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穷尽处

西郊行宫,一队黑甲骑士飞驰而入,一直到了正殿台阶前才停下来。队伍分开,一人越众而出,取下黑色头盔,长发如瀑落下,正是芈月。

魏冉从殿内迎出:“阿姊!”

芈月惊诧地看着他:“小冉,你如何在此?”

庸芮从魏冉身后走出道:“是我通知魏将军在这里等你的。”他向芈月拱手:“芈夫人,阿姊已经在殿内久候了。”

芈月将头盔交给魏冉,往里走去:“你们在外等着,我去见庸夫人。”

正殿之中,庸夫人着青翟衣,副笄六珈,端坐正中。

芈月吃了一惊,这身衣饰,显然应是秦惠文王昔年继位为君,她身为君夫人时之礼服,此时穿上,意义不言而喻。她镇定心神,走上前去拜见道:“见过庸夫人。”

庸夫人点了点头:“季芈,你能够有勇气来,我很欣慰,先王总算没有看错人。”

芈月不语。对于这份迟来的遗诏,她盼望欣喜,更怨恨抵触,她对先王的情感太过复杂,反而不如庸夫人纯粹忠实。当下只说了一句:“先王?”表示疑问。

庸夫人点头:“先王的确留下了遗诏,传位于公子稷。”

虽然这个消息芈月已经从别处听到过,可是真正确认的时候,她仍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芈月掩住脸,抑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百感交集,是愤懑亦是委屈,又或者是一个长久以来的悬疑得到了解答,可是却没有庸夫人想象中的感动和快乐。

芈月勉强平定了一下心神,向庸夫人发问:“我知道,此时问这样的话,已经毫无意义。可是我真的很想问问,夫人可知道,在先王的眼中,我和子稷,到底算什么?”

就算她已经压抑住怨恨,但庸夫人仍然可以听出她话语中的不甘来,长叹一声道:“你不要怪先王,他也是不得已……公子荡居嫡居长,多年来是他认定的储君,亦是众人眼中认定的储君。公子稷的年纪太小,你的能力被他认可的时候太迟了。他是考虑过你们,并且筹谋过,但他的病来得太快,他没有时间去安排更换太子,他不能冒着让江山动荡的危险。到最终的时候,他先是君王,然后才是众多后妃的夫君,和二十多位公子的父亲。这封遗诏,其实只是他最后的不甘心,留下来也只不过作万一的考虑,但是这种万一的情形,甚至是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发生的。他把这遗诏留给我却希望什么事也没发生,到我闭眼的那一天,把这封遗诏给烧了。”

芈月苦笑:“一个临死之人的突发奇想,却制造了无数的麻烦。他以为留这道遗诏,只是一种临终的不甘心,甚至是无用的。可是遗诏的存在已经被泄露了,若无这道遗诏,惠文后也不会如此逼迫于我,甚至我与子稷可能与其他公子一样,得到一小块封地……”

庸夫人也长叹:“本来这道遗诏,很可能永远不会面世。可是天意弄人,晋文公重耳流亡了十九年,人生将至绝望,才等到晋国的王位空缺而得以复国。我大秦献公,更是流亡了二十九年,才重返王位。谁能想到,年富力强的新王荡,会亲自去做这等市井搏力之事,自己把自己玩死。只区区五年时间,秦国的王位,就空出来等你们回来了。莫非这真是天意吗?”

芈月肃然道:“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天意,天地若有灵,不应该夺我父母,令我流离失所,多年来命悬一线。我只相信,若不能夺我之命,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天地,我也要与它争上一争。”

庸夫人点头道:“好!不愧是先王看中的人。”

说着,庸夫人站起来,缓缓脱下两层的外衣,走到芈月面前道:“你把衣服脱了,把我这件衣服穿上。”

芈月惊诧地看着庸夫人手上的衣服,似有所悟道:“这件衣服……”

庸夫人眼睛扫过屋内显得纷乱的竹简衣箱,点头道:“先王宾天以来,孟芈派人搜过我这里多次,甚至亲自来了两三次,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被她细细搜查过了。只是我就坐在她面前,她却拿我无可奈何。”

芈月问:“遗诏在衣服中?”

庸夫人却将手中的衣服分离,将最外面的一套扔在地下,将中间一层白衣递给芈月道:“准确地说,在这件中衣上。所以她每次来,看我穿的衣服都不一样,虽然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拆开检查过了,却最终还是没敢真的直接脱我的衣服……”

芈月站起来,脱去盔甲,穿上庸夫人的中衣和外袍。庸夫人帮芈月穿上衣服,在绣着纹饰的衣领处捏了捏,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芈月。

芈月会意的眼光看过,若无其事地穿上衣服,又帮庸夫人穿上衣服。

庸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阿姊,孟芈的人马追上来了。”

芈月一急:“来得好快……”芈姝来得这么急,莫不是唐夫人已经……她心头一紧,不敢再想下去了,忙道:“庸夫人,我们一起走吧。”

庸夫人却道:“不,是你走,我不走。”

芈月惊诧地问:“为什么?”

庸夫人淡淡地道:“我们必须要有一个人留下来,拖住她的注意力。”

芈月道:“那也犯不着夫人留下来,夫人,你可知唐姊姊她或许已经……”

庸夫人点点头,道:“我知道。欲成大业,怎能没有牺牲?你去吧,先王选定的人是你,我盼你早日接位,平定内乱,驱逐外敌,兴我大秦。”她拍了拍手,玄鸟卫们进来,向着庸夫人行礼。庸夫人指了指芈月道:“你们见过芈女君。”

芈月诧异地望向庸夫人:“夫人……”她为何称自己为女君?

庸夫人道:“先王遗诏,立你子为储,你自然算得是女君了。”说着,郑重向芈月施了一礼,道:“玄鸟卫乃是先王为太子时,我与先王一同训练的。先孝公驾崩后,先王曾被流放,亦有诸公子试图夺位,也是幸得玄鸟卫之助,方能坐稳王位。”

芈月道:“我曾听说缪乙毒死缪监,除了打听遗诏下落,就是为了夺取玄鸟卫。”

庸夫人轻叹一声道:“玄鸟卫本来就是先王流亡时的游戏之举,芈后已经正位,何须再掌控玄鸟卫?时移势易,连国策都要不断变化,更何况玄鸟卫本就是奇兵偏门,只能倚仗一时,历代君王都要根据自己的国策而调整。先王的玄鸟卫,自当随先王而散。只是先王遗愿未了,才暂时由我执掌。如今我把玄鸟令暂交给你,希望将来,你能够训练出只属于你自己的亲卫来。”

芈月行礼道:“谨受教。”

此时庸芮、魏冉等人亦进来,带着芈月从地道离开。

芈月等人离开以后,庸夫人整了整衣服,端坐下来。

但听得外头的声音越来越响,不久之后,便有内侍急报,说是惠文后已经率军前来,到了宫外。

却说芈姝闯入冀阙,魏颐已经在护卫拥护下逃走。她大肆搜寻冀阙,寻找芈月,却被唐夫人的伪装引向歧途,不但不曾找着人,还与魏琰在冀阙还潜伏着的人打了一场。她气急败坏,调来重兵将冀阙重重包围,层层推进,方在一间小院堵上了唐夫人。直至此时,她才知道芈月早已离去,一直牵制着她的是唐夫人。

唐夫人言毕自尽,芈姝大怒。此时甘茂也已经赶来,预料到芈月所去方向,可能就是庸夫人所居西郊行宫,当下就先派了快马急行军赶到西郊行宫,将行宫包围。

芈姝方坐了马车,赶往西郊行宫。

此时西郊行宫的大门已经被杜锦率人攻破,缪乙在前领队,芈姝带着大队护卫,杀气腾腾地闯入西郊行宫。

一路上杜锦低声禀报,方才西郊行宫各处都奔出一队黑衣人来,向着不同方向逃离,他已经派人跟了上去。芈姝却问:“那庸氏可还在?”

杜锦忙道:“庸夫人并未离去。”

芈姝冷笑:“这个老弃妇未走便好,我如今要一个个收拾过来,她也休想再逃脱。”

一路行来,直至正殿。

芈姝在众人簇拥下闯入正殿,见庸夫人端坐在上首,看着芈姝微笑道:“孟芈,别来无恙乎?”

芈姝看着庸夫人的打扮,忽然笑了,她迈过门槛,一步步向庸夫人走去。

缪乙殷勤地上前想先行探察,被芈姝一手推开。

芈姝走到庸夫人面前,坐下,看着庸夫人恶毒地微笑道:“我真是看错了你,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先王的一个弃妇,没有想到你居然还隐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庸夫人表情平静得近乎漠视,“我与先王,乃是结发夫妻,我与他之间并不在乎是否在一起,也并不在乎他身边那个后位到底是谁在坐着。我知道他这一生,有许多女人,但魏王后也罢,你也罢,都只不过是政治的交易品而已。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我一个。他临终前,交代我一些事情,我现在把这些事情交托了,便可以随他而去了。”

芈姝听了此言,如同被扇了一记耳光。她整个人顿时颤抖起来,尖叫道:“你胡说,胡说……先王喜欢的人,是我,是我才是他的王后,我才是将来百年之后,与他同墓而葬共享配祭的人;只有我和他的儿子,才能继承大秦的江山,传之后世……”

庸夫人轻蔑地笑了一笑:“事情真相如何,你心里最清楚,不是吗?”

芈姝忽然冷笑起来:“你想刺激我,扰乱我的心神,让我忘记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吗?可惜我是不会上当的。我问你,芈八子在哪儿,先王的遗诏在哪儿?”

庸夫人反问:“先王的遗诏在哪儿,对你有用吗?如果真有这道遗诏,你奉不奉诏?你若是不奉先王的诏令,你口口声声以先王遗孀自命,拿先王来当令箭,又是何等虚伪!你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与我论先王的情真和情假?”

芈姝素来骄纵自负,从来不曾将其他女人放在眼中,此时在庸夫人面前,虽然明知自己是大秦母后,对方不过是个弃妇,不知道为何,竟会产生自惭形秽,甚至是愿意俯首称臣的感觉来。这样的感觉,她之前,只有在秦惠文王面前才会产生。

她痛恨,她大怒,她不能容忍!她猛地站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叫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够阻止我吗?我不妨告诉你,我进来之前,整个西郊行宫都被我包围了,她就算插翅也飞不出去。来人,给我搜!”

之前,她虽然数次前来寻衅和寻找遗诏,但不知道为何,接近庸夫人的身边,她就会有畏怯之意,到了关键时刻总会因气馁而放弃。而此刻,她已经知道自己一败涂地了。

她真的很想把眼前的人狠狠推倒在地,踩上一脚,看她脸上的笑容是不是还这么嚣张。她很想让她跪下来向自己求饶,让她崩溃、绝望,让她在自己面前,不再露出这么居高临下的眼神。她才是惠文后,她才是先王正式的妻子,入祖庙,共陵寝,万世列名在一起。

庸夫人漠然闭目,不再理睬她。

缪乙带着随从,在整个西郊行宫进行搜索,各个房间的宫女都被赶出来,站到大殿外,环抱着手臂,瑟瑟发抖。可是搜遍全宫,既没有芈月,也没有遗诏,甚至连他们先头部队明明交手过的魏冉和庸芮都不见了。

缪乙气急败坏地将情况向芈姝禀报。芈姝大怒,冲到庸夫人面前,待要发作,又忽然止住了脚步,似想到了什么,轻轻地笑了起来。一伸手,向侍女道:“你们拿镜子来。”

侍女忙奉上镜子,芈姝拿起镜子,嘿嘿冷笑一声,将铜镜递到庸夫人的面前道:“老虔婆,你睁开眼睛,好好看这一面镜子。你知道自己有多老多难看吗?先王爱你?哈哈哈,先王爱你什么?是爱你的鸡皮鹤发,还是爱你的齿摇发落啊?就你这样的老弃妇,随便来个人哄哄,就真的上了当。你知道外面的天是什么,地是什么?就算有遗诏又怎么样呢?我的长子已经继位为王,我的次子也将继位为王,我的孙子也快要出生了。你真可怜,抱着一个男人的谎言,自欺欺人,孤苦伶仃这么多年,就算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无人祭祀。你拿什么跟我比?我正青春年少时,得到君王的宠爱,成为一国之母,天下皆知。我的儿子成为太子,成为君王。我配享宗庙,千秋万载享受子孙的祭祀……”

庸夫人睁开眼睛,凌厉地看了芈姝一眼,芈姝不禁往后一缩。

庸夫人却又闭上了眼睛,轻蔑地道:“你得不到”

芈姝道:“我得不到什么?”

庸夫人道:“你得不到子孙绕膝,也得不到宗庙配享。你没有教好你的儿子,让大秦陷入内战,你是秦国的罪人,你最终将什么也得不到”

芈姝终于忍不住发作起来:“好,敬酒不吃,你倒要吃罚酒。我也不必问遗诏在哪里,更不必问芈八子在哪儿,也不必问你有什么算计、什么筹谋。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啊恨啊,所有的盘算和不甘,都比不上权势,能够把你们一把抹平!”她拂袖站起,走到门口停住,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缪乙!”

缪乙连忙上前听命。芈姝的眼光瞟向庸夫人,傲慢地提高了声音道:“你听着,西郊行宫因宫人举火不慎而失火,片瓦无存。”

缪乙道:“是。”

庸夫人端坐不动。

缪乙便很快行动起来,行宫的宫女内侍们,被宫卫们驱赶进了一间间屋子里,又被锁上了门,惊慌失措的宫女们拍打着门,尖叫着,哭喊着。

那些芈姝手下的内侍虽然执行着命令,见此惨状,也不禁脸上露出恻然之色,掩着耳朵匆匆跑开。

芈姝走出大殿,站在台阶的顶端,左右四顾,见西郊行宫周围几处烟火已起,夹着宫女们远远飘来的尖叫声、哭骂声。

芈姝回头望去,缪乙手持火把,向着殿内掷去,一会儿殿内的帷幔已经烧着,远远可见庸夫人端坐在正中,闭目不动,大火很快将整个正殿吞没。

庸夫人的侍女们伏在她的身边,一动不动,俱是垂泪。

忽然间,为首的白露抬起头来,轻声歌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

众侍女也止了哭声,抬起头来,跟着白露轻轻和声:“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歌声传出正殿,渐渐传开,那些被关在房内哭叫咒骂的宫女也听到了这歌声,慢慢地停下哭叫,跟着和唱:

“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芈姝已经步下台阶,忽然听到歌声,她惊恐地回过头来,看到大火已经将庸夫人和她的侍女们吞没,可是庸夫人的脸上,仍然保持着一丝轻蔑的笑容。

歌声越来越响,歌者越来越多,声音汇成一道合流,在火光摇曳中,更显得飘忽不定:

“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芈姝尖叫一声,整个人软倒在缪乙身上,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现场,颤声道:“走,快走……”

缪乙扔掉最后一根火把,匆匆跑下,扶着芈姝上了马车,仓皇离开西郊行宫。

行宫秘道中,几名黑衣玄鸟卫在前面举着火把引路,庸芮紧随其后,中间是芈月,魏冉手执长剑随后护卫,最后面又是几名玄鸟卫执刀警戒跟随。

众人走着,不断有土粒掉在头顶上。

魏冉挥开掉在芈月头发上的土粒,一边问:“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出吗,这秘道有多长?”

玄鸟卫首领道:“这条秘道原是预防行宫被人包围,用来脱身的,只挖到行宫外并不保险,所以要挖更长。”

芈月点头道:“这秘道要走多久?”

玄鸟卫首领道:“要走一个时辰左右。”

芈月点点头,忽然皱了皱眉头,问道:“什么气味?”

魏冉也闻了闻道:“好像是着火了的烟味。”

玄鸟卫首领脸色一变,抬头看了看,似乎想到了,面露痛苦,却没有说出来,反而加快了脚步道:“芈夫人,我们快走。”

庸芮却忽然站住,扶着秘道的手也颤抖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咬牙道:“走,快走!”

芈月也已经想到,失声道:“庸姊姊”

她站住欲回头看去。庸芮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近乎粗暴地挟持着她快步向前走去。

不一会儿,秘道后面也开始传来一缕缕青烟,众人顿时一齐奔跑起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芈月扶着墙壁大口喘息,庸芮也喘息着。

魏冉走到芈月面前蹲下身子,道:“阿姊,我背你走。”

芈月摇摇头道:“地道太矮,你背着我走更不方便。”

一名断后的玄鸟卫忽然说道:“烟气没有了。”

这秘道虽长,但每隔一段路程便有通风口,若是西郊行宫着了火,烟气自然也会透过通风口进来,如今这烟气已经没有了,玄鸟卫首领便判断道:“我们已经离开西郊行宫有一段距离了。夫人,快点走,前面应该离秘道出口不远了。”

芈月回头望去,也不知道离开行宫多久了,从这烟气中,她也能够预料到庸夫人和西郊行宫的人遭遇了什么。她跪下来,恭敬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行了三礼,方站起来,一咬牙,继续往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秘道仍然朝前延伸,那玄鸟卫首领却道:“且慢。”他在壁上摸了一会儿,扒开土堆,一推开却是另一扇门,道:“夫人,请走这边。”

魏冉诧异:“前面不是还有路吗?”

那首领道:“前面的路是通到咸阳城中的,这条路,才是离开咸阳的。”遂引了芈月进入这条岔道,又留下两人,让他们将诸人行踪掩盖了,然后继续沿着这条路前行,一路上留下痕迹,引开追兵。

一行人又走了一段路,这路越行越窄。不久之后,那首领便推开顶上的木门,一跃而上,先观察了一番周围情况,方道:“夫人,外面没有人,可以出来了。”

于是前面几个玄鸟卫也跟着一跃而上,依次拉庸芮、芈月、魏冉上来,最后拉殿后的其他玄鸟卫出来。

芈月举目看去,这秘道出口却是一间农舍的杂物间,一块破草席胡乱铺在泥地上,此时已经掀开,露出洞口来,旁边却扔着几件旧锄破犁之类的农具,还有大堆乱柴。

最后一名卫士出来之后,便用木板合上洞口,盖上泥土,又掩上破草席,再将那些农具乱柴堆上,掩了众人痕迹。

芈月走到窗口,向外望去。农舍外面是一个小农庄,散落着三三两两的草棚泥屋。远处几个老农在晒太阳,有一些孩子跑来跑去。

更远的地方,黑烟升腾,火光熊熊。

一夜过去,天色已亮,那玄鸟卫派出几人,悄悄打探回来,说是王宫禁军在这边来回搜查,只怕要多加小心。

正说着,那派出去的几人俱都回来了,说村口来了禁军,众人便躲在柴堆后面观察。却见一队秦兵驰入农庄,惊得几名老农伏倒在地,小孩才哭了一声,就被老农紧紧地掩住了口。

秦兵在整个村子驰骋来回,将村子中的老老少少都从屋子里赶了出来,细细盘问,可有陌生人出入村庄,又到各屋子里去草草搜查了一番。

村人自然不知道所为何事,答得也是茫然一片。那秦将又细细地将村口出入痕迹看了,也无发现。咸阳城外这样的村庄甚多,自然也不多问,便走了。

玄鸟卫首领伏在窗口,紧张地看着外面秦兵远去,才站起身来道:“夫人,他们已经走了。”

魏冉道:“他们必然还在附近搜索,我们等到晚上再出去。”

芈月点了点头道:“子稷怎么样了?”

魏冉道:“已经依阿姊吩咐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芈月又道:“你的兵马何在?”

魏冉道:“孟芈和魏氏防我甚紧,我的营帐只能驻在大散关一带,这次只随身带了一些亲卫过来。唉,不晓得他们有几人能够脱身。”

芈月转头向玄鸟卫首领问道:“我们如何离开?”

玄鸟卫首领躬身道:“等天黑以后,我们会护送夫人和将军前往大散关。”

芈月转向庸芮道:“庸大夫,你呢?”

庸芮道:“等你们走后,我先回咸阳,再带人去西郊行宫,为我阿姊……收殓。”

芈月默默地向庸芮行了一礼。

夜晚,整个农庄寂静一片,只偶尔有几声狗叫。芈月等人悄悄潜出农庄,分头没入黑暗之中。

荒原上,芈月和魏冉等人骑马飞奔,数日之后,到了魏冉预定的接应地点。有一队校尉早已在此等候,其中一人见了魏冉便急忙道:“魏将军,不好了……”

魏冉勒住马,惊问:“怎么了?”

那人禀道:“惠文后派人,将我们前往大散关的必经之道给封了。”

魏冉跳下马来,连声咒骂。

芈月问魏冉:“现在还有何办法?”

魏冉踌躇道:“若是只有我一个人,无非杀出一条血路来罢了。只是我们这么多人,只怕无法通过……”

芈月叹道:“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再作商议。”

众人也都跳下马来,拉着马避到小树林处。

芈月坐在地上,抬头仰望月亮,玄鸟卫首领取出水壶来准备递给芈月,却犹豫了一下,才道:“夫人,天寒地冻,此处又不敢生火,这水恐怕寒得很,您要不要……”

芈月苦笑一声道:“这时候哪里讲究得这么多?”

芈月正欲接过水壶,却被魏冉挡住,魏冉从怀中取出一只水壶递给芈月,道:“阿姊,你喝这个。”

芈月一怔,看了看魏冉半敞开的胸口,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接水壶,反而先替魏冉理好衣襟,责备道:“你这孩子,你当阿姊是什么人,喝冰水又能怎么样?你若受了寒,可怎么得了?”

魏冉笑了笑,在黑暗中露出一口大白牙道:“阿姊,我在军中,若遇上埋伏,伏在雪地里几天也没事。倒是阿姊你……”

芈月一瞪道:“我怎么了?”

魏冉不敢再说,只是憨笑着又把水壶递给芈月,道:“阿姊喝一口吧,要不然又要冰冷了。”

芈月接过壶,却先递到魏冉嘴边,道:“你先喝吧。”

魏冉只得喝了几口,又递给芈月。芈月喝了两口,将水壶放入自己怀中。

魏冉急了:“阿姊你……”

芈月看着他:“下次若再这样,阿姊也会同样做,听到了没有?”

魏冉垂头丧气地道:“是,阿姊,我再也不敢了。”

芈月坐了下来,拍拍地上道:“你也坐吧。”

魏冉坐下,却又说:“阿姊,我还想再喝两口。”

芈月看出他的心思,将水壶又还给了魏冉。

魏冉喝了两口,又递给芈月说:“阿姊再喝两口吧。”

芈月拍了拍魏冉的脑袋,抬手又喝了两口,才把水壶扔给魏冉:“喝完了,你的小心思也收了,是不是?”

魏冉憨笑两声,转了话题:“阿姊,你可有办法了?”

芈月看了看远处,道:“当务之急,就是要让你回到军营中,要不然,只怕芈姝会派人接管你的军营。”

魏冉冷笑一声:“我的军队,除了我,谁能接管?”

芈月沉吟:“看来,她要堵的是我。干脆你我分头行事,你一个人可能冲破重围回你的军营?”

魏冉自信地道:“哼,就凭妖后的手下,还无人能挡得住我!”

芈月道:“好,剩下的人护送我继续走。”

魏冉道:“阿姊要去哪儿?”

芈月怔了一怔:“去哪儿?”她的脑海中,忽然想起临行前黄歇的话,若是你万一不利,还可以回楚……

她咬了咬牙,将这句话用力抛开。不,她不回楚,她绝对不可能这样回楚。

此时就听得魏冉道:“阿姊,你是要去见义渠君吗?”

芈月一怔,忽然问他:“义渠君的军队,是否已经逼近萧关了?”

魏冉见她如此问,眼睛一亮,喜道:“阿姊,你是不是……”

芈月点了点头,忽然自嘲地一笑。

自秦惠文王死后,义渠王便有些不甘臣服的样子,嬴荡却一心东进,无意西征,所以甘茂息事宁人,赠以厚礼,才安抚住了义渠王。只是扰边掠民之举,在所难免,也只能当看不见了。

到秦王荡一死,义渠二十五县俱都拒绝再称臣,义渠王甚至还率领雄兵,一路东行,大有趁火打劫之势。

此时赵燕两国军队在函谷关外,只凭魏冉手中兵马,芈月难有必胜之把握,但若是加上义渠王的人马,那就可以改变格局了。

当下两人分头行事,魏冉先去大散关军营调集人马,芈月则去萧关外见义渠王。

一路上,历经艰险,遭遇伏击无数,终于遥遥见到义渠营寨。不想就在此时,芈姝派来的兵马也已经追至。

一行人且战且退,直往西边而行。此时芈月身边除玄鸟卫外,还有魏冉分出的小股兵马,但终究人数悬殊,护卫越战越少。

眼见义渠军营将至,后面追随的秦将乐池勒马,将手一挥道:“放箭!”

副将一惊,阻止道:“将军,若是活捉,功劳更大!”

乐池斜看他一眼,冷笑道:“若是逃脱,就什么也没有了。放箭!”

顿时箭如雨下,芈月身边的护卫纷纷倒地。

芈月惊呼道:“玄九、玄十七……”

玄九中箭,一口血喷出,却用尽全力嘶叫着道:“夫人,快走!”

眼看着身边一个又一个的护卫落马,芈月心胆俱摧,却咬紧了牙关,继续催马。

箭继续飞射着,她身边的护卫一个个落马倒下,最终所有的护卫都伤亡殆尽。

芈月的马中了一箭,长嘶着加快了奔驰,连她的手臂也中了一箭,只能伏在马上随马而驰,已经无力驾驭马匹。

忽然一阵箭雨自反方向射来,追击的秦兵纷纷落地。

芈月的马长嘶一声倒下,芈月被这一摔,才有些清醒,勉强抬起头来。她蒙眬的视线中,只见前面一片营帐,没有旗帜,旗杆上面挂着成串旄尾。

几个义渠士兵在她眼前晃动。

芈月提起最后的力气,勉强说了一声:“带我……见……义渠君……”就陷入一片黑暗中。

义渠王帐,油灯中的灯芯晃动着。

芈月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满脸络腮胡子的义渠王。

义渠王咧开嘴笑了:“你醒了。”

芈月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就知道,运气在我这边,我就能活着见到你。”

义渠王道:“胡说,你只是受了小伤,哪里说到死啊活的。”

芈月嫣然一笑,忽然道:“你想不想我?”

义渠王怔了一下,还是很直爽地点头:“想。”

芈月招了招手,义渠王不解其意,但还是把头伸了过去。芈月用手撑着身体坐起来,伸手揽住了义渠王的脖子,轻轻地吻上了他。

义渠王愣住了,只能凭着身体的本能热烈地回吻。好一会儿,两人才分开,芈月喘息着倚在义渠王的怀中,轻轻地笑了一下道:“我还活着,真好。”

芈月伏在义渠王的肩头,眼泪流了下来,她张口在义渠王的肩头咬了一口,咬到渗出血来。义渠王“哎呀”一声,拉开芈月道:“你疯了吗?”

却见芈月抬起自己的胳膊,对着自己的手臂又咬了一口,举着渗着血的胳膊,流着眼泪笑着道:“你会痛,我也会痛,我们都还活着。活着,真好!”

义渠王倒吸一口凉气,将芈月紧紧地抱在怀中,道:“你怎么了?”

芈月轻声说道:“把我抱得紧些,再紧些,我很冷,很冷……”她一边笑,一边眼泪却不停地流下。

义渠王没有说话,只是一只手将芈月紧紧地抱在怀中,另一只手却将帐中所有的毛皮都拉过来,一层层地盖到芈月的身上。

芈月抬头,吻上义渠王。

当追兵将至的那一刻,她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离她如此之近。她的手臂中箭,血不断流着,身上渐渐变得寒冷,整个人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软弱和畏惧。她跌下马,她昏迷,她醒来,可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是活着的,自己是否还在噩梦中,是否她太期望见到义渠王了,所以产生了幻觉?

她感觉到寒冷,她迫切需要热量取暖;她感觉到死亡,她迫切地想抓住什么,想用什么事来证明,自己还活着她需要生命的感觉。

她紧紧地搂住义渠王,撕扯着他碍事的衣服。义渠王也在热切地回应着她,让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那有热量的身体,那有着生命力的肌肉与她紧紧相贴。他的心在跳动着,然后她才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们撕扯着,搏斗着,如同两只原始的野兽。此刻天地之间,只有这种最原始的生命力在跳动着。

凌晨,阳光射入王帐,也射在芈月的脸上。

芈月睁开眼睛,似乎一时有些错愕,不知身在何处。她环视周围一圈,然后看到睡在她身边的义渠王。芈月的眼神变得复杂,她看着义渠王,伸手想抚摸他,却在手接近义渠王脸颊的时候停了下来。她掀开盖在身上的毛皮,拽过自己散乱在外面的衣服,一件件穿了起来。

义渠王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看着芈月穿上衣服,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芈月没有找到自己的中衣,翻开毛皮堆找着。义渠王忽然在芈月背后开口道:“你在找什么?”

芈月的手僵了一下,冷静地道:“我的衣服。”

义渠王坐起,一边披衣一边问:“为什么不等我醒来?”

芈月没有说话。

义渠王道:“昨晚……”

芈月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急道:“昨晚只是一桩意外罢了。我只是……”

义渠王却道:“我知道。”

芈月一动不动。

义渠王已经站起来,走到芈月身后,手抚上芈月的肩头,轻声道:“我明白。我第一次单独带兵出去打仗,跟着我的弟兄死了好多,我难受得很,也怕得很,一闭上眼睛看到的都是他们的尸体……”

芈月的手有些颤抖。

义渠王从身后将芈月揽入怀中,叹道:“只有实实在在地抱住一个人,才能确定自己还是活着的,是不是?”

芈月坐着不动,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要走了。”

义渠王问:“走?你想去哪儿?”

芈月道:“回咸阳。”

义渠王道:“为什么要回咸阳?”

芈月道:“我从燕国回来,就是为了回咸阳。”

义渠王道:“咸阳有很多人想杀你。”

芈月自嘲道:“是啊。”

义渠王道:“这里离咸阳很远,你特地跑过来,难道什么也不说,就要走吗?”

芈月轻叹道:“我本来想说的,可现在不想说了。”

义渠王问:“为什么?”

芈月回过头去,抚着义渠王的脸,苦笑道:“我已经深陷泥沼,不能自拔。但是,你没有,你可以置身事外。”

义渠王忽然笑了:“这天下是一个棋局,每个人都是棋子,谁又能置身事外?”

芈月道:“那么,你想怎么样去做呢?”

义渠王道:“你想要什么?”

芈月道:“大秦的江山。”

义渠王沉默不语。

芈月站起来,看了看帐内,问道:“我的衣服呢?”

义渠王问:“什么衣服?”他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道:“你昨天身上又是血又是土的,我让侍女帮你换了,换下来的衣服应该是拿去洗了。怎么,有东西?”

芈月脸色一变,急了:“快去找回来!”说着,她就已经冲了出去。

义渠王只得匆匆裹上衣服,也追了出去,看到芈月在营帐之间乱转着,忙拉住她道:“你如何能找得到?我带你去吧。”

说着便召来近卫,问得芈月的衣服刚才由白羊和青驹两名侍女拿到河边去洗了,当下两人忙赶了过去。

此时,白羊和青驹两名侍女正在小溪边,边洗衣服边说闲话。

青驹不耐烦地道:“秦人就是娇惯,这么冷的天,洗什么衣服。咝,好冷。”

白羊抖开衣服劝道:“大王喜欢那个女人,又有什么办法?啧啧,这种衣服一扯就破,根本就不能御寒,还经不得脏,一脏就要洗。哪像我们穿毛皮,一年四季脏了拍拍就是,都不用换,更不用洗。”

青驹哼了一声:“那个秦女的胳膊腿儿细得跟芦柴一样,我一拳就能打断。真不知道大王喜欢她什么。”

两个侍女一边发牢骚,一边抖开衣服,一件件地放下去捶洗。

芈月远远地看到白羊正抖开庸夫人的那件衣服准备去洗,连忙尖叫一声道:“放下,放下那件衣服。”

冷不防这一下,白羊吓了一跳,她的手一抖,那件衣服竟然落在小溪中顺着水流漂走了。

芈月飞跑过来,见衣服顺水漂走,她直接跳下小溪,就要涉水过去抢那衣服。水流湍急,险些滑了一跤。

义渠王此时已经赶到,忙道:“你站着别动,我去帮你拿回来。”说着,便解下腰间的鞭子,挥鞭将已经顺着水流漂走的衣服卷了回来,又跳下小溪,将芈月抱起,转身上岸。

芈月抱住衣服,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义渠王抱着芈月进了王帐,芈月跳下来,拔出义渠王的小刀,将衣领挑开,拉出长长的一卷帛书来,仔细看了后,才长吁了一口气道:“还好。”她拿着诏书,小心翼翼地在火炉边烤了一会儿,直到烤干了为止。

义渠王好奇地从她手中接过诏书,仔细看去,见诏书只是湿了左下角,有点墨迹晕开,几个字显得模糊了,但仍依稀可辨。诏书右下角的大红印玺和左上角的“传位于嬴稷”等字样依旧清晰。他扬了扬诏书,问道:“这个,就是遗诏了?”

芈月“嗯”了一声,回过神来,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义渠王放下遗诏,道:“惠文后早派人来过义渠了。她说,如果杀了你,或者把你交给她,就给我一千车粮食,一千匹绢,一万镒金,还割让五个城池,准义渠立国。”

芈月冷笑一声:“她倒是很慷慨。”

义渠王道:“老巫派人打听过了,听说是因为秦国的老王,给你留了什么遗诏,想来就是这个了。你们周人真奇怪,争王位靠的是兵马,留这么一块布,有什么用?”

芈月接过遗诏,苦笑道:“是啊。它若是有用的时候,敌得过千军万马;若是无用的时候,也不过是一块破布罢了。”

义渠王诧异地道:“你不会以为,有了这个东西,就可以去争秦王的王位了吧?”

芈月道:“若再加上你的兵马呢?”

义渠王忽然不说话了。

芈月看了义渠王一眼,道:“我知道,一个勇士可以为了心爱的女人去做任何事。可是一个王者,却没有什么事,能够比他的部族更重要。若是为了他的部族,他可以让心爱的女人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