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亡明者

时序进入天命九年,后金国一本往日欣欣向荣的脚步,展开蓬勃兴旺的前景。

暂缓了对外邦用兵,努尔哈赤把大部分的心力用在安定内部、厚植国力以及联结友邦;他延续着上一年全面的治理新降纳地区的汉民,或抚或镇的作了全面性的绥服,更延续着早在天命六年就颁布的“计丁授田”和“按丁编庄”的办法,大力的推广执行,使每丁都分到田地耕种,并建立庄园;同时,他加强采矿、冶链等工作,提高武器制作的技术,也开始命人研制黄色火药,制造火器,务使后金从民生到军事都有充足的发展。

在友邦的联结上,主要的对象当然是朝鲜与蒙古。

他以往对朝鲜所下的功夫逐渐有了回收,不但朝中文武官员暗中向他通消息的人越来越多,甚且已有将领偷偷表示,愿率所部前来归附——他已经可以预想到,一旦这事成真,多了些人马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他更能掌控朝鲜的内部了。

至于蒙古,后金与科尔沁、喀尔喀等部的关系更是日进千里。

科尔沁部将再增加一个女儿嫁来后金——他为年已十三岁的多尔衮向科尔沁部求婚,已获桑阿尔寨台吉同意,将在五月间送女儿来完婚;而两部更且将在二月间举行一个盛大的会盟,各派代表与盟,向天地立誓,永远修好,永为盟邦。

喀尔喀部则又是另一番局面。

早先归附的额驸恩格德尔台吉决定举家迁来后金国定居——一接此信,他当然高兴万分,早早的就准备好了赏赐给恩格德尔台吉的庄园、奴仆、金帛……

他笑着轻拍恩格德尔的肩,朗声说:“我多了你这个好帮手,后金国将更兴旺了!”

后金国已具备成为大国的基础和实力,他有信心,问鼎中原、消灭明朝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而大明朝中无论是皇宫里还是朝廷中的当权者,全都像是在协助他完成心愿似的,竭力的进行着种种消灭明朝的工作……

天启皇帝的工作坊很顺利的如期完工,无论是建筑还是陈设全都合乎他的心意,令他满意得一置身其中便觉通体舒畅,而更能全心的投入于他所热爱的木工中;有时,甚至夜宿其中,一连几天都不回乾清宫——乾清宫的主人实质上已换成了魏忠贤与容青凤。

在皇宫中,魏忠贤的权力大得已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局面,而这“一人”却非将一切都交给他的天启皇帝,而是容青凤——他心中真正惧怕的、凡事言听计从的就是容青凤,因为她所渴望的生儿育女,乃是他唯一做不到的、不敢面对的事。

无论他的权势有多大都无法使自己拥有生育的能力,无论他能广搜各种奇淫巧具来取悦她,还是无法为她填补这个缺憾——在几次夺帐而出之后,他甚至害怕起天黑来,害怕面对床帐,有时且在梦中发出惊怖的狂喊:“大姐——你饶了我吧!”

出声的同时,他小便失禁,溺湿了床褥,因而更加的窘迫不堪,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以逃开这丧失了尊严的羞耻。

每到夜里,他便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人,是四不像的怪物而在心里无声的呻吟着:“我为什么要入宫来做太监——做了太监,就甘于执苦役做粗活也罢,为什么又贪慕权势,得巴结这个虎狼般的女人——”

这种感觉,日复一日的增加,逐渐累积成他无法负荷的重压,因而到了日出之后,他变本加厉的扩张自己的权势,以填补心中的缺憾,得回失去的尊严。

他不再寄望倚重东林的名声来美化自己,便像摆脱了个包袱,豁出去了似的为所欲为;朝廷中任何一个人——只要是送了财礼的——来依附他,他都接受;而他既能“挟天子”,当然就有官员的任用权,而控制了人事,也就等于控制了一切。

内阁大学士的人选中,他早已趁着几次调整的时机,把与自己亲近的顾秉谦、魏广微等安插了进去,为东林所排挤的三党的人马,只要主动的来投附他,就绝对不让丢官……

宫中朝中的人开始尊称他为“九千岁”,他不但坦然的受了,还索性以此自居,命令所有的人以后不要再使用原来的“魏司礼”、“魏公公”的称呼。

他傲慢的宣称:“我只比皇帝万岁差这么一点啊!”

而这话到了容青凤口中,就不免要再加上斜眼睨视的神情和暧昧的笑意:“是只差那么一点哪!”

他当然也知道她另有所指。

现在,他的权势根本凌越了天启皇帝,整个人只比天启皇帝差的地方,乃是生育能力。

整个大明皇宫中,只有天启皇帝具有生育能力——天启皇帝原本还有个弟弟朱由检,但才一长成少年,便受册封为信王,离宫出居信邸去了……

而最令她怨恨的是,这个唯一具有生育能力的人,已经不再与她交欢。

除了后宫妃嫔如云之外,他更沉迷于制做木器,心里再无色欲——腻在她怀里吸吮、把玩双乳的情景已成了再也唤不回的往事,她的心里遂成为双重的失落与空虚,无论拥有了其他的什么都无法填补。

她转而把一腔的怨愤发泄在欺凌后宫中的其他女人身上,除了诬陷张皇后以外,范慧妃、李成妃、张裕妃,乃至于前朝泰昌皇帝的赵选侍,全都遭了她的毒手,不是被幽禁饿死,就是矫诏赐死;而对她们赶尽杀绝之后,她的心里还是不得满足,未获平衡——这一夜,她索性趁着魏忠贤再次被她拨弄得羞愤欲死之际,出言命令:“你还是给我弄个真男人进宫来吧!”

魏忠贤吓了一跳道:“那怎么行?宫里,怎么能随便弄男人进来?”

容青凤冷笑一声道:“有什么不行?你不是九千岁吗?你办的事,谁敢说个不字?”

魏忠贤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不行的!”

容青凤一听,更加恼火了,恶言相向道:“有什么不行?天底下还有比你这德行更不行的事吗?窝囊废,只有太监才会不行呢!弄人进来不行,那么你接回去行不行?有本事就给接回去呀,别动不动就尿裤子!”

她的情绪恶劣,骂出来的声音便一句比一句尖锐,呼应着她令人不忍卒听的内容,有如千万把尖刀一起刺向魏忠贤,伤得魏忠贤在精神上成为鲜血喷涌的粉末,嘴里压挤出一丝扭曲变形、微弱痛苦的颤抖着的哀号声:“不要说了——都依你——依你——”

而这么一来,他个人固然得到了解脱,大明皇宫却从此增添了一分淫秽,丑恶得超过了任何一个人的想像。

朝里的大臣们偶尔得到些间接传出的讯息——不到真实情况的一半,但已经够了——愤怒之火从人们的心中燃起,而且在刹那间就衍成熊熊烈焰。

这一天,杨涟和左光斗一起具名,邀约了东林友好,一起到赵南星府中议事;因为情势已经坏到极其严重的程度了,除了叶向高、韩焕以任内阁首、次辅,身分上不便外,便连德高望重、与赵南星齐名的邹元标也出席了,于是,会议首推二人为主,接下来第三人,杨涟便力推高攀龙。

高攀龙谦辞不得——杨涟、左光斗等是他的学生——于是,向来沉默寡言的他只得破例担任会议主持人之一。

讨论的主题当然是“魏忠贤乱政”。

大家逐一的列举魏忠贤的种种恶状,说到激昂愤慨处,几欲捶胸顿足——整整一天下来,魏忠贤所有的恶行全都给讨论得一清二楚。

但是,一群人说来说去,内容全在魏忠贤的罪恶上打转,而始终讨论不出一个具体的对付魏忠贤的办法来;有人主张上疏弹劾,却立刻有人反对,说是徒劳无功,天启皇帝根本不看奏疏,上了也是白上;但反对者却提不出更好的方法来,于是又开始了漫无头绪的讨论,反反覆覆的说过来说过去,直到入夜还是没有结果。

但,会议却必须结束了——赵南星和邹元标的年事已高,熬不得夜。

因此,一场原本异常重要的会议又沦为一场空谈;一群品学兼优的正人君子只落得发泄了一些痛恨魏忠贤的情绪而已,别无其他的收获。

不料,几天后,魏忠贤却采取了“先发制人”的态度,抢先出手对付东林中人。

早已在朝中广布耳目的魏忠贤当然探知了东林的集会,以及会中诟骂他的情形,索性先下手为强了。

他指派了早先为了巴结他,和他的外甥傅应星拜了把子的给事中傅槐,诬陷名列东林的中书汪文言,而且极其迅速的将汪文言下镇抚司狱;接着,他指示镇抚司,要在汪文言的供词中攀上杨涟、左光斗等人以罪,然后藉此兴大狱。

刹时间,朝廷中的气氛一变。

人心惶惶,传言满天——大难将来的阴影笼罩了朝中的每一个人。

东林的成员当然立刻因应变故,于是,在内阁首辅叶向高的带头下,开始和被称为“阉党”的魏忠贤及其依附者展开一场恶斗。

双方过招,险恶得更胜辽东的战火……

叶向高原先一本他小心谨慎的做人处世术,抱持着息事宁人的念头,向掌镇抚司的刘侨疏通,希望这场刑狱止于汪文言个人;刘侨答应了,于是汪文言的供词中仅承认自己贪污,而不涉及其他东林的人。

但,魏忠贤一看这侦讯的结果却勃然大怒,竟索性将刘侨罢职,改派自己的心腹许显纯去掌管镇抚司——事情当然不会善罢干休了。

紧随而来的当然是一连串的示威行动:魏忠贤一反以往的犹带三分容忍东林,七分发展自己势力的做法,对李应升等人所上的奏疏,一概矫旨诘责;而且摆明了态度,他将不顾一切的大开杀戒了。

同时,他更指挥许显纯,以酷刑威逼汪文言,务要在供词中诬攀多名东林人士,以便株连。

东林当然也不会束手就擒——白发苍苍的叶向高不能不挺身而出,会同所有的东林中人商议对策。

然而,商议的结果还是沦为空谈的“没有结果”,没有谈出具体的做法,没有应对之策,而只让所有与会的人体认到:“东林在朝的人虽然不少,却已经没有政治实权了——‘东林执政’早已改成‘阉党执政’了——”

叶向高以内阁首辅之尊都没法子处理好汪文言之狱的株连,已可以想见,他只拥有一个空壳般的首辅名义,而毫无权力与影响力了——人人都在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而散会以后返回宅中,个性刚烈激昂的杨涟则胸臆剧烈起伏得无法入眠;他先是思前想后,愤怒得全身颤抖,而后索性到书斋中伏案执笔,将一份奏疏一气呵成的写完。

但,写完以后,心绪非但没有稍为平静下来,还更加的澎湃激荡,甚至,“移宫”的往事全部回到心头。

他悲愤的想着:“当日,我等不计个人安危,冒险犯难,逼迫西李移宫,使今上顺利接位,入居乾清宫,而免于政权落入妇人之手,行‘垂帘听政’之实;不料才短短几年——”

天启皇帝已极少住在象征着“天子居”的乾清宫了,而且是自动自发的住在工作坊中做木工!

当时的努力于实质上来说已经付诸东流。

他清楚的记得自己一夜之间须发尽白,而成功的为天启皇帝争来了政权——心绪又加倍激愤了:“当时,谁会料到,这好不容易才挣来的政权,他会亲手转送给魏忠贤?”

他索性再次提笔,在奏疏上增加了许多攻击魏忠贤的语言,也把原来的内容作了些许修正,更动自己嫌温和的地方,代之以激烈的语气。

天亮后,他迫不及待似的早早的出了门,去找左光斗;一见面,他就冲口而出:“决不能容那逆阉再猖狂下去了!”

他取出拟好的疏稿,展开来让左光斗阅读;左光斗当然省会得到“兹事体大”,于是慎重得正襟危坐,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读去;一开头,杨涟就直言:“高皇帝定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只供掖廷洒扫,违法者无赦。圣明在御,乃有肆无忌惮,浊乱朝常,如东厂太监魏忠贤者。敢列其罪状,为陛下言之。忠贤本市井无赖,中年净身,夤入内地。初犹谬为小忠、小信以幸恩,继乃敢为大奸、大恶以乱政。祖制,以拟旨专责阁臣。自忠贤擅权,多出传奉,或迳自内批,坏祖宗二百余年之政体,大罪一——”

左光斗才读出所列的第一条大罪,先就皱起了眉头,看着杨涟说:“实情确是如此,魏忠贤揽权,把持拟旨一事——但只怕,你的这份奏疏一上去,也就到了他的手里,万岁爷根本看不到呢!”

杨涟道:“这个我知道——我也有因应之策:等面圣时亲呈,就到得了万岁爷手里了!”

于是,左光斗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读去。

杨涟洋洋洒洒的罗列了魏忠贤共有二十四条大罪,弄权玩法,排挤忠良,任用小人,陷害后妃,植党营私,设立内操蓄太监为兵,收受贿赂——每一条也确是魏忠贤罪证确凿的恶行。

但,左光斗读毕全文,却立刻劝阻他:“你所言虽然句句是实,但却不宜率尔行事——如今,魏忠贤的权势大得惊人,在宫中、朝中都已无人能及;你这疏,即便到了万岁爷手中,会有什么作用还未可知,万一落到了魏忠贤手里,事情就糟了——依我看,且先别鲁莽行事,还是跟叶阁老、赵、邹两位商量看看再说吧!”

杨涟倒抽了一口冷气说:“你怎么退缩起来了?”

左光斗连连摇手说:“不是的——这事无进退可言,而是魏忠贤已非等闲之辈,上弹劾疏须得谨慎!”

然而,情绪处在极端愤慨中的杨涟对他的这保守的想法起了反感,登时就愤愤的说:“那么,你便谨慎自持吧!我可不想再姑息养奸下去了!”

说着,他一把从左光斗手里夺过草疏,同时起身举步离去。

左光斗没料到他的火气这么大,急切间起身,步子都踉跄了起来;追上他后,结巴的喊道:“别——别这样——咱们再商量——”

然而,杨涟哪里还有商量的余地呢?用力一挥衣袖就夺门而去了,而且很快的按照他自己的想法进行,将奏疏当面递呈给天启皇帝。

几天后,他等到了机会——天启皇帝偶然惊鸿一瞥似的在早朝的时刻出现了,他立刻将准备好的奏疏双手奉上。

情形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天启皇帝没有多说话,但是命随侍的太监收起了奏疏,晓谕:“朕带回去看!”

而带回去之后,情形才开始偏离他的预估——天启皇帝一回到后宫就忙不迭的要到工作坊做木工去了,带了回来的奏疏自然而然的又交给了魏忠贤处理。

目不识丁的魏忠贤听人念完内容后,几乎气炸了。

他咬牙切齿的咒骂:“好端端的日子不过,竟怂恿皇帝来治我的罪?仗着你是‘移宫’的功臣,就把眼睛摆在头顶上——我不整治得你哭爹喊娘,教我下辈子还当阉掉的太监!”

骂够了以后,他立刻找来了许显纯、王体乾等一干心腹,仔细的商量对策。

商量的过程中,他恨声不绝,不停的加重语气指示这群心腹们:“怎么来把杨涟千刀万剐才好,这个人,太可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