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最后的统一 叁

公主没有看错沙哈鲁,他的确是个热爱和平的君主。他对西波斯的敌人固然严厉,与此同时,他却很注重修复与明朝的关系。

回历八二三年(约1420年,永乐十八年),阿依莱第二次作为使臣出使明朝。

自帖木儿朝开始,帝国向明朝进贡的第一大项是战马,第二大项是宝石,第三大项是珍禽异兽如狮子、受过专门训练的猎豹、哈喇虎喇(即彪,中亚所产一种野猫)、鹦鹉、驼鸟、猞猁狲、金毛猱狗以及这些动物的皮制品如狮子皮、金钱豹皮等。其中,最受中国皇帝欢迎的还是形象威仪的狮子。

明与帖木儿朝的贡赐贸易中,主要是彩缎、纻丝、绢布、银钞和瓷器,帖木儿的儿子沙哈鲁和孙子兀鲁伯尤其钟爱明朝的青花瓷,此外,这父子二人还对明朝文化如痴如醉。与父王分治南北帝国的兀鲁伯曾在撒马尔罕建造了一座雕刻的清真寺,寺中顶篷和墙壁皆覆以黑石,并用由木块组成的明朝画装饰起来。另外,他在科希克山麓开辟了一个花园,这个花园中有一个亭子,称为瓷亭。之所以称为瓷亭,是因为亭子前面矮墙下部皆用兀鲁伯派人从明朝采办回来的瓷砖铺砌而成。

兀鲁伯的书房,摆着一只浅绿色的瓷花瓶,这是明代龙泉窑青瓷中的杰作。兀鲁伯曾将它赐给公主,公主逝后,兀鲁伯将它摆在书房,为的是每天看到花瓶,如同看到公主一般。

对瓷器颇有研究的公主跟我说过,瓷器具有除玉石以外其他任何物质都不具备的特点:一是把任何液体倒入瓷器中,浑浊的部分沉到底部,上面得以澄清;二是它不会用旧;三是它不留下划痕,除非用金刚石划过,因此瓷器还可用来检验金刚石;四是用瓷器吃饭喝水可增进食欲;五是不论瓷器多厚,在灯光或阳光下都可以从里面看到外部的彩绘或瓷器的暗花。最后一点,则是瓷器易碎,不易运输。有此六大特性,瓷器遂成为中亚、西亚与欧洲贵族及富商竞相炫耀自己财力的新宠。

当年,也就是回历八一六年(约永乐十一年),明吏部验封司员外郎陈诚第一次出使帖木儿帝国。对于出使的感受,他曾做《西行诗》以志纪念,其中一首《至撒马儿罕国主兀鲁伯果园》脍炙人口:

加趺坐地受朝参,贵贱相适道撒蓝。不解低头施揖让,唯知屈膝拜三三。饭炊云子色相兼,不用匙翻手自拈。汉使岂徒营品腹,肯教点染玉纤纤。

诗中说帖木儿朝不分贵贱,见面互称“撒蓝”,施礼不会低头作揖。而最让汉使不习惯的,还是吃手抓饭,为了保持庄重,他们也只好饿肚子了。

帖木儿朝对于明使臣的重视程度以及接待规格也不亚于明朝方面,在帖木儿朝用来接见外国使臣的宫殿里,御座的右方座位,曾是明使的专座,其他各国使臣一般都排列在明使的下首。对此,陈诚再赋诗一首,记述了沙哈鲁及兀鲁伯父子对他的隆重接待和从他身上体现出来的大国心态:

乔林秀木隐楼台,帐殿毡庐次第开。官骑从容花外人,圣恩旷荡日边来。星凰至处人争睹,夷貊随宜客自裁。才读大明天子诏,一声欢笑动春雷。主翁留客重开筵,官妓停歌列管弦。酒进一行陈彩币,人暄四座撒金钱。君臣拜舞因胡俗,道路开通自汉年。从此万方归德化,无劳征伐定三边。

帖木儿帝与明朝的交往在沙哈鲁、兀鲁伯时代达到顶峰,后来,随着帝国的四分五裂,这种交往也就名存实亡了。

帖木儿王是个以严厉著称的人。他力求完美地整顿和修饰组成他实力基础的中亚各地。他将一批批被俘的工匠、科学家和艺术人才,从美索不达米亚、小亚细亚、叙利亚、波斯和印度驱赶到河中地区。尤其是首都撒马尔罕,集中了许多优秀的手工业者、杰出的文人学者以及科学艺术人才,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将撒马尔罕建成了当时世界上最繁华、最美丽的城市之一。举个例子来说,帖木儿大清真寺和帖木儿陵都是这一时期建筑学领域的经典之作。

同时,他怀着对出生之地的热爱,在碣石城修建了许多花园、清真寺,当然也包括阿克萨莱宫,西班牙使臣克拉维约出使帖木儿帝国时,曾在碣石城做短暂逗留,他认为,阿克萨莱宫无论从规模还从壁画艺术上来讲,都堪称世界上最优美的建筑物。

我所了解的帖木儿王不仅通晓突厥语和波斯语,还能熟练使用察合台文(即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的突厥文,得名于十三四世纪的察合台汗国),但是他对文化这种东西显然不像他的后人那样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然后将帝国分封给他的子孙。他坚信即使不必讨好史学家或者文学家为他书写传记,他的名字也一定能够镌刻在伟大的成吉思汗后面。

沙哈鲁和兀鲁伯始终没能据有如他们的父亲和祖父在世时一样广大的领土,他们的帝国缺了一角,帖木儿王病逝不久,西波斯便从帖木儿帝国分离出去。但沙哈鲁和兀鲁伯在对文化的重视和保护上远胜于帖木儿王,这一对父子齐心协力,将哈烈和撒马尔罕建成南北两个巨大的文化中心。

哈烈是文学家、诗人、学者的聚集地,非但神学、医学、法学、伦理学的研究受到鼓励和保护,文学与艺术在这里都得到空前发展。兀鲁伯比他的父亲沙哈鲁更进一步,他在撒马尔罕建造经学院,在经学院对面建造哈纳科、穆卡塔清真寺和奇希尔苏丹与库鲁努什霍纳宫。所有这些都是当时建筑艺术的典范。库鲁努什霍纳宫的花园里有一座奇尼霍纳殿,殿壁上装饰着优秀画家的绘画,并以瓷砖进行镶嵌。

回历八三二年(约1428年),兀鲁伯在十数位天文学家的协助下,建成了一座大天文台,在这座天文台中,首次查明了星系的位置。九年后,兀鲁伯以这项一直开展的工作为基础,编制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同时也最具科学发现和科学意义的天文表。在这个复杂的天文表中,不仅标明了数以千计的肉眼看不见的星宿位置,甚至还标明了几乎所有穆斯林的东方城市。

我为沙哈鲁父子感到骄傲。在沙哈鲁回到哈烈的第二个月,我收到他的一封来信,信中,他以请求的口吻邀请我到哈烈做客。这虽然比我们之前的约定提早了一个月,我还是欣然接受了邀请。

沙哈鲁知道,我喜欢旅游——当然,是在公主活着的时候。

我用闭目养神打发旅途的辛苦和寂寞。一路上,我总想起第一次旅游的经历,尽管那个时候的我还是个孩子。终于看到哈烈的城门真让人高兴,更让人高兴的是,沙哈鲁早早派出侍卫在城门迎候我,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很高的礼遇。之后,沙哈鲁在宫中为我举行了一个温馨的家宴。不仅如此,第二天,他还放下手上一切事务,亲自陪我参观了哈烈最著名的伊迪亚丁堡。

伊迪亚丁堡的气势极其宏伟,据说这座著名的城堡多年前曾遭到帖木儿王的破坏,沙哈鲁坐镇哈烈时决意修复它。他不仅亲自参与了城堡设计,还经常到工地视察,而当时参与修复工作的工匠和民伕多达七千余人。

中午,沙哈鲁神秘地对我说他要带我去个好地方,于是,他拉着我的手攀上了城堡的楼塔。没想到,这里竟然栖息着一群体态优美、毛色漂亮、并且对我们毫无惧意的野鸽,与我们相比,它们更像是城堡的主人。我和沙哈鲁带了许多馕和水,我们欣赏着目力所及的景致,就着习习凉风,吃了一顿美妙无比的午餐。野鸽在我们身边咕咕叫着,不时飞落在我们的肩头,为了表示对贸然打扰它们的歉意,我们将食物和水慷慨地分给了这些可爱的主人。

从伊迪亚丁堡返回,已是下午时分,沙哈鲁吩咐侍卫远远跟着,然后和我溜到街上,像普通人一样吃了一顿滋味独特的烤肉大餐。

愉快的一天就这样一晃而过。从第三天开始,身为帝国君王的沙哈鲁就鲜有时间像前两天那样一门心思陪伴我了,他的事务繁杂,我甚至只能在晚上见他一面,让他听我唠叨几句旅游的感受。

我在哈烈的行动不受限制。虽然沙哈鲁不能陪伴我,可他给我安排了最好的向导。在哈烈逗留的最后几天里,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费在城中那座壮丽的图书馆里。图书馆为酷爱文化的沙哈鲁所建,馆中收集了世界各地众多的书籍和艺术品,包括我为帖木儿王制作的水晶象棋。沙哈鲁父子去世,帝国衰落之后,这副蒙古象棋据说落在了月即别帝国昔班尼汗的手里。

我留恋哈烈,留恋沙哈鲁,可我最终还要回到塞西娅洞。我已经离开欧乙拉公主太久,我想念她甚于世间的一切。

沙哈鲁亲自为我送行。他的临别礼物是一本厚厚的诗集,我只翻看了一页,泪水便潸然而下。原来,这就是那本诗集啊,诗集里收录了沙哈鲁从少年时代起到如今写给欧乙拉公主的所有情诗。

我们约定,最多三年,我还会来看望他。

从哈烈即将回到撒马尔罕途中,我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索度派人通知我,阿依莱出使归来,不幸染上一种古怪的病症,生命垂危。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撒马尔罕。一路上我都头昏脑涨,我只想着一件事,一向身体很好的阿依莱怎么说病就病,乃至一病不起?

欧琳堡冷清了许多。公主去世后,只有十几个负责卫生的杂役、两个厨子、索度夫妇和他们的儿子阿依莱,还有我,被特许住在这里。欧琳堡是沙哈鲁、兀鲁伯、阿依莱和我的家,然而,此刻的我,回到欧琳堡再没有回家的感觉,公主带走了一切,我的内心只留下挥之不去的凄伤。

索度和他的妻子都苍老了许多,显然,阿依莱突然病重使他们身心俱疲。我顾不上跟他们叙旧,直接和索度来到阿依莱的房间。

阿依莱还住在他小时候住的房间里,房间的陈设不多一点,不少一点。阿依莱和我一样,是一个拒绝改变的人。

索度悄然退去了,我走到阿依莱的床边。我看到虚弱的阿依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睛也许不像以前那样明亮了,但里面依然闪烁着温暖的光芒。我突然有一种喉咙发紧的感觉,公主、沙哈鲁、阿亚、沙奈、阿依莱,他们原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除了沙哈鲁去了离撒马尔罕有几千里之遥的哈烈,其他的人为什么像约好一样,都要先后弃我而去?

阿依莱向我微笑,我也努力向他微笑,在他的身旁坐下来。

阿依莱说的第一句话是,塞西娅,我等不到四十岁了。

我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也许,真的是我害了阿依莱,我拒绝婚姻,阿依莱无奈地尊重了我的选择。当父母多次流露出希望他与别的女子成婚的愿望时,他笑着对父母说:等我四十岁,如果我四十岁时塞西娅还不肯嫁给我,我就死了这条心,娶一个不像她那么古怪的女人成亲,生儿育女。

可是,长生天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我即使不后悔自己的执拗,想到他的父母在他去后孤苦无依,我就无法不为自己的决定自责。

阿依莱为我拭去泪水,他问我:“如果我活下来,在我四十岁的时候,你会同意嫁给我吗?”

我望着他,我可以撒谎,但是,阿依莱喜欢的是我的直率,所以,我只能痛苦地摇了摇头。

“那么,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阿依莱依然微笑着问,他并不生我的气。

他从来不生我的气!我是个任性的女人,阿依莱从小就懂得纵容我的任性。

是啊,为什么不能嫁给阿依莱,为什么呢?

是因为我不想改变,还是因为某种东西横亘在我与阿依莱之间?或者都不是,只是因为我对婚姻怀有畏惧?

我坚信,我一直都在深爱着阿依莱,我不能给他的,只有婚姻。

我回握了一下阿依莱的手:“我爱你,很爱。你是我此生唯一想嫁的男人。”我认真地对阿依莱说。

阿依莱的脸上再次闪过一抹知足的笑容。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

我摇头。

“第一次见到你,我看到你眉间的金星。我以为那是画上的,没想到是生来就有的。还有,你长得比我所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丑。”

我含泪而笑。

真的是那时候吗?如果是,那么,我又是什么时候觉察到我与阿依莱之间的姐弟情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是在他第一次出使中国归来吗?

记得阿依莱第一次作为通译随使团出使中国时,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那一年是中国的洪武二十八年(约1395年),阿依莱年方十二岁。当时,明与帖木儿朝往来使用的语言有波斯语、汉语、蒙古语和突厥语,阿依莱因为小小年纪便精通上述语言被帖木儿王视为天才,加上他头脑灵敏,能言善辩,因此,帖木儿王会选中他充当使团通译和副使之一就不足为奇了。

当时,我生平第一次与沙哈鲁有了肌肤之亲。那一次似乎很亲近其实很疏远的经历使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变成了注重仪表、仪态迷人的少女,但我从来没有将沙哈鲁视为我生命中的男人。我说过,我与沙哈鲁彼此相爱,但我们之间的爱不是男女之爱,而是除男女之爱以外的其他各种爱的总和。我的眼睛关注着沙哈鲁,为他的烦恼而烦恼,为他的无奈而无奈,但那绝对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爱情。如果非要把爱的定义狭隘化,我知道沙哈鲁从来没有爱过我。

而我,也从来没有爱过沙哈鲁。

事实就是如此。

随后的日子,阿依莱随使团到了明朝。他回来那一天好像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节日,我们所有的人,公主、我、索度夫妇,还有尚未返回哈烈的沙哈鲁和他刚刚怀有身孕的妻子,我们都围在阿依莱身边,听他讲出使途中的故事。

所有的一切,清晰如昨。

阿依莱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

他的手心滚烫,脸也滚烫。欧乙拉公主病故之后,阿亚和沙奈也先后辞世。兀鲁伯虽然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我小妹妹的丈夫,但他毕竟是帖木儿帝国名符其实的储君,是辅佐沙哈鲁治理国家的君主,我不可能真的把他当做我的亲人。因此,除了沙哈鲁和阿依莱,我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亲人。如今,阿依莱又要离我而去,我不明白,长生天为什么独独把我留下来,甚至在未来的日子里还给了我很高的寿数,却一个个夺去我所热爱的人?

是因为长生天要我活着见证什么吗?所以才赐予了我一颗金星,赐予了我超凡的想象力和一双灵巧的手?

可能是吧,因为后来,我果然见证了一个帝国的全部兴亡。

我和阿依莱的交谈一向波澜不兴,我喜欢听他用他那种特有的平静的语调跟我说话。小的时候,每当我和他发生一些小孩子之间常会有的争吵,我赌气不跟他说一句话,他有个特殊的办法哄我开心。那就是,他总会选在我准备午睡的时候跑进我的房间,在我的身边坐下来,不紧不慢地给我讲有趣的故事。我的心里原本不想理他,可他的声音让我心绪宁静,因此,往往他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就已经沉沉睡去。而当我醒来时,我便与他和好如初。

让我心如刀绞的是,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将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阿依莱那样对我说话。

如今,轮到我用不紧不慢的语调给阿依莱讲述我在哈烈的所见所闻。我天生善于描摹细微的事务,阿依莱即使在病中,依然听得津津有味。我的语调让他欣慰,终于,他在我的注视下沉沉入睡。

几天后,阿依莱安然辞世。我很清楚,在生命的最后几天里,阿依莱的内心是满足的、快乐的,不仅因为我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而且因为他可以感受到我对他全部的爱恋与不舍。

我送走了我在生命中最爱的男人,我像答应欧乙拉公主一样答应他,用我的眼睛,替他多看看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