他举目一望,心中登时惊急交加。

“糟了,城墙快倒塌了!”

然而,也就在这样一个险恶的危难中,他给逼出了奇计来:“用火攻——快,燃火把、火毯,丢进城洞!”

“缚柴浇油,掺上火药,用铁绳系下,烧——”

“取棉花,包火药——”

情急智生,他一迭声的吩咐士卒,以“火”来对付挖城撞墙的敌军,片刻之后,开始奏效了。

“城洞中贼虏着火了!”

兵丁们大声的向他报告,挖城撞墙的攻势总算开始被遏止,敌军死伤很多,虽然没有大举后退,却也不再踊跃进前。

而紧接着,金启倧所苦心设计出来的火器“万人敌”登场了。

金启倧一向对火炮弹药的制造使用诸事深感兴趣,一得空闲便用心钻研,却在这险要关头发挥出了作用——他一样是情急智生,给逼出了心血的结晶,他将火药放在空心的大泥团中,外面围以木框,点燃了药引投下城去,泥团在旋转喷火后会爆炸,威力极强,确实是“万人敌”……

此外,他也尝试着将火药包在被单中,直接投下城去爆炸。

于是,红衣大炮震天的轰隆声中又加上了“万人敌”的爆炸声,越发的有如天崩地裂;人的惨叫与马的悲嘶声虽然都被轰、爆声掩盖了,血腥的气息也只残余一两丝夹杂于烟硝、硫黄味中显现,而城下确已成堆尸如山的炼狱。

但,袁崇焕却不但没有松下一口气来,反而越发的屏气提神,目不转睛的直视着城下的战场,一面发出大声的喝叫:“最后的生死关头了——大家绝不可松懈,继续奋战,一定要支撑到不见半个敌人!”

他虽然是第一次指挥战争,却不是没有见识;敌军死伤累累,但是还没有全面撤退,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己方稍一松懈,敌势又将转强,反扑的力道更大,届时,已将力竭的己方未必能挡;惟有趁这个险胜的当口,再奋力出击,一举逼退敌军,才能得到真正的胜利。

于是,他既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肩臂上的伤口已经迸裂,鲜血直流,也未曾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迳自举臂大声呼叫:“不可松懈——再战——”

而宁远城的守军们早已厮杀得情绪激昂,热血沸腾,两眼通红而遗忘了思考,耳中除了号令以外更听不见别的声音;战争是胜是负已无人能冷静的去分辨,惟有对主帅的命令下意识的付诸实行……

红衣大炮再接再厉的施放,万人敌不停的投掷出去,直到城下的敌军全都退光了,还持续进行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发出远比红衣大炮、万人敌的巨响还要高昂冲天的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