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岗上柏

旺福又去上学了。跟过去一样,他依旧是不到吃饭时间不回家,一天到晚要么泡在三疯子家里,要么肩扛粪箕跟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跑,忠实得像是跟班。没过几天,老白也兑现诺言,让白雪去陪旺福。这样,三疯子身边就又多了个学说疯话的。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两个月。小麦灌饱浆时,家兴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旺福表现得甚是正常。家兴有点迷茫了。

这日中午,家兴为牛添好草料,回家吃饭。走没多久,远远望见白雪如飞般跑来,边跑边扭头喊道,“哈瑞阿铺!哈瑞阿铺!”旺福在后面紧追,气喘吁吁地扬手大叫:“围她!围她!”

家兴心里一揪,正自诧异,只顾回头看旺福的白雪一头撞上来。家兴扶住她,关切地说:“妞儿,你跑恁快干啥?绊倒咋办?”

白雪咯咯笑道:“没事儿,大爷!”

说话间,旺福也赶上来。家兴瞧一眼旺福,转对白雪:“妞儿,刚才听见你爹在喊你吃饭哩,快回去吧!”

白雪点点头,飞身朝家里跑去。旺福正要跟着跑,家兴叫道:“福儿,你跑个啥?”

旺福顿住步,不知所措地看着家兴:“爹,有啥事儿?”

“福儿,爹问你,‘哈瑞阿铺’是啥铺子?只你一个人,咋能围她哩?”家兴仍在琢磨方才他俩的喊话,想弄个水落石出。

旺福扑哧一笑:“爹,你弄错了,不是这意思!”

“要是弄对了,爹还问你干啥?”家兴也笑一声。

“是……是这意思,她催我跑快点儿,我让她等一等!”

“就这?”家兴大是惊异,“这是啥话?”

“这……”旺福敛住笑,“爹,你甭问了!不究你咋问,我也不会说!”

“你不说也中!”家兴想了想,退一步道,“爹再问个别的事,你不能不说!”

“中!”

“你三伯是疯子,你咋能整天跟在疯子屁股后面哩?”

“爹!”旺福心里一急,脱口而出,“我三哥不是疯子!”

“啥?你三哥?谁是你三哥?”

旺福赶忙改口:“不是三哥,是三伯!我三伯不是疯子!”

“他不是疯子,咋能说疯话哩?”

“他说的不是疯话,是……”旺福话到口边,又戛然而止。

“是啥?”

“爹,你甭问了,我不能说!我只能说,我三……三伯不是疯子!”

父子俩回到家里,家兴越想越闹心。吃过午饭,白雪又来喊旺福。见他俩走远,家兴思忖一时,心里一亮,反身走回里间,在箱子里翻腾一阵,取出玳瑁簪子,端详一会儿,装入袋中,缓缓走到三疯子家。

听到敲门声,三疯子以为是旺福,高兴地开门,见是家兴,一时愣住了。

“三哥,吃过没?”家兴不再把他看作疯子,笑着打招呼。

“吃……吃……”三疯子憋一会儿,似是回过神来,不再接腔,哼哼唧唧地唱起来,是样板戏《红灯记》里男主角李玉和的一个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三疯子这一微小变化,没能逃过家兴的眼睛。家兴眯起眼,牢牢盯在三疯子身上。三疯子见他这么盯着,表情越发不自然,目光开始躲闪,曲儿也跑调了,跟他大清早挑粪箕满村子跑时所唱大是不同。

然而,三疯子毕竟是三疯子。一曲未完,他就恢复常态,怡然自如了。

家兴心里有数了,边听他唱,边从袋里缓缓摸出玳瑁簪子,朝三疯子晃了晃。瞥到簪子,三疯子再次陷入慌乱,瞳孔放大,声音打战,不无惊惧地退后一步,身子陡然僵住。

家兴将簪子递给三疯子:“三哥,你想必记得这支簪子。那天你和大伯被拉到双龙街后,三嫂将这簪子交给进才,要他连夜送给你。进才赶到街上,转悠一夜,没寻到你,回来却见三嫂走了。进才后悔不迭,将簪子交给我爹,我爹见你神志不清,乔娃又小,担心辜负三嫂,一直没给你们。那年大饥荒,我爹走了。临走时,我爹将簪子托付于我,要我有朝一日交还于你。我忖摸,这一日到了。今儿我就还给你,一是抚慰三嫂的在天之灵,二是遂下我爹的遗愿!”

家兴说一句,顿一下,目光不离三疯子,观察他脸上的细微变化。待他说完,三疯子的脸上渐渐恢复平静,目光竟从簪子上移开,睬也不睬他一眼,走进院子,扭起秧歌来,边扭边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三疯子跳得慢,唱得缓。在家兴听来,这歌这舞别有滋味。果然,没跳多久,三疯子突然改调,唱起他的疯歌。刚听两句,家兴心里一寒,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因他唱出的正是那天晚上他和乔娃在南岗的雪地上绕着芝娴遗体转圈时所唱的调子。

是的,正是那个调子,一丝儿不差!那首歌子一直存在家兴心头,早晚想起来,都让他伤感。

听一会儿,家兴抹起泪来,正在伤感,乔娃抱着若望回来了。见爹突然唱起这首歌,且有家兴在身边,乔娃打个惊怔,放下若望,走到家兴旁边:“兴叔,你……吃过了?”

“吃过了。你也吃过了?”

“吃过了。兴叔,你……”乔娃又看一眼三疯子,回头说道,“是来寻我?”

“嗯!”家兴点点头,顺手将手中的簪子递给乔娃,“这是你妈的簪子。你妈走后,这簪子落到我爹手里。我爹本想转交给你爹,可你爹一直有病,你也小,我爹觉得机缘不到,没给你们。我爹临走时将簪子托给我,要我在机缘到时还给你们。今儿早上,我梦到我爹,我爹说机缘到了,我就赶来还簪子,请你收好!”

“谢大爷了!谢兴叔了!”乔娃含泪接过簪子,跪在地上,朝南岗方向磕下几个响头。

时交四月,麦穗灌饱浆,麦头渐渐耷拉下去。

吃罢早饭,白雪像往常一样喊旺福上学,二人沿着沟边走。白雪一声不响地走在前面,一直勾着头,走几步,就用小手打一下路边弯下去的麦头。白雪打得很用力,被她打中的麦穗要晃动好几下才能挺住。她每打一下,旺福的心就跟着揪一下。

“白雪,”旺福的心揪了一路,快到学校时,终于说出来,“你咋勾着头,不说话哩!麦都让你打哭了!”

“旺福,”白雪猛地顿住步子,转过头,两只大眼直勾勾地盯向旺福,“我不想当张玉勤,我想当黄帅,反潮流!”

“啥?”旺福吃一大惊,“反啥潮流?”

“就是……就是……反正是反潮流!你看人家黄帅,小小年纪就有出息,哪像咱俩,死不死,活不活的?郑老师说,不反潮流,咱班的人早晚要被姚瞎子逼死!”

“姚老师咋逼咱了?”旺福急问。

“他咋没逼?”白雪将头一昂,涨起脸,“夜黑儿我半夜没睡,越想越觉得郑老师说得对!前几年咱不用考试,不用背书,不用做作业,不用上早自习,不用写大字,一到学校,从早玩到黑,日子过得多美!可打去年开始,姚瞎子一当上班主任就变脸,要咱考试,要咱做作业,要咱上早自习,要咱背书,把咱逼得喘不过气!要是不反潮流,咱还不得像张玉勤那样跳水库?”

“你净瞎说!”旺福笑道,“张玉勤是怕学英语,才写下‘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也当接班人’的。咱这山窝窝里压根儿没开英语课,咋能逼死咱?”

“即使逼不死,我也要反潮流!”白雪小嘴一撅,“旺福,说真的,我都想一整夜了,这来跟你打个商量。你当张铁生,我当黄帅,咱俩带头反潮流,将白龙庙这潭死水掀个底朝天,你说中不?”

“白雪,你疯了!”旺福吃惊地瞪着她,“这话听起来不像是你说的!”

“嗯,是郑老师说的!”

“他咋说哩?”

“他就是这么说的!昨儿放学时,郑老师留下我,跟我谈心,说是只要我站出来,将一年多来学校逼咱做功课、背书、罚站等罪恶行为及其后果揭发出来,写成大字报,贴到外头的宣传栏里,我就是黄帅了!”

“你当黄帅,跟我啥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当黄帅,你就得当张铁生!不究咋说,我干啥,你也得干啥,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不能跑!”

“那……我咋当张铁生哩?”

“郑老师说,你的作文写得好,写大字报一定中!”

“批判谁?”

“还能有谁?老右派姚瞎子!”

“姚……姚老师?”旺福又是一怔,“他是好人,是咱班主任,咋能批哩?”

“那……你说批谁?”

旺福眼珠儿一转:“批郑老师!”

“啥?”白雪眼珠儿一瞪,“咋能批判郑老师哩?”

“教咱的老师中,就数他凶,罚站最多!上个月,他还揪住民心耳朵,揪得民心流眼泪。要是批判,我看先得批判他!”

“不中!”白雪涨起脸,“一定要批判姚瞎子。他是右派,是打进咱学校的黑五类,是阶级敌人!”

“我不写!”旺福脖子一挺。

“旺福!”白雪带着哭腔,“你要是不写,我就跟你一刀两断,打今儿起,再也不理你!”

“姚老师待我好,待我大哥好,我咋能批判他哩?”

“旺福,你真是不开窍!这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不能论感情,不能论谁好谁不好!你看人家黄帅,老师待她多好,可她照样批老师!你再想想,马振扶的张玉勤有多惨,活活让老师逼死,却不敢站出来批老师!”

“你瞎说!不究咋说,批姚老师,我不写!我也不想当张铁生!”

“你写不写?”白雪急了,白脸涨得通红。

“我不写!”

“你敢不写,我……我就去学张玉勤,跳二龙潭!我再留下一封信,就说是姚瞎子,还有你,把我逼死的!看我爹不寻到你家去,问你爹要人!”

“你……”旺福眼珠儿一转,扑哧笑道,“你去跳二龙潭,我连鼻子也不信!”

白雪一个转身,绕过旺福,撒腿就朝二龙潭方向跑。旺福紧追于后,边跑边叫:“雪儿,雪儿!”

白雪不理他,一阵猛跑。又跑一阵,她顿住步子,扭头看着旺福:“你叫我干啥?”

旺福追上来,拦到她的前面,喘着气道:“不……不干啥!”

“你……不干啥,为啥喊我?”

“你还没写遗书哩!”

“成旺福,你……中,我这就死给你看,你信不信?”

“信!信!信!我信你,中不?”

“要是信,你就得跟我一道写大字报,揭批姚瞎子!”

“中!”

白雪破涕为笑,抱住旺福:“你……你不是骗我吧?”

“我啥时候骗过你?”

白雪点点头,拉上旺福的手,有说有笑地朝学校走去。没走几步,旺福顿住步子:“雪儿,我得问问你,为啥非得让咱俩写?”

“郑老师说,你学习好,受害深,要是写出来大字报,有说服力,批判性强!”

“那……你哩?”

“郑老师说,我长得好看,样子像黄帅!”

“你咋能句句都听郑老师的?”

“他长得帅,会说话,我不知道的事儿,他全知道,我佩服死他了。要是他当咱的班主任,该有多好!”

“你喜欢他?”旺福心里一紧。

“嗯!”

“你……你不喜欢我了?”

“这不一样!”白雪一把扯上他的胳膊,“说这干啥?快点儿走,你得把心用到正处,想想咋个揭批姚瞎子!”

二人一路闹腾到学校,就开始上课了。第二节是数学,下课后,郑老师将他俩叫进办公室,也就是他的住室。

郑老师叫郑秋海,三年前从东风学校调来,教数学,兼任教务主任。郑秋海一心想当校长,可接替宗先的林校长远没到退休时间。郑秋海暗自着急,这些日来,见上面连发几道红头文件,要求各校揭批马振扶事件,提倡反潮流,灵机一动,想出这个主意,明批姚起林,暗挑林校长。

在他的授意下,旺福几经修改,总算写出一张大字报。郑老师连改几遍,交给旺福抄。旺福抄几行,郑老师觉得他的毛笔字不好看,又叫白雪抄。白雪抄好,二人共同署上名字,张贴在老皂角树下面的宣传栏里。

大字报是在后晌打预备钟前贴出的。学生们陆续赶到,纷纷围来观看。旺福心里有愧,躲在郑老师屋里不出来。白雪不无骄傲地站在宣传栏前,像报纸上的黄帅一样昂着头。

依旧是姚起林打预备钟。他走出房门,扫一眼围观的学生,不慌不忙地走到皂角树下,拿起木槌,正要敲钟,郑秋海走过来,从他手中夺下木槌:“老姚,我来敲吧!”

郑秋海敲的是紧急集合钟,“当当当当……”大铜钟响个不停。各班学生听到钟声,先是一愣,继而纷纷集合在各自教室门前。身为教务主任的郑秋海通知各班整队到皂角树下,观看大字报。远处的同学看不清,郑老师叫白雪站到宣传栏下,大声朗读。早已准备好的白雪搬来一张凳子,站在上面,亮起嗓子高声朗读,清脆的声音由于过分激动而略显颤抖。

白雪念完大字报,郑老师振臂高呼: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只要红,不要白!”

“学习张铁生,学习黄帅,不当张玉勤!”

“学习成旺福,学习白雪,打倒右派分子独眼龙!”

……

郑老师带头一喊,顿时群情激昂,尤其是学习差的学生,兴奋得跺着脚喊,口号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又像回到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年头。

场上的情绪极大地鼓舞着白雪。旺福也受到感染,在郑老师的鼓励下走出屋子,与白雪并肩地站在前列,领头喊口号。这天下午没再上课,林校长、姚起林等许多老师,无不将房门关得牢牢的,躲在屋子里听口号。

喊一会儿口号,郑老师要学生们各回各班,每人写一张大字报,批判白专道路,控诉考试罪行,想批判谁就批判谁,暗将目标指向林校长。及至天黑,大大小小的大字报贴满校园。旺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张小小大字报,竟能引起如此大的风波。

放学时,郑秋海再次将旺福和白雪叫进办公室,表扬一番。

天大黑了,村里隐约传来喊人吃饭声,郑老师这才摆手让他俩回家。一路上,旺福和白雪手拉手,肩并肩,又蹦又跳地唱着《义勇军进行曲》,轻飘飘地飞回村子。

一进家门,旺福就发现情况不妙。虽是吃饭时间,院中却无一人吃饭。东屋里亮着灯,家兴、英芝一脸严肃地坐在屋里,旺田、旺地、旺禄和旺祖皆在院里或蹲或站,无不阴着脸,见他回来,纷纷将头别到一边。唯有奶奶成刘氏坐在杏树下的捶布石上,身边围着旺月、多多等几个妹妹,不知说些啥。

旺福心里一怔,放下书包,走到成刘氏跟前,叫道:“奶,咋不吃饭哩?”

未及成刘氏应声,东屋传来家兴的声音:“旺福,过来!”

旺福听到声音不对,心里一颤,挪着步子走到东屋。

“跪下!”家兴沉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旺福已经有些明白,两腿打战,跪在屋子当中。

家兴走过来,脱下鞋子,冲他叫道:“趴下,屁股撅起来!”

旺福急将目光瞟向英芝,见她故意将脸转向一边,显然同意他爹打他。旺福的目光再次转向旺田,见他也丝毫没有为他说话的迹象。在学校里一向调皮捣蛋的旺地,此时非但不加同情,反显出幸灾乐祸的样子,旺禄和旺祖更是不能指望的。旺福扫瞄一圈,无望地趴在地上,翘起屁股,候着他爹的鞋底。

家兴既不解释,也不说话,不无夸张地朝手心“呸呸”连吐两下,一把扯下他的裤子,扬起鞋子,照准他的光屁股噼里啪啦一阵猛揍。家兴扬得高,落下时却不重。尽管如此,旺福仍是大声号叫,像头挨宰的猪。

家兴打,旺地数数。打到第二十下,旺地叫道:“爹,够了,刚好二十!”

家兴顿住手,穿好鞋子,气呼呼地坐回椅子上。

“福儿,”英芝扭过脸,缓缓说道,“你肯定想知道为啥打你,妈这就解说给你。姚老师待你多好,你却写大字报批判他。这是啥?这是没良心!你打小就没良心,长大还不杀人越货?妈一听说这事儿,赶忙向主告罪,让主宽恕你。主启示妈,要打你二十下屁股,以示惩罚!”

“你个鳖子,”家兴接过话头,恨恨地说,“不是你妈有言在先,今儿非打死你不可!照我的意思,压根儿不让你上学,是姚老师到咱家里,为你求情!姚老师让你上学,是说你学得好,让你好好念书。你不好好念书,反过来恩将仇报,写大字报批判姚老师!日过你妈哩,你今儿批老师,赶明儿把你爹你妈摆到啥地方?天地君亲师,你不尊师,就是不忠不孝,这在过去,就是犯王法,打死你也是活该!滚,这就给老子滚出屋去,滚进庙里,好好向姚老师认个错儿!若是错认得好,姚老师肯原谅你,你依旧是我儿子。若是认得不好,姚老师不肯原谅你,你就永远滚出这个家,爱到哪儿反潮流,就到哪儿反潮流去!”

旺福垂下头去,再也号叫不出来。是的,这顿打,这顿骂,他无话可说,只好乖乖地站起来,提上裤子,抹着眼泪,一步一步地朝院门外面挪去。

“旺福,”旺田追上来,“哥跟你一道去!”

走在路上,旺福想想伤心,忍不住哭起来。

“唉,”旺田叹道,“姚老师待咱家多好,你咋能写他的大字报哩?”

“大哥,我……”旺福哭得越发伤心,“我不想写,是白雪要写。她想做黄帅,要我做张铁生,逼着我写。我要是不写,她就去跳二龙潭。我……我实在没法儿,这……这才写了!”

接下来,旺福哽咽着将这天的事儿扼要讲述一遍。

“哥知道了,”旺田拍拍他的脑袋,“这事儿不怪你俩!是郑老师想当校长,你俩让他当枪使了!”

“啥叫当枪使?”

“就是……就是让他利用了。譬如说,他想杀人,却不直接杀,把刀递给你和白雪,让你俩杀。你和白雪就是让他当枪使了!”

“大哥,我……我明白了。赶明儿我就去找白雪,也不叫她让人当枪使。她要是不听,我就和她割席断义。大哥,待会儿见到姚老师,我……我咋说?”

“你向他鞠个躬就中!你还小,不懂事,姚老师一定原谅你的。不过,你得记个教训,不究再干啥,你要动脑子,要有主心骨儿,不要听信别人煽动。如果有人让你跳井,说是不跳井就不革命,你是跳还是不跳?如果有人让你杀人,说杀人就是反潮流,难道你就真去杀人?”

“我明白了,大哥!”

两个人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已赶到白龙庙。姚起林住的门房间是两个小间,一间办公,另一间放着一张小床。

旺田敲门,姚起林开门一看,惊喜地说:“是你哥儿俩,快进来,吃饭没?”

旺田摇摇头。

“没吃正好,”姚起林显得很兴奋,“来来来,我弄好两道凉菜,热一大壶酒,正要去寻陪酒的,你哥儿俩来了,呵呵呵,这叫人走红运,事事遂心哪!”

“红运?”旺田打个怔,问道,“姚老师,你今儿有喜事儿?”

“有喜事儿,有喜事儿!有大喜事儿!”姚起林乐不可支,“来来来,帮我再整两道热菜,吃个香!”

姚起林开始配菜,旺田烧锅,旺福没事儿干,又在忖摸咋个道歉,一时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样子甚是窘迫。

“旺福,来,你剥葱!”姚起林递过来一把葱。

“姚老师,”旺福鞠一大躬,“我……我对不住你!我……”不等说完,已泣不成声。

“咦!我有喜事,你哭个啥哩?”姚起林怔道。

“我……我不该写大字报批判您,我……我错了,我向您道……道歉,请您原……原谅我!”

“呵呵呵,”姚起林笑道,“说这些干啥?快剥葱!要是你剥得好,我就给你说个故事,你想听不?”

“想听!”旺福含泪点点头,坐在桌边剥葱。

酒、菜刚摆到桌上,外面再次响起脚步声和敲门声。旺田开门一看,是白云天和白雪!

“老白!”旺田惊喜交加,“快,屋里请!”

“嗬,是你小子,”白云天呵呵笑道,“姚老师哩?”

姚起林早迎上来,用围裙擦了几下手,走过来扯住他的手:“老白,您……您真是稀客!”

“雪儿,快进来,给老师赔礼!”白云天向门外喊道。

白雪站在门外,又羞又愧,听到爹喊她,进门就是一鞠躬:“姚老师,我……我错了,您……您骂我吧,打我吧,我……”话没说完,泪水就如不断线的珠子,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妞儿,你这是咋哩?”姚起林拉住她的手,拿围裙为她抹泪,“都怪你爹!不就是写张大字报嘛,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把妞儿吓成这样!”

“姚老师,”白云天接道,“这事儿说小是小,说大也是大!妞儿做错了,就得让她长个记性!”

“唉,老白呀,”姚起林摇摇头,将白雪拉到旺福身边,一手拍着一人的头,“这是大人的事,咋能怪到娃子们头上?白雪,旺福,来,老师为你俩说个故事!”转对旺田,“你安排座位,喝喜酒!”

“喜酒?”白云天一怔,“老姚,啥喜酒?”

“坐下,先喝酒,喝美再说!”

几人坐下来,旺田端上温好的黄酒,为白云天、姚起林各倒一盅,自己面前也摆一盅,就着凉菜品酒。旺福、白雪没吃晚饭,早已饿了,各自抱碗玉米糊糊,喝得呼噜直响。

“啥喜事儿?”白云天喝下几盅,笑着问道。

“你们急听,我也急着说哩!”姚起林呵呵笑几声,仰脖灌下一盅酒,眯起独眼,缓缓讲述起来,声音抑扬顿挫,像是在课堂里为学生们背一篇散文诗,“后半晌,学生们在呼口号,写大字报,我闲着没事,朝双龙河里走。我沿着连绵不绝的槐树林,走呀走呀,越走心里越平和,因为林子是那么安静,那么幽深,那么充满生机!小路弯弯曲曲,曲曲弯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天将黑时,归巢的小鸟开始唱起来,河里的青蛙纷纷应和,叽叽喳喳,呜呜哇哇,我一下子觉得远离尘嚣,好像来到另一个世界。我的心完全平静下来,我的心无可遏止地跟着大自然的节拍跳动起来。我走呀走呀,一直走到二龙潭,见天色不早了,正要扭头往回走,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姚起林说到此处,戛然止住,端起面前的酒盅。

“是啥?”白雪听得入迷,急急插话道。

姚起林再次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慢悠悠地继续说道:“迥然不同于林子里的万籁鸣唱,这声音隐隐约约,时断时续,随着轻轻吹拂的晚风,一缕一缕地飘进我的耳朵里!”

“究竟是啥声音?”白雪再次插话。

“一个真正美妙的声音,就像音乐似的。没有它,这个世界就不完整,没有它,这个世界就没有活力!”姚校长再次灌下一盅酒,完全沉醉其中。

白雪又要张嘴,被旺福扯住,小嘴唇鼓了几鼓,再次合上。

姚起林放下酒盅,看着旺田斟满,这才继续讲述:“我寻声走过去,越走越近,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美妙。终于,我走到声音的源头。你们猜猜,我……我的眼前是什么?”

“一只寻不到家的小羊羔!”白雪脱口而出。

姚起林摇了摇头,闭上独眼,端起酒盅。

“一只受伤的白天鹅!”旺福想一会儿,应道。

姚起林再一次摇头。

大家无不垂下头,各自猜测,白云天也是抓耳挠腮。见没一人猜出,姚起林呵呵一乐,站起身子,招手道:“跟我来!”

大家纷纷离席,跟姚起林走到里间。姚起林掀开被子,里面安详地躺着一个婴儿,睡得正甜。

“是的,就是她!”姚起林的声音很低,拿起床头的一个竹篮子,平静的外表掩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我看到她时,她就躺在这个篮子里,里面垫着尿布,包着一个小棉袄,就是这个花格的,哭得那个伤心呀,把我的眼泪全勾出来了。你们看,她长得多好看,又白又胖,像个小天使!一看到我,她的两只眼睛睁得溜圆,又大又亮,眨也不眨地直盯住我,哭声也柔和了。我一抱起来,她就不哭了。我轻轻拍她,她竟冲我笑,笑得甜极了!真的,我从未见过如此甜蜜、如此开心的笑,真的……”说到此处,热泪纵横,孩子似的呜呜哭泣。

真是大喜事儿!大家受到感染,无不抹泪。

“老师,她是……谁家女儿?”旺田压低声音问道。

“当然是我的女儿!”姚起林随声应道,“你们听好,她叫姚甜甜,我要养大她,我要让她一生平安,我要让她的生活像糖果一样甜!”

旺福又要问话,姚起林轻轻摆手:“嘘,甭吵醒她!她哭一天,累了!”

几人回到外间,重新坐定,纷纷猜测是谁抛弃她的。

“有没有纸条儿什么的?”旺福问道。

“没有!”姚校长摇头,“篮子里啥也没有,只有两毛钱和一只烙饼,还有一截红头绳。唉,我姚起林孤身沦落,半生飘零,没想到意外得女,天意啊!”

“老姚,你一直没有家室?”白社长问道。

“唉!”姚起林的脸色黯淡下去,长叹一声,“有过!可她们走了,全走了!”

“哪儿去了?”白雪急问。

“天上去了!”姚起林垂下头,神情回到遥远的过去,声音带着呜咽,“我被打成右派的那年冬天,娘儿俩一道走了!我听说,没人将她送医院,因为我是右派。后来,她……她们就……就走了,是难产!我……我可怜的女儿啊!”微微转头,模糊的泪眼望着里间,“你们听,甜甜睡得多香!是的,她是来还账的,我一眼看见她,就认出她是我的女儿,模样像她妈,真的像她妈,甜甜是我可怜的女儿啊!”

大家无不伤感。姚起林陡地举起酒盅,破涕为笑:“都是陈年旧事了,提它干啥?来,为我女儿,小甜甜,干!旺福、白雪,你俩也得喝,为你们的小妹妹,干!”

白雪挨个倒酒,大家一齐端起,各自饮尽。

白雪、旺福认错了,他俩引发的反潮流运动却在公社革委会、教改办的大力支持下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白龙庙的首张反潮流大字报是周六写的,及至周一上午,教改办的李主任就亲自赶到四棵杨,在万风扬的陪同下来到白龙庙,召开全体师生大会,宣读公社革委会马上疯的口头通知,停止林校长职务,由郑秋海暂代校长。

郑秋海新官上任,突发奇想,提议周六举行全校师生武装大游行,绕谷地游行一周,将反潮流的革命精神传播到战红旗人民公社的每个角落。李主任大为赞赏,电话汇报马上疯,马上疯同意,表示亲自到场,以鼓舞全体师生的革命斗志。

郑秋海大是振奋,紧急布置,要求四年级以下学生在邻近三个大队游行,约走十公里。五年级以上学生,全程游行,约走二十五公里。每个学生须带一支红缨枪,背一个小背包,学习解放军武装拉练。

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学生游行搞过多次,武装拉练却是首次,因而,所有学生都很振奋,即使万风扬也觉得新鲜,表示大力支持。

按照往常规程,游行之前,全体师生要开斗争会,揭批牛鬼蛇神,这次也不例外。

经过几日准备,周六早晨,各年级学生早早来到白龙庙。近三百个中、小学生人手一枝红缨枪,背上是五花八门的小背包,列队站在操场上。每支队伍前面均有两面红旗,队伍的左前方是辆牛车,车头上插着三面旗帜,车里架着一根漆得黑糊糊的房梁,梁头上绑块红布,斜指天空,远望去像是一尊大炮。大炮两侧坐着几个锣鼓手,家兴养的两头犍牛不无威武地站在车前,山娃穿着一身借来的军装,拿鞭子守在一边,待命出发。

车左侧是一溜水泥做的三个乒乓球台子,中间一个是主席台,上面铺着红布。

太阳一竿子高时,一行人沿沟边走出四棵杨,直奔操场。万风扬、李主任陪着马上疯和抓宣传的李副主任走在前面,身后是几个持真枪的基干民兵,押着四个绑得结实的五类分子,分别是四棵杨地主崽子乔娃、庙北村老地主婆、反动右派姚起林和从黑龙庙借调的闫姓地主。

四个牛鬼蛇神中,乔娃是代父来的;庙北村的三姨太是代夫来的,以往都是老地主来,不久前老头子伸腿死了,只好由她顶缸;姚起林本就是右派,这又成为白专道路急先锋,是双罪加身;黑龙庙姓闫的则是例行借用。

在全体师生的鼓掌声中,马上疯等分别在主席台后落座。众民兵押解乔娃四人到旁边两张水泥台边,推五类分子上台。批斗会开多了,谁都知道是咋回事儿,再不像过去那样认真,绑得也松,唯有乔娃绑得实,因小鸭子一直对他耿耿于怀。

大会第一项照旧是忆苦思甜,由贫宣队代表上台诉苦。诉苦的照旧是两个人,一个是庙北村的老张头,这些年跟学校混熟了,几个厕所的大粪全归他掏。另一个是四棵杨的进才。贫宣队要对学生上课,四棵杨村推来推去,没人敢来。有人提议进才,说他家境不好,也是旧社会的受害人,风扬没加考虑,聘他了。二人果然表现不俗,诉的越来越顺口,因而学校每次诉苦,就由他俩上场。诉的多了,一些老学生甚至对他们诉苦的内容也能顺口说出。

照例是老张头先诉。

大出同学们意料的是,这一次,老张头得知马上疯到场,准备得特别充分,开口就讲一个绝的。

老张头径直走到水泥台前,指向跪在乔娃身边的地主三姨太,跺着脚道:“你是娘儿们,我今儿就不控诉你了。我依旧控诉你家老头,你得替他听好,甭漏掉一句!”

经他这一跺一说,学生们皆笑起来。老张头没笑,又跺几下,朝手心“呸呸”连吐两口,转向学生:“同学们,这个地主婆人还不赖,跟她老头大不一样。他老头,就是前几年站在台上挨斗的那个白胡子,年轻时凶得很。你们都知道了,我是他家长工,一辈子受尽他的窝囊气。好多气,我都说过了,你们也都听腻味了,这次我又想起一个,你们保准没听过。有一年,我套上牲口,到他家的河坡地上种麦子,刚出村子,突然想尿一泡,可又怕尿在别家田里,挨东家骂,于是就拼命赶牛,直朝他家的田里奔。我紧赶慢赶,眼看就到东家地头了,实在憋不住,只好尿在人家田里。两头老牛一看我尿,也‘哞’地叫一声,跟着尿了。我和牛一道撒尿时,老地主,那个时候不老,是壮劳力,眼睁睁地远远看着,气得直跺脚,就跟我刚才跺的一样。我尿完,耷拉着头赶到田里,让他骂个狗血喷头。这还不说,中午吃饭,他又克扣我一个大白馍,饿得我后晌头发晕!”

“老张头,老地主咋能给你吃大白馍哩?”台下不知是谁大声问道。

“咋不让吃哩?”老张头笑道,“只要是干大活儿,譬如这犁地、割麦、收秋、送粪等,他就让地主婆蒸白馍,一顿给仨。那天晌午,他只让我吃俩!”

众人皆笑起来。

“那……他咋骂你哩?”又有人问。

“咦,骂得凶哩!”老张头扎起架子,学着老地主的样子,伸出右手,一根指头直指前方,“就像这样,指着我的鼻子,全身气得打哆嗦,跺着脚,”朝地上猛跺几下,“大声骂我,‘日你个妈哩,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就差这几步,你就不能跑快点儿,憋紧点儿……’”

老张头还没骂完,场上又起一片哄笑,连马上疯也忍俊不禁,抿着嘴笑骂他一句。风扬摆手,郑秋海赶他下台,换上进才。

见老张头亮出绝活儿,进才也琢磨起来。进才想来想去,唯有吃大雁屎这一段还没说过,于是咳嗽一声,开口问道:“同学们,你们吃过屎没?”

操场上的人无不傻了,即使万风扬和马上疯也没反应过来,互看一眼,一齐望向进才。

“屎咋能吃呢?”有学生大声问。

“能吃!能吃!”进才连声说道,接着轻声细语地讲起老道士曾经讲过的故事。他讲得很慢,也像老张头一样做出许多动作,全场学生听呆了,甚至忘记给他鼓掌。

“周伯伯,”有人发问,“你说的是老道爷吃雁子屎,你吃过没?”

“吃过!”

“你是咋吃哩?”

进才随口讲起五九年春上的大饥荒,讲那年他如何走到双龙河滩上,捡吃大雁屎的事,末了说道:“你们谁要不信,就到双龙河滩上捡一条尝尝,香……”

进才正说得起劲,马上疯咳嗽一声,风扬摆下手,郑秋海疾走上来,截住进才的话头,大声说道:“同学们,时辰不早了,忆苦思甜结束,欢迎公社革委会马主任指导工作,大家鼓掌欢迎!”

进才这也意识到讲跑题了,忆苦忆到新社会了,悻悻地站到一边。

马上疯站起来,双手摆了摆,止住掌声,朗声说道:“同学们,中央号召我们反帝、反修、反封建,我们反潮流就是反帝,就是反修,就是反封建!同学们,我不想多讲,只想说一句: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斗争就是斗,斗则进,斗则红,斗则革命,不斗则退,不斗则白,不斗则修,不斗则不革命!同学们,中央文革号召我们反潮流,咱校率先反潮流,走在全公社前面,这就是斗!同学们,看到你们背着包,扛着枪,一个个英姿飒爽,斗志昂扬,我为你们感到骄傲,我为你们感到自豪!我的话,完了!”

这是这些年来马上疯最为简明扼要的演说,全场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李主任宣布拉练开始,郑秋海站在队前,朗声宣读拉练路线,朝庙门前的大路用力一挥手:“同学们,出发!”

一串鞭炮响过,然后是三声雷子炮,再后是锣鼓齐鸣。山娃精神抖擞,扬鞭高喝一声:“驾——”两头犍牛奋起蹄子,奔向沟边的大路,车上的锣鼓手奋力敲打。

牛车后面,是小鸭子押送的四个牛鬼蛇神,再后面,是三百来名学生,列成三路纵队,按照年级顺序,紧跟郑秋海身后,呼着口号,浩浩荡荡地向前走去。

拉练一开始,学生们劲头十足,年级与年级、班与班之间开始赛歌,呼口号,一路上,红旗招展,喊声震天,歌声嘹亮,每到一处就会引来围观的百姓。

五年级以上共有六个班,走在前面。四年级以下,走在后面。游行队伍一过黑龙庙,也就是东风大队,就自行分成两段,前面一段沿大路向北,后面一段拐向南,从另一条大路回到四棵杨。

旺福上初一,排在游行队伍的正中间。由于个头小,旺福走在初一(二)班的第一列。白雪个头高,走在中间,与他隔着五行。

旺福没想到要走这么远的路,没有心理准备,开始时兴冲冲地又唱又蹦,走不到七八里,他的声音就听不到了。

旺福个头矮,人瘦,像个猴精,背上的背包却大,是旺地打的,包着一个大被子,捆得也结实。旺福打小就背草篮子,起初没感觉,快到双龙镇时,渐渐觉得它沉起来,到后来竟然重得像座山。幸而手中的红缨枪派上用场,他拄在地上,多少也算帮补点儿力气。

糟糕的还不是疲劳。离街上还有三里多时,旺福渐渐遇到更大的烦恼。

烦恼来自肚子。旺福每天起床,往往拉一次大便。这天早晨事情多,心情又兴奋,他竟忘了拉。开会时,他的肚皮有些胀,但还没到想拉的程度,也就勉强忍下。游行一开始,大家都在呼口号,唱歌,旺福情绪激动,屎没影儿了。没想到这阵儿,这泡屎说来就来,似乎已到屁眼上。

旺福咬牙忍住,左右扭头,急于寻找合适地方。大路两边都是麦田,麦子太低,藏不住。队伍快要开进双龙镇时,锣鼓声更响,许多人跑出来看热闹。旺福正在找茅坑,郑秋海偏巧此时离开队首,候在路边,检阅游行队伍,带头呼口号,指挥队伍沿着弯弯曲曲的街道走向镇中心。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郑老师开始一二一地喊口令,学生们的步伐整齐起来,“嚓、嚓、嚓”的脚步声听起来就跟电影《地道战》里鬼子进村一样。

屎顶在屁眼上了,旺福憋得眼泪都要流出来,正要不顾一切地冲进一条巷子,郑秋海似是看出他的不安,快步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然后退到路边,扬臂高呼:“一二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同学们异口同声,齐声高呼。

“排除万难,争取胜利!”郑老师再次振臂高呼。

旺福不敢再生别的心思,又实在憋不住,只好两眼一闭,松开屎门,一根巨大的屎条子冲决而出,硬得就如一根老黄瓜,顺着他的右腿裤管滚下去,掉在大街上。屎条子一出,旺福一阵畅快,一半出于掩饰,一半出于解放,举手与同学们一道振臂呼道:“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旺福的“胜利”二字刚出口,身后传来一声惊叫:“妈呀……”

是白雪,花容失色了。

原来,白雪偏巧一脚踩在屎条子上,脚下一软,以为踩上耗子,尖声惊叫。队伍乱作一团。

在郑秋海赶过去时,白雪已经看清是根屎条子,边哭边骂边跺脚,又擦又抿,试图将粘在鞋上的屎渣子弄掉。其他人也都围上来,弄清楚原委,无不虚惊一场。郑秋海安慰白雪几句,重整队伍,喊口令前进。后面的学生就像《地雷战》里小鬼子躲地雷一样绕过旺福的杰作,跟着郑秋海喊口号。

在白雪踩上屎条子时,旺福的脸上烫得像烙铁,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好在大家无不围住白雪,注意力尽在屎上,郑秋海也没继续追查,总算让他躲过一劫。

然而,自打这天起,旺福再也不敢面对白雪。上学时不再等她,放学也不与她同路。即使上课,也从不正眼看她,得空就跟三疯子一道拾粪。白雪嫌粪臭,虽学疯话,却不愿跟着拾粪。

起初没啥,旺福一躲就是半月,白雪再也受不住,气得直流眼泪。

又到星期天了。见柴火不多了,英芝派遣旺福、旺禄拾柴。兄弟俩玩不到一块,吃过早饭,各自拿上箩筐和绳子,一个去西坡,一个奔南岗。

白雪在远处瞄到,提上一个筐子,远远地跟在旺福后头。是的,她一定要逮住旺福,问个明白。

旺福知道哪儿有柴,径奔西坡而去。不消多久,他走到一大片苞谷地里。是三队和四队的早苞谷地,两块地连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十亩。一些苞谷遭虫蛀了,梢子以上部分或枯黄,或枯干,正好当柴烧。这阵儿苞谷仍在灌浆,没法儿吃,因而没人看坡。要是手脚勤快点儿,他半天就可捡上一大捆,够烧两顿。

旺福钻进苞谷地里,顺着苞谷行一边走,一边四下搜寻。刚走一个来回,听到身后有声响,扭头一看,是白雪。

旺福大吃一惊:“你……你咋来了?”

“我咋不能来?”白雪反问一句。

“你来干啥?”

“你来干啥?”

“我拾柴!”

“我也拾柴!”

旺福嚅动几下嘴唇,勾头不语。

“成旺福,”白雪却不放过他,“我哪儿得罪你了?”

“你没得罪我!”

“那……你为啥不理我?你为啥躲着我?”

“我……我没……没躲!”

“你骗鬼!”

“我真的没……没啥子,你甭想多了!”

“中!你没啥子,就不准躲我!抬起头,睁开眼,看着我!”

旺福只好抬头,望向白雪。天气热,白雪穿得少,上身是个短袖,裸露的小胳膊上被苞谷叶子划出几道红印子,火辣辣地疼。白雪却是浑然不觉,小胸脯子一起一伏,大瞪两眼盯着他。

“白雪,”旺福看她一阵儿,咬牙说道,“我……我对不住你!”

“你说,你咋对不住我了?”白雪走前一步。

“游行那天,你……你踩的那东西,是……是……”旺福低下头去。

白雪扑哧一笑:“是你拉的,对不?”

旺福的脸蛋红得如同熟透了的枣子,头垂得更低。

“我早猜出是你干的,这阵儿总算砸实了!”白雪笑得更响了。

“你……你咋猜……猜出的?”旺福嗫嚅道。

“你以为我是头驴呀!”白雪依旧咯咯笑,“我踩到屎后,别人都来看我,只不见你。要不是你拉的,你能不来?再后来,你一直躲我,开始我没想明白,后来猜出你为的一定是这事儿!”

“你……你不恨……恨我?”

“我为啥恨你?你又不是故意拉的,也不是故意让我踩的!再说,那天我也骂你了,要是恨,该是你恨我才对!”

“白雪,你……真好!”

“不准叫我白雪!”

“那……我叫你啥?”

“你以前咋叫的?”

“雪儿!”

“嗯,就叫雪儿,我爱听你叫!快点儿叫!”

“雪儿!”

“嗯!”白雪甜甜地应一声,小声道,“旺福,咱俩找个凉快地方,歇会儿!这地方没风,热死了!”

旺福点点头,领她走出苞谷地,在两块苞谷地中间的排水沟沿上坐下。这条排水沟是两队的分界线,有五六尺宽,甚是畅亮。坐没多久,白雪觉得胳膊疼,抬起一看,几条红道子已经鼓起来。

“听我奶说,要是擦破皮,抹点儿唾沫就好了!”旺福说着,朝手心里“呸呸”吐几口,搓揉几下,轻轻抹在她的嫩胳膊上。

白雪果然疼得轻了,佩服地说:“旺福,你奶的这个法儿,还真灵哩!”

旺福开心地笑了。

两人又坐一会儿,见旺福仍旧不说话,白雪笑道:“旺福,你头些时说的那个瞎话,真好听!”

“哪一个?”

“就是举人女儿比武招亲,庞振坤打擂台那个!你听谁说的?”

“荣国!他就爱讲庞振坤!”

“再讲一个,中不?”

“中!你想听啥?”

“旺福,啥叫荤瞎话?”

“这……我也不知道,每次他们说来个荤的,荣国就讲男人和女人,大家伙听得哈哈大笑,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

“是哩!我爹说,女娃子不能去听荤瞎话,一直不让我听!他越不让我听,我越想听。这阵儿,你就给我讲一个!”

旺福想一阵儿,笑道:“那就说一个庞振坤住店的瞎话,荣国夜黑儿讲的,说是荤瞎话,大伙儿笑得特别厉害。你看中不?”

“中!”

旺福学荣国的样子,半闭上眼,缓缓说道:“话说庞振坤进京赶考,来到一个黑店,店主儿是个女人,有三十多,长得甚是标致。这女人虽说长得漂亮,可心比漆还黑,凡是来住店的,她都要斩一刀,且是专斩赶考的秀才……”

“斩一刀?”白雪大瞪两眼,“那不把他杀死了?”

“斩一刀不是杀人,是多收黑钱,又叫宰人,是行话!”旺福解释一句,继续说道,“庞振坤一住进来,那女人开口就要一两银子。像她这样的店,一两银子能住十次,振坤嫌贵,转身就走,走到门口,见天色太晚,附近更无其他旅店。振坤知道,正是因为附近没店,那女人才敢要黑钱!振坤低头寻思一会儿,笑着踅回来,对女店主说,‘中,你这店我住了!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要是你伺候得好,让我睡得美,我出二两银子!要是侍候得不好,我睡得不美,一文不给!’女人一听,笑道,‘中!你姓啥名谁,我得记个账。’振坤说,‘我姓倪,叫日我!’女人觉得这名字怪,笑了笑,记在账本上。吃过饭,女人端来洗脚水,振坤洗完,对女人说,‘你的脚高让我用用!’女人问,‘啥叫脚高?’振坤指着旁边的矮凳子说,‘就是那东西!’女人拿来矮凳,振坤抬脚搁在矮凳上,笑道,‘你看,这不是叫脚高吗?’女人开心地笑道,‘你还要啥?’振坤说,‘我要你的叉开!’女人又没听懂,‘啥叫叉开?’振坤伸开两个指头,比画着夹几下说,‘就是剪子!’女人咯咯笑起来,拿来剪子。振坤伸出脚指头,‘你给我夹住,一下一下夹!’女人忖出他指的是剪趾甲,又笑几声,用剪子为他挨个夹住,剪去趾甲。修完趾甲,振坤竖起大拇指,赞她道,‘你夹得真美,我舒服死了!’女人听了,很是高兴。第二天一早,振坤起床就走,一文钱没付。女人急了,拦住他的马头讨钱。振坤摇头不给,说她伺候得不好。女人本是刻薄人,上火了,叉起腰,指着振坤的鼻子跺脚骂道,‘倪日我,我伺候得咋个不好了?夜黑儿,你要脚高,我就给你脚高,你要叉开,我就给你叉开,你要夹住,我就给你夹住。我一下一下夹,夹完了,你还竖起大拇指,说我夹得美,你舒服死了!这阵儿,你翻脸不认账,屁股一拍想走人,没门儿!倪日我,快给钱!’这阵儿围上许多人,都是赶考的秀才,听见女人诉出这段话,无不哄笑。见大家越笑越厉害,女人细细一想,恍然明白,羞得脸上红彤彤的,两手捂脸,跑回店里。振坤呵呵一笑,大摇大摆走了!”

“咦!”白雪不无惶惑,低头想一会儿,抬头问道,“旺福,那女人为啥脸红?”

“我也弄不明白!”旺福应道。

“这就是荤瞎话?”

“嗯,”旺福点点头,“大家都说这是荤瞎话,笑得不得了!可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笑!”

“嗯,是不好笑,没有比武招亲好听!还有啥荤的?”

“多了去了,都是些男人跟女人在一起睡瞌睡的事!”

“男人女人睡瞌睡为啥荤?我爹跟我妈天天睡!”

“是哩!我问荣国,荣国说,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一定要睡女人,女人也要男人来睡。荣国还说,男人跟女人是不能乱睡的,一旦睡了,就是夫妻。你爹和你妈是夫妻,所以才能睡到一起!”

“是哩!旺福,我这就跟你睡,咱俩也做夫妻,中不?”

“中!”旺福不假思索,“我也想和你做夫妻。”扭头四顾,“睡哪儿?”

白雪看看地下,指着排水沟:“就睡这沟里!”

二人并排躺在沟沿上,睡一小会儿,旺福睁开眼,坐起身子:“雪儿,咱俩睡过了,就是夫妻了。从今往后,你是我的女人,我是你的男人,就跟我爹和我妈一样。在我家里,我妈听我爹的,我婶也是听我大的。咱俩也一样,不究有啥事儿,你都得听我的!”

“不中!”白雪也坐起来,望着他,摇摇头,“你说得不对!在我家里,不究是啥事儿,我爹全听我妈的!”

“那……咱俩这夫妻是做不成了!”旺福想一会儿,断然说道。

“不中!”白雪再次摇头,“我跟你睡过了,你必须做我男人!”

“那……你得听我的!”

“咦!”白雪忽闪几下眼皮,“我想到一个办法。在家里,你听我的,在外头,我听你的,中不?”

旺福闷头又想一会儿,点头:“中!”

“这阵儿是在外头,我听你的!快说,接下去干啥?”

“拾柴!”

陈姐儿生下明全的种后,看得就像心尖儿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早到晚只将宝贝疙瘩抱在怀里,一刻儿不离,生怕再出意外。

与此同时,村里流言纷纷。尤其是张家人,以天成为首,硬是把这事儿挂在嘴角,一有机会就凑在一起,勾出它津津乐道。

收完秋,种过麦,天气渐渐入冬,村人也清闲起来。首场雪一落,荣国就应接不暇,从早到晚被人请去说瞎话。

这日早晨,荣国刚刚放下饭碗,就被人扯上胳膊拖走了。

拖他说瞎话的是张家人,地点在二队的牛屋里。二队牛屋离大队部不远,大队会计万风伟闲得无聊,远远看到荣国被人扯进牛屋,也就溜达过去。

牛屋里已坐许多人,燃起一堆火,天成靠铺蹲着,嘴里噙着烟嘴儿,抽得吧嗒直响。见风伟进来,天成白他一眼,没打招呼,只将荣国让到铺上。风伟有点尴尬,干笑一声,寻个旮旯蹲下,摸出一盒纸烟,谁也没让,抽一支塞进嘴里,擦火柴点上。

天成斜他一眼,见他连烟也不让,冷蔑一笑,别有用意地转向荣国:“荣国,人齐了,说吧!今儿人多,你得说个绝的!”

“你想听啥?”荣国呵呵一笑。

“就听庞振坤!”

“哪一段?”

“就是昨儿你说的那段,振坤进京赶考,住在一个老员外家,跟他姨太太那段荤事儿!”

“这……你们听过了,再讲就是烫剩饭!”

“说吧,剩饭喝着美!昨儿听得过瘾,你问问大伙儿,是不是?”

大家齐声说“是”。

荣国不好再说啥,只好亮起嗓门:“中,我就再说一遍。话说振坤中举之后,进京殿试,路过一个庄园,见天色晚了,打算在庄园过一夜。庄主是个中年员外,将振坤上下一番打量,见他相貌堂堂,气宇轩昂,心中大喜,请他吃饱喝美,安排在上房睡下。振坤睡下没多久,听到门响,一个漂亮女子推开门,闪身进来,在他床前宽衣解带。振坤大惊,起身喝道,‘你是何人?快出去!’那女子道,‘官人莫惊,奴家是老爷夫人,特来陪官人睡觉的!’振坤更是震惊,‘是谁让你来的?’女子道,‘是老爷让奴家来的!’‘胡说!你这贱妇,竟敢冒充员外夫人,坏夫人名节!快出去,再不走,我就喊人了!’女人怕他嚷,穿上衣裳急急走了。女人一走,振坤立即将门闩上,再次躺下。没过一会儿,女人再次走来,推不开门,敲道,‘官人,请开门!’振坤听出仍旧是她,气愤地说,‘你这贱妇,咋又来哩?’女人泣道,‘官人莫嚷,奴家不是贱妇,奴家真的是员外夫人,是老爷让奴家陪官人睡觉的!官人要是不开门,老爷就会骂我没本事,勾不住官人!’振坤见她哭泣,样子也不像说谎,随口问道,‘你家老爷为啥让你来?’女人拿出一张牌子,说道,‘官人,你看下这个就知道了!’女人将牌子塞进门缝,振坤一看,上面写着几行诗,‘阴盛阳不举,女求人奸子;你我她不言,世间人莫知。’振坤略略一想,在反面也题几行,‘阴阳自有合,男女自有约;世间无人知,天地耳目多。’振坤写好,交给女人,‘你回去,把这牌子递还你家老爷,他就不怪你了!’女人拿上牌子走了!振坤长叹一声,躺在床上睡去了。”

众人听得过瘾,荣国说完许久,仍在伸长脑袋听下文。候一会儿,见荣国一直不说话,有人发问:“荣国,咋不说哩?”

“说完了!”

大家欷歔再三。天成歪着脑袋,有意问道:“荣国,我没听懂,啥叫‘阴盛阳不举’?”

“这……”荣国脸上一热,“就是……就是女人中,男人不中!”

“‘女求人奸子’哩?”有人故意接腔。

荣国脸上更红了,勾住头:“你们都知道,还问啥哩?”

“快说吧,要是知道,问你干啥哩?”有人笑道。

“就是……就是借男人的种,生娃子!”荣国嗫嚅道。

众人齐声大笑,七嘴八舌,纷纷议论:

“那……生出来,不就是个小杂种吗?”

“这叫啥?叫借鸡巴!”

“咦,这种男人叫啥子?”

“叫阳痿!”

“啥阳痿?你才上几天学,就充学问?这叫耷拉头!”

……

各种怪话和哄笑就如暴雨中的水珠子,直朝风伟的耳朵里灌。风伟听不下去,黑着脸走出牛屋。见他出去,牛屋里的笑声更响了,显然是故意笑给他听的。

回到队部,风伟在自己的桌前坐下,瞥一眼风扬,见他在专心致志地读报纸。风伟憋一会儿,几步跨到风扬跟前,一把扯去报纸:“扬哥,都闹成啥了,你还有心读报?”

风扬斜他一眼:“咋哩?”

风伟将牛屋里的事打头细讲一遍。风扬听完,脸色紫涨,脖子上青筋突兀,拳头捏得咯咯响。

“扬哥,”风伟恨恨地说,“不仅是张家,孙家的闲话也不少。我听说,这事儿起初就是从孙家传出来的,具体是谁传,我没查出来。这阵儿,村里怕是谁都知道了。”

风扬就如僵尸一般,面孔扭曲,拳头越捏越紧。

“扬哥,咱得生个法儿压住!若是压不住,他们怕要上天哩!”

风扬的眼睛慢慢盯向风伟,颤抖的手指着院门,一字一顿:“你……出去!”

风伟吓傻了,呆站一会儿,僵着身子走出队部。见他走远,风扬这才缓过气,将捏得快要变形的拳头“咚”地震在桌面上,从牙缝里挤道:“我……我日……日你们祖宗!”

事有凑巧。此事过后没几天,伏牛县革委召开科局级会议,主题是移风易俗,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会上成立移风易俗领导小组,革委会主任孙志慧自任组长,宣传部韦光正部长任副组长,要求县直机关、各公社从各方面移风易俗,将封建毒素的残渣彻底清除。

回到公社后,马上疯思索一天,于第二天早晨喊上李副主任,骑上自行车,径直骑到田野里。他俩沿着双龙河,从双龙镇一直骑到黑龙庙,又骑到东山脚下,一边骑,一边数点路边田野里的坟头。有时,二人还将车子扎在路边,走进坟地,马上疯掏出皮尺丈量,李副主任拿笔朝本本上记数据。

两位主任忙活一整天,第二天就通知各大队支书到公社开会。会上,马上疯首先要李副主任宣读县革委移风易俗办公室颁发的红头文件。

李副主任扯着公鸭嗓子念完,马上疯拿过文件,啪地摆在桌面上,朗声说道:“同志们,为了更好地落实县革委的文件精神,经公社革委会研究决定,自今日起,成立战红旗人民公社移风易俗领导小组,我当组长,李副主任当副组长,各大队一把手,也就是在座各位,全是组员。公章我也刻好了,你们看!”从包里摸出公章,放在文件上,“就是这个,你们看清楚,从今日起,凡是移风易俗方面的事,都得认它!”

“马主任,究底是咋个移风易俗哩?”易六成问道。

“你们甭急,我这就说到了!”马上疯微微一笑,从包里另外拿出一份文件,摆在桌上,“同志们,咋个移风易俗哩?这是县革委移风易俗领导小组颁发的具体措施,也由李副组长念给大家!”

李副主任接过来,又用鸭嗓子念一遍。共有十二条,第一条是平坟,再后是禁止烧香、烧纸、磕头、拜年之类,许多条都是前些年多次禁过的。众人一听就知是例行运动,一阵风刮过也就算了。在农村,不说别的,单是烧香烧纸这一宗,文革以来不知禁过多少次,至今仍是外甥子打灯笼——照舅(旧)。平坟是灭祖,这是连想也不用去想的。因而,李副主任一念完,大家就都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没有一点儿严肃劲儿。

“同志们!”马上疯黑起脸,拿起公章,“咚咚”震在桌面上,“你们谁也甭笑,今儿是动真格的!我听说有人叫我马上疯,这一次,我就疯给你们看看!”

大家再次哄笑。

马上疯再次用力一震,板起脸:“你们谁敢再笑,我就先铲谁的祖坟!”

此话一出,哄笑声戛然而止。马上疯威严地拿眼珠子扫射一圈,扶正金丝边眼镜:“说起平坟,我先说一句。我与李副主任商量过了,公社革委会也研究过了,这次移风易俗,就从平坟开始!在咱公社,哪一家都有十座八座坟,有些老户,坟有几十座。我与李副主任初步算过,全社三千七百户,总算下来,一户平均十座坟,打总儿就是三万七千座。每座坟头平均占地五个平方尺,打总儿就是一万八千五百平方丈,折合土地三千零八十三亩。同志们,三千多亩耕地呀!你们算算看,要是种成庄稼,能养活多少人家?”

听到马上疯算出这个细账,在场人尽皆傻了。

“同志们呀,”马上疯再次敲起桌子,“我们虽有粮食吃了,可亚、非、拉人民还在挨饿,还在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毛主席号召我们解放全人类,我们呢,非但不去帮助他们,还要让如此多的宝贵耕地白白浪费,让死人占去!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信仰马克思主义,信仰唯物主义。啥叫唯物主义?唯物主义就是物质第一,一切以物质说了算。人死如灯灭,埋到土里头,三年两载就会化成泥土,剩下一堆枯骨,哪里有魂?我们总是大讲破除迷信,啥叫迷信?”再将桌子敲得咚咚响,“信鬼信神就是最大的迷信!连我们自己都去迷信,咋能去教育群众?咋能配做共产党员?”

全场鸦雀无声。

“同志们,”马上疯见自己的话收到效果了,放缓语速,“我也知道,这个工作难做,但是,要是好做,还要我们大家干啥?我告诉你们,再难做也得做,不做是不中的!毛主席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啥叫牺牲?牺牲就是死。共产党员连死都不怕,还能怕啥?所以说,这事儿说难是难,说不难,也真就不难!我就不信,八百万蒋匪军都让我们打败了,难道还铲不平几座土疙瘩?同志们,我在这里宣布,所有在座的,革命立场坚定不坚定,执行政策彻底不彻底,就看这次平坟。坟平得好,就是革命,我给他发奖状,戴红花;坟平得不好,就是不革命,我领着全公社的所有干部到他那里开现场会,开批判会!丑话说在前面,到时甭怪我马上疯不讲情面。我再宣布,自今日起,一个月内,战红旗人民公社不准看到一个坟头!一个月之后,我亲自检查。只要看到一个坟尖尖,我就派武装民兵去挖,挖出下面的烂骨头,扔到野地里,让野狗啃!”

见马上疯的话说得这么决绝,场上人再次面面相觑,所有目光无不落在易六成身上。所有支书中,只有易六成的资格最老,胆子也最大。见大家看过来,易六成咳嗽一声,嘿嘿笑道:“马主任,坟尖尖是得平!你不知道,我胆子小,走在路上,见不得的就是这些土堆子,尤其是长着柏树、插着花圈和柳枝子的土堆子。不过,路要一步一步走,不能一蹴而就。咱自家的坟堆没啥子,马主任今儿下令,我明儿就平。群众的就不同了。群众是人民,是贫下中农,不是日本鬼子,不是蒋匪军,不是五类分子,要平他们的坟,就得做工作。群众觉悟不高,尤其是封建根子扎得深,一个月就见分晓,怕要出事!”

易六成话音落下,其他支书纷纷鼓掌,七嘴八舌表示赞同。马上疯虎起脸,盯住易六成沉声问道:“你说说,会出啥事?”

“这……”易六成敛住笑,“我也说不准,啥事都有可能!”

“依我看,事儿就在你身上!”马上疯嘿嘿冷笑一声,“易六成,我早算准你会出头!你仗着资格老,不究啥工作,到你那儿总是打折扣,欠下一堆旧账,我还没跟你算哩!中,你既然说出来,咱俩就试试。平坟先从你大队开始,明儿就开动员大会!你怕出事,我不怕!”

“呵呵呵,”易六成赶忙赔笑,举手做投降状,“马主任,我……我投降,中不?我是落后分子,不能打头阵!不能打头阵,咋能当先锋哩?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言以蔽之,领导号召平坟,我易六成一定使出吃奶的劲,全力支持,刚才说的那几句,就当是放屁!”

见易六成服软,又拿出不知从哪儿搬来的学究说辞打诨,马上疯也就见好就收,扫视众人:“你们哪个还有话说?”

大家全都低下头去,没一人张口。

“都没话说,散会!”

散会后,风扬却没走。在街上溜达一圈,快晌午时,他又折回公社院里,敲开马上疯的房门。

见是风扬,马上疯眯起两只小眼,审他一会儿,问道:“是为平坟的事儿?”

风扬从怀里掏出一瓶酒:“我想请领导喝盅酒!”

马上疯寻思一会儿,笑道:“喝就喝!”

马上疯招来司机,吩咐他安排下酒菜。不一会儿,司机端来一盘煮花生和一盘炒萝卜丝,外加一盘凉拌莲菜,拉开一张折叠小桌,摆上酒具。

马上疯指着对面的椅子笑着让道:“风扬,坐吧。没啥好菜,咱俩将就一下!”

风扬笑笑,坐下斟酒。

二人各饮几盅,马上疯望着风扬:“说吧,你是不是想学易六成?”

“不是!”

“咦!”倒是马上疯吃惊了,“既然不是,你弄啥酒哩?”

“我想平坟!”

“我就是要让你平坟,这没啥好说,你不平还不中哩!不过,我知道你这瓶酒里另有说辞!说吧,还有啥事儿?”

“马主任,四棵杨不比别的村,五八年大炼钢铁,老白和韦部长要我放倒四棵杨树,闹腾一场,结果是四棵大杨树一棵也没放倒!”

马上疯端起酒盅,放在嘴边,眯起眼凝视风扬:“咋哩?你怕了,想打退堂鼓?”

“不怕!”

“那……你说这话,啥意思?”

“我怕主任又是雷声大,雨点小,这想来探个实底。主任是真的要平,还是做个样子?”

“万风扬,瞧你说的啥屁话!”马上疯啪的一声放下酒盅,虎起脸,“你把我马尚锋看成啥了?我啥时候雷声大,雨点小了?我啥时候只做样子了?”

“马主任,”风扬不急不缓地将他的酒盅摆正,重新倒满,“你要真平,我就豁出去了,在四棵杨下它一场暴风雨!”

“这没啥说,本来就该!”

“马主任,这次我不想半途而废!奶奶的,即使天上下刀子,我也豁出去了!”

“中,这才是万风扬!”马上疯举起酒盅,“来来来,为你的革命行动,干!”

风扬举起酒盅:“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说!”

“主任得去坐镇!”

“这没说的!风扬同志,你只管放胆干,不究有啥事儿,全由我马上疯兜着!”

得到实底,风扬心沉气定,迈开大步赶回四棵杨,关起房门,闷头苦思。于他而言,这是一场不能再输的大战。他也真的输不起了。

从心里讲,风扬不想平坟,但眼下,真还没有更好的招儿。村人竟然公开嘲弄他,若是压不住,他的腰杆子就难再直起来。马上疯说的是,斗则进,不斗则退!事已至此,他必须使出狠招。一战而胜,他依旧是四棵杨的头儿!万一战败,他也把退路想好了,横竖有个了断!是的,这一生,他活够了,真的活够了!

想起十几年前放大杨树的教训,风扬决定不再召开骨干会。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咬人。这一次,他必须咬人!

风扬冥想五天,没漏出一丝儿口风,甚至连从早到晚一直在身边晃来晃去的风伟也没吐露半字。风扬将整件事如何闹腾细细盘算一遍,确信切实可行了,这才于第六日赶到公社,邀请马上疯坐镇。

听完风扬汇报,马上疯连连点头,将眼镜朝后推一推,不假思索道:“我再派给你十个民兵,荷枪实弹。要是谁敢说二话,就让他们押到公社,我来处置!”

风扬断然摇头。弄这些事,这人显然不在行。要是韦光正在,就不会说出这种没水平的话。不知怎的,近几年来,他越来越瞧不上面前这个靠造反起家的戴眼镜书生。

“咦,这又咋哩?”

“咱是开动员会,不是开斗争会!”风扬苦笑一声,“再说,有马主任出场,谁敢说个不字?”

“中,我听你的!”马上疯呵呵笑道,“啥时候整?”

“明儿后晌!”

“没问题,我跟李副主任都去,再带几个干部,整隆重些!”

“中!”

风扬没要马上疯的民兵,是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再说,啥事都要指靠公社,即使整成了,也不能算是他万风扬的本事。

这天晚上,风扬弄出两个菜,叫代销点送来一瓶酒,叫来小鸭子。小鸭子猜出有大事儿,饮过几盅,压住嗓子问:“支书,说吧,要我干啥事儿?”

“小鸭子,我想问你,这个治保主任你代理多久了?”

小鸭子挠会儿头,嘿嘿一笑:“都忘记了,有好几年吧!”

“想不想进步?”

“想想想,咋能不想哩?”

“想进步是好事,我大力支持。赶明儿我要干桩大事儿,得你帮忙。要是你帮得好,我就将你扶正,让你做正式主任!要是你帮砸了,你这个代理,只怕也得让贤!”

“万支书!”小鸭子拍拍胸脯,“我全听你的。你让干啥就干啥,即使让我杀人,我也不眨一下眼!支书,说吧,让我干啥?”

“选十个民兵,带上铁锨、镢头和老虎爪儿,全要外村的,明儿后晌,赶到南岗上,候着我的话!”

“中!我这就寻大头去!”

天气说变就变了。第二天早上,云彩多起来,北风嗖嗖的,吹到脸上,就像是刺扎一样。

尽管很冷,青龙心里却是高兴,兴冲冲地哼着小曲儿,走过独木桥,沿着李姐儿家的后墙根,径直走到老烟薰家。

“烟爷,烟爷!”青龙人没进门,声音已飘进去。

没人应声。

青龙“咦”出一声,推开柴扉,直接走进院子。院里没人,堂门关着。

“烟爷?”青龙又喊几声,仍是没有应答。青龙正自诧异,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迎出去一看,是老烟薰的儿媳张姐儿,从井上挑着水回来,修过的钩担一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大婶,咋不见烟爷哩?”

张姐儿放下水桶,朝堂屋努努嘴:“在屋里!”

“咦!”青龙笑道,“既在屋里,我喊这半天,咋不应声哩?”扭身走到堂屋,不再喊,直接推门进屋。

老烟薰盘腿坐在草垫子上,两眼紧闭,双眉冷拧,长烟杆儿横在腿上,正在打坐。青龙这才知道他在弄神,赶忙退出,正要关门,身后传来一声轻叹:“青龙,坐吧!”

青龙走进去,没坐,蹲在他的对面。老烟薰拿出烟袋,揉一锅,伸到青龙跟前。青龙拿出火,为他点上。

“大清早你就找我,啥事儿?”老烟薰吸一口,缓缓说道。

“烟爷,”青龙呵呵一笑,从袋里掏出一个纸头,“我那个大鳖子二十多了,昨儿有人提亲,这是闺女的八字,我想求你算一算,看合适不?”

老烟薰接过八字,扫一眼,递还给他:“你改日再来!”

“咋哩?”青龙急问。

“这几日我元神不宁,没法儿推算!”

“烟爷,”青龙迟疑一下,小声问道,“看这样子,有啥事儿?”

“唉,”老烟薰又叹一声,“我说给你,也不妨事。几天来,我的两眼一直跳,心里一直慌,怕是有啥事儿。今儿五更,我又做个怪梦,这正求解哩,你来了!”

“这这这……”青龙不无懊悔地用拳头狠捶自己的脑袋,“你看我这人,帮不上忙不说,还净给烟爷添乱!”

“甭捶了,是啥就是啥,躲不过的!”

听到“躲”字,青龙心里一揪:“烟爷,这……这事儿看来还……还不小哩!”

未及老烟薰说话,大杨树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先是咝咝啦啦一阵噪音,然后是梆梆敲麦克风的声音,再后是风伟的大嗓门:“通知,通知,大队部通知,四棵杨全体社员请注意,现在播放大队部通知:后晌上工时,全体社员听钟声集合,带上铁锹、镐头、老虎爪儿前去南岗,各家各户都得去,公社领导要开现场会!通知,通知,大队部通知……”

大喇叭连续播放,每播放一遍,老烟薰的耳朵就动一下,两道浓眉快要拧成大麻花了。

“去南岗集合?公社领导开现场会?”青龙喃喃重复两声,望向老烟薰,“烟爷,去南岗开啥现场会?”

“这就是了!”老烟薰二目炯炯有神地望向青龙。

“就是啥?”

“就是我眼跳心慌的根由!”

“咋……咋哩?”青龙的心一下子吊在嗓子眼上。

老烟薰没应声,而是长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去,再次陷入冥思。青龙见他又弄神了,生怕再误大事儿,赶忙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关门走了。

及至后晌,黑云密布,日头隐去,冷风更大了。

南岗上阴森森的,灌木的叶子全落光了,唯有一棵棵柏树傲立风中,有碗口粗的,有胳膊粗的,有鸡蛋粗的,还有刚长出来的小苗苗,细得像麻秆,在冷风里你碰我,我碰你,营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坟场气氛。

岗脚下有块空地,离四队的棉花地不远,有打麦场大小,是专供出殡队伍歇脚和号哭的,被风扬选为现场会的会场。四个生产队约二百来号能挣工分的男女社员,无不穿着棉衣,缩着脖子,手里拄着铁锹、镐头等工具,在场地上大致分成四个小堆,交头接耳地议论。

不一会儿,万风扬来了。跟他一道的有马上疯、李副主任及其他几个公社干部,再后是小鸭子领着十来个小伙子,也拿着铁锹、镐头、镢头、老虎爪儿等。

大家猜不透是干啥,正自惶惑,风扬与马上疯等人走到前面,站在高处,背靠南岗,面朝北风。没打旗子,没喊口号,啥也没有。要是在往常,但凡领导视察,社员们往往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鼓一通掌再说。这阵儿大家心里打鼓,谁也没动,人人都像岗坡上耸立的柏树。

“老少爷儿们,”风扬接过小鸭子递过来的话筒,一字一顿,句句结实,“想必你们都想知道,为啥我让大家冒着北风来到这里?还有马主任、李主任等公社领导为啥也会来?我这就告诉你们,今儿后晌,我要在这儿开个现场会,会议只为四个字:移风易俗,再具体到两个字:平坟!”

此言一出,场上顿时炸了锅:

“啥?平坟?”

“为啥平坟?”

“日他奶哩,我还以为是挖水渠哩,原来是平坟!”

“坟平了,咋烧纸哩?”

“他奶奶的,是哪个没屁眼儿的让咱平坟?”

“啥叫移风易俗?”

“坟是老祖宗,咋能平哩?”

“这得问问烟爷!烟爷哩?”

……

听到“烟爷”,大家全都住了口,纷纷将目光射在老烟薰身上。老烟薰静静地蹲在后面一块石头上,拧着眉头,眯着眼,手里掂着他的长烟杆儿,一下接一下地抽。大家见老烟薰一直不说话,只是不紧不慢地吧嗒他的玛瑙烟嘴儿,也就沉下心来,扭头看向风扬。

“老少爷儿们!”风扬缓缓说道,“我听到有人问,是谁让平坟的?我这就回答你们!”他从包里取出一沓文件,翻到有公章的地方,高高扬起,“是县政府让平的!这个公章是县革委的公章,落款是伏牛县移风易俗领导小组,组长是县革委的孙主任,副组长是县革委宣传部的韦部长。他们二人都是大家的老熟人,如今是咱县的大领导,这个文件就是他们发的,这个公章也是他们盖的!移风易俗有十二条内容,第一条就是平坟!为此,咱公社成立移风易俗领导小组,组长是马主任,副组长是李主任,今儿都来了。为啥平坟,我也说不好,请马主任解释!”

风扬将话筒递给马上疯。马上疯上纲上线、激昂慷慨地发表一通讲话,将是否移风易俗、平坟归田上升到革命与反革命、封建与反封建、进步与不进步的高度,又将扩大耕地与抓革命、促生产联系在一起,最后是全公社如何落实县革委移风易俗运动的具体措施和奖惩政策。

马上疯讲完,风扬接过话筒,语气有所缓和:“老少爷儿们,你们这下清楚了,移风易俗不是我万风扬要做,也不是马主任要做,而是县革委的政策,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马主任的意思,我想你们也都听明白了,这次平坟跟往日布置下来的任务不一样,不是闹着玩儿的,是动真格的!不管是谁家,即使天王老子地王爷,只要有坟,都得平!我不说啥意义,也不说平坟好与不好,我只说一句话:平也得平,不平也得平!社员同志们,老少爷儿们,革命靠自觉,我万风扬不想逼大家,我还是按照老原则办,先礼后兵!我这儿讲过后,大家各家平各家的坟,平好后,由各队队长先检查一遍,然后几个队互相检查,检查的顺序是:一队查二队,二队查三队,三队查四队,四队查一队。若是查出来平的不好,或是没平,就由队长报到我这里,我亲自查验。若是查验属实,三天以后,就由大队组织民兵统一平!若是自己平,平掉就中。若是大队统一平,就低挖一尺。这是我规定的土政策,没别的意思,主要是鼓励大家自己平。我万风扬做事,敢作敢当!这中间,若是有谁推三阻四,或是煽风闹事儿,我这里丑话在先,到时甭怪我没给脸!老少爷儿们,我的话完了,你们谁有啥说?”

场上静寂无声,唯有北风嗖嗖地吹。不知何时,雪粒开始飘下来,这阵儿越砸越密,直朝人的脖颈里钻。没有人觉得冷,大家无不静静地站在风里,任雪粒儿在身上乱蹦。

时光凝滞了。

风扬又候一时,看马上疯一眼,再次举起话筒:“好,既然大伙儿没话说,我就视作同意。这阵儿就上岗,平坟。我带头!”

风扬从小鸭子手里接过镢头,扭身正要上岗,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慢!”

是老烟薰,依旧蹲在人群后面的那块石头上,嘴里依旧含着他的玛瑙烟嘴儿。

“大爷,你有啥话,请到人前说!”风扬转过身,脸色阴下去,全身进入战斗状态。接连准备这么多日,为的就是这场硬仗。

众人让出一条道。老烟薰又吸一口,在石头上磕磕烟灰,慢腾腾地走到前面,扫一眼台上的几人,缓缓说道:“说话当然要在人前。风扬,政府平坟我没意见,我只想问一句话,平坟是为啥?”

“移风易俗,刚才已经说过了!”风扬沉声应道。

“啥叫风?啥叫俗?”老烟薰的声音依旧缓缓的。

“这……”风扬没想到老烟薰提这一问,支吾一会儿,转向马上疯。

“孙鼎立,”马上疯接过话茬儿,“我这就告诉你,风是旧思想,坏毛病,俗是旧习气,风俗合起来,就是封建迷信!”

“马主任,照字面上说,风俗不是这意思。众人皆行为风,约定皆守为俗。在《诗经》里,老百姓都会唱的歌,就叫风。大家都过年,就叫俗!地方不同,风俗各异……”

不及老烟薰说完,马上疯手指颤动,指着他:“孙鼎立,你……你敢跟我搬古董哩!我告诉你,我要移的就是你这个风,易的就是你这个俗,你想咋的?”

“马主任,”老烟薰不卑不亢,“共产党不是国民党,共产党是讲道理的。我不想咋的,我只是想问明白其中道理!”

马上疯强压怒气:“中,你问吧!”

“政府号召移风易俗,我没意见,可我不明白,从土改到现在,这些坟堆一直竖在南岗上,一直没人说它们是封建,是迷信。前些年,红卫兵即使毁庙、砸像,也没有平坟,这阵儿为啥突然变成迷信了,说平就要平哩?”

“孙鼎立,这是政府的事,你管不着!”马上疯厉声呵斥,“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立坟头干啥?坟墓就是封建迷信!”

“马主任,要照你这么说,革命烈士墓也是封建迷信,为啥不平哩?”老烟薰微微一笑,迎头反驳。

“对,坟墓不是封建迷信,不能平坟!”李青龙、张天成等齐声呼应。

“你……你们……”马上疯气结,“好,我不说这个!孙鼎立,你不是问为啥这阵儿要平坟吗?我告诉你,过去没有平坟,是因为地多。这阵儿地少了,坟多了,好地都让死人占去了,粮食生产受影响了,因而政府要平坟!”

见船在这儿弯着,社员们无不围上来,紧紧站在老烟薰身后。老烟薰微微一笑:“这么说,政府平坟,为的只是种庄稼,生产粮食!”

“正是!”

“要是这么说,我就解释一下。”老烟薰抬头望向南岗,不无感慨地指着岗上的柏树,“我这一生没打过诳语。大家都说我能管鬼,其实,我管的就是这些坟头。这个世上,有鬼也好,没鬼也好,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人。许多事,大家并不清楚,有一点是清楚的,就是咱四棵杨的所有坟墓全在这道岗上。这个岗子,谁都知道是乱石岗,能不能种庄稼,凡是挖过墓坑的人,谁都知道答案。岗上净是沙石和礓石,镢头下去要冒火星,一个墓坑得六个壮劳力挖一整天,甭说是种庄稼,即使种树,也只能长些松柏和灌木。四棵杨立村时,老祖宗特意选中这道岗子安顿后事,为的正是这里不能种庄稼!祖宗担心后人不听话,净拣肥土葬,这才宣布此地是龙爪,风水好,嘱托后人不得乱葬。老祖宗为的啥?为的是给后人省下能种庄稼的好地!可……可我们连这个乱石岗也不放过,硬要平坟,我……我这老头子想不通啊!”

说到这里,老烟薰老泪纵横。

场上尽皆傻了。即使风扬和马上疯,也没想到这一层,互相看一眼,怔在那儿。

青龙瞧准机会,扑通一声朝南岗跪下,两手捶地,号啕大哭:“我的老祖宗啊,我……我赶这阵儿才知道,你为啥要葬在这道烂岗子上啊!”

青龙的祖宗并不是本村人,他这声号哭,纯粹是闹场子。天成、民善、家兴、磙子等四棵杨的老户,听到这声哭,立即明白过来,纷纷跪下,朝着岗子号叫。众村人一看,扑扑通通就如下饺子般跪倒,不无夸张地捶胸顿足,比亲娘老子暴死还要伤心。

风扬再看马上疯,见他也是急赤白脸。见马上疯镇不住场,风扬真正急了,心一横,大声喝道:“哭个鸟,都给我站起来!”

哭声住了,但没人站起。风扬猛跺一脚,恨恨地盯向如岗上老柏一般挺立在他面前的老烟薰,从牙缝里挤道:“你……你……”猛地转身,掂上铁锹,发疯一般朝岗上奔去。

风扬没走几步,老烟薰的低沉声音从身后追来:“风扬,你站住!”

老烟薰的声音如有磁力,风扬不由自主地顿住步子,缓缓扭过身子。

“你去干啥?”

“平我爷、平我爹的坟,平我们万家的坟!”

“你不能平!”

“我自家的坟,为啥不能平?”风扬的肝火升到极限,嘴唇都变乌了。

“因为不公!”

“我……我哪儿不公了?”

“你对你的列祖列宗不公,你对四棵杨的列祖列宗不公,你对四棵杨所有的活人不公!”

“你……”风扬气得全身哆嗦,“我咋不公了?”

“我打听过了,其他大队都没平坟,平坟的只有咱村。既然是全县统一平坟,全公社统一平坟,为啥你非要先平咱大队?即使先平咱大队,为啥不动其他村子,非要先平咱这四棵杨村?”

“对对对,万支书,你得给个解释!可耕地的坟都不平,为啥先平咱的烂岗子?”跪在地上的村人一下子寻到硬邦邦的理由,纷纷站起,七嘴八舌地质问起来。

“你……你……”风扬理屈词穷,恨恨地指向老烟薰,抖会儿手指,咚地扔下铁锹,置马上疯于不顾,迈开大步,朝村子走去。马上疯、李副主任、小鸭子等一见情势,也都脸色青灰,跟在后面走了。

快到村口时,小鸭子飞起鸭子步赶前几步,追平风扬,跟他并肩走一会儿,悄声问道:“支书,老家伙不识相,咱得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好歹!”

风扬顿住步子,目光逼向他:“咋个教训哩?”

小鸭子眼珠儿一转:“你甭管,交给我就是!”

风扬瞪他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扭头走了。望着风扬远去的背影,小鸭子思忖一会儿,回头喊道:“大头!”

这天晚上,雪花越飘越大。夜色黑定时,地上的雪已经铺有寸把厚,各家各户的房门早早关上了。

就在此时,小鸭子领着两个人匆匆赶到老烟薰的院子。

院门虚掩着。大头上前,一脚踹开院门,啪地推开堂门,冲进堂屋,猛见中堂上燃着两根红蜡烛,老烟薰盘腿坐在堂前,背对着门。

大头袖起手,慢慢踱到老烟薰跟前,朝他打量一眼,见他两眼微闭,穿一身新衣裳,头戴一顶狗皮帽子,脚上也是一双新鞋,腿上架着他的长烟杆儿,大是惊异:“咦,老家伙,既没过年,又没过节,你咋穿身新衣裳哩?”

老烟薰扫他一眼,闭上眼,朝门外淡淡说道:“小鸭子,既然来了,咋不进门哩?”

躲在堂门外面的小鸭子打个寒噤,硬着头皮跨进门槛,声音发颤:“大……大爷……”

“到我前面来!”

“孙……孙儿不……不敢!”小鸭子的两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摆子,目光惊恐地盯在他的长烟杆儿上。

“你怕啥哩?”

“没……没怕啥!”

“你怕的是这个吧!”老烟薰拿起他的长烟杆儿,递给他,“你拿去,压到我的床头下!”

小鸭子不敢去拿,眼角瞄向大头。大头是黑河村的,跟老黑是邻居,是个杀猪的愣子,见他看过来,弯腰一把抓住长烟杆儿,扭身走进里屋,塞到老烟薰的床头下面。

“好了,站到我前面吧!”老烟薰再次说道。

小鸭子战战兢兢地走到老烟薰前面,也看到了他的新衣裳,颤声问道:“大爷,你……你穿新衣裳干啥?”

“等我的大限!”

“啥……啥叫大……大限?”

“就是等你们来!”

“老家伙,算你识相!”大头已经走出角门,接上一句,转对小鸭子,“孙主任,甭跟他啰唆了!”朝门口同来的另一个人一努嘴,扭住老烟薰的胳膊,将他猛拉起来,拖上就走。

老烟薰既没叫喊,也没挣扎,依旧淡淡地说:“小鸭子,叫他们松开,我会走!”

小鸭子急道:“大头,快松开!”

大头二人松开他,老烟薰活动一下手脚,理理被他们弄乱的衣裳,大步走出堂门。

老烟薰一直弄鬼,屋子里阴气盛,儿子一家几年前就另起宅院,与他分开住了。老伴儿早已过世,这处宅院只他一人。小鸭子几个将他弄走时,老烟薰不叫喊,就没人知道。

儿媳张姐儿甚是孝顺,往往是一大早就为他端来一碗鸡蛋面疙瘩,放在床头,像是侍候月子婆娘一般。老烟薰夜里睡得迟,早晨起得也晚。放好面疙瘩,张姐儿往往要喊他两声,待他应过,再去井上打水。

第二日早上,张姐儿踏着厚厚的积雪,端碗走进院里,推开堂门,走进里屋,将碗放在床头,轻声喊道:“爹,面疙瘩我搁下了,你起来喝,我扫雪去了,夜里下得大!”

没人应她。窗子小,光线不足,张姐儿看不清楚,又喊几声,依旧听不到应声,凑近床上一看,枕头上没人,一摸被窝,冷冰冰的,显然夜里没人睡过。

“咦,人哪儿去了,咋能不睡瞌睡哩?”张姐儿自语两句,走出堂门,见院中除去积雪外,并无脚印,心里打着九九,顺手抄起扫把,沿甬路扫出一条通道。扫好通道,她又走进灶火,挑起两只空桶,踩着积雪朝井上走去。

张姐儿挑水回来,将水倒进缸里,再次回到堂屋,见公公依旧没回来。张姐儿正自惶惑,忽见墙根靠柱子处多出一只新麻袋,靠墙放着,里面装得挺满。张姐儿以为公公弄回什么好东西了,走过去解开袋口,伸手一摸,摸到一个人头,惊叫一声:“我的妈呀!”跌倒在地。

四周静寂无声。张姐儿大睁两眼,不无惊恐地盯住麻袋。正在此时,麻袋微微动了一下。张姐儿脸色发白,嘴巴大张,却喊不出声音,两腿软得站不起来,好在手上还有力气,撑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挪到门口,退出门槛。

日头升出来。张姐儿喘会儿气,觉得腿上有些力气了,试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出院门。不一会儿,张姐儿领着男人和几个娃子又返回来,放倒麻袋,倒出一看,竟是手脚被绑得死死的老烟薰,嘴里还塞着一块毛巾。

这场大雪使平坟的事儿暂时得到延缓,但马上疯和风扬平坟的决心非但没有动摇,反而更坚定了。

吃早饭时,大杨树上的喇叭再次响起,播放的是县革委移风易俗办公室的红头文件和公社革委会的具体措施,是万风伟扯着嗓子念的,念了一遍又一遍。播完文件,风伟又轮番播放公社临时通知和大队部临时决定,无论是通知还是决定,均不再只提铲平南岗的事,而是铲平公社各大队的所有坟头,铲平东方红大队各生产队的所有坟头,期限是二十天,各家铲平各家的。届时不平,只要查出来,就视作反革命分子,活人送公社住黑屋,死人挖墓抛尸,听得村人毛骨悚然。

要是在以往,每逢大雪天,人们就会四处跑着听瞎话。然而,这一天,没有谁再去听瞎话。人们无不勾着头,从四面八方快步走向老烟薰的小院子。院里站不下,他们就站在院外。既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是默默地站在雪地里,侧耳倾听屋里的动静。

堂屋里间,天旗久久地摸着脉,不肯撒手。

“天旗,你咋还在摸哩?”青龙急了,“快说说,烟爷咋样?”

天旗缓缓松开手,黑着脸走到堂间,在椅子上坐下,取出毛笔。早有人倒好墨水,端过来。天旗蘸了蘸,写出两行字,环视一圈:“你们谁跑得快,快去双龙镇,到镇西头的大药铺里抓。我这里缺这三样,尤其是牛黄,少不得!”

“我腿长,我去!”乔娃拿过方子,转身走出去,老白扬手叫道,“等一下,只你去不中,我也去!”

老白跟乔娃走出院子,飞步朝双龙镇奔去。谁都知道牛黄金贵,老白跟去,意思是再明确不过的。有人在抹泪珠子。

天旗掏出银针,走进里屋,在老烟薰身上连扎数针。张姐儿遵嘱熬好姜汤,撬开公公的嘴,拿汤匙慢慢地喂。正间燃起一堆火,加上姜汤和天旗的针,老烟薰的身体渐渐回暖,但神志仍旧不清。

错晌午时,乔娃大踏步回来,手里拿着几味药。天旗煎熬,吹凉,一匙又一匙地灌给老烟薰,到天黑时,总算将老头子从鬼门关前拉回来。

是晚饭时间,大队的高音喇叭再次播放文件和通知。老烟薰睁开眼,听一会儿,长叹一声:“唉——”

听到这声“唉”字,在场人全都哭了。

“烟爷,你……你咋样?”青龙哽咽着问。

“没……没事儿!”老烟薰的声音弱得几乎听不到。

“爷,是谁干的?”一直跪在床边的大孙子民智急切地问。

“爷,你快说,是谁干的?”二孙子民勇和小孙子民心几乎异口同声。

见老烟薰一直没吐口,一向老实巴交的儿子明德也道:“爹,娃子们问您哩!”

“娃儿,”老烟薰勉强挤出一笑,缓缓说道,“是谁干的,就甭问了。爷不怪谁,是爷该有这一劫!”

“爷……”三个孙子叩首痛哭。

“明德,你……你跟娃子们出去,叫屋里的人全都出去,我想静一会儿!进才、青龙、天旗,你仨留下!”

明德点点头,领孩子们走到正间,招呼人出去,顺手关上堂屋门。青龙、天旗跪在床边,进才立在一边,闭着眼念经。青龙捏着老烟薰的手:“烟爷,刚才老白回来,我跟他商量过了,老白想把你送到县医院,这阵儿正在联系车哩!”

“你……你告诉老白,甭送了。我……我这阵儿,没治了!”

“啥?”青龙眼睛大睁,“烟爷,你这好端端的,咋能没治哩?甭胡思乱想了,”扭向天旗,“天旗,你说句话呀!烟爷这不是好好的吗?”

天旗摇头。

“你摇啥头哩?”青龙急了,“烟爷这阵儿犯糊涂,你咋也跟着糊涂哩?”扭头看到桌上还剩半碗药,喝一口,见还有点儿温,舀出一匙,“烟爷,快张嘴,天旗这药灵哩!”

“唉,”老烟薰又叹一声,“啥药都不中了!要是能治,我那银针,怕是比这药管用!”

青龙心里一揪,转看天旗。

“青龙,”天旗流下泪水,“大叔既然留你,我就不瞒了。莫说是咱村里,即使在这道谷里,没谁能比烟叔的医道深!我这点儿医术,就是烟叔偷偷教的!烟叔不让我对外讲,只让我治病。在村里,谁都知道我能治病,没人知道我只是做个样子,治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真正的大病,无不是烟叔治好的!没有什么药引子,是我没招儿时编出来圆场的。”

青龙的两只小眼瞪得溜圆,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

“看这样子,”天旗哽咽,“烟叔没治了,啥药也没用了。烟叔的五脏六腑全都震坏了,脉象全乱了,我用牛黄只是临时救急,一是尽个孝道,二是听听烟叔有啥交代!”

“青龙,这阵儿你明白了吧!”老烟薰微微笑一下,颤声接道。

青龙点点头,捏紧老烟薰的手。

“我的烟袋在枕头下面,抽出来,给我揉一锅!”

青龙抽出他的长烟杆儿,揉进去一锅,点上火,将玛瑙烟嘴儿塞进老烟薰口里。老烟薰吧嗒几下,松开口。

青龙取走烟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烟爷?”

“你俩听着!”老烟薰闭上眼睛,缓缓说道,“南岗上的坟,平不得!风扬一定要平,村里就会出大事儿!风扬这阵儿入魔了,硬将四棵杨朝火坑里推。昨儿的事,我也是豁出去了。成了,或能免去这场灾。不成,也算是尽力了!”

青龙脸色变了:“烟爷,啥……啥灾?”

“这是天机!”

“啥时候?”

“近则三五个月,远则三年两年!”

“可有破解?”

老烟薰陷入沉思,许久,缓缓睁开眼睛:“你听好:‘人云亦云是祸根,莫学墙头随风草;不可动土伐林木,黑白二爷侍奉好!’”

青龙闭眼喃喃重复两遍,抬头说道:“我这人,笨得就跟猪一样,烟爷,你得批解几句!”

老烟薰的眼睛再次闭上,久久没有声音。

青龙又候一会儿,正要再问,老烟薰说话了:“青龙呀,烟爷留下你,是想把村里的大事托给你。烟爷走了,不究啥事儿,你得留个心!正邪虽不两立,可没有邪,也就没有正,啥事儿都不能看死!你记住,大丈夫能屈能伸,道理有弯有直!”

“烟爷……”青龙泣不成声。

“你嘴上贫,心里却正,烟爷信得过你!”

“烟爷,你放心,孙……孙子一定尽力!”青龙哽咽一阵,抬头问道,“烟爷,你得说句实话,夜黑儿的事,究底是谁干的,我好心里有个数!”

“甭问了,老天爷是公正的,不究啥事儿,有果就有因。我这一劫,也算是个报应,躲不过的!”

“报应?啥报应?”

“你实意要问,我就说给你!”老烟薰攒会儿气,接着说道,“我原本还有十年阳寿,只因做错一件事,阎王爷将这十年勾去了。这阵儿说来,我也挺后悔。青龙,你想必记得大饥荒那年万家秃子的事。秃子是咋死的,村里议论虽多,都不是实情。当时家兴问过,让我搪塞了。秃子一不是自杀,二不是让鬼吊死,而是死在我手里。唉,虽说秃子不该挖死人,可他有个瞎子妈,也算是尽孝,犯不上死罪。当时,我做下套,让他自行了断。他不肯,我拉他。他跪下求我,说他妈饿得啃泥巴,他看不下去,才干出这事儿。我说,啥也甭说了,天怒人怨,上去吧。他不服,不肯上。我抱他上去,看着他死。他理亏,任凭我咋弄,他也没反抗。这一生,我就杀过他一个人。他刚去,我就后悔了。他死后,心里不服,鸣冤叫屈,一直闹到阎罗王那儿,减去我十年阳寿。这阵儿到了!”

听老烟薰讲出这档子旧事,青龙大是惊讶,好半天,仍旧没有回过神。

“唉,青龙,你记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走之后,莫要葬在我家祖地,要葬在岗西头的高坡上,就葬在靠近水沟的梁头上,栽棵柏树,要大点儿的。我的头要朝东,脚要朝西,万一发生啥事儿,我或能照应!”

“烟爷,你放心,我一定照做!”青龙郑重承诺。

老烟薰将头扭向进才,见他一直在默默念叨经文,长叹一声:“唉,师弟,甭念了,该说的,我自会去对阎王爷说!”

进才顿住嘴,眼里流出泪水。

青龙大是惊愕,因为按照村中约定排辈,进才该向老烟薰叫爷,然而此时,老烟薰竟然自降辈份,称他为师弟,确实大出青龙预料之外。仔细想之,二十多年来,进才确实没在人前向老烟薰叫过爷,老烟薰也从未在众人面前说他是孙子,如果必须称呼,也多是直呼其名。

联想到进才的师父是老道长,青龙迅速大悟,连连点头。

“师弟,”老烟薰就如兄弟谈家常一般,“还记得师父临终前提到的那两个象吗?我思索多年,一直未能解开二象之谜!转眼将近半个甲子,直到前几日,我总算悟出一二,今朝将行,说予你听!”

“进才恭听!”

“先说第四十象。象图或在喻示两岸三地,两个玩飞盘的孩子暗指大陆、台湾,中间一孩子喻示香港。谶曰:‘一二三四,无土有主,小小天罡,垂拱而治。’‘一二三四’或指民国当有四代,‘无土有主’或指民国蜗居东南一隅,‘小小天罡,垂拱而治’或指民国在夹缝中偏安求存,竭精图治。颂也有解,‘一口东来气太骄’,或指民国败因,‘脚下无履首无毛’,或指老蒋不能成大事,‘若逢木子冰霜涣’,或指民国有可能在李姓手里有大变,‘生我者猴死我雕’,或指民国始于中山,终于鹰鹫!眼下民国尚在第一代,后面几代有待验证!”

周进才目瞪口呆。二十多年过去了,老道长临终前言及的二象图他早已忘记,没想到老烟薰竟然为之探索二十几年,且能得此大悟,真正让他汗颜。愣怔片刻,进才回过神来,小声问道:“敢问师兄,四十一象何解?”

“此象更有意趣,解法甚多,师弟自去参详!”老烟薰说完,不再理睬进才,将头转向青龙,“青龙,叫天珏和宗先来!”

青龙走到院里,宗先早在候着。青龙叫他进去,又寻到乔娃,让他快去喊他爹。不一会儿,三疯子跟在乔娃身后飞步赶到。三疯子既没唱歌,也没扭秧歌,显然跑得过快,大口喘气。

青龙引他进去,见老烟薰坐在床上,天旗正在他的太阳穴和后脑上下针。老烟薰已经说不出话,两手颤抖,一手使劲捏住宗先的手,另一手伸在空中,见三疯子进来,抖着手,朝他竖起大拇指。

三疯子扑到床前,扑通跪下,泣下如雨,颤声道:“鼎立叔……”

老烟薰伸出指头,弯起中指,在床头桌上连叩三叩。青龙看到这三叩,惊得呆了,因为这是代行跪拜大礼。老烟薰身为长辈,临终时竟向晚辈三疯子行此重礼,真正是匪夷所思!

三疯子见此大礼,更是将头磕在床帮上,磕得嘭嘭直响,泣不成声:“鼎立叔……鼎立叔……”

行完叩指礼,老烟薰将头一歪,溘然长逝。

老烟薰死后第三天,大队基干民兵大头淹死在流出村南的水沟里。

是冬天,水沟里的水并不多。雪化了,水面上结一层薄冰。那天晚上,小鸭子请他在家里喝酒,喝多了,大头有些晕。小鸭子要送他,他没让送,摇摇晃晃地走到村南的汪泥坑边,莫名其妙地栽到坑底,连冰层也被他砸破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时,见他整个身子在冰层上面,只一颗大头钻在冰窟窿里,身体僵了。

大头的死是个悬案。人们议论纷纷,生出许多传言,几乎所有传言都与老烟薰有关。有人说,大头打死老烟薰,阎王爷派出黑白二无常,将他勾走了;有人说,老烟薰死后,升为判官,专管生死簿,翻开一看,大头寿限到,正要派无常鬼去,成百上千的猪叫嚷索仇,老烟薰就派它们将他拱到沟里,按进冰下,因而,大头是老烟薰升作判官后办的第一宗公案;又有人说,大头害死了老烟薰,惹恼南岗上的众鬼,是他们前推后拥,索走大头命的。

见大头死法怪异,小鸭子吓得魂不守舍,坐立不宁。老鸭子看出端倪,细细审他,得知老烟薰的事果然与他有关,气得浑身直打哆嗦,抄起扁担抡他。小鸭子逃出院子,在大队部里坐到大半夜。

小鸭子在大队部里没有床铺和被褥,后半夜时,冷得受不住,只好回家。推门,堂门上着闩。小鸭子不敢声张,站在院里战战兢兢,扭头四顾,越看越害怕,任何声音都让他惊惧,任何阴影里似乎都站着老烟薰。小鸭子胆战心惊,悄悄溜到窗下,轻叩窗子。老鸭子为他娶来的外地媳妇听到响声,问清是他,起来开门。

小鸭子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明才犯迷糊。刚迷糊住眼,见老烟薰拿着长烟杆儿,从远处飞一般冲他奔来。小鸭子吓得魂飞魄散,撒开鸭子步就跑,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怎么也跑不脱,急得双脚乱扑腾,大喊救命。媳妇推醒他,方知是场噩梦。

此后数日,小鸭子夜夜梦见老烟薰拿着长烟杆儿向他索命。见小鸭子失魂落魄,老鸭子急了,打听到北山有个仙姑神通广大,领小鸭子前去求她。

仙姑听完因由,问道:“是咋打死他的?”

小鸭子迟疑一会儿,嗫嚅道:“是大头干的。他把烟爷装进麻袋,扛到河坡上,先推磙子,后拿脚踢!”

“唉,”仙姑长叹一声,“你们真正造孽,真是找死!走吧,这事儿我管不了!”

小鸭子、老鸭子双双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仙姑推不过,只好作会儿法,睁开眼说:“我也只有一个法子了!”

父子俩磕头如捣蒜。

“我送你一把桃木剑,你时刻带在身上,可保不死。不过,这把剑法力有限,只能降住一般恶鬼,降不住老烟薰。要想解脱此难,你须离开这块谷地,远走他乡。老烟薰的法力就在他的那根烟杆上,那烟杆长三十三寸,一寸可辖十里。在三百三十里之内,这把剑抗不住他。只要走出这个距离,老烟薰的法力下降,它就抗住了!”

“谢谢大仙!”老、小鸭子再次磕头。

“不过,这把剑得有仙气才灵,而我的仙气是要花钱买的!你肯买吗?”

“买买买,”老鸭子急道,“该多少钱?”

“三十三块!”

尽管老鸭子有准备,这么多钱仍是他没料到的。但这阵儿,他啥也顾不上了,牙一咬,掏出三十三块,双手递给仙姑。仙姑取出一把木剑,有刺刀那么长,弄会儿仙气,叫小鸭子接剑。小鸭子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别在腰里,回家整出个行囊,于第二日凌晨悄悄走出四棵杨,迈着鸭子步,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这块养育他三十来年的谷地。

小鸭子出走的这天夜里,四队牛屋的灯光一直亮到大半夜。青龙蹲在铺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旺田、旺地挤在新砌的铺上,早睡熟了。

青龙又抽几锅,磕磕烟灰,走出牛屋,松开裤带,对准牛铺场正要畅快,远远看到一个黑影从沟边晃来。

听到脚步声越响越近,青龙的尿意没了,系上裤子,蹲在地上,候着那黑影。是月黑头,直到黑影走到近前,青龙才认出是谁,咳嗽一声,起身道:“是支书吧?”

风扬吃一惊,定睛一看,长出一口气:“是你呀,吓我一跳!”

“你咋也怕哩?”青龙弦外有音,呵呵笑道。

“这……”风扬自我解嘲,“黑灯瞎火的,你蹲在黑影里,就跟鬼一样,搁谁不怕?”

“是哩!”青龙解释道,“我睡不着,想尿一泡,刚掏出来,这还没尿哩,你就晃过来了。我忖出你是寻我来的,尿也没了!”

“你咋忖出我是寻你来的?”风扬走过来,蹲在地上,掏出烟袋,摸索着朝锅里装烟。

“我候你几天了!”青龙也蹲下来,从腰带上掏出烟袋,朝锅里揉烟丝。

“候我几天了?”风扬不无惊异地拧起眉头,“你咋知道我会来?”

“因为你睡不着!”青龙揉好烟,打着火,先为风扬点上,后为自己点上,两只小眼眯缝起来,盯住风扬。

“算是叫你说中了!”风扬吧嗒几下,吐出一口烟,“我是睡不着。到这里来,真也是寻你的。”

“我还知道你为啥睡不着。”

“说出来,我听听。”

“你不想弄死烟爷,可烟爷死了。”青龙出口即点他的死穴。

风扬勾头又吸几口,点头:“是哩。小鸭子坏我事了。”

“风扬,”青龙不依不饶,“自打土改以来,我一直跟着你干。别人不知你,我知道。我这人是直肠子,有屁存不住,一定得放出来,说给你,供你听听,要是不对味,你就当是一阵臭风,甭放心上。”

“说吧,我听着哩。”

“这些年来,你为大队出过大力,流过大汗,操过大心。就我所知,你累死累活,苦的是自己,从未利用职权办过一宗私事儿。仅凭这一点,你就是好干部,四棵杨人认你,我李青龙认你。可是,你太实诚,拐不来弯,上头说干啥,你就干啥,不究在不在理!政府对的,咱拥护,政府号召的,咱支持。可有些事,政府明明是一阵风,并不真要弄实,可你不中,偏照实处来。远的不说,就说这次平坟,那些坟堆儿躺在岗上,究底碍你啥事了,非得铲平不中?若是为种庄稼,那岗子咋种哩?不能种庄稼,却死要平坟,这是为的哪一宗?风扬,你是聪明人,这个道理还能看不出来?”

风扬低下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青龙瞟他一眼,吧嗒几下,接道:“烟爷在岗子上说的,大伙儿无不觉得在理,可……后面的事儿我就不说了。万支书,官面上,你是我领导,私底里,我一直把你视作大哥。这些年来,不知你是咋想的,在我眼里,不管是官面上,还是私底里,你都是越来越像个领导了。连我都是这想法,村里人又会咋想?是不是领导,百姓心里有杆秤。你看看老白,过去做官,老百姓认他。这阵儿不做官了,老百姓也认他。村里有啥难事儿,没人愿去大队部,只愿去寻老白。为啥哩?因为老白的心里有他们。可你的心里,有的只是你自己,只是你们万家!”

风扬越抽越急,鼻孔里的气越出越粗。青龙又瞟他两眼,不急不慢地数落:“不说老白了,只说烟爷。有些事你知道,有些事,你并不知道。村里有烟爷,跟村里没烟爷,情势大不一样。在咱这农村里,啥都讲究阴阳。在大伙儿心里,四棵杨有两个头儿,一个是你,是阳间的头,官面上,大家归你领导;另一个是烟爷,是阴司的头,私底里大伙儿听他差遣。天地和合,风调雨顺;阴阳和合,国泰民安;你跟烟爷和合,大伙儿才有脊梁骨儿。这阵儿,烟爷死了,阴没了,这个村子的脊梁骨折去一半,阴阳失调,咋能太平哩?风扬,你想想,没有阳,就没有阴;同样,没有阴,也就没有阳。村里没有烟爷坐镇,只有你发号施令,谁听?是的,你有权,可有权又有啥用?解放前那些年,国民党有权,共产党没权,后来呢,没权的把有权的打跑了,天下颠倒过来了!再说这权,在你看来,权是上级领导给的。可在大伙心里,权是老百姓给的!老百姓不认,你咋整都不中!法不责众,你总不能把大伙儿都枪崩吧!”

“你……甭说了!”风扬猛吸一口,又补一句,“事已至此,说这些有用?”

“有用!”青龙顺口应道,“你来寻我,就是不想把路走死。我跟你说这些,也是仍旧把你看作大哥!”

“唉!”风扬长叹一声,“你……说吧!”

“说完了!”

“依你说,我该咋办?”

“学老白,心里想着大伙儿就中!”

“我知道了!”风扬点点头,“烟爷的事儿,后悔也不中了。我想问问,烟爷临走时,说过啥话没?”

“说了。”

“说啥了?”

“烟爷说,他反对平坟不是对抗政府,而是挽救咱村子。三年之内,咱村子必遭大灾!”

“大灾?”风扬吃一惊,“啥灾?”

“这是天机,烟爷不肯说!”

“那……他没说有啥破解?”

“说了。烟爷念出四句话:‘人云亦云是祸根,莫学墙头随风草;不可动土伐林木,黑白二爷侍奉好!’”

风扬思忖有顷,抬头望向青龙:“啥意思?”

“烟爷让咱自己琢磨。我琢磨几天了,依旧不透彻。我寻思,人云亦云,就是学舌;墙头草,是跟风跑;不可动土,大体上说的是不能平坟;黑白二爷,必是黑龙爷和白龙爷。这是我胡乱揣摸的,待过几日,我去问问宗先六爷,他学问大,解得透!”

“知道了!”风扬缓缓站起身,朝回走几步,扭转身,一字一顿,“你告诉大伙儿,南岗上的坟,我不平了!”再次扭身,加快脚步走去。

风扬走有十几步,青龙叫道:“大哥,你站住!”

风扬浑身一颤,顿住步,再次扭头。青龙也站起来,赶上几步,站在他对面:“这坟还得平!”

“你……”风扬疑惑地盯住他看一会儿,“为啥?”

“为了大哥的面子!”青龙一字一顿,“水泼出去,就收不回来。话说出口,就不能不作数!”

风扬越发愣怔:“你究底是啥意思?”

“先平坟,让马上疯来检查。过上两个月,待这阵风儿吹过,我再通知大伙封起来,说清是你的意思,大伙儿也就心知肚明了!”

“老弟……”风扬百感交集,紧握青龙的手,两行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落到冷冰冰的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