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阿奇劳斯王的书房比珀尔修斯厅更加辉煌华丽,因为这里才是他的心头之好。他热情好客,赏赐慷慨,吸引过不少诗人哲人到佩拉来,在此室陛见。那来自埃及的饰以斯芬克斯头像的座椅手柄,被阿伽同和欧里庇得斯的手触摸过。
这房间是献给众缪斯的;在占满了整个内侧墙面的巨幅壁画上,她们围着阿波罗歌唱,而他一边弹拨里拉琴,一边凝视画外陈放善本与卷轴的锃亮书柜,目光神秘莫测。压图精装的书册,其匣镀金镶珠;象牙、玛瑙与缠丝玛瑙的顶饰;丝绸与金银丝的流苏——历朝历代,这些宝物都由训练有素的奴隶除尘照拂,连继位战争之年也不曾停止。阅览它们已是隔了一代的事了。它们过于珍异,真正的书在图书馆中。
这里有一尊赫尔墨斯发明里拉琴的雅典铜像,做工精致,在彼城鼎盛期的末年购自某个破产者之手;两盏落地灯被造成月桂枝缠柱的样子,站在嵌有天青石与玉髓的大写字台旁,以狮足落地。自阿奇劳斯在位以来,这一切都鲜有变化。然而穿过较远一侧的门,阅读室的彩绘墙壁被累叠着国务卷宗的搁架与书柜遮没了,躺椅与写字台也让位于一张文件满坑满谷的书桌。枢密官在这里处理着当天的一袋信札。
这是个三月艳阳天,东北风凛冽。精雕窗隔闭合着,防备纸张乱飞;冷炫的阳光割成条状射入,寒风阵阵。枢密官在斗篷下藏了块热砖焐手;他的文书羡慕地呵着手指,但很安静,免得让国王听见。腓力王轻松自如。他才从色雷斯征战归来;在那里过冬以后,他觉得自己的王宫有锡巴里斯的安逸。
他逐渐把势力伸向赫勒斯滂海峡自古的粮道、全希腊的命脉;他包围了许多殖民地,从雅典夺走了许多藩属的宗主权,兵临其盟邦的城下。南方人把这些行动列入他们遭受过的最大的不义,因为他打破了冬季休战的古律——连熊也冬伏的。
他在大写字台边端坐,布满伤痕的褐色手抓着一支他用来剔牙的银笔,那只手因寒冷而皲裂,因持缰握矛而胼胝。一个文书坐在交腿凳上,蜡板在膝,笔录一封写给为马其顿效命的某位色萨利贵族的信札。
那方面他有把握;令他回国的是南方的事情。他终于来到门廊下了。在德尔菲,渎神的佛基思人疲于战争,又罪责难卸,正像疯狗一般互相攻击。他们恣意挥霍了神殿的财宝,拿它回炉铸币给士卒发饷;现在,远射神阿波罗来追逐他们了。他惯于等待时机;他们掘金掘到了那三足鼎底下的当天,他送去地震。恐慌、忙乱的互相指摘、放逐与酷刑随之而至。失势那一方的领袖如今带着人马流浪在外,死守温泉关周边的要冲,他穷途末路,受招安也就快了。他已经遣退了一队从雅典前来戍边的生力军——尽管雅典人是佛基思人的盟友——唯恐自己落入得势的政敌之手。腓力想,他出手的时机指日可待了,列奥尼达斯在他那巨冢下一定辗转难安。
路过的旅人啊,去告诉斯巴达人……去告诉他们整个希腊不出十年都会听我的号令,因为城邦对城邦不能守信,人对人也如此。他们甚至忘了你们的榜样——不屈而战死。嫉妒与贪婪已经替我征服了他们。他们会跟从我,并以此重生;在我的指挥下,他们一定会再次赢得自尊。他们会期盼我来带领他们;他们的儿子会期盼于我儿子。
这想法提醒他,他传召儿子已有一时,还不见人来。显然要找到他得费些工夫;别指望一个十岁男孩能静坐不动。腓力让思绪回到书信上。
口授未毕,便听见他儿子的声音在屋外向守卫问好。这孩子叫得出多少兵士的名字——几十?——几百?这个兵五天之前才进的卫队。
高大的门开启了。他在门扇之间显得矮小,闪亮而结实,赤脚走过冰冷的大理石花纹地板,双臂在斗篷下交叠,不为保暖,而是列奥尼达斯教给他的、斯巴达男孩们全都习惯的规矩姿势。在这个白面书生们工作的房间里,父子俩略似身处家畜当中的野兽:皮肤晒到近黑色的将军,臂上有一条条凸起的粉色战伤,额上横着头盔遮挡处的一带淡色,盲眼中有白翳,半耷拉着的眼皮向外注视;门口的男孩一身褐色皮肤如绸似缎,只不过因贪玩冒险而布满了擦伤与划痕,头发又厚又乱,其光泽却使阿奇劳斯的镀金器皿都会黯然失色。他的家纺衣服在河石上久经捣浣,变软褪色了,伏帖在身上,倒显出他如今的风度,仿佛是由于傲岸才故意这样打扮的。冷冷的斜阳使他的灰眼睛浅淡了些,眼神里分明藏了某个不愿讲的心思。
“进来,亚历山大。”他已经在进来了;腓力恼恨他的隐瞒,这话只是为了宣示这是他的地盘。
亚历山大走上前来,留意到他刚才像仆人一样被许可进门。他在外面被风吹得发红的脸色平淡下来,皮肤似乎改变了质地,更为不透明了。进来时他在想着,那新来的近卫保萨尼亚斯的面貌属于他父亲喜欢的一类。如果发生了什么,也许一时就没有新的女子了。这些人有一种特殊的神气,迎上——或是避开——你的眼睛时能看出来;至今还没有。
他来到桌前等待,双手放在斗篷里。但是斯巴达举止中有一条规矩,列奥尼达斯始终奈何他不得——他本该低着头,直到年龄较长者对他说话为止。
这双眼睛的注视带给腓力一阵熟悉的痛苦。憎恨也许还好受些。在誓死把守一个门关或隘口的战士眼中他见过这神情;不是挑战,是内心深处的东西。他凭什么这样待我?是那个女巫在作祟。我每次一转背就带来她的毒药,要偷走我的儿子。
亚历山大本想问他父亲关于色雷斯人的阵法;各人说辞不一,但他会清楚的……可是,现在时机不对了。
腓力遣退了文书,招手让男孩去空凳子那边,当他端直坐到猩红色羊皮上面时,腓力感到他想早走了事。
恨比爱更为盲目,因此,腓力的敌人们乐于认定他在希腊城邦的亲信都是用钱收买的。但尽管替他做事的人都不会吃亏,倘若没有首先被他的魅力所折服,很多人并不会愿意取之于他。“看,”他从桌上拿起一团丝丝缕缕、熠熠闪光的软皮革,“你瞧瞧这是什么?”
男孩翻转它;他指头方方的长手指立刻牵动起来,把皮带子上下捋着,这里拉拉,那里压压。当乱缕之中出现条理时,他面容变得专注,充满郑重的喜悦。“这是带弹袋的弹弓,该是系在腰带上的,从这儿穿过。是哪儿做的东西?”
那袋子以金饰片连缀而成,每片都是一头风格化的雄鹿,线条粗厚而流畅。腓力道:“是在一个色雷斯酋长身上找到的,但它来自遥远得多的北方,来自草原。是西徐亚器物。”
亚历山大端详这件来自辛梅里安人的荒野边缘的战利品,看得出神,想着伊斯特河对岸之外无穷无尽的大平原,传说中的国王坟地,死去的骑手扈从钉在周围十架上,马与人在干冷中渐渐枯槁。他求知的渴望已不胜忍耐,最终把他积攒的所有问题都提了出来。他们谈了一些时候。
“试试弹弓呗,是给你带回来的。看看你能用它打下什么。但是别走开太远。雅典的使节们很快就来了。”
弹弓伏在男孩腿上,只有他的手仍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来和谈吗?”
“是的。他们在哈罗斯登陆,也不等传令官通报,就要求得到通过战线的安全保证。看来他们在赶路。”
“眼下道路难行。”
“嗯,他们必须先等道路解冻才能向我陈词了。我接见的时候,你可以来听听。这次会是重大国务,你也该瞧瞧要怎样办事了。”
“我会留在佩拉附近的。我很想来。”
“也许我们终于能看见嘴皮子造成行动了。自从我拿下奥林苏斯,他们就像踢翻的蜂窝一样闹腾。去年他们有半年在煽动南方各城邦,试图建立一个反对我们的同盟。除了满脚尘土还是一场空。”
“他们全部都害怕吗?”
“不是全部,但是互相都不信任。有的信任相信我的人。我一定要报偿他们的信任。”
男孩淡褐色眉毛的细绒般的眉头缩紧,几乎使双眉相触,勾出深眼窝上方厚重的上眼眶。“就连斯巴达人也不肯打仗吗?”
“在雅典人麾下服役?他们不肯带领,他们吃够了战争的苦头;又决不会追随。”他对自己微微一笑。“而且他们不喜欢听演说家声泪俱下地捶胸控诉,或是像赶集的妇女被人少找了一个奥波勒斯那样谩骂。”
“那次阿里斯托德莫斯为了赎回那个伊阿特若克勒斯而回来,他告诉我说,雅典人大概会投和平的票。”
对这种言谈腓力早已听惯不惊了。“嗯,为了鼓励他们,我让伊阿特若克勒斯在他之前回家了,免去赎金。就让他们派使节来见我好了。如果他们以为能拉拢到佛基思或者色雷斯去加入他们的条约,未免太傻;但这样更好,他们一边投票,我一边行动。永远别拦阻你的敌人浪费时间……伊阿特若克勒斯会是使节之一;阿里斯托德莫斯也一样。这该对我们有益无害。”
“他在这儿的时候,在晚餐上朗诵了一点荷马,阿基琉斯和赫克托尔交战前的片段。但是他太老了。”
“我们谁都有衰老的一天。噢,菲洛克拉底当然也会在。”他没有解说这是他在雅典最主要的间谍,小伙子必定知道。“他的待遇会跟别人相同;特殊礼遇会让他回去以后惹上麻烦的。总共十人。”
“十人?”男孩瞠目道。“为什么?他们全都要演讲吗?”
“哦,为了让他们互相监视。是的,全都要演讲,没有人肯被忽略。但愿他们事先瓜分好了主题吧。至少会有一篇压场的讲辞。狄摩西尼也会来。”
男孩似乎竖起了耳朵,像一条听见唤它出去溜达的狗。腓力看着他兴奋的脸。难道他每个敌人都是他儿子眼中的英雄?
亚历山大在遐想荷马那些雄辩滔滔的战士。他想象狄摩西尼又高又黑,像赫克托尔一样,声如铜,目如火。
“他勇敢吗?像马拉松之战的军人一样?”
问题仿佛从另一个时代传来,叫腓力一时茫然,他停下沉吟,然后从浓黑胡须底下现出嘲弄的笑容。
“见了他猜猜看。但不要当面问他。”
一阵潮红慢慢从男孩白皙的脖子渗到头发底下。他抿紧嘴唇,不语。
他生气时酷似他的母亲,腓力见了总觉寒心。“别人开玩笑的时候你看不出来?”他不耐烦地说,“你像个姑娘一样多心。”
他有脸对我提起姑娘来?男孩想。他双手紧紧握着弹弓,金缀片刺到肉里。
这下可好,工夫都白费了,腓力想。他心中咒骂他妻子、他儿子、他自己。他强作轻松地说:“咱们都得自己瞧瞧。我对他的了解不比你多。”这并不诚实;借助于间谍的报告,他觉得仿佛已经与此人一同起居多年了。由于委屈,他不怀好意地纵容了自己一下。且让小伙子保留他的秘密,也保留他的期望好了。
数日之后,他又召了他过来。这几天对于两人来说都是充实的;男人忙于国务,男孩则一如既往地忙于寻找新的挑战——跃过岩缝、骑半野不驯的马、打破自己从前投掷与跑步的纪录。在基萨拉琴上,老师也教了他一支新曲。
“入夜时分他们就该到了,”腓力说,“他们上午会休息,午餐后我会听取他们的演说。夜里有个公共的晚餐,因此,时限会影响他们的雄辩。你一定要穿朝服。”
他最好的衣服由他母亲保管。他在她的房间里找到她时,她正给她在伊庇鲁斯的兄长写信抱怨丈夫。她很会写信,要谈许多无法向文书口授的事。他进来时,她合上了双折板,把他拥在怀中。
“我要预备会见雅典使节的衣裳了。我要穿那件蓝的。”
“我最知道你穿什么相宜,宝贝。”
“不,必须是对雅典人合适的衣服。我要穿那件蓝的。”
“啧!依你依你,听小爷的。蓝的,配上天青石饰针……”
“不,在雅典只有女人才戴珠宝,除了指环。”
“但是好宝贝,你的打扮胜过他们是应当的。这些使节算不得什么人物。”
“不,母亲。他们认为珠宝是蛮族装扮。我不能戴。”
最近她开始偶尔听见这种新的语调,很觉满意。她没想过它会用于反对她。
“好吧,让小爷完全照男子汉那样穿。”她坐着也能依偎他,抬眼望着。她拂了拂他被风吹乱的头发。“早一点过来,你现在是一副野狮子的模样儿。我得亲自给你理一理。”
傍晚时,他向菲尼克斯说道:“能不能晚些睡觉,我想去看雅典人抵达。”
菲尼克斯不悦地望了望外面的沉沉暮色。“你指望能看见什么呢?”他嘟囔道,“不过是帽子压到斗篷领子的一队人马。凭今晚这样的雾气,连孰主孰仆你都分不清楚。”
“不要紧。我想去看看。”
夜气越来越湿重。湖边的灯芯草滴下露珠,蛙声连连,仿佛在人的头脑中鸣响。一种无风的雾气悬浮在莎草丛上,沿着潟湖蜿蜒散布,直到与海风相遇的地方。佩拉城的街道上,泥浊的沟渠载着十天的秽物和垃圾,带到雨线密密的水中。亚历山大站在菲尼克斯房间的窗前,他是来鼓动他出门的。他自己衣装停当,脚踏马靴,披一领有风帽的斗篷。菲尼克斯对书而坐,油灯和火盆都烧着,俨然要一夜攻读的样子。“看呀!那是引路人的火炬,已经骑到湖湾来了。”
“好啊,你现在可以专心看他们了。时候到了我才出门,凭这天气,别指望我会提前片刻。”
“几乎没下雨啊。我们去打仗的时候你可怎么办?”
“为了那个我才要爱惜自己,阿基琉斯。别忘了菲尼克斯有人给他铺床,近着火堆。”
“你再磨蹭,我就拿灯去烧你那本书。你连靴子都没穿。”他在窗前徘徊;隔着夜与雾,那些火炬细小迷蒙,像是石块上蠕蠕爬行的萤火虫。“菲尼克斯……”
“是了,是了。来得及呀。”
“他真打算谈和吗?抑或不过是缓兵之计,像他对奥林苏斯人那样?”
菲尼克斯将他的书卷放在膝上。“阿基琉斯,亲爱的孩子。”他巧妙地潜入那有魔力的节奏中。“对待你尊敬的父亲、为王的佩琉斯要公正。”没多久之前他做了个梦,梦中他穿着戏装站在舞台上,扮演一部悲剧里的歌队领唱人。剧本只写好了一页,其余在蜡板上未及誊抄,而他恳求那诗人修改结局。但是他什么内容都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的眼泪。“是奥林苏斯人先背信的。他们跟雅典人订约,迎入他的敌人,两件事都违反了盟誓。人人都知道一旦背信,条约就失效了。”
“骑兵的将军们把自己的人撇在战场上不管。”男孩的声音提高了一个调门。“他给钱让他们这样做。给钱。”
“这想必免却了许多人的牺牲。”
“他们成了奴隶啊!我就情愿死。”
“如果所有人都情愿死,就不会有奴隶了。”
“等我做了国王,我永远永远不会起用叛徒。如果他们来见我,我就杀掉他们。我不在乎他们要把谁出卖给我,即使是我最大的敌人也罢,我还是会把叛徒的首级给他送去。我会诅咒他们死无葬身之地。那个叫菲洛克拉底的人,他就是个叛徒。”
“即使这样他也可以做好事。你父亲对雅典人是善意的。”
“如果他们对他听话才是。”
“看你说的,好像他打算建立僭主政府一样。在我父亲那时候,斯巴达人征服了他们,当时他们确实有一个僭主政府。你对历史并不无知,用用心智就好了。早在阿伽门农做众王之首的时候,希腊人就有过战争领袖了——要么是一个城邦,要么是一个人。大军是怎样被召集起来去特洛伊的?薛西斯入侵时,野蛮人是怎样被击退的?只有在我们这年头,他们才群犬无主,像野狗似的互撕互咬。”
“照你这样说他们也不值得率领。他们不可能变得那么快。”
“一连有两代的菁英,牺牲者不计其数。以我私见,雅典人和斯巴达人自从向佛基思人借出雇佣军之后,都招来了阿波罗的诅咒。用于付军饷的黄金从何而来,他们心知肚明。那黄金到了哪里,哪里就遭受了死亡与浩劫,而我们所见的还未到头呢。如今,你父亲是替天行道,看他的事业如何鼎盛起来了——全希腊都在谈论这个。还有谁更适宜执掌统率之权?将来有一天,它会传到你手中的。”
“我情愿——”男孩斟酌着说。“啊,看呀,他们过了圣林,快进城了。做好出门准备,赶紧。”
他们在马厩外泥泞的场院登骑时,菲尼克斯说道:“你的风帽要尽量一直压低。他们朝见时看到你,总不好叫他们知道你先前在街上像农夫似的看过他们的热闹。你这样出游是指望什么,我真不懂。”
他们骑马进入一小块草地,在一个供奉英雄的小祠前。头顶上栗子树的花蕾半舒半卷,被那筛着月光的淡色水云一映衬,看上去像细磨的铜器。前导骑手们的火炬已快烧到底座,在沉静的空气中随着骡子的步伐而跃舞。火光照出为首的一个使节,由安提帕特罗斯陪同。他刚从色雷斯回来,觉得这是个温暖的夜,但哪怕他像别人一样裹了头,亚历山大也会认出这将军的大骨架与方胡须。另一个人必是菲洛克拉底了。重重包覆使那身体没了形状,那一张从斗篷与风帽之间窥探的脸,就像是邪恶之魂。他认出后面那优雅的骑行者,阿里斯托德莫斯。对这些人他兴趣有限,眼睛顺着那一行人浏览下去,大多在耷拉的帽檐下面弓着背,当心自己的马匹在污泥中何处落蹄。离尾部不远,有个高大魁梧的人像兵士一样端坐,短胡须,看上去既不年长又不年轻;火炬照出一张瘦削的侧脸,棱角分明。他过去之后,男孩依然目送,把这面孔叠加到自己的梦魂中。他看见了伟大的赫克托尔,英雄未老,在等待阿基琉斯就绪。
清晨时分,帕约尼亚人狄摩西尼之子狄摩西尼在王宫的客堂醒来,从衣服里稍抬了抬头,环顾周围。房间宏丽,地板砌以绿色大理石;门窗的壁柱有镀金柱头;放他衣服的小凳镶着象牙;夜壶是意大利器物,有花冠的浮雕。雨已经停了,但阵风依然森冷。他盖了三床毛毯,再盖三床也不嫌多。溺意唤醒了他,夜壶却在房间另一头。地板上没有地毯。他不自在地蜷着,缩颈抱臂,吞咽了一下,觉得嗓子疼。骑马来时初起的忧虑实现了:偏偏赶上今天这大日子犯伤风。
他神往地想起雅典来。在他舒齐的房子里,他的波斯奴隶基克诺斯会拿来更多毛毯,提来夜壶,烧好混有草药与蜂蜜的热甜酒,缓解并滋润他的喉咙。现在,他就像客死此地的伟大的欧里庇得斯一样,在蛮邦轩宇中强撑病体。难道他将要变成又一个牺牲品,葬送在这片出海盗与暴君的恶土?此地是那只掠食希腊的黑鹰之巢,他随时要扑向任何一个疲弱的、失足的或流血的城邦。然而他的巨翅遮黑了他们头上的天空,令他们斤斤计较于小利或宿怨,轻蔑牧人的警告。今天他要和那个大枭雄相见,鼻子却越来越堵塞了。
在船上、路上,他一遍遍排练过他的讲辞。它排在最后。本来途中为了解决排名之争,大家同意年长者优先。别人竞相示老,他则热切宣布自己年纪最轻,几乎不能相信他们会盲目至此,甘愿抛弃良机。直到最终名单拟定,他才惊觉自己身处劣势之中。
从遥远的夜壶那边,他的目光移向另一张床。同室而寝的埃斯基涅斯仰面熟睡;个子高,双脚几乎顶出被单,阔胸膛令他的鼾声深沉洪亮。他一醒就会干脆地跑到窗前,炫技似的练嗓子。这是他从剧场生涯保持下来的习惯,如果当着他谈起这寒冷,他就会告诉你,他在军队宿营地或是别处所经历的犹有过之。他第九个发言,狄摩西尼第十。他觉得,他一生没遇到过不掺杂质的好东西。结语由他定音,这在法庭上是无价之宝,买也买不到的。但是某些最佳论点已被前面的人抢占了,而且他还得在这家伙之后演讲,他姿态慑人,嗓音深沉,惯会拿捏时机,其演员记性让他可以不看笔记侃侃而谈,直到水钟漏尽一次;偏心的神明还给了他最可艳羡的天赋——临场发言的能力。
这个无名小辈,少时受家庭悭吝之苦,被当校长的父亲逼着用功,靠充当文书取得薄酬;他母亲是陋巷中某种外邦邪教的女祭司,依法应被禁绝的。他凭什么跻身于公民大会,在修辞学校出身的文士中间张扬?无疑是贿赂使他步步高升的。如今他却时时把先祖挂在嘴边,说什么祖上是贵族(老掉牙的故事!),因大战争而家道中落;又讲他在尤卑亚的战功,捷报传来时上面常有他的名字。
孤鹰在荒寒中嘹唳,一阵砭骨的风吹到床边。狄摩西尼用毛毯裹紧了瘠瘦的身体,恨恨地想起昨夜他抱怨大理石地板时,埃斯基涅斯满不在乎地说过:“你不是有北方血统吗,我还以为你会最无所谓。”已经多年无人提起他祖父与他的西徐亚祖母通婚之事;只是他父亲的财产才挣得了他的公民身份,所有这一切,他本以为早被遗忘了。他把迫不及待的解手再延迟片刻,瞪着他冻鼻子底下那睡觉的人,恶毒地喃喃自语:“你迎门时我是学生;你辅祭时我是入教之人;你抄写纪要时我为国邦舌战;你做三号演员时我在前排观看。”其实他没看过埃斯基涅斯演戏,但是一厢情愿地添上:“你被轰下台,我给你喝倒彩。”
脚底的大理石是绿冰,他的尿液蒸汽腾腾。被窝大概已经冷了,现在他只能穿衣,不停活动,让血液通畅。倘若基克诺斯在就好了!但是议事会要求他们兼程赶路,其他人愚蠢地提议不带仆从。如果唯有他带了个仆人,任何论敌都会抓住这把柄而滔滔千言的。
一个淡淡的日轮升起,风和缓了些。也许外面比这大理石坟墓温暖。铺了地面的庭园空寂无人,只有一个童奴在晃荡。他可以带上纸卷去,把他的演说温习一遍。在房间里如此会吵醒埃斯基涅斯,他一定会讶异他尚需文稿,并吹嘘自己向来过目成诵。
室内还没有人走动,除了奴隶。他瞥视每一个,寻找着希腊人。许多雅典人在奥林苏斯遭围困时被捕,这次使节们全都得到授权,须尽可能洽商赎买事宜。他决意救出任何他发现的人,哪怕要他自己来付款。在这严寒中,在这浮夸冷傲的宫殿里,他想到雅典便觉心头一暖。
他童年受到溺爱,少年却悲惨。身为富商的父亲亡故后,他落到漠不关心的监护人手上。他是个瘦弱小伙,不能激起别人的情欲,自己却容易忘情;在男孩子的练身馆中这一点彻底暴露,以至于他好多年都甩不掉那龌龊的诨名。十几岁时他就知道监护人在侵吞他的遗产;没有人可以助他诉讼,唯有靠自己,而他一紧张就结巴。他顽强地、精疲力竭地暗暗练习,模仿演员与辩论家,直到有把握为止;但是打赢官司的时候,款子已流失了三分之二。他以唯一的技艺谋生,从不大受人尊重的讼师生涯中积攒本钱,终于品尝到权力的醇酒,普尼克斯山上群众的耳朵都只听他一个的声音。这些年来,他以雅典的骄傲来武装起自己柔弱而受伤的骄傲。她应当再度变得伟大,作为他凯旋的战利品,永远长存。
他恨的人很多,有些恨得有理,有些是出于妒忌;但是他最恨的那个人还没有见过,就是在这座僭越张狂的老宫殿中心的,要将雅典贬谪为一个附庸城邦的马其顿暴君。门廊下,一个浑身刺青的色雷斯奴隶在洗洗刷刷。身为雅典人的种族自豪感,如往时一样在此刻使他安适。必须让腓力王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唔,用法庭行话来说就是:缝上嘴巴叫他做声不得。这他向同僚们打过包票。
如果能与这国王硬拼,就不会有使团了。然而,提起种种旧盟约,便可巧妙拆穿他违背过哪些诺言,作过哪些纯属缓兵之计的保证;如何玩弄手腕让城邦,让党派互相敌对;如何一边诱骗或打击雅典的友邦,一边安抚她的敌人。开场白无可挑剔,但是他有一件意味深长的小轶事要穿插其后,尚待润色。他不单要慑服腓力,也要叫别的使节心折。长远来说他们也许更重要。无论如何,他会出版这篇讲辞。
铺砌过的庭园散落着随风吹动的树枝。矮墙边立着一盆盆修剪过的无叶玫瑰丛——真能开花吗?一道蓝白色山脉横亘在遥遥天边,它被黑色峡谷劈开,外围的森林密如兽毛。两个年轻人跑过,没穿斗篷,用他们野蛮的土话互相呼喊,跑到墙外去了。他拿手臂拍着胸膛,一边跺脚一边吞唾沫,徒劳地希望喉痛能减轻,不得不承认在马其顿长大的人身强体健。就连那单穿一件黯淡衣服的童奴(他定是偷懒,还没去打扫那些枝条)看上去也轻松自在,闲坐墙头而不嫌寒冷。但是,他的主人至少给了他鞋子。
做事吧,做事吧。他展开纸卷到第二段,踱着步以防冻僵,变换着方式讲了起来。节拍与节拍、上扬与下挫、批驳与劝说的连接,使每一段敲定的话天衣无缝。假如对方的插话非答复不可,他则尽量简短应对,要回到写就的文稿才称心。他只有排练好了才表现最佳。
“这便是我们城邦给令尊阿敏塔斯的慷慨襄助。”他对着空气说,“但既然我说到的事必在您记忆之外,因您彼时尚未出生,就让我谈谈您自己见证并接受过的善意吧。”他稍一停顿;此时腓力会好奇的。“您现已年老的亲属可以证实我所言非虚。因为令尊阿敏塔斯与令叔亚历山德罗斯悉皆辞世之后,令兄佩尔狄卡斯与您犹为孩童,而令堂欧律狄刻被那些自称朋友的人背叛了;同时,流亡在外的保萨尼亚斯正返国争夺王位,他受机遇的青睐,亦不乏支持。”
一边行走一边宣叙使他停下歇气。他发觉那童奴已经跳下墙头,尾随着他。刹那之间,他又回到了遭人嘲笑的岁月。猛然转身时,他以为会瞥见一个咧嘴的笑脸或是粗俗的手势。但是那男孩报以一种郑重磊落的脸色,灰眼睛澈然相视。他必定是纯然受到新奇手势和抑扬语调的吸引,就像一只小兽被牧羊人的笛声迷住。排练时,家中仆人来来去去是司空见惯的。
“因此,当我们的将军伊菲克拉底涉足此地,令堂欧律狄刻便请他来会见,在场者皆证实,她将令兄佩尔狄卡斯领到将军怀中,而尚在孩提之间的您,被她放上了将军膝头。‘这两个孤雏的父亲在世时,’她说,‘认了您做儿子……’”
他在思路当中停住。男孩的瞪视直穿背部,使他越来越厌烦像个江湖郎中一般被这农家小鬼当戏看。他做了个唆赶的手势,仿佛在逐狗回家。
那男孩退后几步,停下仰视,头稍稍偏向一侧。他用颇生硬的、马其顿口音很重的希腊语说:“请继续。继续讲伊菲克拉底吧。”
狄摩西尼吃了一惊。他惯于面对万千人群,这个此刻才表明身份的一人听众,竟然叫他不安。而且这是怎么回事?这小子不可能是园丁,虽然穿得像个奴隶。谁派来的,有何企图?
细细一瞧,他全身整洁,连头发也干净。以这般姿容,不难猜到其身份:是主子的床伴,年纪虽轻,却无疑是奉主人之命来秘密行事的。他干吗一直在听?狄摩西尼并未在阴谋家中间枉活三十年。他顷刻就在心中探询了五六种可能。是否腓力的某个爪牙试图事先通报?但这样年幼的探子也太不像了。那么还有什么可能?送口信?那是给谁送?
他们这十人当中,一定有谁从腓力那里领钱。这想法在旅途中一直萦绕他不去。他已开始怀疑菲洛克拉底。他哪儿来的钱盖宽敞的新宅,还给儿子买了一匹赛马?他们行近马其顿时,他的态度也变了。
“怎么了?”男孩问道。
他这才醒悟他自思自想的时候一直被观察着,没来由地心头火起。又慢又清楚地,他用吩咐外国奴隶的厨房希腊语说道:“你要什么?你找某人?哪个主人的?”
男孩偏了偏头,开始说话,但似乎又改了主意。他用相当正确而且口音轻于方才的希腊语说道:“您可以告诉我狄摩西尼出来了吗?”
即使对他自己,他也不承认感到冒犯。他根深柢固的谨慎使他说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使节。你找他干什么,告诉我好了。”
“没什么。”男孩说,似乎对那盘诘的语气无动于衷。“我只想看见他。”
看来闪避也无可收获了。“我就是他。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男孩微微一笑,是有教养的儿童对待成年人无稽戏言的态度。“我知道他是哪个。你究竟是谁?”
水深莫测哪!底下也许能探到一个无价的机密。他本能地四顾了一下。房子里可能藏了许多双眼睛,他没有帮手,无法抓住这男孩来堵嘴不让喊叫,一定会闹得不可开交。在雅典,奴隶被依法讯问时,他常立于刑架旁;一定得有什么叫他们害怕,并且这害怕超过对主人的畏惧,否则休想让他们指证其主。偶尔会有像这男孩一样年少的奴隶;审讯是不能动怜悯心的。无论如何,他如今是在蛮人堆里,没有司法手段可援,只能尽力而为。
正当此时,从客房窗户传来一个深沉悦耳的声音,开始练唱音阶的升降。埃斯基涅斯站着,能看到的上半身赤膊,阔胸膛鼓了起来。男孩循声回首,叫道:“他在那儿!”
狄摩西尼首先感到的是盲目的震怒。他潜藏的妒忌被这样刺激嘲弄,满得几乎涨破。但人应该冷静,应该思忖,一步一步行进。如此看来,叛徒就是他,就是埃斯基涅斯了!没有别人能这样遂他的心意。但是他得有凭据,得有线索;要证实则是奢望。
“那是阿特若莫梅托斯之子埃斯基涅斯,一个演戏为生的人,近年才改行的。”他说,“他正在做的是演员的功课。客馆里谁都可以告诉你他的身份。不信自己去问吧。”
男孩的凝视从彼到此,缓慢地转了回来。缓慢地,一阵潮红从他胸口漫开,染红他光洁的皮肤,直到额上。他依然相当沉静。
狄摩西尼心想,也许现在能套出点情报来。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使在他思忖下一步如何之际,这想法也扎下了根——他从未见过更漂亮的男孩子。那肤中血色就像渗入雪花石杯盏里的美酒,晶莹闪光。挥之不去的欲望干扰着算计。等一等,等一等再说;也许一切取决于此刻能否保持冷静。等查明了谁是这男孩的主人,再尝试买他不迟。基克诺斯早已姿色不再,只是方便使唤而已。应当谨慎行之,用一个可靠的中间人……别痴想了。应当趁刚才他头脑混乱时逼问的。狄摩西尼厉声道:“现在老实告诉我,不许撒谎。你找埃斯基涅斯干什么?快,从实招来。我已经有谱儿了。”
他停顿太久了。男孩已镇定下来,样子颇为桀骜。“我看你没谱儿。”他说。
“你给埃斯基涅斯的口信。快说,别撒谎。什么内容?”
“我干吗要说谎?我又不怕你。”
“走着瞧好了。你找他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也不找你。”
“你是个不识抬举的小子。我猜是主人把你娇纵坏了。”他为了满足自己而补上后一句。
看来男孩即使不懂那句希腊语,也领会了他的意图。“再会。”他短促地说。
这令人无计可施。“且慢!我没说完之前不要跑掉。你侍奉的是谁?”
男孩冷冷地、含着一丝微笑抬头。“亚历山大。”
狄摩西尼皱眉;马其顿贵族三人之中似乎就有一个亚历山大。男孩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续道:“还有众神。”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狄摩西尼说,他开始情不自禁了。“不许走。过来。”
男孩转身时他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拉直了整条手臂,但没有挣扎,只瞪视着。深眼窝里的眼睛似乎先变淡,然后随着瞳孔的张开而颜色加深。他用一丝不苟的希腊语缓慢而安静地说:“撒开你的手,否则你准得死。我告诉你。”
狄摩西尼放了手。骇人的恶毒小子;准是哪个爵爷的娈童。这无疑是空言恫吓……但这里是马其顿。被释手的男孩仍然驻足,专注地审视他的脸。他感到肚肠里一阵寒冷的蠕动,想到伏击、毒药、暗夜卧室中的刀;他的胃翻搅着,身上森冷。男孩一动不动站着,从马鬃般的乱发之下瞪视,然后一转身,翻过矮墙,不见了。
窗户里传来埃斯基涅斯的声音,在最低的音域鸣响,然后炫耀地凌空直上纯粹的假音。嫌疑,仅仅是嫌疑!没有任何东西可据以指控。痒意从狄摩西尼的喉头上到鼻腔;他打了个大喷嚏。他要找一碗热的药茶才行,即便是哪个没见识的傻瓜煎制的也好。不知多少回,他在演讲中说过马其顿是一片从来不可能买到像样奴隶的土地。
奥林匹娅斯坐在她刻有棕叶与玫瑰花饰的镀金椅子上。正午的阳光从窗户泻入,温暖了高敞的房间,让含苞的枝柯把影子斑驳地投在地板上。她肘边有一张柏木小桌;膝前凳子上坐着她的儿子。他咬紧了牙关,却时不时疼痛难耐地喘息。她正在梳理他的头发。
“最后一个结子了,宝贝。”
“剪掉它不行吗?”
“那不就参差不齐了吗?你希望自己像个奴隶的样子?亏得我看着你,不然你身上也会长虱的。好咧,都弄好了。让我亲一个,乖孩子,你的椰枣也可以吃了。手上黏黏的就别碰我的衣裳。多瑞丝,铁发夹。”
“还太烫呢,夫人。在嘶嘶响。”
“母亲,不要再给我卷发了。别的男孩子全都不卷发。”
“那于你何妨?你立榜样,不跟风。你不想为了我打扮得漂亮吗?”
“请拿着,夫人。我想现在不至于烤焦了。”
“可千万不要!现在给我坐定了。我弄得比理发师好。没人会猜到这不是天然的鬈发。”
“可他们天天见到我呀!除了……”
“不要动,你会烫伤的。你说什么来着?”
“没什么。我刚才想到那些使节。我还是把我的珠宝戴起来吧。你说得对,人不该为了迎合雅典人而刻意朴素。”
“当然不该。我们这就找找看,衣裳也要相宜的。”
“而且,父亲会戴珠宝。”
“噢,是的。不过你戴得更好看。”
“我刚才见到了阿里斯托德莫斯。他说我长大了好多,差点认不出来了。”
“他风度翩翩。我们一定要请他来,就我们这几个。”
“他很快要走了,但是他引见了另一位,从前是个演员。我喜欢他。名字叫埃斯基涅斯,我觉得他很逗。”
“我们可以也请他。他是士绅吗?”
“演员嘛,是不是都没关系。他告诉了我剧场的事,他们如何巡演,如何对一个难共事的人还以颜色。”
“你跟这些人交往要小心。我希望你没讲什么不慎重的话。”
“噢,没有。我问了雅典的主战派与主和派的事。他属于主战派,我觉得。但我们跟他想象的不一样。我们很投契。”
“不要给他们任何人以机会,吹嘘自己被另眼相看。”
“他不会那样做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亲狎吗?”
“没有,当然没有。我们只谈话。”
她把他的头向后扳着,去烫卷那额上的一绺绺头发。她的手经过他的嘴唇时被亲了一亲。有人挠门。
“夫人,国王遣人来说,他已传令召见使节。他希望王子与他一道进场。”
“去回话,说他就来。”她把那头发一绺绺抚开,然后细细打量他。他的指甲是修剪过的,刚洗过浴,钉金的绳鞋备好了立在一旁。她给他找来一件橘红羊毛宽袍,上面有她自己镶的四五色的滚边;一件披肩的红色短氅,和一个很大的金胸针。宽袍穿上之后,她将一条金丝细工的腰带扣在他的腰间。她不急不忙;去早了,他就会跟腓力一同等候。
“不是弄好了吗?”他问道。“父亲要等了。”
“他刚刚才召见那些使节。”
“我觉得他们都一早准备好了。”
“你会发现这个下午就够漫长的,有他们那些喋喋不休的演说。”
“不过,也必须看看要怎样办事了……我见到狄摩西尼了。”
“狄摩西尼可是大人物呀!你觉得他如何?”
“我不喜欢他。”她从金腰带之间仰视,扬着眉毛。他向她俯身,她注意到他略一迟疑。“父亲告诉过我的,但是我没听。他到底是对的。”
“把斗篷穿起来。还是你希望像个小宝宝一样替你穿?”
他默然把它披上肩头;同样默然而并不轻柔地,她把胸针穿过衣料,一下子就穿透了。他没有动。她忙问:“刺到你了吗?”
“没有。”他屈膝系绳鞋。衣服从他脖颈滑开,她看见了血。
她拿一块毛巾捂住伤口,亲吻了他鬈发的头,在他去见她的敌人之前达成和平。他走向珀尔修斯厅,很快遗忘了针刺之痛。至于另一种似乎与他生命俱来的痛楚,他记得是始终都在那里的。
使节们对着空的宝座站立,它后面是珀尔修斯解救安德洛墨达的巨幅壁画。他们背后有十张华丽的硬椅子;事先已向他们说明,受到国王邀请时可以就座,但不能提早,连对最热切的民主派也是这样交代的。首领菲洛克拉底故作庄重地四顾,脸色平正,勉力不显轻松。演说的次序与主题一经确定,他便写下摘要密送国王。腓力的即场发言以机智有力著称,但他乐于得到能使他胸有成竹的机会。从前他给菲洛克拉底的谢礼已经十分丰厚。
左首最远处(他们按演说次序而立),狄摩西尼忍痛咽了口唾沫,用斗篷的一角擦了擦鼻子。他抬起眼睛,看见一个光彩熠熠的青年,双足插翼,停驻在蓝色的空气中,着色的眼睛与他对上目光。青年右手持剑,左手抓住美杜莎的头发,那可怖的头把它致命的瞪视射向底下浪涛中的海怪。安德洛墨达被双臂拉开地扣锁在一块布满藻叶的岩石上,薄裙底下的身体莹莹闪光,金头发被托举英雄的微风吹起,柔弱而狂乱的眼睛,凝视着她的拯救者。
此乃大师手笔,与卫城上的宙克西斯作品同样优美,规格犹有过之。狄摩西尼怨愤之深,就像它是在战争中被掠去似的。那晒黑了的英俊青年,裸体光彩照人(想必有某个雅典全盛期的运动员为最初的草图摆了姿势),傲岸地俯视着他伟大城邦的后裔。如同当年在练身馆一般,狄摩西尼又感到一阵他临到裸露细瘦肢体时的恐慌;受膜拜的少年们闲步来去,精心地对观众满不在乎;而他,却换来吃吃的笑声与那可恨的绰号。
你死了,珀尔修斯;俊美,勇敢,但已经死了。所以你用不着盯着我。你在西西里卒于疟疾,你在叙拉古海港中溺亡,在缺水的撤退中渴死。在羊河,斯巴达人捆绑了你,割了你的喉。三十僭主的刽子手用烙铁灼伤你,再把你扼死。安德洛墨达不能指望你了。快让她另求救助吧,海怪已经破浪而出,伸出了头。
头盔闪闪的雅典娜踏云而立,激励着那位英雄。灰眼睛的常胜女神啊!接受我,起用我吧;我的出身我的一切都属于您。即使我只能以语言侍奉您,您的力量却能化言辞为刀剑,为戈尔贡。就让我护卫您的城邦吧,直到英雄再度降生此间。
雅典娜报以久久的平视。她眼睛是灰色的,一如常态。他似乎又感到清晨的寒意,使他的饥肠在恐惧中攫紧。
内门那边有一点骚动。国王走了进来,由两位将军——安提帕特罗斯与帕曼尼恩随同;勇猛的三战士,单独一个就足以引人注目。还有一个打扮过度的鬈发男孩跟着他们步入,他垂着眼睛,身高仅及国王之肘,几乎会被忽略。他们在上首各自就位;腓力和蔼地向使节们问好,请他们落座。
菲洛克拉底作了演说,在表面强硬的言辞之间,充满可为国王利用的空隙。狄摩西尼疑心加重了。他们手上都有概要,但这些漏洞可能是无心之失吗?但愿他能专心于这个疑惑;但愿他的眼睛没有情不自禁地溜向国王。
他预想腓力会令人厌恶,却不料是令人胆怯。他的欢迎词固然客气,但没有一句浮文,其简短微妙地表示,障眼法的滔滔雄辩是不会成功的。每当一个演说者转向其余使节寻求肯定时,腓力都会扫视这一列人脸。他的盲眼睛像那健全的眼睛一样灵活,在狄摩西尼看来,它更含恶意。
这一天慢慢流逝,窗下深陡的日影沿着地板伸长。一个又一个演说者力陈雅典对奥林苏斯,对安菲波利斯的权利,重提她在色雷斯和科尔松尼斯的旧有势力圈;谈到尤卑亚战争,这次那次的海军冲突;翻出在马其顿那些漫长复杂的继位战争中的老账目;论及赫勒斯滂的粮道,波斯的目标及其沿海总督们的图谋。狄摩西尼时不时看见那只明亮的黑眼睛和它阴翳的同伴转向他这边,流连不去。
他这以反对暴君闻名的人,正在被等待,就像主角在歌队的开场合唱中被等待一样。多少回在法庭上,在公民大会上,他因而血脉加速,倍感机敏!现在他才恍然,他从来没有这样对单独一个人发言。
他熟悉他乐器上的每一根弦,能分辨每一个音调最细微的变化;他能将正义感转化为仇恨;操纵私利心,直到它自视为大公无私的义举;他知道在何处泼洒泥浆会使清白者形相龌龊,使污浊者盖住嫌疑;即使在他这个技巧标准甚高的时代,身兼讼师与政客的他也是第一流的职业人士。而且他知道自己不止于此;在最好的日子,他以自己的雅典伟大之梦激发了他们所有人,品味到艺人的纯然狂喜。他正在攀上他力量的巅峰,他还可以更好。如今他却幡然领悟,他的艺术仅仅以群众为媒质。归家途中,群众依然在赞赏他的雄辩;但是它会分散为千千万万的人,没有一个真正喜欢他。没有人曾经与他盾牌相扣,并肩杀敌。而当他需要爱的时候,就拿两个德拉克马来买。
第八位演说者克帖西芬正在发言,很快就轮到他了:不是面对他了解的无数耳朵,而是面对这一只锐利的黑眼睛。
他又鼻塞了;这地板过于华丽做作,他只能擤在斗篷上。演说时流涕如何是好?为了不想到国王,他望向皮肤发红、身材魁梧的安提帕特罗斯,和帕曼尼恩的阔肩膀、大丛褐色胡子、骑手的罗圈腿。这很不明智。他们没有腓力对演说者的义务,一同坦然审视着众使节。他一碰见安提帕特罗斯炽烈的蓝眼睛,就想起了当他还是个瘦弱的十八岁服役青年时,指挥他的军长的眼睛。
这些时候,那俗丽的小国王子一直在矮椅上静坐不动,眼睛俯向膝盖。换了任何雅典小伙子都会四顾,也许不得体(礼节的崩坏各地皆然,可叹),但至少机敏。斯巴达式的教养。斯巴达,过去是僭主政治、现在是寡头政治的象征。腓力之子若此,一点也不出奇。
克帖西芬演讲完毕,鞠了躬,腓力说了几句道谢话。他让每个演说者都觉得受到注意并被记住。传令官唱念了埃斯基涅斯的名字。
他一起立就显出个子之高(高大使他无法演好女性角色,这是他告别舞台的原因之一)。他会暴露自己吗?一个字眼、一种语调都不能错过。对国王也得盯着。
埃斯基涅斯进入开场白。狄摩西尼不得不又一次正视训练的分量。他自己颇依赖手势;事实上,是他将手势引入公开演讲,并把旧式雕像般的立姿称为贵族政治的陈迹;但是慷慨激昂之时,他往往动着肘部。埃斯基涅斯的右手放松地刚好露在斗篷外;他有一种男子汉的庄重,并不试图在三位大将军面前展现老练,却在隐约表示一个知道战争为何物的人的敬意。演说颇佳,依从了约定的计划。他不会露一点破绽的,无论背地里在做什么。狄摩西尼厌恶地放弃了,再次擤擤鼻子,开始在心中复述自己的演说。
“您年老的亲属可以证实我所言非虚。因为令尊阿敏塔斯与令叔亚历山德罗斯悉皆辞世之后,令兄佩尔狄卡斯与您犹为孩童……”
他的心绪在震惊与寻思之间的片刻停了一停。每个词都对,但说话人并不是他,却是埃斯基涅斯。
“……为假朋友所背叛;而保萨尼亚斯正从流亡返国,争夺王位……”
那声音继续着,从容不迫,娓娓动人,扣准了时间。他狂想到巧合的可能,又马上否定,因为字字句句都证实着丑行。“您自己尚在孩提之间。她将您放上他的膝头,说道……”
早年他为了克服结巴、放大单薄的嗓音并减轻其尖厉而苦练,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在出使途中的航船上、客馆里,他讲稿在手,一定以听得见的低语反复排练过这个段落。那个专门学舌的江湖贩子,他当然能背熟。
那故事讲到头了,自圆其说。看来人人都佩服,国王、将军们、别的使节们,除了那男孩——他安静地坐了几个钟点之后,终于浮躁起来,开始挠头。
最精彩的段落白白奉送,但也还不是狄摩西尼最大的损失。那段话是要把他的论题引向主旨的。如今,在最后关头,他却被迫要改造他的演说。
他一向不善于临场发挥,即使面对的是拥护他的听众。国王的眼睛已经再次向他这边转来,怀着期待。
慌乱间,他在心中重拾他的讲辞片断,尝试着连头接尾,架桥,变换。然而他先前对埃斯基涅斯的演说未感兴趣,根本不清楚它剩下多少,要过多久才轮到他自己。悬疑使他思绪涣散。他只忆起从前他揭露埃斯基涅斯粉饰过的暴发经历时,曾经提醒他和他有权有势的同党说,他来自破产的士绅阶层,少时给他父亲办的学校磨墨,并抄写公职名单;而且他在剧场里从未领衔演出。谁能料想他竟将他那个龌龊职业的花招,搬到高尚的政治舞台上?
而且永远无法指控他这桩罪行。承认真相,会令任何辩论家变成雅典的笑柄,终生难平。
埃斯基涅斯的声音放大了,结语在即。狄摩西尼感到额头上渗出冷汗。他抓住他的第一段不放;语势也许能带他溯流而下。珀尔修斯轻蔑地浮在空中。国王端坐抚髯。安提帕特罗斯正向帕曼尼恩低语着什么。那男孩用手指爬梳着头发。
在他最后一段话里,埃斯基涅斯轻巧地跳过了狄摩西尼所备结语的关键片段。他鞠躬,领受了感谢。传令官宣唱:“帕约尼亚人狄摩西尼之子,狄摩西尼。”
他起立、开腔,仿佛走向一个断崖;所有的风度感都消失殆尽,他只求还记得要说什么。几乎在最后一刻,他恢复了正常的急智,明白了该怎样弥合缺口。就在这个瞬间,一个动作吸引了他的目光:那男孩初次抬头。
那烫出来的鬈发在他修整之前已开始走样,此时变成一头乱鬃,从峰顶硬邦邦地披散开。他灰眼圆睁,脸上有极浅淡的微笑。
“问题以宏观视之……宏观……以……”
他的声音哽住了,嘴巴合上又张开,没有话,只喘着气。
人人都坐直了瞪视。埃斯基涅斯抬身,关切地拍拍他的背部。那男孩的眼睛平视着,完全理解,什么也没有错过,等待着发展。他脸上有一种清冷透彻的明亮。
“以宏观视之……我……我……”
又吃惊又困惑的腓力王只确信,他表现宽厚仁慈是无妨的。“亲爱的阁下,慢慢不迟。别慌张,你过一会儿会想起来的。”
男孩把头略偏向左边;狄摩西尼记起了这个姿势。那双灰眼睛再次睁开,测度着他的恐惧。
“试着一点点地回想,”腓力和颜悦色地说,“从最开头想起。不必像剧场里的演员一样,因为一时忘词而气馁。我向你保证,我们有耐心等待。”
这是哪门子的欲擒故纵?那男孩怎么会没有告诉他父亲。他想起那课堂式的希腊语:“你准得死。我告诉你。”
使节的座椅间响起一种窃语;他的演说含有重要事宜,尚待谈及。大纲是怎样的,哪怕他只能抓住大纲也好……恐慌令人迟钝,他只得听从国王的提议,结结巴巴地重复开场白。那男孩的嘴唇轻轻翕动,含笑而无声。狄摩西尼感到头脑空空,像个瘪葫芦。他说道:“我很抱歉。”然后坐下。
“那么,诸位阁下……”腓力说着,向传令官打了个手势。“各位请先去歇息提神,我过后就会答复你们。”
殿外,安提帕特罗斯和帕曼尼恩议论着这些使节倘若做了骑兵上战场,会是什么样子。腓力正要转身回书房取讲稿(内中有几处空白留待应变),忽然感到儿子在仰视他。他以头示意;男孩跟着他来到花园,在思省的静默中,两人在树木间小解。
“你可以出去的,”腓力道,“我忘了告诉你。”
“我先前没喝水。你跟我讲过一次。”
“我讲过?好吧。你觉得狄摩西尼如何?”
“你是对的,父亲。他不勇敢。”
腓力放下长袍,稍一环顾。这腔调令他寻味。“那人受了什么刺激?你知道?”
“在他之前演说的那人,是个演员,他偷了他的词句。”
“你又怎知?”
“我听见他在花园练词儿来着。他跟我说了话。”
“狄摩西尼?说什么?”
“他以为我是奴隶,问我是不是在刺探。我用希腊语说话之后,他说我准是某人的兔子。”他用了首先想到的兵营用语。“我没向他说明。我想等待机会。”
“什么?”
“他开始演说时我才坐直了正视,那时他认出我来了。”
男孩看见父亲现出徐缓的笑容,让他有缺齿的笑脸、他的健全眼睛甚至于那只盲眼睛都灵动起来,这给了他纯粹的喜悦。“但是你为什么起初不告诉我呢?”
“他会预计到的。这下子他就纳闷了。”
腓力睨了他一眼。“这人想勾引你?”
“向奴隶开口他是不会的。他只在心里估摸多少钱能买我。”
“好,他现在该知道了。”
父子俩彼此相视,在这一瞬间里全然和谐;他们血脉相通的祖先是从伊斯特河以外乘着战车、手执铜剑而来的首领,在过去一千年里带着族人下来,有的挥戈深进,占领了南方的土地,采用了他们的习俗;有的据守这些山地王国,保持着旧俗,将死者葬在有墓室的陵墓中,与先辈比邻,头骨上戴着猪牙头盔,手骨上拿着双刃斧,把血仇与报复件件不误地父子相传。
一个不能够,而且不值得以刀剑对付的人,其冒犯遭到了惩罚,手段也符合他的器量,恰到好处。它爽快利落,好比当年埃盖大厅中的复仇一样。
雅典长时间辩论和平条件。安提帕特罗斯和帕曼尼恩代表腓力到场,观看南方人这种奇俗,感到不可思议。在马其顿,唯一要付之投票的是处死某人;其他公共事务均由国王裁决。
在条件(经埃斯基涅斯极力敦促后)终被接受,使节们返回签约之间,腓力王拔下凯索布勒普提斯的色雷斯要塞,招降了他,将其子带回佩拉做人质,以确保他的忠诚。
与此同时,在俯临温泉关的诸山堡,流亡中的劫掠神殿者——佛基思人法莱科斯逐渐耗尽了黄金和食物,失去希望。腓力正在跟他秘密和谈。马其顿占据温泉关的消息将如一场地震般撼动雅典;他们会觉得这比佛基思人的罪愆难以容忍多了(实际上他们与佛基思人结了盟)。一定要掩盖消息,直到以神起誓的条约保证了和平之后。
腓力极力笼络二度前来的使团。埃斯基涅斯最有价值,他不是被收买的,而确是心悦诚服。他乐意地接受了国王说他无意损害雅典的保证,视为真诚之辞;至于他说会温和地处置佛基思人,那也不该是谎言。雅典需要佛基思;不仅是为了把守温泉关,而且是为了制衡其宿敌——忒拜。
使节们得到娱乐和引人注目的礼物,每个人都接受了,狄摩西尼除外。这回他首先演说,但同僚们一致认为他缺乏惯有的盛气。事实上从雅典来时,他们一路在争吵、密谋。狄摩西尼对菲洛克拉底的怀疑已成确信;他急于叫别人也相信,但他也说埃斯基涅斯有罪;后一个指控之可疑,令前一个的可信性也大打折扣。他思索着这些挫折,出席了晚宴,席上年幼的亚历山大和另一个男孩随着里拉琴的伴奏,向宾客们唱了送别曲。隔着乐器,两只灰眼睛冷淡地驻留在狄摩西尼脸上;他迅速回头,看见了埃斯基涅斯的微笑。
誓约既立,使节上路返乡。腓力护送他们南下至色萨利为止,没显露他其实是顺道而行。他们一远去,他便引兵到达温泉关,从法莱科斯手里接过那些山堡,以安全保证作为抵偿。那些流亡者感激地走了,随着希腊无止尽的局部战争而游离,出赁武勇,死在阿波罗将他们逐一射倒之地。
雅典闻讯大惊,等着腓力像薛西斯一样挥师横扫。城墙驻了防,阿提卡的难民纷纷涌入。但是腓力只遣来使者说,他希望重整久成丑闻的德尔菲事务,并请雅典人派出一支盟军。
狄摩西尼作了一席激昂的演说,抨击暴君翻云覆雨的本性。他说,腓力想要他们把青春少年送去做人质。没有盟军出动。腓力全然不解;遭此冒犯,他内心大受伤害。他在无人指望宽宏之时表现了仁慈,却连感谢都得不到。
撇开雅典,他继续推进佛基思战争。他有神圣同盟的祝福,内中的各城邦曾经与佛基思人一样是那神殿的守护者。
色雷斯之患既消,他可用全部兵力来进攻。佛基思城堡一个个或投降,或陷落;速战速决后,神圣同盟便集会商讨如何发落佛基思人。他们神谴的劫掠招人痛恨,自断前程。集会城邦大多想让他们受刑而死,或被推下法德里亚德斯山的高峰,或至少发卖为奴。腓力早已厌恶这场战争里的种种野蛮,他预见将来还会为了那些空置的土地争战不休。他力主宽待。最终的决议是,徙置佛基思人在乡土定居,但必须是他们无法设防的小村庄。他们被禁止再建城墙,并要逐年付费以修复阿波罗神殿。狄摩西尼作了一番激昂的演说,谴责这些暴行。
神圣同盟通过了一篇致腓力的感谢词,表彰他令希腊最神圣的殿堂恢复圣洁的功劳,并将佛基思丧失的两个议席让给马其顿。他回到佩拉,同盟派出的两位使者又接踵而至,邀请他主持下一届皮提亚竞技会。
见罢来使,他独立于书房窗前,回味他的快乐。这不仅是个伟大的开始,也是个渴求已久的结束。如今他被接纳为希腊人了。
他成年以来一直爱慕希腊。她的仇恨像鞭笞一样使他灼痛。她忘形堕落了,与自己的往昔不相称,但她只缺领袖。他灵魂中感到这是他的天命。
他是在苦闷里萌生这种爱的。当时他被陌生人从马其顿的山野和森林带到地势低平而气氛阴郁的忒拜,一个活生生的战败的象征。幽囚作客,尽管主人客气,许多忒拜人却并不如此;他与亲友离散,身边没有了有意的姑娘,也远离了最早授他以情欲之事的已婚妇人。在忒拜,自由妇女他接触不到,他的行踪受人监视;若是光顾妓院,他的钱只买得起令他恶心的娼女。
在练身馆他找到了仅有的慰藉。此处没有人可以看低他;他证明了自己是个有技能、有耐力的运动者。练身馆接纳了他,并让他知道,这里的爱不对他闭门。一开始,那只是因为寂寞和需要,后来给了他快慰;这种爱在这城邦素有传统和盛名,渐渐地,它在他身上也生了根,变得与别的情爱同样自然。
新的朋伴,使他有缘谒见哲学家和修辞教师;很快,他也得到机会跟从大师学习军事。他渴望还乡,终于能回家时也欣喜不已。但彼时他已领略希腊之秘,成了她永久的入教者。
雅典是她的圣坛,几乎就是她本身。他不过想令雅典重获光荣;她现在的领袖以他看来,跟在德尔菲的佛基思人一样是窃据圣殿的鼠辈。他内心深处也知道,对于雅典人,自由与光荣是共生的;然而他就像恋爱中的男子,相信爱人最强的性格特点一旦结婚就能轻易改变。
他那些常是迂回而投机的策略,全都意在打开她的门。倘若技穷,他最后宁可破门而入也不愿失去她;但他渴望的是她来启门。如今他手中握着德尔菲送来的典雅纸卷;即使它开启不了她的内室,至少也是大门之匙。
到最后,她一定会接受他的。当他把她在伊奥尼亚的众多姊妹城邦从世代受奴役的处境救出时,她会衷心对他感激。这想法在他心中壮大。不久前,像预兆显现一般,他接到伊索卡拉底的一封长信,这位年迈的哲学家于柏拉图尚在学龄时便是苏格拉底的友人,他出生之际,雅典尚未对斯巴达宣战,肇始希腊大地那漫长而致命的流血。如今他年过九十,依然心怀天下风云,力劝腓力联合希腊人民,统领众城邦。他在窗前遐想,看见希腊重焕青春,不因为那个称他暴君的锐声演说家,而因为一个赫拉克勒斯家族的后裔,他比那些忙于内讧而积弱的斯巴达国王们更有资格叙述家世。他看见自己的雕像树立于雅典卫城;波斯的大帝沦落到一切外夷应得的位置——提供奴隶、进献贡品;腓力的雅典又成了全希腊的学校。
稚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儿子正在下面的台基掷跖骨,玩伴是阿格里阿奈人的国王特芮斯送来做人质的年幼儿子。
腓力生气地俯视着。这孩子干吗跟那个小野人厮混?他甚至把他带到了体育馆里,是伙友团的一位爵爷说的。他儿子也在馆中,对此看不惯。
那小孩的待遇是人道的,吃得饱穿得好,从来不用劳作,或是去做有辱他地位的事。当然没有一家贵族打算接他去寄居,像对待来自色雷斯海岸的希腊城市的文明男孩子那样。宫里只得给他拨了住处,且因阿格里阿奈人好战成性,其顺服未必长久,于是派了个卫兵看守他,防止他逃走。佩拉有那么多出身高贵的男孩,亚历山大为何不从中挑选而偏偏青睐此人,实在费解。不消说他这是一时兴起,很快会淡忘的;没必要干预。
两个王子蹲在石板上游戏,说着杂拌的马其顿语和色雷斯语,辅以手势。色雷斯语较多,因为亚历山大学得较快。卫兵无聊地坐在大理石狮子的屁股上。
兰巴若斯是个红种色雷斯人,属于一支北方征服者民族,一千年前南下,铲平了居住在深肤色佩拉斯吉人当中的山地酋长国。他比亚历山大略长一岁,但因为骨架大而看上去年长更多。他有一头浓密的红褐色头发,上臂文着一匹古拙的小头马,是王室血液的标志——与任何色雷斯贵族一样,他自称直系祖先是半神骑手瑞索斯。他腿上文了一头雄鹿,是他部族的徽记。当他成年后,身体的生长不再会破坏图案时,精细的涡纹和与他地位般配的象征物就会遍布他的全身。脖子前坠着一个狮鹫护身符,是黄色西徐亚合金,穿在一条绕颈的油腻皮绳上。
他拿着皮革骰子袋,对着它喃喃祷念。那卫兵宁可去自己有朋友的地方,不耐烦地咳了咳。兰巴若斯猛然扭头一看。
“别管他,”亚历山大说,“他只是个卫兵,无权告诉你要做什么。”一个王室人质在佩拉的待遇不及忒拜,他觉得是家族之耻,这事他早已念念不忘了。后来有一天他遇见兰巴若斯把头抵在树上伤心痛哭,监视他的卫兵在一旁冷淡地看着。听到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兰巴若斯像困兽般转身,却只见一只伸过来的友好的手。假使他的眼泪遭受嘲笑,他一定会打架的,即使因此被杀也罢。这心绪在两人之间默然相通。
他的红头发中曾有红虱,赫拉妮科虽然只是让她的女仆去验看,也还是嘟囔抱怨。当亚历山大命人给他送糖果,他们就派了个色雷斯奴隶去。“他只是站岗而已。你是我的宾客。该你投了。”
兰巴若斯重复了他向色雷斯天空之神的祈祷,呼求双五,掷得二和三。
“你为了这等小事祈求他,我猜想他会不悦的。神明喜欢人为了大事而祈愿。”
兰巴若斯现在已越来越少祷告要回家了,他说:“是你的神为你赢的。”
“没有,我只是对手运鼓足信心而已。我把祷告留着。”
“留着做什么?”
“兰巴若斯,听好我的话。等我们成年的时候,为王的时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就是我们父亲死了的时候。”
“等我出征时,你会做我的盟友吗?”
“会。盟友是什么?”
“你带你的人马来跟我的敌人战斗,而我也迎战你的敌人。”
从楼窗里,腓力王看见那色雷斯人抓住他儿子的双手,然后跪下来,隆重地让彼此合掌。他抬起脸,流利地滔滔讲话;亚历山大面向他跪着,合上的手保持不动,耐心等待,全身的姿态都专心致志。少顷兰巴若斯一跃而起,像弃犬一样长嗥,以男童的高音模仿着色雷斯人的喊杀声。腓力茫然不解其意,只感到不快;他庆幸地看到那卫兵不再闲坐,走了过去。
兰巴若斯再次认识到他的真实处境。他的战歌停了;低下头,郁郁不乐。
“你想干吗?没有出岔子,他在教我他们的风俗。”预备把争吵的孩子们分开的卫兵一惊,开始道歉。“回去。我要你来的时候自会叫你。这誓言很好,兰巴若斯。把结尾再说一遍吧。”
“我会始终守诺,”兰巴若斯缓慢而庄重地说,“除非天空塌陷将我碾碎,或大地裂开将我吞噬,或海水高涨将我淹没。我父亲跟众酋长宣誓时会亲吻他们。”
腓力不相信地看着他儿子双手抱住那年幼蛮人的红色头颅,将那仪式性的一吻印在他额前。这太过分了,也违背了希腊人的风俗。腓力想起他还没有将皮提亚竞技会的消息告诉那男孩,他打算带他去。那会让他考虑有益之事。
风刮起一阵尘土,旗帜飘飘。亚历山大在风尘中执着一根削尖的树枝涂写。“把你们的阵型画来给我看看吧。”
从上层的图书馆窗户里,菲尼克斯含笑看着那金发和红发的两颗头一同低俯于某种庄严的游戏。他照管下的这孩子暂时恢复了儿童之态,弓弦松开,每每令他释然。有卫兵在,他的义务就减轻了。他重拾那开卷的书本。
“我们会缴获一千个首级,”兰巴若斯在说,“劈——劈——劈!”
“嗯,不过投石手站在哪儿?”
那卫兵得了一个口信,再次上前。“亚历山大,把这小子交给我吧。你父王召你过去。”
亚历山大抬起灰眼睛,向他注视片刻。这人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脚。
“好的。他想做什么都不要拦着他。你是个兵士,不是教仆。而且不许叫他‘这小子’。如果我能尊重他的地位,你也能够。”
在兰巴若斯的目送下,他从大理石狮子之间登阶,去听取德尔菲传来的重大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