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抗命
对努尔哈赤来说大好的事,对袁崇焕来说,却是件大坏的事……
接到林丹汗退兵的消息,他喟然长叹:“唯一能够从背后牵制努尔哈赤的力道也没有了!”
他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的绝境中。
向朝廷争取坚守锦宁防线的奏疏不知道写了多少封,快马送进京城,却奈何根本得不到回音;写给高第的书信,提出的一席话,早已成为辽东地方传颂一时的名句,获得了许多的共鸣:“兵法有进无退,三城已复,安可轻撤?锦、右动摇,则宁、前震惊,关门亦失保障。今但择良将守之,必无他虑。”
然而,对这话发出共鸣的人,都是有胆识、忠诚正直而又确实为辽东筹谋的人——以送贿于阉党而升官的高第根本不是这种人。
尽管这义正词严而有远见的名句传扬满辽东,直接致书的高第却不但宛如未闻,没有任何的回应,还更加积极的催促部属们执行尽撤关外之军的命令——连袁崇焕辖下的宁远、前屯也不例外。
于是,激烈的冲突爆发了开来。
负责执行撤军任务的一名裨将和几名文吏带着高第的亲笔命令来到了宁远城。
袁崇焕登时拍桌子骂人:“这根本是叛国的行为!要将我大明国土、城池、百姓都白白的送给后金!”
脾气上来了,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心中的一腔激愤全都一泻直下,索性一股脑的高声斥责起高第来,一面甚且向高第派来的这几个人说:“撤军一事,你们可拿得出朝廷圣旨?否则,便是矫诏——”
这几个人一到宁远就已经发现苗头不对,从一开始就采“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态度面对袁崇焕,希望能在袁崇焕发完脾气后完成撤军的任务;然而,不消几句话之后,心里就已经有数:袁崇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高第的命令,自宁远撤军了。
尤其是当袁崇焕顺口冒出“矫诏”这二字时,听得几人心中一片冰凉:“我等确实不是奉朝廷的圣旨行事,而仅是高大人所遣,更当不起‘矫诏’的重罪——”
这事便冒着回去被高第责罚的后果,也就只好打退堂鼓了。
而袁崇焕还兀自厉声的宣告:“本官是朝廷任命的宁前兵备道,誓死扞卫宁、前二城,护我城池百姓!”
这几个人只得摸摸鼻子,一起向他拱手行礼告退:“卑职等职小权轻,不敢再多话了!”
然而,心中对他的烈性也生出了敬意,临别之际,恭敬而诚恳的对他说:“袁大人请多保重!卑职等无有能力相助大人坚守城池,返回后惟有早晚焚香,祈求上苍庇佑大人守住宁前二城!”
这话于无奈、无力中出自真诚,确也令人感动;于是袁崇焕朝他们拱手回礼,说了一句:“身为大明之臣,都各尽其心吧!”
怎奈,这些崇高的精神意义,于现实的情形毫无助益;高第调不动他,索性采用“不予理会”之策,任他孤守宁、前,一面则加速催促其他的地方撤军;于是,锦州、右屯、大小凌河、松山、杏山、塔山等地的守具、屯兵、百姓都被驱赶入关,废城中委弃米粟十余万,而时在隆冬,路途之中,行走艰难,死亡载途,哭声震野,民怨冲天,军心士气也就更加涣散。
外敌尚未发动攻势,百姓已因国内的庸人当道、横行而死难满地。
偏偏,这些地方都非袁崇焕所辖,无法伸出援手——痛心疾首的袁崇焕只有一效孙承宗的往例,上疏辞官。
但,有如命运在捉弄他似的,这一次的上疏,朝廷很快的给了批示,结论是不但不准他辞官卸任,远离辽东,还升了他的官,任命他为按察使,而且视事如故。
这简直是一道令人啼笑皆非的圣旨——他“守关外”的意见与高第相抵触,而朝廷却一面要他“视事如故”,一面让高第撤军“守关内”;政策根本两相矛盾,莫衷一是!
“其奈天何——”
袁崇焕悲愤得仰天疾呼,然而,苍天何尝会给他回应?
而情势又已迫在眉睫——消息已经传到他耳中来了,努尔哈赤调集了三十万大军,即将择日出发,杀向南来!
宁远、前屯两地的守军总数,即使连老弱残卒一起算上,也只有一万五千人……
而对努尔哈赤来说,原订要攻打的目标是山海关,但临时插进来一个消息:“袁崇焕抗命不撤,坚守宁远!”
“袁崇焕?”
努尔哈赤诧异了:“不是什么大人物嘛!敢抗命不撤,挡我雄师?”
这人像是有熊心豹胆——但,这个名字委实不够响亮,比起熊廷弼、孙承宗的名气来,差得太远了,他仔细的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找不到什么深刻的印象,显然不曾参与过重大的战役。
而等到臣属们递上有关袁崇焕的资料,让一名笔帖式念了出来的时候,他更是哑然失笑:“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任邵武知县;天启二年被荐举,破格拔擢为兵部职方主事——一个还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后生小子嘛!”
这么一个人,年纪四十出头,做过三年县官;来到辽东四年,目前真正的官职是“宁前兵备副使”,加“按察使”衔;在辽东最重要的政绩是筑了宁远城,别无其他。
臣属们的意见是:“这么个人,哪里是我方的敌手呢?”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他从来没有打过仗,才会自以为能抵挡我国的八旗铁骑——明朝的制度,以文官挟制武将,其实一大堆考八股文出身的文官,根本不懂军事;就像以前那个袁应泰——这人也姓袁,一样的蠢笨吧?”
努尔哈赤则是淡淡的一笑说:“好歹有胆,倒也是条汉子!”
接着,他命人仔细说明宁远城中的实力:“现有兵丁一万五千人,并有大将满桂,副将左辅、朱梅,参将祖大寿,守备何可刚,前屯守将赵率教,并在袁崇焕帐下效命!”
这样的实力又是薄弱得可笑!
几名将领中也只有满桂确是名将,祖大寿出身辽东将门世家,稍有名气——其余简直“不足挂齿”!
于是,这次的会议很快就进行完毕。
努尔哈赤作出最后的裁示:“先去招降吧,不降则用兵——宁远、前屯两地应在十日内铲平,继而直下山海关——这次战役,仍然以山海关为终极目标;大家各作准备,正月二十出发,代善、阿敏前锋先行,攻下宁远、前屯后不班师,直接往山海关进发,二月初一夺下山海关!”
他的话豪气干云,充满了必胜的信心,鼓舞得士气非常高昂;相对的,也显出了他早已进行了许久的战前准备工作做得非常完善。
这一次,由于预定的战争的规模要比以往的几次大上许多,他除了调齐八旗的劲旅全数参战外,还特别向与他交好、结盟的蒙古各部徵召人马,总共聚集了三十万军队,组成了一支阵容浩大、坚强的队伍;并且准备了大批的武器、粮草、车辆、攻城装备,乃至于精心设计的战术战略和特制的秘密武器。
“一举攻破山海关,直入中原——”
这会是生平最重要的一场战役——已完成充分准备的他,因此而格外兴奋了起来。
而在宁远,大雪狂飙,天地间更显悲壮肃杀;大战将临,四野中愈见惨酷凶机……
抱着破釜沈舟的决心做螳臂挡车似的壮举的袁崇焕日以继夜的忙碌着,准备应战。
他所能运用的资源非常贫乏,可做战前准备的时间非常急迫,整体的环境乃至于一切的条件对他来说都是不利的,以致于他必须竭尽心力,发挥出最大的潜能来进行。
第一道步骤当然是召集将领们议定战守之策。
而就在会议召开前片刻,努尔哈赤招降的书信送到了。
努尔哈赤开出的条件非常优厚,比照抚顺的降将李永芳,招为额驸,并授总兵官之职。
信只读了一半,就被心中腾起的怒火所引发的冲动给撕成了粉碎。
一张脸涨成了通红,情绪更因为受到了这个刺激而加倍澎湃,但也提醒了他注意一件事:“努尔哈赤惯以厚利诱降,收买内应——以往破辽、渖、广宁等地时,都以此奏效;这一次,连主意都打到我头上来了,难道还会不对别人下手?我须严加防备!”
而后,他在会议中特别提出,加重了这方面的措施——会议先议原订的重点:战略。
有两大原则可供选择:一是坚守城池,二是分兵出城迎击。
而几乎所有的将领都反对迎战,主张坚守。
祖大寿率先发言:“我军势单力孤,不宜分散实力,出城迎战,容易被各个击破!”
而且,他引以往几次战败城陷的例子作说明:“且看以往,渖阳之失,先是总兵贺世贤率千余人马出城迎击,战败身死,尤世功往救,一样阵亡,敌军遂乘势杀入;辽阳之役,五总兵率军出城五里处结阵,战败,第二日城陷——这些,都是不可忘却的教训!”
接着,他更且说出了一个独到的见解——诸将领中,满桂是蒙古人,赵率教是陕西人,其余几人也都来自关内,惟有他世居辽东,对女真人的军事诸事了解得比别人深刻得多……
“后金的八旗劲旅多是骑兵,原本长于野战冲刺,短于攻打高险城池;因此,努尔哈赤的攻城致胜之道其实是仰赖计谋、策略的运用;而今,我方的致胜之道,应该是反其道而行!”
这话得到了一致的共鸣,于是战略确立。
接着,金启倧提出了另一个意见:“八旗军长于野战冲刺,必然拙于火炮使用,尤其是西洋火炮,是他们从未见闻的,我军施放起来,必然令他们无法应对!”
这也是一个重要的意见,宁远城中现有十一门西洋火炮,而曾亲自向夷人学习过施放之法的茅元仪也已经将这些方法传授给了好几个人,孙元化、彭簪古、罗立等人,现在都在军中。
“这该是我军最大、最重要的一个优势了!”
听完话后,袁崇焕喃喃的自语了一句,信心开始建立了,比之于早先“死守”的想法多了一分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