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陈遂 第八节
“大概是我十六岁那年罢,有一个早晨,我在睡梦中被喧哗声吵醒了,爬起来一看,发现隔壁富贵里公乘张彭年家的屋顶上有人在‘皋皋’地乱叫,显然是叫魂。我就知道张家有人去世了。这世上有丧事本来很寻常,但这次的情况很有些不同,据说死者本人正是年方二十八岁的张彭年,而且他这么年轻,并非老死户牖之下,而是被厉鬼掳去了魂魄。后来更进一步的说法是他的妻子因为难产死了,魂魄为祟,据说那个难产妇女生前在张家过得很不顺心,张彭年对她非常慳吝刻薄,就连她的难产而死,也是因为张彭年不肯花钱请医师医治导致的。所以那妇女怨愤不释,为祟报仇。府君你知道,我们百姓向来把难产而死的鬼称为‘乳死鬼’,这种鬼非常凶厉,一旦被它惹上,那只有死路一条。”
我的头皮有些发麻,虽然稍稍抬头就可以看见院子里的青天白日,恐惧仍旧如春草般潜滋暗长。我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幸好是厚实的墙壁,我问:“真的乳死鬼有这么厉害吗?她为什么这么凶厉,为什么会在眾鬼中排行第一?”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是的,反正民间有这种传说。至于乳死鬼为什么会排行第一,我想她的确有她超过常人的怨愤罢?府君不妨设身处地地为她们想想,那种因难产而死亡的女鬼,本指望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可以享受为人母亲的哺育之乐,临到快要达成所愿,却要和腹中的儿子一同归于地府,这大概是人世间最大的不甘心了,难道她们不应该怨毒愤惫吗?”
我感觉心头豁然开朗,的确像是这么回事,人世间的所有遗憾,大概真的难以超越分娩而死的女子罢,本来怀胎十月,浑身充满了希望,最后却连儿子长什么样都看不到。我家宅子沧池中传说的那个女鬼持轡也一样,她死了已经有四十多年,难道真的还没有解除她的怨愤吗?
我道:“子公君,继续说你的那个故事。”
听见我称呼他的字,他显得受宠若惊,语气变得更恭敬了:“张彭年的死,据说还因为他在妻子尸骨未寒之时,就在灵前和家中婢女你欢我爱,君侯你想,那鬼魂死时本就怨愤,见到这种薄情寡义的事,哪里还嚥得下这口气?也无怪乎他的上吊而死,大家都风传是被他妻子的鬼魂蛊惑所致,连他家的仆人也都这么说。而且他的姊姊后来特意请了巫覡来禳解,巫覡对此也加以证实,但小人终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因为一则小人究竟没有见过鬼神。二则,张彭年一死,我首先就想到谁将会得到好处。”
“哦,这句话什么意思?”我愈发好奇了。
他解释道:“君侯有所不知,张彭年家产丰饶,却守财如命。他妻子临产时,他确实不肯花一钱为妻子请医师,导致他妻子难产而死,如果说他妻子因此怨恨他,也是说得过去的。但问题是,那种怨恨有没有达到切齿痛恨,乃至要向丈夫索命的地步呢?另外,张彭年家产大概有百金之多,却没有一个儿女继承,他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姊姊,早就嫁了。按照《置后律》,他死之后,只能由他的姊姊继承家产,而这个姊姊和张彭年一直就很少来往,据说也是因为张彭年慳吝。”
“这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啊。”我说,“你是说你怀疑他姊姊害死了他?张家既然殷实,奴仆想必也有几个,防护周严,他姊姊怎么能害得了他?”
“关键在于因为张彭年的慳吝,家仆们对他也一向很是不满。但是他一死,他姊姊就大方地解除了奴仆们的奴籍,还分别给他们赠送了钱财,让他们自谋生路,这些难道不是疑团吗?”陈汤道。
我说:“可是究竟没有证据。”
他道:“君侯说得是,由于邻里对张彭年在为妻子服丧期间就和婢女姦合表示鄙视,里长也深信张彭年的死是神鬼报应,所以谁也没有对之提出异议。他姊姊最后将他田产的一部分赠给仆人,大部分变卖后就回了夫家,一切都皆大欢喜。虽然我有疑问,却也人微言轻,轮不到我管。但是半年后张家原来的一个家仆去县廷举报,说出了张彭年死亡的真相。”
“哦,什么真相?”我听得津津有味了,虽然“真相”,两个字似乎带点诡秘的色彩,让我不由得有些怵然。
陈汤道:“原来张彭年实际上是被几个家仆一起杀害的,因为张彭年对家仆慳吝,而且脾气暴躁,非打即骂。张彭年的妻子对奴仆们倒是很好,主母悲惨的死亡让奴仆们都义愤填膺,他们觉得今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了。再加上张彭年在服丧期间和婢女偷欢,让家仆们愈发怀念死去的主母,忍无可忍之下,他们商量好了一个计策,派人扮成主母的鬼魂去吓唬张彭年,开始收到了一定效果,可是接着张彭年有所怀疑,家仆们于是鋌而走险,勒死了张彭年,然后统一口径,宣扬张彭年被鬼魂索命而死。他死之后,家仆们很庆幸逃脱了官府的惩罚。后来一个家仆因为酒醉,失口说出了这段故事,才被他的赌友威胁告发。”
“好诡秘的故事。”我叹道,脑子里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脱口而出,“那个威胁家仆去揭发的赌友大概是你罢?”
陈汤的脸红了一下,性性地说:“君侯真是明察秋毫,小人也是觉得天道神明,人不可独杀,所以才要那家仆去官府告发的。张彭年虽然违背礼制,伤风败俗,但毕竟罪不当死,请君侯明鉴。”
这竖子,脸皮还真厚。从律令上来看,他的确毫无瑕疵,做了他该做的事。只是焉知他的告奸,不是出于赌徒之间的相互拆台?何况他可以从告发中得到不少钱财上的好处。不过这竖子头脑的确清楚,他说的这个故事对我大有启发,我的心里隐隐有一丝触动。对他我何必求全责备呢?我咳嗽了一声,道:“子公君随时想着告奸,为皇上分忧,实在佩服。以后不要叫我君侯啦,我已经把列侯的爵位让给我的弟弟了。”
他愣了一下,旋即諂媚道:“府君真是天生孝悌,‘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像府君这样忠厚的人现在可以说是寥若晨星了,小人实在崇敬得五体投地啊。”
真是有才华的竖子,拍马屁还能随口引用《诗经》。我暗讚了一声,道:“那么在君看来,这世上是真的没有鬼魂萝?”
他点点头:“虽然不敢这么肯定,但是小人活了二十多年,像上面那样的事,碰到了起码也有近十起,从来没有一起被证明是真实的,全是活人装鬼,想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