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八节

徐州郑府一片肃静。后花园更是安谧。后花园白芍修炼道家百日不语功的小院尤为安谧。白芍独自一人在房中盘腿打坐,两眼微垂,面目安详。屋内香炉焚着香,香烟袅袅。琴案上放着琴,台案上铺放着笔墨纸张,墙上挂着书画。

赤芍与马五、小翠三人匆匆穿过后花园,他们的神色显得事关重大。

赤芍照例穿得一身火红,在后花园中穿行十分耀眼。来到白芍修炼的小院。又来到白芍的房前。又进了房门,三人放轻脚步。见白芍两眼微垂静坐。马五轻唤一声:“小姐。”白芍抬眼看了看面前三人。马五小心地问:“今日小姐修炼百日不语功已到了第九十日,不知小姐还想去许都吗?”

白芍眯眼略想。马五、赤芍、小翠都紧张地盯视着她。

白芍终于慢慢摇了摇头。马五问:“不想去了?”白芍略停一会儿,又慢慢摇了摇头。马五说:“不知道去不去?”白芍微微点了点头,而后略微伸出两手,两手空空。马五说:“去和不去两可?”白芍又点点头。马五说:“若如此,大人的意思,小姐还是修够百日再说。”白芍同意地点了点头。马五左右看了看赤芍和小翠,接着对白芍说道:“小姐,这些日我想回老家看看,要去几日,小翠也多年未回去过,想同我一起去。我已和大人说了,另派一个丫环来侍奉小姐,你看可否?”

小翠心情复杂地看着白芍。白芍略想一想,就听天由人地点了点头。

赤芍又跟了一句:“姐姐,马管家老家是武术之乡,我一向好奇,想跟着去转转。这些天就不能来看你了。”白芍抬头凝视了赤芍一眼,目光中有做姐姐的慈祥,而后照例垂下眼,安静地点了点头。马五说:“那我们今日就走了。这算是向小姐辞行了。小姐安心练到百日再说吧。”说着,马五和小翠向白芍行礼告别。小翠忽又跪下,对白芍说道:“跟随小姐多年,往下这些日不能侍奉小姐,真有些难舍难分。容小翠给小姐磕个头,道别。”说着,以头撞地很响地磕了一个。白芍蔼然一笑,挥手让小翠起来,意思是何必如此。小翠起身,跟父亲往外走。赤芍恋恋不舍,上来抓住白芍的手,像要久别。

白芍伸手捋了捋妹妹的头发,端详着她,又轻轻抚摸了一下妹妹的额头和脸颊,再次将她头发整了一整,爱惜地一笑。赤芍两眼热泪夺眶而出。白芍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至如此,而后轻轻揩掉赤芍脸颊上的泪水。赤芍伸双臂搂了白芍一下,很快松手,说:“姐姐,赤芍去了。”说着,毅然转身,与站在那里等待的马五、小翠一起匆匆离去。

这时,郑府大门前已出现了一支车队,十来辆马车,数百骑兵前后护卫。领兵将领骑在马上,静静等待。

郑府内,赤芍正在加紧换装。她脱下了昔日惯穿的一身赤红,换上了一身藕白色衣裙。小翠帮她重新梳装打扮。赤芍对着铜镜看着。小翠说:“二小姐,你这一换装扮,就和大小姐一模一样了。”赤芍说:“本来就是双胞胎长得一样,再穿得一样,可不就一模一样了。”小翠说:“那还得言谈举止一样。大小姐文,二小姐武,文武两个模样。”赤芍对着镜子一下换了表情,用白芍的口气说道:“我学了几十日,这点言谈举止还能学不像?记住,小翠,以后没有大小姐、二小姐之分,只是小姐。你那里不露破绽才是。”小翠惊叹道:“小姐这几句话可真是地道的主簿口气了,那风是风火是火的劲头全不见了,像,像,就是曹操也分辨不出来了。”赤芍非常白芍地瞟了小翠一眼,又非常白芍地嗔了一句:“看你这丫头,大惊小怪的。”

郑府大门外,车队还在静静等待。领兵将领勒马原地徘徊几步,又骑在马上一动不动看着郑府大门。数百将士也都站在各自马旁随时准备上马出发。

郑府内,赤芍、马五、小翠正在书房向郑康成告别。

郑康成语重心长对赤芍说道:“你们此行,杀曹肯定是成功了,但全身而退,则肯定很难。”赤芍道:“我们一路上算好行程,力争到许都曹府是一大早,那样曹操正在上朝,他及一班文武要员都不在相府,那些管家下人见我,都知主簿正在练百日不语功,谁也不敢多话。我在姐姐居住的小院里先安顿好,曹操下朝来,必定一个人独自来看我,那时,”赤芍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一挥手就如飞箭钉入了房柱,“我趁机就杀了他,然后我和小翠溜出后花园。小翠对那里很熟悉,乘上马管家预备下的马车,跑出许都城外,城外有马管家的亲戚,先到那儿躲起来。曹操一死,他那山头顿时就乱了,用不了几日,待袁绍等诸侯打过来,我们就跑脱了。若此计不成,那我不管曹操左右多少人,有可能第一面就结果了他,”赤芍说着又拔下头上一支银簪,一挥手钉在房柱上,“之后大不了被曹操左右剁成肉酱,与曹操同归于尽。一为报杀父之仇,二为匡扶大汉正统。”

郑康成说:“你这话是赤芍说的,还是白芍说的?”

赤芍这时立刻换了白芍口气,文文静静地说道:“此去纵有一死,但我不惧死。既不惧死,死又何所惧?”郑康成大为肯定地点点头。小翠去拔房柱上的两支银簪,没拔动。马五上去用力拔,也未拔动。赤芍走过去,一下都拔了出来。小翠接过两支银簪,又替赤芍在头上插好。郑康成这时有些于心不忍地看着赤芍,说道:“杀了曹,千秋历史会记下你这一笔。”马五说:“大人,小姐此去若真能杀了曹,曹家军必会血洗郑府。”郑康成说道:“我等着就是。本来我寿数已尽,索性赔上就是了。好,我亲自送你们出门上路。”说着,郑康成与赤芍、马五、小翠一同往外走。郑康成边走边说:“马管家,小翠,你们父女二人这次也是赴汤蹈火啊。”马五说:“小姐、大人都舍下命了,我们父女二人更无含糊。”说着搂住小翠走了几步。

郑府大门外,车队还在静等。领兵将领骑在马上忽见府门大开,立刻下得马来,只见郑康成同“白芍”、马五、小翠在家丁们簇拥下走出来。马五指着门前的车辆对郑康成说道:“这头辆车小翠陪小姐坐,后面我押行李车,再后面的几辆,是大人送曹丞相的土特产。”郑康成点头:“安排周到,无可挑剔。”

领军将领迎上来,对郑康成与“白芍”行礼道:“郑大人,主簿大人,末将奉徐州刺史雷大人之命,率兵五百,护送主簿赴许都相府。”郑康成从容点头。“白芍”也很主簿地点点头,就在小翠等人服侍下上车。领军将领对已经上了车的“白芍”说道:“知道主簿还在练百日不语功,若有何吩咐,可让马管家父女传达,末将一路随时侍候。刺史大人已八百里加急报信许都相府,主簿今日启程,丞相明日就知消息。我们则要再行几日方到许都。”“白芍”在车内略探头点了点。小翠替她言道:“主簿意思,即刻启程。”那边马五也上了车。

领军将领翻身上马,一挥手,五百骑兵都翻身上马前后护送车队出发了。

郑康成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看着车队远去消失。

夜晚,坤宁宫内,汉献帝与伏皇后、蓉妃在一起说话。

汉献帝背着手在宫里慢慢地踱踱停停。伏皇后拿着贴自己而坐的蓉妃的手轻轻抚摸着,她一边看着汉献帝走走停停,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蓉妃说话:“我就喜欢摸女人的手。蓉妃的手和董妃一样润泽,摸着很熨帖。”芙蓉妹自从被封为蓉妃后,神态显然比过去福贵了一些,但坐在伏皇后身边依然显得十分小心。

汉献帝站住,看了一下伏皇后和蓉妃,说道:“你俩还真像姐妹,蓉妃封妃后也显出一点贵气了。皇后,一会儿国丈和你兄要来见朕,蓉妃已认归伏家,她也不用回避了。”汉献帝接着对蓉妃说道:“蓉妃,参与我与国丈的机密,刀光剑影的,你有胆吗?”蓉妃一任皇后抚摸自己的手,这时顺顺地说:“臣妾生为陛下人,死为陛下鬼,没什么怕的。”汉献帝赞叹道:“好。”伏皇后却一边摸着蓉妃的手一边说道:“蓉妹还是不介入吧。一个董妃,因卷入宫廷政变已被诛杀,就剩你一个妹子了,你能不沾就不沾,实在避不开再说。”汉献帝怔了怔,没话。伏皇后说:“国丈他们快到了,蓉妹退下吧。”

蓉妃站起身,向汉献帝、伏皇后行礼退去。远远站在边角处的宫女太监们走上来几个,护拥蓉妃出了宫门。外面早有太监提着灯笼侍候。黄福也领着太监迎上来,说道:“蓉妃娘娘,奴才送你几步。”蓉妃说道:“黄公公最是细心周到的。”黄福得了这句话,眉开眼笑,点头哈腰道:“奴才就是死心塌地侍候蓉妃娘娘的人。”迎面几个太监打着灯笼引领伏完、伏剑穿廊过院走过来。黄福立刻对蓉妃说道:“让他们送蓉妃娘娘回寝宫,我得赶紧去侍候皇上皇后。”

蓉妃点头,在几个太监宫女的簇拥下走了。

黄福紧赶几步迎上伏完、伏剑,一起往坤宁宫去。

坤宁宫内,汉献帝还在踱踱停停。他对伏皇后说:“你为何要让蓉妃离开,对她还有什么不放心?”伏皇后说:“虽说她是董卓侄孙女,但现在肯定是陛下的人,这没错,人都是跟着眼前这利、这情走的,但凡事总还要防个万一吧。”汉献帝说:“董卓一族与我无仇,杀他的是王允、吕布。袁绍、曹操过去都反过董卓,恰恰朕与董卓之死无关。”伏皇后说:“不在有关无关,在人心叵测,人心多变。凡事还是多点小心好。”正这时,黄福进来报:“启禀皇上,太尉伏完、车骑将军伏剑叩见皇上皇后。”

汉献帝说:“宣他们进来。”说着,堂堂皇皇坐下。

伏完、伏剑父子二人进得门来,叩拜于地,齐声说道:“臣伏完(伏剑)叩见陛下与皇后。”汉献帝摆摆手说道:“国丈、伏剑平身吧。朕早就说过,国丈一把年纪,以后见朕免大礼了。”伏皇后在一旁款款跟话:“父亲,陛下既然早就有旨,你以后可免大礼。兄头次来宫中觐见陛下,多磕几个头倒是应该的。”伏完已经起身,伏剑听伏皇后话,又接连给汉献帝磕了几个头,说:“伏家世承皇恩,再磕多少头也是应该的。”汉献帝再次摆摆手,伏剑才起身。汉献帝对二人赐座,又示了一下意,黄福便挥了挥手,远远立于边角的诸宫女太监们都随着他退下了。

汉献帝说:“你们进宫,没遇什么盘问和麻烦?曹操上次杀国舅董承和董妃后,曾对守宫将领留下话,朕的外戚宗族若不经他准许擅自进宫,杀无赦。”伏完说道:“那一阵紧,这一阵松些。我干脆常来常往,那边也就司空见惯了。否则偶尔来一下,倒像是来陛下这里策划什么阴谋。”

汉献帝点点头:“这次国丈来,有何要紧事?”

伏完机警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而后压低声对汉献帝说:“已经和袁绍直接联系上,他托人带来了口传密信。”汉献帝一听,也机警地看了看宫殿门窗,而后略往前俯身,问道:“可靠否,如何确保真实?”伏完说:“袁绍有三大军师,郭图、许攸、审配,审配是袁绍第一亲信,所谓军师中的军师。这次来许都秘密联络的,是审配的儿子。”汉献帝一听,眼睛就睁大了:“是吗?”伏剑在伏完一旁说道:“审配这个儿子我过去与他有过来往,不会有错。”汉献帝点点头。伏完接着说道:“袁绍带来的口传密信言简意赅:一、他若攻下许都、翦灭曹操后,将还政于陛下,陛下不仅还是天下唯一之陛下,而且是真正之陛下。”

汉献帝一下更是睁大了眼睛:“这一条甚是要紧。”

伏完说:“朝廷宰相以及宰相以下所有文官,都听凭陛下任免。袁绍仍只做他的大将军,掌军权。”汉献帝思忖着频频点头。伏完接着说道:“二、袁绍说,他管军权只管许都之外的事,他将领陛下旨征伐天下不听天子令之诸侯,翦除异党,一平海内。许都内戍卫,包括皇城戍卫,都听凭陛下钦定。”

汉献帝一听,为之兴奋:“这一条又十分要紧。”

伏完接着说道:“三、袁绍口传密信说,朝中旧官,除曹操死党,一任陛下宽赦。曹操死党,则治罪必严。”汉献帝摩拳擦掌道:“此条甚为恰当。”伏完接着说道:“四、袁绍说,他在年内将出兵百万,攻许都,灭曹操,志在必胜。望陛下从容宽心,静待其变。”汉献帝听到此,右拳狠击左掌,说:“甚好!”说着,他站起来按捺不住地来回踱步,踱了一会儿,站住说:“真到那时候,袁绍会不会说话不算数?”伏完眨着眼还没说话,伏皇后接话:“到那时候再说。袁绍灭了曹操,西边韩遂、马腾,南边刘表,东边孙策之流,都会来朝廷联络,到时候还不是听由陛下纵横捭阖,平衡天下。”

汉献帝眯着眼认真地点点头,而后踱了两步,站住又对伏完说:“像国舅董承那样的事往后做不得,太险。”伏完说道:“此次毫无风险,只需等袁绍用力即可。陛下这里进可攻、退可守,不落任何把柄,就等着袁绍灭曹就是了。”

汉献帝思忖地坐下了,又问:“他们还带来何消息?”

伏剑说道:“审配的儿子说,有一桩天下无人知晓的特殊买卖在暗中进行,有把快刀,现已离曹操脖子近在咫尺。”汉献帝一听此话就机灵了,他和伏皇后交换了一下眼色,而后对伏剑说道:“朕也听说过这种说法,只不知是哪把快刀?”

天色微明,一队骑兵护送“白芍”的车队往许都城急驰。领军将领骑在马上扫视着两边掠过的村庄田野。车内“白芍”在小翠陪伴下撩起车帘,看着车外掠过的晨景及前边开路的骑兵。当马路转弯时,还能看见后面的许多车辆及数百骑兵。“白芍”神色凝重。

许都城内相府中,曹操正在大堂踱来踱去。荀攸在一旁陪伴。

曹操说:“得知主簿百日不语功内提前几日到许都,孤甚欣喜。今日托病不上朝,在府中专等主簿到达。”荀攸说:“昨日夜半,据报车队已离许都五十里,想必今晨或上午就到。”曹丕匆匆进来。曹操问:“车队到哪里了?”曹丕说:“已到许都东郊,很快就会到达。”曹操显得兴奋难耐,踱踱停停,说道:“朱四、朱六二位管家呢?”朱四、朱六正此时进来。曹操对他们说道:“二位正副管家,迎接主簿之事都安顿好了?”朱四说:“都安顿好了。主簿所住的小院,她一走就封了,现院子内外都清扫干净。一应事宜都已安排好。”曹操点头,说道:“本想着上朝回来再见也来得及,但无心上朝,不如不上朝。”荀攸说:“丞相性情中人,如此安排合乎情理。”

许都郊外,那支车队还在急驰。远远已能看见许都城楼。领军将领挥了一下手,数百骑及马车都放缓速度,而后停下。领军将领骑马来到“白芍”所乘的第一辆车前,说道:“启禀主簿,前面已是许都城。此时稍歇,听由主簿整顿一下装束,而后就径直进城,直奔相府。”里边小翠的声音:“主簿已知。”领军将领接着禀报道:“据相府刚来的消息,丞相今日未上早朝,专在相府等候。”

车内,“白芍”、小翠听到这个安排全愣了。

小翠看看领军将领骑马走了,问“白芍”:“怎么办?”“白芍”凝神思忖,未有言语。小翠说:“反正你在练百日不语功,打了照面,凡话笑而不答,就先回主簿屋休歇。丞相随后必单身而来,再伺机行事。”“白芍”点点头。

车队稍加整顿,领军将领一挥手,又启动急驰。

此时,曹操也在相府内踱来踱去,不曾停止。

五百骑兵护送十余辆车急入许都,急驰过城内街道,最后在相府前停住。相府大门戍卫森严,一如既往。领军将领勒马在门前停住,高声报道:“徐州刺史派兵护送主簿大人到。”朱四早已率数十家丁出门迎接。

小翠先掀帘出车,而后接“白芍”下车。这边朱四早已指挥家仆丫环们接“白芍”。朱四说:“主簿总算回来了,丞相今日没上朝,一直在大堂等待。”“白芍”点点头。小翠立刻跟话:“朱管家,主簿知道了,说朱管家辛苦。”朱四说:“知道主簿百日不语功还有数日,主簿只须示意,我这里随时侍候。”马五也早从后面车上下来,对朱四说道:“朱管家,马五再次与你见面,算有缘分。”而后指着后面的车辆说道,“后面两辆是主簿的行李,再后面几辆是郑大人送丞相的徐州土特产。”朱四一边点头一边指挥众家丁护拥“白芍”、小翠上台阶进大门。

曹丕迎面出门来迎接“白芍”:“主簿,父亲正在大堂等你。”

“白芍”如此近距离迎面照见英气逼人的曹丕,目光不由得瞬间发亮跳动了一下。那是一年多前在徐州埋下的火花,但她随即掩饰住了属于赤芍的瞬间火热,恢复“白芍”的沉稳,略点点头,表示对曹丕的应答。

刚进府门,曹操已在朱六等家仆的簇拥下从大堂迎出来。

曹操一见“白芍”,就拱手行礼道:“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主簿大人盼回来了。”“白芍”对此诙谐表示领会,微笑调侃点头。小翠在一旁补话道:“主簿想必也是盼丞相的,要不百日功练得清心寡欲,就不再回来了。”曹操笑眯眯地看着“白芍”说道:“练了百日道家功,人确有变化,相貌未变,神态有变。”“白芍”微微一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小翠说:“万变不离其宗,再变,也还是郑府的小姐、丞相的主簿。”曹操哈哈大笑。朱六在曹操身后警觉地注视着“白芍”,添话道:“我也看主簿有变化。”曹操笑着扭头看朱六:“有何变化?”

朱六盯了“白芍”一眼:“和丞相所说一样,形似,神不似。”

此话明显比曹操刚才那话来得重了。话一重,不知怎么就拨起了曹操的一点疑惑。他带着这点疑惑再打量“白芍”。“白芍”原本沉稳含笑,听之任之,这时犹豫了一下,抬双手要理云鬓。朱六一直站在曹操身后,这时一下插到曹操面前,面对“白芍”道:“主簿,怎么?”“白芍”放下手,含笑微微摇了摇头。小翠立刻跟话道:“主簿一路舟车劳顿,现要回房更衣安顿。”曹操立刻说道:“大管家,立刻送主簿去住所落脚安顿。”而后,曹操对“白芍”说道:“孤等你们安顿好了,随后就登门看望,而后再说接风之类。”

“白芍”点头,在小翠及其他丫环们的护拥下去了。

一群人刚出庭院,朱六就凑近曹操低声说道:“似乎来者不善。”

曹操愣了愣,转着眼珠用力思忖了一下,而后恍然醒悟,目光阴沉地点点头:“孤明白了。”而后指着曹丕下令道:“立刻带将士将那个所谓主簿拿下。”曹丕全然愣了:“为何?”曹操说:“假的。”曹丕依然惊诧不解。曹操说:“亏得朱六提醒,此主簿形似也,神非也。相貌一模一样,但面有杀气。真主簿再练百日不语功,也断不会对孤有杀气。这是郑府以假乱真,换人了。”

曹丕听明白了,立刻拔出佩剑,一挥手,家兵家将数十人跟随他追了过去。

朱六也奋勇当先,一同追去。他们很快将“白芍”一行人追上。

曹丕喊道:“朱管家,还有相府家仆们都散开。我等奉丞相钧旨来抓假主簿。”朱四及众多护拥“白芍”的家仆们全傻了。曹丕再一次重复喊话。朱四左看看“白芍”,右看看曹丕,还是愣怔未解。曹丕第三次喊:“快散开,不得有违丞相钧旨!”朱四等家仆才懵懵懂懂散开,将“白芍”、小翠暴露在中央。“白芍”猛地将小翠推到一边,而后纵身一个飞跃,跳出包围。曹丕带人紧追不舍。那边四个给白芍贴身护卫的女将也迎了上来,曹丕发令道:“奉丞相钧旨,擒拿假主簿。”

“白芍”被包围了,几个将士上前要抓她。她接连踢倒几个,夺路而去。曹丕和朱六追在最前头。“白芍”在回形长廊中转圈寻路逃窜,一个将士追近她,她从头上拔下一支银簪,挥手一射,正中将士喉咙,将士扑倒在地,头盔滚落一旁。朱六扑上来欲擒拿“白芍”,“白芍”又从头上拔一簪挥手一射,朱六急扭头躲闪,被射中肩膀,滑倒在地。“白芍”捡起那个倒地士兵手中的剑,又夺路要跑。

曹丕持剑迎面挡住,一指身后围追上来的将士们对“白芍”说道:“还不快降!”“白芍”答道:“闪开,我不想要你的命!”曹丕死死挡在那里。“白芍”在头上摸了一下,而后一挥手,曹丕一闪,这一射竟是空的。“白芍”转头又跑,曹丕带人紧追不舍,“白芍”回头再一挥手,曹丕一闪,这一射还是空的。这时,将士们在回廊一带渐渐将“白芍”围死。曹丕说:“还不束手就擒?”“白芍”用赤芍的嗓音高声嚷道:“曹丕,不要逼人太甚!我真不想要你的命!”说话间泪水迸出。曹丕看着她愣了一下,而后固执地说道:“放下剑,投降吧。”“白芍”道:“你还真不想要命。”说着,用脚勾起刚才倒地士兵的头盔,一脚踢到半空,一扬手,一支银簪将头盔钉在了廊柱上。曹丕愣了。更多的士兵围了上来,弯弓搭箭瞄准了“白芍”。“白芍”喘着气看着曹丕。

曹丕说:“还谢姑娘放我一命,我不伤你,快降吧。”

周围数十个将士拉满弓,箭全指向“白芍”。

更多的将士增援而来,拉满弓的箭密密麻麻瞄向“白芍”,刀枪剑戟也都团团包围着指向她。“白芍”还微微喘着气盯着曹丕。曹丕又一次说:“放下剑,降吧。”说着,挥手对众人往下一压,众将士将弓上的箭瞄向“白芍”脚下。“白芍”环视四周,没有逃路,把剑撂在地上,背过双手。几个将士拿过绳索来。

“白芍”对曹丕说:“不要让他们碰我,你上手吧,我不会再伤你。”

曹丕看了看“白芍”,“白芍”也看了看他。曹丕走上来用绳索捆缚“白芍”。周围的将士们仍呈包围态。曹丕的捆缚动作很慢,很沉稳,很照顾。

每当“白芍”用目光瞟向他时,曹丕躲她的目光都有些不自在。

曹操的坐榻已从大堂搬到了门外台阶上,曹操当院而坐。曹丕将“白芍”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马五、小翠也被捆着一起押上来。众将士围在四周。曹操当院审问。他把“白芍”上下打量了又打量,而后说道:“你就是白芍那个双胞胎妹妹吧?她叫白芍,你叫赤芍。不错吧?”装扮成白芍的赤芍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曹操点头道:“真是一模一样,只是一个文一个武。白芍、赤芍本是两味草药,白芍补血,赤芍活血,真是名如其人。先问你,你此来杀我,是谁指使的?”赤芍昂首不语。曹操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必是你的外祖父郑康成指使。”

曹丕将那个被赤芍钉在廊柱上的头盔及银簪一并呈在曹操面前。

曹操将钉在头盔上的银簪略拨动了一下,说道:“听说你方才放了我儿曹丕一命,为何?”赤芍仍不语。曹操说:“此话说说何妨?”赤芍说:“为父的罪该万死,无须儿子抵命。”曹操问道:“还有呢?为什么你在前面放倒了二人,杀了我一将,伤了我的副管家,独独放了我儿曹丕呢?”赤芍一昂头,无畏地说道:“我爱他少年英武!”此话一出口,曹操、曹丕及周围人都愣了。众人都看看赤芍,又看看曹丕。曹操看着赤芍:“这次一见面,就看上的?”赤芍没好气地说:“早就看上了!”曹操怀疑地问:“早?”赤芍哼了一声:“去年徐州一箭,没射死你!”听此话,曹丕等人都瞠目看着赤芍。曹操则点点头:“那次刺客也是你?那次没射死孤,却差点射死孤的大将张辽……好,敢担当就好。”

曹操略停顿一下,又问:“我还想问,你们三人结伙来许都谋害孤,主簿知道否?”赤芍昂首不语。曹操指着小翠问:“小翠,你回答,你们如此这般来谋害孤,主簿到底知不知道?”小翠低头不语。曹操看着她,半晌不跟话。众人全注视着。曹操说:“小翠,债有债主,仇有仇家,凡人做事,敢作敢当。孤只要你说这一句话,你们如此来谋害我,主簿知不知道?”

小翠低眼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慢慢摇了摇头。

曹操对这个回答非常在意,为了确认,他追问道:“她如何不知道?”小翠说:“大小姐百日不语功尚未练完,我父亲告诉她要回老家,带我一同去,二小姐说,她也要跟着一起去转转武术之乡。”小翠说完了,赤芍瞄了她一眼。曹操算是听明白了,点了点头:“孤想来主簿不会知道,也不会赞同你们这样做。”赤芍戗了一句:“不知道并不等于不赞同。”曹操微微讽刺地一笑:“她若赞同,你们何必不让她知道;你们不让她知道,必是想她不赞同。”说着曹操一下从座上站起,背着手来回踱着,“别的孤都不在意,孤只要确知汝等阴谋主簿并不知道,足矣。”他在小翠、赤芍面前站住,对小翠说:“就为你这句真话,孤今日就免了你们三人的死罪。”

曹操停了停,又问:“小翠,你再告诉孤一句真话,主簿还回不回来?”

小翠低眼摇了摇头。曹操顿受打击:“她不回来了?”小翠说:“临来曾问过大小姐,回不回许都,她摇了头。问她是不是不回许都了,她又摇了头。”曹操紧张地问:“她什么意思?”小翠接着低眼回答道:“又问她,是不是不知道,她点了头。”曹操自语道:“她不知道回不回来?”小翠明确地点了点头。

曹操当院踱来踱去,众人在四周侍立看着他。

曹操一下站住,对赤芍三人说道:“孤不杀你们,也不刑讯逼供。我只把你们关起来,立刻修书去许都郑府,叫主簿回来。只要主簿一到相府,我立马就放了你们三人。”赤芍倔强地说:“姐姐不会回来了。”曹操说:“那就由不得你了。”随后令道:“来人!”曹丕应道:“诺。”曹操对曹丕说:“立刻押他们下去,关在府内,但等主簿回来。”曹丕一挥手,带众将士押赤芍、小翠、马五离开。

曹丕率人押着赤芍三人穿过相府内长廊、花园,来到一个高墙四围的院子。进到院内,里面的房屋整齐,门窗牢固。曹丕令人将小翠和马五先松了绑,一人关进一间房里,房门上了铁锁。又将赤芍松了绑,关进正房,门上也上了大锁。而后曹丕一挥手,院里院外众多将士密密匝匝包围起来严守。有一将领指着关押赤芍的房屋说:“这个不该松绑,她能打会斗的,危险。”曹丕说:“加强警戒就是。”又回头看了看禁闭赤芍的那间房。赤芍在屋里暗处隔着门缝正往外看,看着曹丕吩咐了一番,转身离开院子。

赤芍轻轻摇撼了一下牢固的房门,又摇撼了一下窗户,窗户都上着铁栏杆,隔着门缝又看看院里院外密麻麻的将士。她叹了口气,一下靠在了墙上。

曹丕穿过花园、长廊匆匆而行,又回到大堂前庭院内。曹操还在大堂门前当院而坐,管家朱四和军师荀攸侍立在侧。庭院两边还侍立着一些家丁。曹丕向曹操说道:“启禀父亲,三个刺客都已关押妥当。”曹操略点点头。

朱六一手捂着刚包扎好的肩膀来了。曹操指着朱六对朱四说道:“你这位兄弟,今日又一番英雄。”朱六走上来,将一支银簪呈递曹操:“亏小人躲闪得快,否则刺穿的不是肩膀,而是喉咙。”曹操拿过银簪捏在手中转动着看了看,又拿起放在一旁的那顶盔帽,上面还扎着一支银簪,曹操捏着那支银簪来回拔了拔:“这个赤芍厉害!姐妹俩一个文到家,一个武到家,合在一起就是文武双全了。”曹操略停一下,又对朱六道:“赤芍刚见孤面,看到孤对她神态有变稍露疑惑,她就抬双手理云鬓,看来那时就想动手杀孤了,被你一挡,孤逃过这一劫,这是你朱六今日第一功。接着,你又提醒孤来者不善,使孤恍然大悟,是第二功。最后,你又与曹丕众将士一起追拿赤芍,被伤肩膀,是第三功。今日你连立三功,上次挡黄二行刺还有一功,功劳不小啊。”朱六拱手道:“只要丞相信任,朱六誓死为丞相效力。只怕丞相对小人存疑。”曹操摇头:“此话从何谈起?”朱六说:“上次征徐州伐刘备,丞相曾让小人随军任中军帐总管兼粮草总监。这次去官渡与袁绍一战,丞相未让我随军,此乃丞相对小人有疑也。”

曹操没料到朱六如此一语道穿,一时无语。

朱六却接着说:“朱六也确有令丞相可疑之处,今日披肝沥胆对丞相坦言交代。我本是生意人,因为好赌,欠债几千万,逃命到丞相府来,投奔四哥。如此亡命之徒,易让人生疑。”曹操略点点头:“你说明白就好,此事孤不介意。”朱六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荀攸、曹丕等人,接着说道:“我虽亡命,但对丞相赤胆忠心。四哥引荐我,我若对丞相不忠,连四哥都对不起。更何况丞相如此力排众议信用小人,小人安能不竭忠报效?此次丞相未让朱六随军总管中军帐,朱六虽明知丞相是疑人不用,然小人无怨,谁让自己来路卑下。小人只想一而再、再而三效死力报效丞相,以博丞相信任。如终不得信任,小人也无怨无悔。”曹操听罢思忖了一下,说道:“这番话算是披肝沥胆。孤这里人多嘴杂,听了些七言八语,有点疑你是可能的。疑过了,就不疑了。下次出征,你还随军总管中军帐,在孤身边侍候。”朱六说道:“别人在丞相这儿添话,小人不怕。但我知道,这次必是主簿添话,这来头就非同一般。”

曹操略皱眉:“你这等话还是不讲为好。”

朱六说道:“朱六倒要犯忌讳,在这里死谏一回。”说着扑通给曹操跪下,叩首道,“此次赤芍三人来害丞相,主簿必是知情者。小人以命担保。”曹操愣了。朱六接着说道:“丞相审问时,小翠说主簿对阴谋不知情,实是包庇主簿。”曹操警戒地问:“为何?”朱六说:“包庇了主簿,也就救了他们自己。丞相你想,如主簿也参与了阴谋,丞相连主簿都杀了,还能放过赤芍、小翠他们吗?但若主簿清白,丞相心一软,手一宽,为了主簿,还不放生他们?小翠包庇了主簿,也就逃了自己死罪,这谁看不清楚?”

曹操眯着眼摇头:“主簿不可疑,不得疑。她救孤多次。”

朱六抢话道:“不就是吉平太医下毒吗,此何足证明?小人曾挡黄二,今日又挡赤芍,也算为丞相挡了两次刺客,丞相莫非对小人就完全去疑了?小人倒觉得,丞相还对小人存疑,理所应当。”曹操沉吟了一下,说道:“好了,朱六,孤从今日起不再疑你了。你可下去。但主簿,孤也不疑。”朱六起身道:“只要丞相答应我一直侍候丞相身边,我就什么都不说了。主簿若无歹心,自然相安无事。若她真有害丞相之心,我必为丞相再挡一回,死而无憾。”说着,拿起曹操已然放下的那支银簪,一下扎穿自己掌心,又将其血淋淋地拔出来。曹操及侍立左右的荀攸、朱四、曹丕都愣了。朱六将银簪放下,而后用血手将胸口衣服按红,说道:“今日在丞相面前算是下了血誓。”而后拱手行礼而下。

曹操看着朱六离去的背影思忖了一下,问朱四:“你这兄弟向来如此刚烈吗?”朱四侍候地答道:“向来如此。”曹操略点了一下头,一指放在一旁的那支血簪和那个钉着银簪的头盔对朱四说道:“将这些收拾下去吧。”朱四点点头收拾东西下去了。

曹丕趁机对曹操谏道:“可否把小翠再提出来审审,确认主簿是真的不知情。”曹操摇头道:“我可以信任朱六,但我绝不会再疑主簿。朱六之忠算是行为昭著。但唯主簿之心,我伸手可触,真实不虚。”说着,曹操起身进大堂,荀攸、曹丕一边挥手让家丁将坐榻抬入大堂,一边也跟曹操进到大堂内。曹操当堂入座,拍了拍台案上信笺对曹丕、荀攸说道:“我已发一信,八百里加急送徐州郑府主簿,现说给你们听听。”曹操停了停,诵道:“趁君修炼百日不语功之际,郑府指使君妹赤芍乔装代君赶赴许都。孤满心欢喜,迎接君到。不料等到的是志在杀曹的女刺客。现已将赤芍并同谋马五、小翠三人擒拿扣押。知君必不知情,孤仍诚盼君归。念赤芍是君同胞姐妹,现扣押之三人,只要君归,即行放还。”

荀攸说:“倘若信到徐州郑府,被郑康成扣下,主簿看不到,又将为之奈何?”曹操说:“孤想到这一点了。我给主簿的信封好之后,是放在给徐州刺史雷震的公文中八百里加急送去的。孤令雷震率兵包围郑府,但不得擅自抓人伤人。只须他亲自带兵入郑府,将信当面呈交主簿即可。为震慑郑康成,我令雷震当面向他宣布,赤芍三人行刺已被擒拿。八百里加急今日发,明后日必到徐州。”荀攸听了,转着眼珠点点头:“主公这下等于扣了三个人质,促使主簿归来。如此恩威并重,软硬兼施,恰到好处。”曹操一听倒愣了:“人质?”荀攸说:“是啊。”

曹操疑惑了,想了想,摇头道:“荀军师如此一点破,孤倒觉得不妥了。孤对主簿不可如此。孤要再写一信,八百里加急追送。还是密封放在公文函中,让徐州刺史雷震当面交主簿。”说着拿起面前台案上的毛笔,舔墨铺纸张,又写起信来,边写边念出声:“前去一信,后觉不妥。扣押赤芍三人以待君来,实有以人质要挟君归之嫌。对君,孤断不该如此。现追加此信,明日即派曹丕率兵将赤芍三人护送至徐州郑府,数日可达。为报君恩,孤已赦免赤芍三人害孤之罪,对郑府也再无任何追责。君归不归许都,听任君意。孤无丝毫强勉之心。君去百日之多,孤日日翘首以待,则实为真情。”

曹操写罢念罢放下笔,对曹丕说道:“我准备就派你带兵送人去徐州,主要是让你去徐州一带巡察。明日一早上朝请旨,封你为钦差大臣。徐州一带,北抵袁绍势力范围,南接东南孙策地盘,此番巡视也是对你的历练。我的八百里加急,明后天就到徐州。你这队送人车马,再过几日才到得了。那时你也可登郑府会见主簿,再言其他。”曹丕说:“遵父钧旨。”曹操又提起笔来说道:“我再与徐州刺史雷震指示一二。”说着,又拿起一页信笺,写了几行,而后将给白芍的信放进信封封好,写上“交主簿白芍亲启”。与给徐州刺史雷震的信一并装入公文信封,递荀攸道:“将此封加印,立刻八百里加急发往徐州刺史府。”荀攸要接未接,说道:“主簿若真不回来,又为之奈何?主公近来常常茶饭无心,是否信中再加两句,诸如思君心切,寝食难安,还有近日头风病又犯之类,以动主簿其心。”曹操摇头道:“演苦情戏,以动他人恻隐之心,此种手段,大丈夫所不为也。”荀攸立刻拿着信函点头说道:“丞相诚如主簿所说,质朴无华。攸即去发加急公文,往徐州刺史府。”曹丕紧接着行礼道:“领父钧旨,丕这就去准备明日动身去徐州。”曹操点头。

袁绍大军在武阳一带连营扎寨数十里。

中军营寨中军帐内,袁绍正背着手踱来踱去,左右文臣武将数十人肃立侍候。郭图急匆匆进来禀告:“明公,关云长已从河南许都逃离曹操,过河入了河北。”袁绍说:“这岂不是大好消息,怎看你神情焦虑?”郭图说:“他并非来投袁大将军,是来投刘备的。”袁绍说:“刘备在我这里,他投刘备,即是投我。”郭图说:“刘备现在何处?”袁绍说:“他说要往荆州见刘表,说动刘表共破曹操,我已派他出使荆州了。刘备说得不错,刘表镇守荆湘九郡,兵精粮足,宜与相约,共诛曹操。过去我屡次遣使相约,彼都未肯相从。刘玄德与他同宗,此去必无推阻。”郭图说:“明公中了刘备之计了。他此乃金蝉脱壳计。现据情报,刘备根本未去荆州,已与南来的关羽暗自会合,又寻到他另一个结拜兄弟张飞,张飞收拢了他往日的余部,现已往古城一带竖起大旗另立山头。”

袁绍一听大怒:“刘备大耳贼,耍了曹操,又耍了我,将人人当作过河石,真乃天下第一奸贼。”说着拔出佩剑,狠狠往地上一扎,“我必杀之!”郭图劝道:“当前第一大敌乃是曹操,刘备小小不言可弃之不顾。设法联盟四方诸侯围攻曹操乃当下最要之务。”袁绍略点头听着。郭图接着道:“曹操北向与明公正面相对,西边马腾韩遂,南面荆州刘表,东南小霸王孙策,成合围状。我们需和他们结盟共破曹操。这三方面,数南边荆州刘表最胸无大志,无多大用处。西边马腾、韩遂强悍,但一时还欠胆量。唯东南小霸王孙策兵强马壮,与其结盟甚为要紧。”

袁绍点头:“郭军师可立刻安排得当之人出使江东与孙策沟通。”

正说着,审配又匆匆进来报告:“关羽与刘备暗自相会,另立山头了。”袁绍说:“我已知晓。”审配说:“早知刘备大伪若诚,明公宽宏大量容纳之,他竟如此不仁不义。《易经》曰,‘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他必死无葬身之地。明公大可不必计较此等小人来去。现有要紧消息禀报明公,已经与许都那个陛下联系上了。”袁绍一下站住:“哦?”而后当中入座,说道,“详情如何?”审配道:“我派我儿为密使去了许都,将大将军的口传密信告之国丈伏完,一拍即合。听那边的口气,朝廷上下远非铁板一块,反曹之人可谓暗潮涌动、汹汹攘攘。明公届时兴兵攻曹,里应外合,胜之必然。”

袁绍拍了拍放在一旁配着金锁的红木箱说道:“汝等看,这个红木箱我随军都带着。”说着打开箱子,指着里面满满的信函说道:“多是许都朝廷上下文武官员暗通我袁绍的来信。”他拿起浮头上的一个信封看了一眼,说道:“这是刚被曹操提名封的礼部侍郎杨修,就是昔日太尉杨彪的儿子给我的信。”袁绍又拍了拍满箱信件,把箱盖哐的一声盖上,再拍了拍箱子说道:“曹操哪里知道,他貌似强盛,实则危如累卵。我这是以众击寡,以强击弱,从容得很。若不从容,我只需把这一箱信函丢弃给曹军,他那里必血洗朝廷,许都朝夕之间就暗无天日。现在要紧的是扩军备战,数月之内一定要踏平河南。”

许攸也匆匆进来,袁绍一指许攸道:“正说扩军备战,你这扩军统领就来了。”许攸说:“招兵买马,扩军备战,日夜抓紧,进展顺利。这次赶来武阳中军营寨见明公,为的是另一件要事。已派人去徐州,终于与郑公郑康成联系好了,明公一直想请他来冀州壮门面,这次他算是松了口。”袁绍说:“郑康成若能来,我必回冀州出城三十里亲自迎接。郑公一到,天下贤士必望风而来。”

袁绍突然想起什么,看着审配说道:“审军师,那桩秘密买卖进行得如何了?上次你说,那把快刀离曹操脖子近在咫尺了,现在呢?”

审配说:“启禀明公,那把快刀就快抹曹贼脖子了。”

第二日,曹丕领旨以钦差大臣身份巡察徐州地区。

他亲率骑兵五百,顺路“护送”赤芍及小翠、马五回徐州郑府。一路上,曹丕领兵急驰。众将士前后左右护送着两辆车。第一辆车其实是经过改装的囚车,外观虽然华丽,但是门和窗户都上着铁栏杆。曹丕骑马与车不时并行,车中赤芍也隔着铁栏杆张望着外面。两人的目光不时相遇。

车马队急驰过田野、村庄,中午到达一片开阔的河滩地。河边有小树林,干涸的河床中央流着一脉小溪。曹丕下令:“休歇片刻,吃饭。”车队停在了河滩上,众骑兵下了马,围在两车周围。将士们有的喂马。有的用火石打火,点着拾来的柴木,支起锅来,舀来小河里的清水烧水,掏出干粮,准备饭食。有的士兵则站在两车附近警戒。曹丕指了指两辆车,对将士们说:“让他们三人也下车休歇。”第二辆车没有铁栏杆,一开车门,马五就下来了。第一辆车打开铁栏杆门,小翠先怯怯地看看车边将士,而后小心下得车来,回身接赤芍。

曹丕略挥一下手,士兵们就警戒着围上来。

赤芍一个纵身跳下车来。曹丕说:“且慢。”在团团包围的将士的警戒下,上来两个兵士用绳索拴住了赤芍的两只脚,她只能小步行走。赤芍白了曹丕一眼:“既然送我回去,还怕我跑吗?”曹丕为难一笑:“怕小姐不识好歹,独自跑回去,哪如这般送你回去省力。”将士们将干粮与烧热的水递给曹丕:“曹将军请用。”曹丕一边接过一边扬下巴示意了一下,又有将士将干粮递给赤芍及小翠、马五。

赤芍一摇头说道:“不吃。”曹丕问:“为何?”赤芍白一眼:“怕他们下毒。”曹丕一笑:“岂敢。”说着将自己手中的干粮递到赤芍手中。

那边有将士在河滩不远处立起一个箭靶,一边休歇,一边练箭游戏,有中靶的,有不中靶的,中靶也多不在靶心上。赤芍看着冷笑了一声。曹丕听见,看了赤芍一眼,自己走过去,拿起随身所带之弓,拔出箭来搭上,一箭射去,接近靶心。众将士喝彩。赤芍又轻蔑地哼了一声。曹丕走过来将弓递给赤芍:“已知小姐身手不凡,还望见教。”赤芍冷冷地瞄了曹丕一眼,将干粮交小翠,拿起弓,小步挪到曹丕刚才射箭处,一伸手,曹丕递她一支箭。她搭上箭,略瞄了一下曹丕:“不怕我射将军?”曹丕摇了一下头。赤芍转身拉弓一箭射去,飞箭直中靶心。众将士登时瞠目。

赤芍又伸手要箭,曹丕又递一支。她远远瞄向站在七八十步外的曹丕副将:“我要射你。”对方吓得要躲,赤芍说:“我只要你盔不要你命。”说着一箭射去,副将躲闪不及,一箭射中头盔,射去了盔上的簪缨。众将士全看呆了。副将拿着被射掉簪缨的头盔看了又看,惊出了一头汗。曹丕赞叹地看着赤芍:“小姐真好身手,不知马上射箭如何?丕常觉站射尚容易,骑马飞驰射准甚难。”赤芍迈了两下腿,绳索拖拽,说:“如何上马?”曹丕示了一下意,上来两个将士为赤芍解绳索。一位副将有些担心:“曹将军,这……”

曹丕说:“不怕她跑,跑了,倒省得我等护送了。”

曹丕又令人将自己的坐骑牵来,交给赤芍。赤芍拿着弓翻身上马,伸手要箭,曹丕摘下箭壶递了上去。赤芍骑着马来回跑着,弯弓搭箭,一箭箭射去,接连几箭皆中靶心。众将士看得目瞪口呆。

曹丕看看箭靶,看看马上的赤芍,连连赞叹。远远地,赤芍弯弓搭箭指着曹丕说:“闭眼。”曹丕闭上眼,赤芍一箭射来,又将曹丕头盔上的簪缨射掉。曹丕看着被射掉簪缨的帽盔,摸了摸头顶,不由叹道:“好个神箭手!”赤芍骑马过来,在曹丕身边勒住,跳下马来,将弓箭还到曹丕手中。曹丕说:“小姐何不投诚?”赤芍说:“投诚谁?”曹丕说:“自然是大汉朝廷。”赤芍冷笑一声:“那是曹操朝廷。灭了曹操,大汉朝廷才恢复正统。”曹丕盯了赤芍一会儿,摇头道:“政见不同。小姐为何如此顽固?”赤芍说:“与国贼势不两立。”曹丕叹了口气,挥手对将士们下令:“休歇好了,出发。”

小翠与赤芍又都上了车,车又关上了铁栏杆门,曹丕示意不再上锁。后面马五也上了车。将士们翻身上马。

车马队再次启程,往徐州方向急驰而去。

徐州刺史雷震率兵两千包围了徐州郑府,而后,亲自率兵数百进入郑府。

郑府守卫大门的家仆们早已大惊失色,有的转身跑进府内紧急禀报,有的壮着胆要上前拦挡,雷震高喝一声:“奉丞相钧旨,带兵入郑府,任何人不得违抗!”将士们将守门家仆们逼靠在一边站住,不得动,留下几人控制住他们,其余人跟着雷震冲入大门。沿途穿庭过院,凡见郑府家仆及郑康成弟子们拦挡及逃窜者,立刻分兵将他们逼停控制住。几个领兵将领不断喝道:“都站原地,不得动弹!”问家仆们郑康成在哪里,大多摇头不答。有个别人胆怯,嗫嚅着说:“在书房。”雷震率兵穿过几个院子,过一片开阔地,将书房团团包围。

郑康成早已得报,这时从容走出书房,站在台阶上。虽然人显衰老,但依然身材伟岸,神态儒雅威严。他背过双手,在左右家仆弟子们的簇拥下问道:“刺史大人带兵入府,有何贵干?”雷震一人上前正色宣道:“郑大人外孙女赤芍,假冒主簿赴许都行刺,连同同谋马五父女二人,已被当场擒拿。今日雷某特奉丞相钧旨率兵包围并进入郑府。”郑康成显然十分震惊,不曾料到许都方面竟已事发。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雷震和雷震身后的数百士兵问道:“今日是否要抓捕郑某?”雷震说:“丞相未有此令。丞相命雷某带兵入府只为一事。”郑康成问:“何事?”雷震说:“有丞相亲笔信两封,需交主簿亲启。”郑康成略点头,伸手道:“交我吧。”雷震说:“不可。丞相钧旨,必将其信交主簿亲收亲启,中间不可经任何他人周转。”郑康成听明白了,叹了口气:“怕我等从中拦截。好了,”他一指身边的家仆,“带他去见大小姐吧。”上来两个家仆带路,雷震挥了一下手,留下一半人仍围住书房,自己率兵近百跟着两个家仆往后花园去。

穿行一段不短路径,来到白芍修炼百日不语功的寂静小院。

雷震停住步,示意兵士们也在身后停住。两个家仆跑进去禀告。

过了一会儿,白芍在一个丫环和那两个家仆的陪同下出现在院门台阶上。

雷震上去行礼道:“在下乃徐州刺史雷震,特奉丞相钧旨来见主簿,打扰主簿修炼百日不语功了。”

白芍冷静地看了看眼前阵势,开口说道:“百日已满,练功已毕。刺史大人所来何事?”

雷震答道:“丞相八百里加急,公文中夹有给主簿的亲笔信,怕郑府有人扣押,奉丞相钧旨雷某特带兵进府送信。”说着掏出第一封信,呈递白芍。家仆上来接过交白芍。白芍当场拆封,拿出信件略看,显然有些震惊,但仍镇静。白芍眼露思忖。雷震又拱手行礼道:“主簿看信,想必丞相已实情告之。主簿之妹乔装顶替主簿,去许都行刺,雷某曾派副将沿途护送,未觉察有假。雷某给丞相也给主簿添麻烦了。”白芍问:“雷大人还有何事?”雷震又从怀中摸出第二封信,呈递白芍,说道:“这是不到一个时辰,丞相又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第二封亲笔信。”家仆接过递白芍。白芍又当场拆封,拿出信笺阅看,看了几遍,她将信慢慢折起放入信封,垂眼微露思忖,而后又问:“刺史大人还有何事?”雷震答道:“余下事,丞相钧旨,令雷某听主簿吩咐。”

白芍说:“我一个小小相府主簿,何敢吩咐刺史大人?”

雷震说:“有丞相钧旨在,敬请吩咐。”白芍说:“那好。第一,将郑府内兵士全部撤出。”雷震说:“诺。”白芍又说:“第二,将包围郑府的兵士也都撤走。”雷震略犹豫,答道:“诺。”白芍说:“第三,请刺史大人转告丞相,已知丞相派人护送我妹赤芍等三人回徐州郑府。等他们三人到了,我即回复丞相。”雷震说:“主簿此意,是否可亲笔写信告丞相?我可放入公文中八百里加急送许都相府。”白芍说:“你发公文转告就是。”雷震说:“诺。”说着,行礼转身带将士们往外走。走到书房一挥手,包围书房的士兵也跟着往外撤。及至雷震走出郑府,在郑府内四处布控的将士一批批都跟着撤出了。出了郑府大门,雷震上马一挥手:“撤!”包围郑府的兵马全部撤离。街道上一片空荡荡。

白芍则手拿两封书信,穿过后花园,来到了书房。

郑康成还站在书房门口台阶上若有所思。数个家仆学生左右服侍着他。

白芍将曹操的第一封信递郑康成。郑康成看罢不语。

白芍又将曹操的第二封信递郑康成。郑康成又看罢不语。

郑康成站在台阶上。白芍站在台阶下。

两人面对面相视许久,依然无语。

许都相府后花园内,荀攸陪着曹操散步。

曹操背着手边走边说:“主簿不在,孤满腹心事不知该对谁语。”荀攸小心道:“荀攸早知,天下难找第二人顶替主簿。”

曹操叹了口气:“悠悠万事,唯此为大。这主簿到底还回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