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魂灵

成家兴的捕蛇技术渐渐练出来,每天都能捕到一或两条无毒的青蛇。成家的五丈锅里几乎夜夜都有蛇汤,连西院易姐儿一家也能受益。

这日凌晨,就如往常一样,成刘氏、英芝早早去了大食堂。家兴昨儿太累,起得迟些,待洗过脸,东山红日已经露头了。

家兴走进灶间,从锅里盛出一碗仍旧温热的蛇汤,蹲在门口,一边喝,一边盘算该去哪儿捕猎。昨天他沿双龙河走得两腿生疼,只捕到一条小蛇,因而今天打算去南岗后面的丘陵地撞撞运气。

家兴正在思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小跑过来。家兴听得清楚,赶忙起身,将汤碗藏起来,迎到门口。

是婉蓉,只几日没见,圆乎乎的小下巴就瘦尖了。

“姑父——”婉蓉顿住步子,小口喘着,怯怯地望着他,眼泪流出来。

“妞儿!”家兴抱起她,抹去她的泪,“咋哩?”

“我妈……我妈要你和我姑去一趟,妈说她要走远路,这就走哩,想见见你俩,去晚了,怕就……见不上哩!”婉蓉声音哽咽。

“你妈咋哩?”家兴心头发揪。

“昨儿后晌,我妈正要出门,一头栽在灶火门口,我吓坏了,叫来我哥,把她搬到床上。今儿早上,我听见她说胡话,摇醒她,她就叫我喊你和我姑!”

“你爹还没回来?”家兴小声问道。大雨把南山的路冲毁了,公社分下任务,要各生产队派劳力修补,每人每天补助粮食十二两。青龙不在家,双牛领人去了。

“没有!”婉蓉摇摇头,“爹说去两天就回来,到这阵儿也没影儿!”

家兴放下婉蓉,回到灶间,将藏起来的半碗蛇汤递给婉蓉:“妞儿,看你饿成啥样了!快喝,喝完咱就走!”

婉蓉端起蛇汤,闻了闻,却没喝。

“妞儿,咋不喝哩?”家兴催道。

“姑父,”婉蓉咽下口水,“我想端回去,给我妈喝!我妈她……好几天没喝东西了!”

“妞儿,喝吧,这是你的,你妈的在锅里!”家兴寻到一只陶罐,将锅里的蛇汤尽数舀出,装满大半罐,锅里留下一副蛇架子,好让他们加水熬给娃子们喝。

婉蓉不再推辞,只几口就将半碗汤喝光,抹抹嘴,催道:“姑父,咱走吧,我妈等着哩!”

“我先去,”家兴提上罐子,“你到食堂喊上你姑!”

婉蓉点点头,飞奔去了。

家兴赶到时,文秀已经不行了,眼睛紧闭,脸上毫无血色。家兴弄出蛇汤,拿匙子喂她,一匙也灌不进。家兴挡挡鼻孔,见还有一丝悠悠气,忙去喊天旗。待他和天旗赶来时,英芝和婉蓉也到了。傻祥两手牢牢地抱住罐子,正在仰脖子灌蛇汤,婉蓉急得直哭,挥拳头打他。傻祥只是不睬,边挨打,边将蛇汤尽数喝了。

天旗摸摸脉,挡挡鼻孔,摇头道:“不中了!”

家兴伸手一挡,果然,方才的那点悠悠气已经没了。从表情上看,文秀一如她的名字,虽然未能见上家兴和英芝,也未能与她的婉蓉诀别,但她走得依旧安静,眼睛是闭着的。

“妈——”婉蓉听见,放开傻祥,抱住文秀哭起来。

傻祥喝光罐子,放下来,见婉蓉哭成那样,伸手抱起她,呵呵笑,轻轻拍她。婉蓉要下来,却挣不脱,边哭边使劲咬他。傻祥被她咬疼了,只好放她下来。婉蓉再次抱住文秀,哭得闻讯赶来的人们无不转头抹泪。

及至中午,双牛回来。见文秀没了,双牛号天号地地哭。

双牛是在当天傍晚葬的文秀。四队人凡能走的,都跟到南岗去了。崔家进驻四棵杨较晚,祖地不大,只有四只坟堆。双牛将文秀葬在表妹兼前妻身边,中间留足一块空地,是他自己的。

天黑下来,日头落山了。送葬的人三三两两,分别晃下岗去。渐渐的,坟前只有五个人。婉蓉趴在新起的坟头上,伏着身子哭。傻祥像往常一样呵呵笑着,竖枪一般站在她身边。

家兴、英芝蹲下来,想拉她起来,婉蓉死活不肯。劝一会儿,家兴见天色黑定,家中又有娃子,轻叹一声,叮嘱双牛几句,先一步下岗了。

交一更了。双牛擦去婉蓉眼上的泪,小声劝道:“妞儿,更深了,这地方阴,咱回家去!”

婉蓉摇摇头。她已不哭了,只是坐在地上,两眼凝视坟头。双牛不再说话,陪着她坐。傻祥困了,将头枕在新起的坟堆上,呼呼大睡。

夏天的夜,不冷。夜风吹着树叶、草叶,发出瑟瑟声。周围净是坟头,多是新坟,坟头上插着柳枝,枝头上飘着白纸条,像树叶般在夜风里抖动。婉蓉一丝儿也不觉得怕,倒是双牛,汗毛孔儿全缩起来,眼睛闭着,耳朵紧张地倾听周围的一切,两手紧握铁锹的把柄。

一夜过去了。

天色大亮。傻祥伸个懒腰,爬起来,嚷着要吃饭。双牛再拉婉蓉回去,婉蓉仍是不肯。

双牛长叹一声,起身回去。

一天过去了。

是阴天,老爷儿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晒婉蓉。婉蓉坐在坟前,怔怔地望着坟头。傻祥喝饱双牛提来的稀汤,在墓地里四处跑,玩得很开心。

天又黑了。夜又到了。婉蓉仍旧不肯回。

一连过去三天。在第四天夜里,交一更时,双牛实在受不住,起身走了,留下傻祥陪婉蓉。

婉蓉依旧坐着,两眼望着妈妈的坟。傻祥困了,依旧枕在新坟堆上睡觉。

交三更了。夜风吹来,婉蓉有些冷,睡意也上来了,抱住傻祥睡去。

这一觉,婉蓉睡得香极了。

蒙蒙眬眬中,婉蓉看到了妈妈文秀。妈妈坐在一间漂亮的大房子里,点着蜡烛。妈妈的手里拿着一只大白馍,望着她,甜甜地笑。

“妈妈,我饿了,我要吃大白馍!”婉蓉高兴极了,大声叫起来。

文秀不说话,只将大白馍拿在手里晃。婉蓉扑上去,妈妈却站起来,将大白馍高高举起。婉蓉跳起来抢,妈妈将大白馍举高,不让她够着。

“妈妈,妈妈——我要吃大白馍!”婉蓉急了,喊声越来越大。妈妈依旧不说话,只将那只大白馍在她头顶晃来晃去。婉蓉使劲跳,拼命抢,就是够不着。

婉蓉正在抢,妈妈推开她,拿着大白馍飘起来,一直飘出屋子,飘向高高的天空。天空很黑,妈妈穿一身白衣,身形渐渐淡了。

婉蓉傻了。她拼命追出房子,紧追不舍。眼见妈妈越飘越高,身影越来越淡,快要没了,婉蓉望空哭叫:“妈妈,妈妈,你……你甭走呀,妈妈,我不吃大白馍了,妈妈,你甭走呀,妈妈——”

妈妈却不睬她,越升越高。婉蓉拼命往上跳,小胳膊挥动着,想学妈妈的样子飞起来,怎么也飞不动。

婉蓉绝望了,手足乱舞,使出全身力气,大喊一声:“妈妈——”

这一次,婉蓉喊出声来。与此同时,婉蓉也从梦中醒来,一身冷汗。

婉蓉吃力地睁开眼睛。妈妈不见了,大白馍不见了。婉蓉惊讶地发现,她不在坟头,而在一处奇妙的地方,真的是一间黑糊糊的房子,面前也真有光亮,但不是蜡烛,是两支松枝。面前摆的是一只简陋的木桌,桌上放着一堆烧黄豆,一堆苞谷花,两只烤红薯,无不喷香喷香的。

婉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揉,再次看去。对面是个铺,铺上坐着一个人,细细一看,竟是乔娃他爹——三疯子。此时,他正眯着两只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住她看,像傻祥一样呵呵笑。

婉蓉猛然意识到什么,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人的怀里,扭头一看,果然,抱她的是她的乔哥!

“乔哥——”婉蓉又惊又喜,反手勾住他的脖子,热泪盈眶,颤声,“乔哥——”

“妹子——”乔娃将她搂得更紧。

搂一会儿,乔娃放开她,拿起一只烤红薯:“妹子,吃吧,刚烤的,热哩!”

“嗯,”婉蓉接过来,大口啃起来。吃完一只,婉蓉拿起第二只,刚刚送到口边,忽又放下来。

“妹子,咋不吃哩?”乔娃笑眯眯地望着她。

“留给我哥!”

“吃吧,你哥的在火堆里埋着哩!”

婉蓉放下心,大口吃起来,边吃边说:“乔哥,真好吃,香死了!”

“快吃吧,吃个尽饱!”乔娃在她耳边呢喃。

婉蓉又吃几口,探头看四周,问道:“乔哥,这是哪儿?”

“我的新家!”

“新家?”婉蓉好奇地站起来,四处察看一番,见周围是土墙,有两间房子大小,旁边并排两个铺,显然,一个是三疯子的,另一个是乔娃的。

“乔哥,这在哪儿?”

“地下!”

“地下哪里?”

“就在岗上!”乔娃指着左上方,“我妈在那儿!”指着右上方,“我爷和我奶在那儿,再往后,是我老爷,老老爷,还有我家里的好多人!”

婉蓉陡然意识到他们在墓地下面,目瞪口呆地看着周围,好半天,总算缓过劲来:“乔哥——”

“妹子,咋哩?”

“你……你们一直住在这儿?”

“嗯。”

“怪道我寻不到你哩!村里死去许多人,我以为你也死了,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你,哭了好几天!”

“妹子,乔哥的命大,死不了!”

“那……你住在这地方,怕不?”

“怕啥哩?”

“他们都说,这里住的净是鬼,吓人哩!”

“那……你怕不?”

“不怕!”婉蓉摇头。

“为啥不怕?”

“有我妈在,有我哥在!乔哥,你为啥不怕?”婉蓉抬头看一会儿乔娃,忽然悟开了,“乔哥,我知道了,你也有你妈在,有你爹在,是不?”

“嗯,”乔娃点头,“有我妈在,有我爹在,我啥都不怕!”

“乔哥,”婉蓉又想一会儿,“你整天守在这里,看见鬼没?”

“你看见没?”乔娃反问。

“没有!”婉蓉再次摇头,“一到天黑,我就盯住我妈的坟,哪儿也不看,只想我妈!你看见没?”

乔娃想一会儿,点头:“看见了。”

“那……”婉蓉的神情紧张起来,“你怕不?”

“不怕!”

“为啥?”

“因为我爹跟我都不是人,鬼不怕我们,我们也不怕鬼!”

“乔哥?”婉蓉惊讶了,盯住乔娃和三疯子又看一阵,摸摸他的手,“你俩好端端的,咋就不是人哩?”

“我爹是大疯子,是地主,不是人!我是小疯子,是地主崽子,也不是人!”乔娃淡淡地说。

“哦!”婉蓉若有所悟,想一会儿,抬头说道,“乔哥,要这样说,我跟我哥也不是人!”

“咦,”乔娃怔道,“你俩咋不是人哩?”

“我哥是傻子,是二,不是人。我是二妹子,也不是人!”

坐在一边的三疯子呵呵笑起来,笑一会儿,叽里咕噜说话。婉蓉听一会儿,问乔娃:“乔哥,你爹说的啥?”

“我爹夸你说得好哩!”

“咦,你咋听得懂哩?”

“我爹是大疯子,我是小疯子,疯子对疯子,当然听得懂!”

“你会说疯话不?”

“嗯。”

“说一句听听!”

乔娃也叽里咕噜说几句,父子二人皆笑起来。

“真好听!乔哥,也教我说疯话,中不?”婉蓉恳求。

“不中!”

“咋哩?”

“你不是疯子!”

“那……我也当疯子,不回去了,就跟你们住这儿,中不?”

乔娃望向三疯子,三疯子叽里咕噜又说一阵,乔娃说道:“我爹说,不中,你得回村里!”

婉蓉哭起来:“我不想回!”

“咋不想回?”

“我回去了,就见不到你了!”

“没事的,啥时候想我了,你就到这里来,坐在你妈坟头。你一睡熟,就能见到我了!”

婉蓉又要恳求,三疯子再次叽里咕噜一阵,乔娃将剩下的烤红薯和苞谷花等交给婉蓉:“妹子,时辰不早了,你得回去。”指着身边一小堆苞谷穗,“这点儿苞谷穗你拿回去,一家人吃!”

婉蓉眼睛大睁:“哪来的?”

“哪来的你不管,只管拿回去!妹子,你回去后,万不能说出今黑儿的事。你一说出来,就见不上乔哥了!”

“嗯!”婉蓉连连点头,指着苞谷穗儿,“乔哥,我爹见到这东西,要是问我,咋说哩?”

“你就说,你在坟头睡着了,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说,村里人做下亏心事,合该受罚,老人夸你孝道,奖你这些苞谷穗儿!”

婉蓉闭上眼,认真想一会儿:“乔哥,那个白胡子老头长啥样儿?”

“这个……我得想想,嗯,对了,慈眉善目,身子精瘦,个子很高,穿一身白袍,长两只角,六只手,嗯,看见你,翘着白胡子一直笑……”

“乔哥,我知道了!”婉蓉咯咯笑起来,“你是叫我编瞎话哩!”

“是哩,”乔娃点头,“你随便编,编得要跟真的一样,越像越好。不究咋说,你不能说出我和我爹!村里人要是知道实情,我和我爹就活不成了!”

“嗯!”婉蓉再次点头,郑重起誓,“乔哥,你放心,打死我也不说!”

“妹子,你闭眼!”

婉蓉闭上眼,乔娃抱着她,提上苞谷和一些吃的,弓身子爬出去。乔娃走一段路,将她放在一片小树丛里,吩咐她睁眼。婉蓉站定,睁眼一看,大吃一惊。东方已经发白,在明朗的晨曦里,面前的乔哥跟以前判若两人,看起来就如一根竖起的长竹竿,自己仅及他的肚脐眼儿高。想到方才乔娃一直坐着,这阵儿才站起来,婉蓉喟然惊叹:“乔哥,你……咋能长恁高哩?”

乔娃没应她,呵呵只是笑。笑过,乔娃将她抱起来,两手举过头顶。婉蓉花容失色,急叫:“乔哥,快放我下来!”

“咋哩?”乔娃放她下来。

“方才我超过树梢,头都晕了!”婉蓉匀住气道。

乔娃再笑起来,手指前面:“快去吧。这阵儿天亮了,你哥要醒哩!”

“嗯!”婉蓉点点头,拿上苞谷和送给傻祥的好吃的,恋恋不舍地别过乔娃,走向她妈的坟头。

婉蓉的故事很快传开,村里像是炸了锅,大人娃子无不拥进双牛家,挤在她家的小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不厌其烦地打听每一个细节,连白龙爷的胡子有多长都有人问。一拨人走了,又来一拨人。婉蓉一遍接一遍地叙述她的经历,叙述她如何守在妈妈坟前,晚上如何害怕,如何闭上眼睛想妈妈,如何抱住祥哥睡觉,如何在天快亮时梦到白胡子老人,白胡子老人又是如何模样,如何跟她说话,如何夸她,如何赏给她苞谷等细节。

初时婉蓉编不圆,譬如说白胡子老人头上的角,一会儿说是三只,一会儿说是两只,手的数量也不尽一致。但到后来,婉蓉越讲越溜,不但讲得圆,而且一口咬定,就跟真的发生过一样。婉蓉只有十一岁,在乱葬岗上连守数夜孝是谁都知道的事,村里人无不相信,断定是婉蓉的孝行感动白龙爷了。当场有人弯下腰去,朝她拿回来的苞谷穗儿跪拜。

与此同时,各种议论相继产生。有人认为婉蓉梦到的老人是白龙爷,纷纷赶到白龙庙跪拜。庙里没有道士,也没香,他们只好干跪着,向白龙爷诉苦,祈求帮助。也有人认为是岗上崔家的老祖宗显灵,纷纷赶到南岗上,跪在自家坟前一夜不回,希望他们家的祖宗也能如崔家的一样为他们带来好吃的。

真正灵哩!没过两天,不少人家的院子里陆续出现食物,或是几个大苞谷棒子,或是几只人头大的红薯。人们继而发现,凡是有食物的人家,几乎全是去白龙庙里拜过白龙爷的。于是,人们对白龙爷深信不疑,不再赶往南岗,一窝蜂般拥进白龙庙的大殿里。有十几户没候到粮食,真正急了,在殿里捶胸顿足,一边号天号地哭,一边大声检讨自己近来的品行,真诚悔过。其中一户是孙家民善,连续检讨数日,见自家院中仍未掉下粮食,觉得不够劲儿,想起不久前刚刚脱过大难的道长进才,就将一匹布染成黄色,请人赶制一件道袍,不管进才愿不愿意,与那些仍在祈祷的人一道,七手八脚地将袍子披他身上,簇拥他走进庙里,请他代向白龙爷求告。

真又灵哩!这些人家的院子里无不在第二日凌晨掉下粮食,一家几个苞谷棒子。直到此时,除风扬家之外,四棵杨家家户户,或多或少,无不得到白龙爷的赏赐。

风扬苦恼得要命。起初,他压根儿不相信这档子事儿。但故事源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与她一道的是傻祥,且此时连草籽儿也难寻到,两个孩子抱回来的苞谷棒子不是假的,是真真切切的,是能下锅煮来吃的,是能救人命的,不由人们不信。

风扬赶到崔家询问婉蓉,详细查验十几个苞谷穗,真正困惑了。当各家各户纷纷跑去跪拜白龙爷并陆续得到奖赏时,风扬的困惑越来越大。可他一直没去庙里跪拜。不是他不肯去,而是他不能去。此事若让韦书记知道,纵使他浑身是嘴,怕也解说不清。

白龙爷似乎真的与风扬耗上了,无论瘿脖子拉上陈姐儿如何跪拜,苞谷穗儿满村子飞,只不朝他家的院子落。

瘿脖子急了。吃没吃到苞谷穗儿事小,得罪白龙爷事儿却大。瘿脖子不由分说,歪着大脖子赶到大队部,扭住风扬,将他逼进庙里,推他朝白龙爷的泥塑跪下。瘿脖子唠唠叨叨,当着风扬的面,将他近年犯下的罪过从头到尾细细数落一遍,尤其提到修土炉、修路、修高炉及不收秋庄稼诸事,说到伤心处,一把鼻涕一把泪。在白龙爷面前,风扬再无二话,只能撅起屁股,埋住头,既不磕头,也不吱声,任由瘿脖子控诉。

正值仲夏,天气热得发闷。风扬心里烦,不愿回家睡,随便拉条苇席摊在大队部的小院里,头朝竹丛躺着。

翌日凌晨,风扬睡得正香,听到有人咳嗽,乍然醒来,见是婆娘站在院里。风扬一怔,看到四周依旧苍苍的,天还没有完全亮,坐起来,阴住脸责道:“你不睡觉,站这儿干啥?”

“妈让我喊你回去!”陈姐儿嗫嚅道。

“天还早哩,啥事儿?”

“白龙爷来过了!”陈姐儿声音很低,尽力压住内心的兴奋。

风扬一惊,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忽地爬起,匆匆朝家里赶去。

风扬走进院门,见瘿脖子跪在当院,仍在磕头。风扬连跨几步,见她面前是六个棒槌大的苞谷穗儿,摆得甚是整齐,形成一个大大的“土”字。

风扬惊呆了。

瘿脖子又磕几下,抬头叫道:“扬儿——”

风扬没动,两眼紧盯摆出的“土”字。

瘿脖子提高声音:“跪下!”

风扬真正服了,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悄声问道:“妈,这样子是你摆的?”

瘿脖子白他一眼:“妈哪有这本事?是白龙爷摆的,妈一大早起来,看到的就是这个!”

风扬朝着“土”字凝视许久,伸手要拿,瘿脖子拦住:“别动!”

“咋哩?”

“你守着,我这就去寻你烟爷,让他看看摆的啥。妈琢磨了,这不是乱摆的,说不准,是白龙爷有话对咱说哩!”

“妈,你甭问了,我知道他说的是啥!”

“扬儿,快说,白龙爷对咱说啥了?”

“土!”

“土?”瘿脖子喃喃一声,闭上眼,默祷一阵,睁眼望着他,训责道,“是哩,白龙爷说的是,咱庄户人离不开的是土。你领人开山辟路,修土炉子,炼铁水。这是铁匠干的,不该咱庄户人干。你这叫不务正业,惹白龙爷生气了!扬儿,你再跪下,好好向白龙爷认个错,道个歉,打今儿起,甭瞎整了!”

“妈——”

“快点!”

风扬再次跪下,闭上眼去。

“咋不说话哩?”瘿脖子催他。

“妈,”风扬小声,“我心里说就中了!”

“是哩!”瘿脖子点头,“跟白龙爷说话,得用心说!”

风扬默祷一会儿,瘿脖子心满意足,又看一会儿白龙爷摆出的“土”字,满意地弯下腰去,将大苞谷穗儿逐个捡起来,叫上陈姐儿,收进屋里。

天气闷热几天,再落一场大雨,进入三伏。

白云天讨要的种粮终于批下来,战红旗人民公社拨到五吨,装在一辆解放大卡车上,由两个武装民兵押送。

时到三伏,按照节令,种秋已经迟了。然而,再迟也比不种强。公社连夜分配,连夜通知,天色刚亮,各大队的取粮人就已赶到。不到中午,双牛、老五二人兴冲冲地背着五十斤苞谷、二十五斤黄豆赶回队里。

吃过午饭,双牛敲钟,组织四队青壮劳力赶到田里点播。一行人拿着锄头,背着种子,赶到河坡地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们呆若木鸡:在雨水刚刚润泽过的河坡地里,齐刷刷地冒出一层庄稼苗,显然不是有意种的,因为没垄没趟,或稀或密,甚至某一块什么也没有,另一块却压作堆儿。禾苗也不全是苞谷,有黄豆、芝麻、绿豆等,一簇簇,一片片,杂七杂八,没有规矩。

一切浑然天成。

双牛、家兴、老五、进才等走进田地查看,不见任何脚印,也没锄痕。几人又赶往相邻三队、二队及一队的田里,看到的是同样的绿苗,间杂些野草。有的刚露头,有的已有几指高。这些禾苗是何时长出来的,他们一概不知。这些日来,整个村子都在忙活求祷白龙爷,没人到过田里。

不一会儿,三队、二队、四队的人也都陆续扛着工具、种子赶来,感受到的是同样的震撼。人们无不面面相觑,朝天跪拜。

正在这时,老烟薰也扛着锄头赶来。望着眼前的场景,老烟薰放下锄头,慢慢蹲下,两道浓眉拧起来,掏出长烟杆儿揉烟丝。

“大叔,大家都说这是白龙爷的恩赐,你说是不?”万磙子凑过来,喜滋滋地问。

老烟薰点着火,松开眉头,老脸现出惯常的微笑,一边用力吸烟,一边眯眼看着田里的小禾苗。

“道爷,你说是不?”见老烟薰不睬他,磙子转问站在一边的进才。

进才憨憨一笑,没吱声。

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再次议论起来。村里跑出更多的人,都是来看稀奇的。早有人跑过来说,西坡、南岗及北坡的田里也出苗了,只是出得更稀、更乱些。

众人纷纷围在老烟薰身边,希望他给个解释。

“应上了!”老烟薰终于磕磕烟灰,站起来,脸上挂着笑。

“应上啥哩?”磙子急问。

“报应啊!”老烟薰转头望向大杨树,敛起笑,神态凝重,“大家想必记得年前砍白杨树的事吧!”

“咋哩?”

“事儿不分大小,都有个因果,”老烟薰缓缓说道,“眼前就是。都过去了,这阵儿告诉你们,想也无妨。你们知道,一方土,一方神。咱这村子是由白龙爷一力护佑的。白龙爷为啥专心护佑咱哩?是因为村里的那口井。这么说吧,那口井是白龙爷的嘴,井里的泡泡是白龙爷嘴里吐出的珠子,四棵杨树是白龙爷长出来的四根胡子,南面那道岗是白龙爷伸出去的一条爪子,双龙河是白龙爷的脖子,流经咱村里的小沟,是白龙爷的一条血脉。去年有人要砍大杨树烧炭,全村人皆来拦阻,使白龙爷的胡须得以保全。白龙爷顾念此事,这阵儿见灾情大,就吩咐杨树精驱赶各路仙鬼,先为咱降下粮食,后又种出这些苗子。”

众人回想起去年砍大杨树的场面,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幸亏没让风扬砍成,真要砍成了,他们怕就活不到这阵儿了。

“大叔呀,”天成连连点头,“白龙爷降下这场恩典,及时救下咱村,这是天大的功德,不究咋说,咱得好好谢谢他老人家。咋个谢法,请大叔吩咐!”

“中中中,”大家异口同声,“咋个谢法,我们全听你的!”

“多做好事,多尽孝道,不坏良心,就是谢了!”老烟薰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大杨树上。

“这些是大家本该做的!”天成应道,“白龙爷这场功德,救下我们这么多命,得另外重谢才是。是修庙还是做道场,大叔说个章法!”

“唉,”老烟薰想了想,“这阵儿,人命都顾不过来,咋能修庙、做道场哩?再说,政府不兴迷信,弄不好还要法办。大家有这个心,白龙爷也会知道的,不必另外谢。倒是几个杨树精,你们都看到了,又是送粮食,又是种地,这些日来分外劳苦。依我之见,咱这就回去,把村里的男女娃子全唤来,到井边为几棵树浇碗水,撒把土,表达个谢意!”

“中中中!”

大家如一窝蜂般赶回村里,不一会儿,全村数百男女老少齐集井边,围住四个大杨树齐齐跪下。老烟薰带头,众人各磕三个响头,然后从井里打水,在四棵杨树周围每人浇一碗,撒一把土。

白龙爷显灵、派送苞谷穗及遍地出禾苗的事儿迅速传开,附近百姓纷纷跑来看稀奇。尤其是一河之隔的黑龙庙人,怎么也想不通。双龙河里两条龙,为什么白龙爷对四棵杨人那么照顾,黑龙爷却完全无视村人的死活。不少人日夜跪在庙里,依旧不见恩赐,有人气恼不过,趁夜将黑龙爷的泥塑砸了。

四棵杨再次闹神的事自然传进白云天、韦光正耳里。二人起初以为是老百姓饿红眼,胡编瞎传的,根本不信。后来见众人说得有鼻子有眉眼,又联想去年万风扬砍杨树时闹的风波,莫说是韦光正,即使向来不信邪的白云天,也不由不信了。

“老白,”韦光正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手指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在桌面上,“这里面有文章!”

“嗯,你说说,啥文章?”

“阶级斗争新动向!”

白云天仰起大疤脸,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两手慢慢卷烟。

“老白,你想想看,”韦光正站起来,敛住笑,稍显不安地踱着步子,“一村人传流言,集体进庙里,烧香跪拜白龙爷,然后跪拜几棵树,这事儿要多荒唐有多荒唐。党叫我们破除迷信,这是啥?这是标准的封建迷信活动!眼下灾情重,老百姓不依靠政府,却信一堆烂泥,如果听之任之,这事儿就会蔓延,造成严重后果。起码说,今后有谁还会相信政府?我认为,这是对党和政府的严重威胁,一定要严惩!”

“咋个严惩?”

“我原想让武装部派些人,抓他几个,可后来想了下,不中。人抓了,心不服,这阵儿又没粮吃,怕会闹事儿。这阵儿我想,事儿要不闹就不闹,要闹就闹大。我们干脆汇报给县里,让公安局追查。公安局有经验,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待查出真相,老百姓自会心服口服。老白,不瞒你说,去年大杨树流血,我的心里一直打鼓。有些事你不知道,四棵杨我比你熟。自打土改开始,我就有个预感,四棵杨跟别的村不一样!早晚望见那几棵大杨树,我心里就不舒服!我跟风扬谈过这事,他也是这感觉。去年烧炭,我本想让他趁机整掉那几棵树,谁知他不但没整成,反倒大病一场。不知你是咋想的,在我看来,他那场病,不是真病,是心病。今年闹灾,在咱社里,敢发小锅的也只有四棵杨。这阵儿政府发放种子粮,你看,咱的种子刚发下,人家的庄稼苗已经出齐了!”

诸事的确蹊跷。

白云天蹲在地上,点上烟,缓缓抽一口,眉头拧起来。

“老白,这事儿只有一个解释:四棵杨有人暗中搞鬼!这个鬼不查出来,我们以后就没法开展工作!”

“依你看,这个鬼是谁?”白云天抬起头来。

“如果我没猜错,那个叫老烟薰的与这事儿脱不开干系!别看他见谁都是一脸笑,咋看咋像个老实人,这是装孙子!土改那年,按他家的地产,本该评富农,可村里没人评他富农,只评他为上中农。那时,一是党的政策宽,二是他会装孙子,我就没较真,让他脱过一劫。这阵儿,他觉得时机成熟了,孙子不装了,想借我们眼下的困难,装神弄鬼,反攻倒算!再就是那个道长,叫周进才。在过去,白龙庙是他的,他靠着一个泥疙瘩,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美滋滋的。这阵儿好日子没了,叫他如何甘心?”

白云天没有接腔,闷住头抽烟。

“老白,查吧,几案并查。一旦查出真相,揪出背后弄鬼人,我们就能教育群众,引导群众,让群众擦亮眼睛!”

白云天捏灭烟头,扔在地上,站起身子决然说道:“毛主席教导我们,不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是不是搞鬼,咱得先去四棵杨,实地看看,搞好调查研究!”

韦光正也没话说。

二人当即动身,赶到四棵杨,没直接进村,先到河坡地查验,果见一地绿苗,无不像是自然出的。二人四处察看,折腾足足两个时辰,这才赶到四棵杨,向风扬作进一步了解。

村人集体跪拜四棵杨时,风扬正在公社开会,晚上回来才知此事,自也是莫名其妙。韦光正让他唤来几个队长,开干部会。青龙仍在社里关押,开会的只有明岑、天成和磙子,外加雪梅。大队另外的干部及外村的队长,白书记没让叫,说是小范围会议。

“社员同志们,”韦光正依旧望着窗外的竹子,“近来发生的怪事,白书记和我全知道了。大家有粮食吃,田里出禾苗,这是好事,我和白书记没话说。可我们不明白的是,整个东方红大队,为什么只有四棵杨的院子才落苞谷,才有红薯?为什么只有四棵杨的田里才出禾苗?你们谁能说说答案!”

万磙子性子直,脱口说道:“白龙爷是四棵杨供的,当然只护佑四棵杨了!”

“万磙子!”韦光正猛地落拳,一震几案,“你是党员,竟也相信一个泥疙瘩!你的党性哪儿去了?好,既然你相信,我且问你,白龙爷既能显灵,荒春上他哪儿去了?要是他真有灵,你们为啥总是汇报有人饿死哩?他为啥早不显灵,晚不显灵,偏在政府种子粮下发时才肯显灵?”

万磙子脖子一梗,正要犟嘴,蹲在他身边的明岑在他背上轻轻一顶,咳嗽一声。万磙子咂吧几下嘴,咽下话。

“我听说,”韦光正见他不说了,扫众人一眼,“这阵儿,你们村里个别人十分活跃,叫你们几个来,就是想查查这桩事儿!”

大家都知道他指的是谁,谁也不说话。

“明岑同志,”韦光正的目光转向明岑,“去年收秋时,上中农孙鼎立在干什么?”

“修路!”

“他一直在修路吗?我是说,他没有缺过一天勤吗?”

“没有!”明岑回答得极是干脆,“这件事大伙儿可以作证。还有出工表,我保存着哩!”

“修完路呢?”

“到北山去了,直到下大雪才回来!”

“那……”韦光正勾头沉思一阵儿,“他的家里人呢?”

“儿子孙明德与他媳妇也在工地上,三个孙子,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闺女早就嫁人了,家里并无他人!”

韦光正拧住眉头,陷入惶惑。有顷,抬头问风扬:“那个道长呢?就是周进才,收秋时他在干啥?”

四队没来人,几人面面相觑。

风扬应道:“也在工地上,我见着他哩,天天都在!”

韦光正咂吧几下嘴唇,皱会儿眉,再次有节奏地敲桌子:“你们好好想想,都有谁整天待在村里?”

大家低头想一会儿,七嘴八舌说出一堆人,无非是些干不动活儿的老头、老太太和学龄前的娃子们,外加傻祥。

调查陷入僵局。

韦光正仍在凝思,白云天摆摆手,扫大家一眼,哈哈笑起来,转对韦光正道:“小韦呀,伤这些脑筋干啥!叫我说,这事儿到此为止。不究是哪路神,要是他能在公社大院里扔下十吨苞谷穗,再把全公社的地种上秋庄稼,我白云天这阵儿就给他跪下,谢他三百个响头!”

众人皆笑起来。雪梅看他一眼,抿嘴。韦光正不好再说啥,咂吧几下嘴唇,干笑几声。

“雪梅同志,”白云天陡然转向雪梅,两眼火辣辣地望着她,“我和韦书记今儿这碗稀汤,依旧落在你身上!”

“中!”雪梅轻快地应一声,“我家院里前几天也落下苞谷穗了,你们要是不嫌弃,咱煮苞谷糁吃!”

“中中中!”白云天呵呵笑道,“我跟韦书记也跟着沾沾白龙爷的光!不瞒你说,我俩早就忘记苞谷是个啥味了!”

回到社里,白云天做的第一件事是放回李青龙。

青龙没有直接回村,而是先奔河坡地,察看他在荒春上种的红薯。经过两场喜雨,一部分没死的秧苗活过来,一天一个样,绿油油地四处乱爬,有的秧子已达数尺长,远望上去,十来亩地青青一片。

回到队里,青龙来不及与家人亲热,迅速组织男女劳力,拿剪刀剪秧插。丰年种小麦,灾年种红薯。青龙这阵儿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只有人自己绝自己。他不能绝自己,他的四队不能绝自家。只要这点红薯在,赶到秋收,这场劫难就算抗过去了。

家兴的打蛇技术日渐精湛,已经达到捉活蛇的地步。捕蛇范围也日渐扩大,由周边田野、双龙河谷到附近山上,捕获的品种也日渐多样化,甚至剧毒的响尾蛇也开始受困于他的竹篮。成家几乎天天都有蛇汤喝,熬得多时也接济邻居山娃、进才、双牛、青龙等家。

在蛇汤的滋补下,英芝开始来红,不久就怀上了。英芝吐过几次,断出自己有喜了,告诉家兴。

家兴却喜不起来。

“咋个生呀?”家兴摸着英芝的肚皮,愁容满面,“眼前正闹灾荒,命都顾不上,你咋又怀上哩?”

“这能怪我?”英芝眼皮一挑,给他一个白眼,“都是你呀!”

“中中中,都怨我!那个时候,谁会想着你还能怀哩?”

“要不,咱找天旗来,让他开个方,把娃子打掉!”英芝真也为能否生下来发憷,思忖有顷,小声建议。

“啥?”家兴瞪她一眼,“胡扯!不究咋说,是咱成家的种。种上了,就得长出来!爹临走时咋说?要是他知道是我把老三弄掉,还不拿门闩打死我?你放心,实在不中,我就把大腿上的肉割下来,喂给你吃!”

“这可是你说的!”英芝笑道,“到时候生不下来,你甭怪我,甭逢人就说我长、道我短的,怨我没本事!”

“有谁敢说我这老婆没本事,我就跟谁急!”家兴搂住英芝狠亲一口,起身走到门后,捡起盛蛇的竹篓子,走到院里,见成刘氏在杏树下面的捶布石上捶衣服,凑过去笑道,“妈,我弄长虫去了。英芝怕是有喜了,你得留心守住她,甭让她伤到身子!”

“这几天她老吐,我还以为是闹肚子哩,昨儿个还对她说弄点儿药吃,她说不打紧。原是又有喜哩!”成刘氏乐不可支,放下棒槌站起来,“这阵儿没粮吃,你得多逮几条长虫儿!”

“家群哩,要是他没事,跟我一道去,一则弄个响动,二则学个本事。多个人逮,保险些!”

“这孩子不知野哪儿去了,一大早就不见影儿!”

“妈,我在这儿呢!”家群从灶火里走出来,头发上尽是草灰。

“我的小祖宗呀,”成刘氏叫起来,“你咋弄成这样子,干啥哩?”

“抓簸箕虫哩!”家群端着一个脸盆走出来,一脸兴奋,“妈,天旗说,簸箕虫是味药,能治病,要我帮他逮,逮三只一分钱。这不,咱家灶火里真还不少哩,我抓十几只了,不信你看!”

家群将盆送过来。成刘氏一看,果有大大小小十多只簸箕虫儿,乐呵呵道:“中了,你不能一下子逮完,得留几个种。这阵儿要是没事,跟你哥逮长虫去!”

“妈,我可不敢去!”家群退后几步,笑道,“我连黄鳝都怕,哪敢抓长虫?这事儿让我姐去,她胆大!我下河抓蛤蟆去,那东西肉白,吃着美。我对山娃说好了,下二龙潭抓,山娃说那里多!”

“你姐哪去了?”成刘氏顺口问道。

“不知道。要不,我去喊她!”

家群放好簸箕虫,正要朝外走,家兴拦道:“算了,甭叫她了,我一个人去吧!”话音落处,人已背上篓子,拿上弄蛇的棒子,走出院门。

青龙的十来亩红薯地迅速成为几个生产队的共同种子秧,只要长出来,就会被人剪成段段,插进土里。有苗就有望,尽管四棵杨人的日子过得仍旧艰难,但大人娃子看到的无不是盼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季雨水很顺,庄稼虽然种得迟,长得却也茂盛。然而,老天爷似是还没有完全饶恕人们犯下的重罪,一入秋就是阴雨天,淅淅沥沥连下二十来日,天上的老爷儿只是偶尔露下头。将要成熟的秋庄稼大多让水泡了,尤其是怕淹的黄豆,叶子由青变黄,渐渐萎缩,低洼处的红薯更是遭罪。

不过,这场连阴雨也算及时解救了村人的肚皮。人们纷纷冒雨走进田里,将低洼处受淹的黄豆角摘下来,又从泥巴里挖出长不成的红薯,丢进食堂的大锅里,既能填饱肚皮,又没负疚心。

天晴后不到一个月,四棵杨人开始收秋。庄稼种得晚,种苗稀密不均,加之秋雨受淹,秋庄稼大多减产,河坡地也只七成收,大部分田里,亩产仅有百来斤,跟去年的大丰收大相径庭。

不究咋说,收了总比没收好。秋收不久,公粮任务再次下达,但考虑到收成不好,政府减免一半公粮不说,又将提留直接放在生产队里。对此体贴,社员们自无话说,将收上来的秋粮选出籽大粒饱的晒干,或拉或扛,络绎送入双龙镇的国库里。

交完公粮,四队只剩下几个小囤子。所幸还有几大窖红薯,青龙将红薯窖全都打在老五院里,由老五守着。想到前面是又一个漫长的严冬和荒春,青龙学乖了,即使有粮食,硬是不蒸窝窝头,只将大锅里的稀粥熬得稠些,过秤下锅,无论粗细,人均三两。同时,锅中砍些红薯块子,丢些晒干、藏好的红薯叶子,好让大伙儿有个捞头。

秋收之后是种麦。公社再次分下少许麦种,四棵杨人看着过冬前稀稀拉拉长出来的一地麦芽儿,又算多了个盼儿。

种儿一旦入土,不管环境多险恶,总要冒出嫩芽,长成苗子。靠生产队大锅的稀粥及家兴蛇汤的滋补,英芝的身子日益浑圆,脸色也渐渐红润,远看起来,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她和大饥荒连在一起。

随着英芝肚皮的日渐隆起,家兴的狩猎范围也渐次扩大,由蛇到小鸟到蛤蟆到老鼠到可以捕捉到的任何东西,凡能下肚的生灵一个也不放过。自吃蛇后,英芝的胆儿也壮了,见什么吃什么,甚至连家兴、家群弄回来的蚂蚁、蛆、蜻蜓等昆虫,也敢炒来吃。

冬去春来夏又至。赶到第二年六月初五,也就是成有林的一周年忌日,英芝的肚皮开始阵痛。天色黑定,随着一声啼哭,易姐儿从英芝两腿间抱出一个又瘦又小、浑身是血的婴儿。成刘氏打眼一看,又是个带把子的!

一得到消息,家兴就捂住脸,孩子般呜呜哭起来。像前面两个出生时一样,家兴将小家伙拿尿布裹好,放进秤盘里称,竟然只有三斤十五两,比旺田、旺地刚出生时少了二斤多。

不过,不究多瘦,只要是个带把子的,家兴依旧高兴,当下摆起老有林的牌位,抱赤子拜过,按照老有林的遗愿,为他取名旺福。

旺福却是一点儿也没福。由于英芝在怀胎时饥一顿、饱一顿,娃子虽生出来,奶子却泌不出乳汁。成刘氏使尽下奶的土方儿,英芝的两只奶子仍旧是瘪的,饿得小旺福嗓子都快哭哑了。

家兴又宰一条蛇,熬成浓汤,由成刘氏端来喂。旺福只肯吃奶,不肯喝汤,扯嗓子一股劲儿哭。英芝一急,只好将空奶头再次塞进他嘴里。旺福止住哭,闭眼猛吸一阵儿,一边哭,一边死劲咬住奶子不放,疼得英芝直流眼泪。

一夜过去了。一个白天又过去了。

及至第二日迎黑,旺福仍旧滴水未进。眼看小家伙要被活活饿死,成刘氏真正急了,捏住他的小鼻子硬灌。好不容易灌下半汤匙,谁想竟又呛进嗓子眼里,憋得小家伙透不过气,小脸蛋涨得紫红。幸亏成刘氏经验丰富,将他急翻过来,又是捶,又是拍,好歹将他的一小口悠悠气折腾出来。

“我的小冤爷呀,”成刘氏松了一口气,流着泪数落,“上辈子莫不是个公子王孙哩,生就一个娇贵命!可你咋不长个眼,拣个好时辰,偏在这大荒年里出世,真要急死人哩!”

“妈,”英芝心里一动,见旺福又要哭,将空奶头放进他嘴里,抬头望着成刘氏,“我在想,莫不是爹转世了?昨儿是爹周年,福娃偏就生了,又都是在那个时辰,你说巧也不巧?”

“老天爷呀,”成刘氏的眼圈儿一下子红了,“你不说,我真就忘记哩!昨儿一心忙活这个小冤爷,把老头子忘干净了!”

“妈,”英芝若有所思地望着成刘氏,“我一直在想这事哩。今儿早上,天快亮时,我看见爹了。他站在我面前,啥也不说,只拿眼睛盯住我,目光好吓人哩!后来,不知咋回事,爹捂住脸哭。我见爹哭,也哭了。爹听见我哭,一转身就没影了。我打个惊怔,醒了。我一醒,听见福儿在哭。我当时就想,福儿莫不是爹转世来的?想着想着,我就怕了。妈,你想想看,真要是爹转世来的,福儿怕也活不长。谁都知道爹是咋死的,他啥也不吃,是活活饿死的!”

话到这里,英芝禁不住打个冷战,将旺福紧紧搂住,好像他也会像梦中的老有林一样,一下子就没影儿似的。

“唉,”成刘氏想一会儿,叹一声,“这又得下孙子,我知道老东西是要回来看看哩!”转朝院中喊,“兴儿!”

家兴正在院子里宰蛇,听到喊声,放下蛇,疾走进来。

“兴儿,妈只顾忙活小东西,把老东西忘了。夜黑儿是你爹周年,旺福偏就生了,英芝早上梦到他,听见他在哭,想是他见咱没睬他,心里不美气,回来闹腾哩!”

“妈,你说咋办?”

“兴儿,老东西过周年,照理说,咱得为他化几个纸钱!”

“妈,这阵儿连白纸都没有,哪里去弄纸钱?”

“这可咋办哩?”成刘氏也是急了,“阴世里没钱不中。老东西脾气坏,真要是没钱花,能不回来折腾?福儿这么哭,不肯喝蛇汤,想必就是他闹的!”

“妈,”家兴灵机一动,“我去叫进才来,让他为爹念几句经。爹听了,心里一美,福娃就肯吃东西了!”

“中中中,你快去!”

家兴出去时,天已黑透了。没有月亮,稀稀拉拉几颗星星在云缝里钻来钻去。

家兴摸着黑赶到进才家,见进才蹲在靠墙角处的灶台前,瞅着家兴为他家打的空锅台发呆。锅台上原本放着一大一小两口锅,这阵儿大锅没了,青龙发下来的小锅又不敢放上去,放上去也烧不成,就被香竹藏在暗处,有粮食时,就在后半夜拿出来,弄几块砖头架在门后烧。

香竹趴在家中的长铺子上,夸张地耸着肩膀,呜呜咽咽,哭成一个泪人儿。两个小娃儿,明山和明河,不知所措地站在前面,不住口地带着哭腔喊:“妈——”

看来,这个家发生不幸了,不然不会这么惨。家兴打眼一瞄,不见明全与明星,估摸是这兄弟俩。

家兴几步跨到进才跟前,见进才的眼里也是泪汪汪的。

“进才,啥事儿?”家兴急问。

见是家兴,进才的泪水再也止不住,耸着肩膀哭出来。进才的哭声一起,两个小家伙一是害怕,二是受到感染,尖着嗓子号哭。一时间,这家四口人好像在比赛谁的声音高,一个比一个哭得起劲。

家兴不知底细,没法儿劝,任由他们哭。哭有一袋烟工夫,进才最先止住,拿袖口擦擦泪,对家兴道:“兴叔,你说说看,这俩大的,咋能一声不吱,说走就走哩?晌午还是好端端的,跟山儿、河儿有说有笑地一起玩,及至后晌,说没影儿就没影儿了!”

进才这一开口,家兴才知发生什么。见到没死人,家兴落下心,笑道:“我还以为这俩大的出啥事哩,原是寻不到了!进才呀,你甭急,他俩不定钻哪儿玩去了。别说是他俩,即使我家旺田、旺地,有时玩疯了,不交一更不回来。这阵儿天还早哩,你们急个啥?”

“大叔,”香竹从床上翻身起来,揉泪道,“俺这俩娃是远走高飞了,俺知道哩。前几天,明全对俺说,他想到山外去。不知哪个剐千刀的对他说,山外有吃的,有喝的,他听进去了,闹着要走。俺对他说,咱是苦命人,没个亲戚朋友,到外面还不照样饿死。俺讨过饭,知道没家是个啥滋味儿。他求半天,说死俺也不愿意。可这娃子,打小讨饭讨惯了,心路野,不听劝,硬是背俺走了。他走就走,又把星儿拉着,你说急死人不?你看,几件烂衣裳、一个铺盖卷儿,全没了。还有平日他俩吃饭的碗,也没了!”

听香竹这么一说,家兴也觉得事儿严重,眉头拧起,思忖一会儿,抬头问道:“他俩为啥要走?这阵儿食堂里不是有饭吃吗?”

“依全儿脾气,”香竹再次抹泪,“早要走哩。前阵儿吃不饱,即使他想走,腿也没劲,走不远。这阵儿肚里有货了,腿有劲了,他就想飞哩!”越想越伤心,再次哽咽,“大叔呀,俺这俩娃子,可怜呀,大的十三岁,小的才十一岁,啥事儿也不懂,别的不说,要是遇到恶狗,他俩可咋办哩?纵使讨饭,也是俺去讨才是,咋能让俩娃子出去讨哩?”两手拍击铺上的烂席子,“老天爷呀,这叫俺咋对得起他们死去的爹啊!”

家兴的眼眶也红了。他知道,明全、明星长大了,懂事了,肯定是听到什么风凉话,不想再守在这个家里。

六月天,屋里热,香竹穿得少,衣服又破,衣襟原本半敞着,这阵儿她一门心思伤悲,啥也不顾忌了,连奶子也没裹住。

家兴不敢看她,也没法儿劝她,转对进才,语带双关:“进才呀,依我看,俩娃子想走,就让他们走吧。这也许是好事。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听人说,天底下大得很,山外头,一马平川,啥稀奇都有。俩娃子敢闯,就比咱有胆气。想想我自己,长这么大,还没走出这个山窝窝,如果这阵儿饿死了,死也没见过多大的天。”睁眼看进才,见他仍旧哭丧着脸,接着劝,“进才呀,说心里话,我真为你这俩娃子高兴。小小年纪就有这个胆气,长大一定有出息。你看咱村里,一年多来,饿死不知多少人,可有几个敢到山外闯荡?听说东山下的李寨,十家里就有八家跑出去,村里只剩下走不动路的。我敢说,他们村活下来的一定比咱村的多。娃子们敢跑出去,不究咋说,也算是为咱村长脸了,你们该笑才是!”

“唉,”进才长叹一声,“家兴叔,我家里这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这俩小的出去要饭,我不会掉一滴泪珠儿。可偏就是俩大的,让我心里咋想?好说难听啊!不究谁论起来,随口一句话,这俩不是咱的种,是咱屈待人家了!兴叔,你也看得出来,对这俩大的,我从未生过外心。我的心思,多半也是挂在他俩身上,生怕有啥地方对不住,屈着他俩。有吃的,我让他俩先吃,有喝的,我让他俩先喝。我把心全掏出来,就是想拢住他俩的心。可你也看到了,怕处有鬼,痒处有虱,我怕啥,啥就来了。他俩一拍屁股走人,叫我咋……咋……”

进才顿住话,闷头哽咽。

“进才呀,”家兴就势劝道,“你是咋待这俩娃子的,村人也都看在眼里,没谁不晓得。纵使青龙来,他也没个说的。你甭自责怪了,啥事都得有个理儿,你是真尽心了。不说这俩娃子,也不说香竹,即使俩娃子的爹地下有灵,想必也没啥可责怪的地方!”

“话是这么说,”进才擦把眼泪,“可这俩娃子离家出走,叫我心里咋个踏实哩?才十多岁,骨头还没长成。不瞒大叔,我决定了,明儿一大早,我就出去寻这俩娃儿,啥时候寻到人,我啥时候再回来!”

“进才——”进才话音刚落地,香竹大叫一声扑过来,抱住他号啕大哭。进才也搂着她,二人合成一堆肉团儿。

“老天爷呀,”香竹一边哭,一边将两只软拳头擂在进才胸脯上,“你咋能走哩?要走也不能是你一个人走,是咱一家人走,谁也不能留在家里。即使死,咱也得死一处!”

“进才呀,”家兴伤感了,“香竹说的是,你不能去。要是你肯听劝,就听我几句。你想想看,天大地大,一出这个村,你们哪儿找人?再说,你们都出去寻人了,过几天,万一娃子们回来,见不到你们,还不是又得出去寻?这样子找来寻去,啥时候有个头?要叫我说,你们哪儿也不必去,只在家里守着。俗话说,千好万好,不如自己的窝好。不究咋说,这儿是个家,队里好歹有碗稀汤喝。你看看,夏收了,秋种了,锅里也有粮食粒了,咱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今儿我到井上打水,见井里的泡泡更多了。我相信,苦日子到头了,好日子就在前头。至于这俩娃子,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他俩十多岁,该懂事理了,未必就会饿死。退一万步说,纵使有个三长两短,也是命。常言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咱庄稼人,还能有啥法儿,只有认命!”

“他爹,”香竹点头,“大叔说的是!这俩娃子长大了,又是自个闹着出去的,俺咋能怪你哩?你对俺是啥样,你对俩娃儿是啥样,别人不知道,俺心里知道好歹哩。下辈子再投胎,俺还要做女人,俺还要寻到你!”

“香竹,”进才越发伤心,“都怪我没本事,一个壮劳力,连几个娃儿也养不活,害得你跟着受苦,我这心里难受哇!”

二人再次抱头痛哭。

家兴知道,这一哭,这家的愁云基本上扫空了,他也该告辞回家了。这样想着,家兴扭转身,朝门口走去。

“大叔,”香竹见家兴要走,这才想起招呼客人,“你咋说走就走哩?这阵儿来,莫不是有啥事儿?”

“没啥大事,”家兴不好再提请进才为旺福念经的事儿,打个谎道,“好几天没来你家了,这阵儿没事,顺便过来走走!”

“大叔,”进才忖出话音,“这么晚来,你肯定有事!啥事儿,你只管说!”

家兴只好拐回来,蹲在进才对面:“是这样,夜黑儿,你大婶产下了,是个娃儿,按他爷起的名,叫旺福。可你大婶没奶,旺福除奶之外,啥也不肯吃,一股劲儿哭。你大婶说,今儿凌晨,她梦见我爹,想必是我爹转世的。你知道,我爹是饿死的,夜黑儿是他周年。这年头,家里啥也没有,自他走后,一张纸钱也没给他化,更不要说为他供啥吃的了。昨儿原说到岗上望望他的,可你大婶偏偏那当儿生产,硬是把事儿误了。福儿哭得全家心里慌慌的,我正没法子,突然想起你来。你会念经,想请你到家里为我爹念几句,让爹有个去处。爹安生了,福儿也许就能吃东西了!”

“这……”进才迟疑一下,“大叔,要是换个别的事儿,我一定帮忙,只这念经,我不敢应下。不是我不想念,是这东西不时兴了。要是让人知道,我怕要挨斗争哩。政府说过了,念经是迷信。土改后,政府给我分房子分地,还让我娶个好婆娘,我发誓不再念经的。再说,即使念经,我也真的不知是灵还是不灵。要是真灵,为啥不念经的恶人总是活得矫健健的,念经的好人总是有难哩?”

“你真的不想念,也就算了,”家兴轻叹一声,“我也是一时没法子,才来求你寻个破解!”

“他爹,”香竹白他一眼,“大叔请你念,你就去念,啰唆个啥?你看看,大叔一家待咱多好,咱就能帮上这点小忙,你这又推三阻四的,还讲良心不?你只管放胆跟上大叔去,咱没有敲锣打鼓满村子喊,谁会知道?你先走,待会儿俺换件衣裳,跟你做伴去!”

进才朝家兴笑笑,点头:“要是这说,我就去!只是……做道场还得备几样东西,至少得有黄纸、灵位、香火等,这阵儿,哪儿寻哩?”

“能不能将就点?”家兴思忖一会儿,央求道,“灵位有,黄纸、香火眼下弄不来。你念经时,我跟爹唠叨唠叨,他是明白人,想得开,不会计较的!”

“好吧!”进才将家兴送到门口,抱拳作别,“你先回,过会儿,我跟香竹一道去!”

“多谢了,”家兴的心踏实下来,也抱拳道,“要是福儿肯吃东西,能够保全一命,我就让他认你做干爹!”

“中中中,”香竹眉开眼笑,“别看俺这么多娃子,还没当过干妈哩。俺看福儿是个贵人,将来保不准享他的清福哩!”

进才两口子赶到成家时,家兴已把老有林的灵位摆好了。

说起来是个灵位,其实只是一块小木板,上面写着“亡父成有林之灵位”几个黑字,是家兴求医生天旗写的。农村里没遗像,成刘氏原想寻人画一个,可这些年一直没有画像的下乡,这事儿也就搁下了。

家兴将木牌竖起来,摆在堂间的条几上。成刘氏将老有林在世时抽的烟锅点上,让家兴吸几口,放在灵位前冒股烟,算作香火。没有纸钱,家兴原想寻点碎纸代替的,可家里实在寻不出纸头,只好作罢。

旺福仍在扯嗓子哭。英芝抱住他“噢噢噢”地又拍又哄。成刘氏端来一小碗蛇汤,不知热过几遍了,小旺福只是不肯喝。

“进才呀,”成刘氏见是他们两口子,颠着小脚迎出来,“可算把你盼来了,快快快,屋里坐。杨姐儿也来了,真不知咋个谢你们哩,黑咕隆咚的,还让你们摸着来!”

“大奶,你这说的是哪儿话?”香竹笑道,“听大叔说,娃儿不吃光闹,俺一听急死了。生星儿时俺也没奶,他不肯吃东西,就跟你家福儿一样。要不是有个老妈妈教我一个偏方儿,星儿早就饿死了。”

“是啥偏方儿,快点说!”成刘氏急不可待了。

“你的汤呢,俺来看看烫不烫?”

成刘氏将碗递给她,香竹在嘴边咂一口:“太烫了,待会儿,等进才为大爷念几句经,再给他喝!”

“中中中!”

香竹把汤碗放在旁边,从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成刘氏一看,是用羔羊皮做的假奶头,套在一个空瓶上。香竹要来热水,先将瓶子和奶嘴洗干净,又将奶嘴放进开水里烫一会儿,让它舒展开。

进才开始做道场。他换上民善为他做的新道袍,闭起两眼,口中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他在念诵什么。他哑嗓子说一会儿,唱一会儿,听起来抑扬顿挫,就像是说书人一样。

说也奇怪,进才诵有几分钟,小旺福真就不哭了。香竹又尝一下蛇汤,将汤倒进瓶子里,再用绳子把羊皮奶嘴儿拴好,递给成刘氏:“中了,让他吃这个试试!初生娃子只知吸奶,这是那个老妈妈送给我的,就像真奶头一样。小娃子分不清,待他饿时,朝嘴里一塞,灵哩!”

成刘氏接过一看,果然像个小奶头,乐得合不拢嘴:“是个好宝贝哩!”忙将奶瓶递给英芝。

英芝先将自己的奶头塞进旺福嘴里,小家伙咂吧几下,张口要哭,英芝移开奶头,将假奶头放进他嘴里。小家伙再次咂吧起来,浓浓的蛇汤随着他的吮吸,缓缓流进食道里。不一会儿,大半瓶蛇汤就没影儿了。在进才诵完头遍经时,小家伙已经伏在英芝的怀里沉沉睡去。

大家无不松下一口气。

进才歇一会儿,又诵两遍经,然后是家兴跪在灵前,哭哭啼啼,唠唠叨叨,将一年来的磨难尽数诉给老有林。交二更时,进才见没啥大事,就与香竹回去了。

这年夏天,老天爷总算开恩,雨水极好,秋庄稼长得欢势。及至秋天,没再下连阴雨,四棵杨人终于迎来自大跃进以来的第一场丰收,各食堂的大锅蒸起窝窝头来。

又种麦时,上级再次拨下粮食,说是优质麦种。青龙见到只有六十斤,托给别人不放心,就将纸条交给老五,要他辛苦一趟,去公社农技站取回来。

在这场空前大劫难中,四棵杨村唯有四队死人最少,前后不过二十多个,除去长桂,其他都是身体差的。毫无疑问,这场大功属于青龙,因他不仅像只老母鸡一样呵护着翅膀下的每一只小鸡,且又及时发放小锅,让大伙儿多了活路。

但在老五心里,拯救四队人的功劳至少有一半是他的。老五是个好管家,会过日子,知道如何细水长流。四队的粮食一进他的仓,他就视作自己的,一天到晚守护。每次烧饭,水该加到什么位置,该下多少粮食、多少杂碎,他一清二楚。打饭时,大勺也多是由他掌管,不管是谁,不偏不倚,一视同仁。正是由于老五能够不偏不倚,青龙才敢在生死关头将掌勺的大权交付他,从而使他达到人生的辉煌顶峰。

使老五做梦也想不到的是,青龙交给他的这个权力,不仅使他得到全队人的敬重和承认,更又使他得以占有四棵杨村最美的女人——香竹。

黄老五志得意满,扛着六十斤小麦,大步流星地沿着双龙河堤上的小土路赶回四棵杨,一路走,一路想着香竹。

自那夜里天遂人愿,香竹与他闹相好之后,前后又来寻他几次,每次都在晚上,过程也都一样:香竹羞答答地过来,走到他跟前,叫声“他大叔”,然后待在他的床前不动。他走前几步,扳过她的身子,她温顺地就势歪下,由着他抱在怀里,放到床上。然后,他急不可待地脱光她的衣裤,将她放倒。待他完事,她就自己穿好衣服,两眼怔怔地望着他。他知道她眼中的含意,一声不响地把香竹扔在地上的小面袋拿起来,到粮囤里挖出一到两升粮食,提起小袋子走进夜幕里。他一直把粮食拿到她的家门口,她则远远地跟在后面。直到她提上袋子进屋,他才悄悄离开。

这是自立队以来,老五做下的唯一对不住青龙、对不住四队的事,但在内心深处,他并没有犯罪感。香竹是他的女人,他拿出的不过是属于他的那部分粮食。哪一家都有老婆娃子,只有他是一张口。作为一个能干的劳力,他将包括房子、院子等一切所有尽数献给四队,应该分得的当然不应只是他所吃下的一小点儿。

每当香竹走后,老五就会长时间沉浸在对香竹的思念里,就像这阵子。是的,他有了女人,他有了四棵杨村最美的女人。她的皮肤那么白,她的身子那么净,没有一处污损,软得像是没有骨头。还有她的声音,温柔,纤细,充满女人味。有这样的女人做相好,他黄老五此生还有何求?

此时此刻,老五扛着袋子,全力想象着香竹身上的每一处胜境。想到妙处,自然产生一阵冲动,下面的物什儿由不得硬挺起来,紧紧顶在他的黑棉布裤裆上。他坚持走几步,磨得受不了,只好放下袋子,坐在河堤上休息。要是在过去,他就会一不作,二不休,寻到僻静处,让能量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然而,这阵儿,他不能这么做。他有了女人,他的所有能量都是属于这个女人的。

老五越想香竹,那玩意儿越是硬挺,他又不忍心采取极端措施处理。难受一阵儿,老五灵机一动,开始去想别的,想香竹的男人进才,想青龙,想老烟薰,想风扬,想韦书记,甚至想死人,想这一年多来村里死的每一个人。老五七想八想,那玩意儿真还软塌下去。老五重又抖擞精神,兴冲冲地赶路。

回到家时,大食堂已开过饭。老五放下粮食,将经过对青龙扼要汇报一遍,胡乱弄些吃的,打算在天色大黑时摸到进才家。这一阵子大食堂管饱,香竹不再来了,让他如何受得住!是的,无论如何,今儿黑地,他要寻她。他可以寻出任何理由,譬如说向进才借个什么,或问个什么事儿,直接去他的家里约出香竹,要她夜里一定来。

看看天色大黑,已至人定时分,老五锁好房门,走出院子。刚走几步,远远望见一个黑影。走近一看,竟是香竹。

“香……香竹!”老五心里一阵感动。

香竹不说话,顾自头前走。待闪进院门,香竹顿住步子,等候老五。老五感激地望她一眼,也不说话,兴冲冲地走进堂门,掏出钥匙开锁。香竹跟进来,老五关上门,一把抱住香竹,正要亲她的嘴,香竹一把推开,神色有些慌乱:“他大叔——”

“咋……咋哩?”老五第一次遭她拒绝,吃一惊,不解地望着她。

“他大叔,俺……俺……”香竹蹲在地上,啜泣起来。

“咋……咋……咋……”老五越是急,越是说不出,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进才发现他们的奸情了。

老五知道,如果奸情真的让人发现,以后他在村里就没法混了。在这村里,没女人不丢人,偷女人丢人,是辱没祖宗的。加之进才是道爷,他敢偷道爷的女人,众人必会拿唾沫唾他。再说,这事儿还牵扯粮食。若是香竹供出粮食的事儿,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青龙那儿好说,四队人即使不把他活活撕吃,今后还有谁再肯相信他?再说,这事儿毕竟理屈,粮食是队里的,队里就是集体,集体就是共产主义,他老五虽说没文化,但也知道,偷窃集体财产,若是上纲上线,即使不去坐牢,至少也得戴高帽子游乡。

想到这里,老五由不得害怕起来,麻脸发白,小短腿发软,声音打着颤:“杨……杨姐儿,咋……咋……咋哩?”

“他大叔,”香竹哭一阵,小声喃喃,“俺有那个了,你说,这事儿咋办?”

“有……啥……啥哩?”老五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俺……俺有喜了!”香竹脸上发烫,话音落下,又啜泣起来。

“有……有喜?”老五仍旧不明白,“啥……啥……啥个喜?”

“俺……”香竹急了,“咋对你说哩,俺怀娃子了!”

“这……这……”老五听出是这事,心里的石头落下来,语气也从容了,“杨……杨姐儿,你……你有娃……娃子,这……这……这是好……好事儿,你……哭……哭个啥……啥哩?”

“他大叔,”香竹见他仍旧懵懂,只好挑明,“你还不知道,进才他……他这一阵身子不好,就没碰过俺,这阵儿有喜了,他会咋想?”

“杨……杨……杨姐儿,”老五睁大眼睛,神色惊喜,“你……你是说,这……这……娃子不……不……不是他……他的,是……是我……我的种!”

香竹轻轻“嗯”出一声。

“杨……杨姐儿!”老五热泪盈眶,像头公熊一样,猛地将香竹一把抱起,又亲又啃,好一阵儿,方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几个响头,“我……我的好……好……好杨姐儿,谢……谢……谢你了,我老……老五死……死到九……九泉……之下,也……也记……记着你……你的大……大……大……大恩德!”

话音落处,老五翻身爬起,攒下多日的欲望踪影皆无,动作麻利地拿出一只特大口袋,装下足足五大升白面,背在身上:“杨姐儿,你……你先回,我……我马上把……把这些送……送……送你家……家门口。你……不……不……不能饿……饿着,我……我老五只……只……只有这个种,你……你饿……饿坏了,我……我……我也不……不……不活了!”

望着老五的高兴劲儿,香竹也是感动,轻叹一声,走出门去。走有几步,她又拐回来,小声对老五道:“他大叔,方才俺还拿不定主意,这阵儿不了!俺先把娃子养出来,待养大了,俺就对进才说实话,把娃子过继给你,让他光明正大地做你儿子!”

老五热泪盈眶,再次跪下,冲她又是一阵响头。

志慧很少回到四棵杨村,偶尔回来一趟,也是赶在傍黑进村,从不声张,甚至连风扬也避而不见,睡过一晚上,天刚放亮,就又匆匆启程。

志慧不敢声张的原因只有一个:不让清萍知道!若是清萍得知他回来却不见她,还不把四棵杨闹个底朝天?

清萍长大了。老有林一过世,清萍再无忌惮,家里没人管她,一切由着她来。一年多没见志慧的面,清萍觉得像是过了三十年。她试着寻出各种借口到民善家打听,答复总是说他工作忙,在县城里。刚开始,清萍还可接受,到后来,她开始明白,志慧跟过去一样,是在有意躲她!

清萍知道,志慧是公家人,公家人必过星期日,因而算好日子,在每个星期六迎黑时守在村头。连守数次,仍旧一无所获。

清萍心里憋火,自要寻个出处,又坐月子的英芝再次成为她的泻火对象。

怀福娃时,正值大饥荒,蛇汤不撑肚子,且往往是一条蛇一家人喝,灌进去的多是水,撒泡尿就没了。英芝自己吃不饱,还得供养肚里的孩子,身子内亏。生孩子时,又出许多血,身子越发虚了。更要命的是,月子里也没好东西吃。生旺田、旺地时,家中有几只生蛋鸡,吃大食堂后,几只鸡全交公了。赶坐旺福这个月子时,莫说是鸡蛋,即使喝碗面疙瘩,也是隔三差五由成刘氏在家偷着做的。要不是家兴的蛇汤,英芝早就撑不下去。

这且不说,旺福也不能长期没奶吃。成刘氏使出各种土方儿催奶,半月之后,英芝的奶子里终于出奶,她就又多出一个负担:为旺福生产奶水。

一个萝卜几头切,肚里又是饥一顿饱一顿,即使健康人也受不了,何况是月子婆娘。月子还没坐完,英芝就开始腰酸,请天旗看过,说是肾虚加血亏,要补营养。这阵子村里仍是大食堂,虽然没再饿死人,饥荒仍没过去,村里大人娃子,没人不缺营养,因而,英芝这个病也就不算是病了。

英芝的腰酸起来要命。好在家兴知道冷暖,一到晚上就为她揉腰捏腿,让她在感觉上好受些。

生产队里人手多了,成刘氏不再到食堂帮忙,一心一意侍候英芝和旺福,喂奶、洗尿布、哄娃子、洗衣服、做月子饭等,忙得也是团团转,照看旺田、旺地的事儿自然交给清萍。

要是清萍高兴,这事儿她也乐意做。女人天性喜欢孩子。清萍熟得早,更愿意带孩子玩。然而,这阵儿气不顺,清萍心里烦,两个孩子就成为泄气筒,只要被她带在外面,没过多久,保准是一个跟一个哭着跑回来。谁养的孩子谁心疼,旺田、旺地三番五次告状,不是说姑姑打他们,就是说姑姑骂他们,英芝的心里怎能好受?

英芝并不知道清萍是在为失恋撒气,只道是清萍又对她坐月子不满,认定小姑子是冲她来的。清萍心里有气,在家里难免摔摔打打,骂骂咧咧,发点儿女孩子脾气。所有这些,无不使英芝心里犯堵。

心存芥蒂,气自然不顺,没过多久,英芝前几年与清萍生气时落下的心口疼再次发作。心口疼后就是胸闷,她总感觉有股气憋在里面,想出出不来,想咽咽不下。加之腰酸,英芝觉得自己百病缠身,心里越发焦乱。

英芝与清萍心里各自存气,各窝一把火。只是英芝一是在月子里,二是不愿惹事,一天到晚猫在西间的门帘子里,大门不出,连小门也难见她露头过,几乎不与清萍打照面,气才没能明生起来。

然而,是包脓终归要挤出来。这场大气憋到旺福两个月大时,火山般喷发了。

导火线是成刘氏点燃的。

又是星期六,清萍又想志慧了。天刚迎黑,清萍守在村东的土堆上,两只大眼一直瞄着志慧回村的必由之路。守到天色大黑,仍旧不见志慧的影子。清萍心里烦躁,又趁天黑摸到民善的院子外面,听会儿墙根,没有志慧的声音。院里一切照旧,根本不像有人回来的样子。

清萍不无惆怅地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第三天,也就是周一凌晨,清萍挑起两只水桶到老井上打水,正好遇到也来打水的明岑女儿春丽。明岑家住在民善家东面,只隔一户,且民善家的出路刚好在明岑家的门外。清萍心里一动,将她拉到一边,笑问道:“小丽,问你个事儿!”

“啥事儿呀,萍姑?”小丽笑道。

“见到志慧没?”

“见到了。”

清萍急问:“啥时候?”

“刚才呀!我挑着水桶出来,他走出院门,提个黄挂包,急匆匆地打我家门前走过,往河头上去了!他勾头只是走,我跟他说话,他还吓一跳呢!”

清萍一下子蒙了,手中的钩担掉在地上。

“萍姑,咋哩?”春丽急了。

“没……没啥儿!”

“那……”春丽想了下,“你寻志慧有啥事儿?”

清萍这才回过神来,拾起钩担,勉强笑道:“没啥大事儿。他是公家人,在县城里,我想托他扯块花格子洋布,做件新衣裳,总是候不到他!”

“哦,”春丽笑起来,“萍姑长得俊,是得穿件好衣裳哩!”

清萍别过春丽,挑水回去,越想越不是味儿。到家之后,清萍将水放进灶火,匆匆洗把脸,走进东间,对着窗台上的圆镜子拿梳子梳头,镜中的一张俏脸因极度的恼怒而扭曲。

成刘氏照例忙活,在为英芝烧小灶,家兴、家群则去队里上工。旺田、旺地和旺福仍在睡觉。近些日来,英芝的腰酸有些好转,这阵儿也起来了,见堂间太脏,随手拿扫帚扫地。

正在这时,旺地醒了。三个孩子中,旺福跟英芝和家兴睡西间,旺田跟家群睡东厢,旺地随成刘氏,和清萍一道睡东间。

旺地足四岁了,打小养成尿床的毛病,不隔几天就尿一次。时间一长,床下垫的褥子被他尿得臭烘烘的,闻起来一股臊气。清萍和他睡在一张床上,气得每次都要揍他屁股。旺地尿床有个明显特征,若是醒后一声不响,说明一切正常。若是一醒就哭,十有八九尿上了。

这当儿,旺地一醒过来就哭。刚巧成刘氏也到堂间,听到哭声,赶忙走进东间,一把扯起旺地,果见屁股下面湿乎乎的一片。

“小冤爷呀,咋又尿床哩?”成刘氏一边为他穿衣,一边数落。

清萍正没好气,这阵儿扭过头来,恶狠狠地说:“你个死鳖娃儿,赶明儿看我不弄根针,把你的小鸡子缝起来,看你咋个尿?”

成刘氏笑道:“萍儿呀,甭说他了,你小时候,到五岁还尿床哩,气得你爹按在床上打你屁股!”

“妈!”清萍火冒三丈,“你这想咋哩?我说这个鳖娃儿,碍你啥事,犯得着你来数落我!”

成刘氏哪里敢惹这个火药瓶儿,打住不说了。

“哼,”清萍却不甘休,声音越来越高,“我说这屋子里不对味儿,是有人帮衬哩!我尿床咋哩?要是嫌弃我,为啥不把我塞到尿罐里淹死?”

“萍儿呀,都怪妈多嘴,你少说一句吧!”成刘氏小声恳求。

“少说一句?”清萍见她妈还嘴,更来劲了,“我爹活着时,不把我当人看,伸手就打,张口就骂,因为我是柯杈子。柯杈子咋哩?柯杈子就不是人了?这阵儿,爹没了,我好不容易安生一会儿,你又来数落!我早看出来,在这家里,我是多余的!你看看,我哥,是顶梁柱,家群,是顶门棍,还有一个专生娃儿的,是大功臣!再就是旺田、旺地和旺福,哪一个都是旺咱成家的。数来数去,就我是个大累赘,你们早摆脱,早安生,是不是?”越说越气,越说越伤心,眼圈红了,呜呜哽咽。

成刘氏不敢再吱声,闷头帮旺地穿好衣服,把尿湿的褥子拿到外面,晾在一根麻绳上。做好这一切,成刘氏悄悄溜进灶火,点火为英芝烧小锅饭。

旺地起床后,不知该干啥,想出去玩,没伴儿,到东屋看旺田,见他睡得正起劲,怕挨揍,没敢吵他。旺地愣会儿神,没头没脑地走到东间,对清萍道:“姑,我想出去玩!”

“玩你个头!”清萍正没好气,一把按倒他,照屁股上啪啪几巴掌,“都是你个鳖娃子惹的祸,我叫你尿床!我叫你尿床!”

“姑——”一则委屈,二则清萍打得重,旺地杀猪似的哇哇号叫,“我不敢尿床了,我不敢尿床了……”

“滚!”清萍站起身,朝他屁股上踢一脚,“滚滚滚!”

旺地站起来,撒丫子就朝院里跑。刚刚跑到院里,一个声音在身后传来:“旺地,过来!”

是英芝,这阵儿脸上早无血色,手拿扫帚站在堂门里。听到是妈的声音,旺地寻到保护,哭着跑回来,抱住英芝的腿伤心地号哭。英芝二话没说,一把将他扳倒在地,扬起扫把,照他的屁股又是一顿猛揍,边打边骂:“我叫你贱!我叫你贱!不叫你尿床,你咋就憋不住,偏要尿床!这下好了,你只顾自己尿出来快活,害得一家老小跟你受气!这刚挨过骂,你还要出去玩,驴也该有个耳性!看我打死你个小鳖子……”

英芝凶起来啥都不顾,扫把子越打越重,骂得极难听。旺地又疼又委屈,再次尖号起来。成刘氏扔下灶膛里的柴火,颠着小脚跑进来,抓住她的扫把:“英芝呀,你咋也打起这娃子哩?人还小哩,知道个啥?谁小时候不尿床,你咋能照死里打?要是打坏了,可咋办哩?”

“我打我的娃子,碍你啥事儿?”英芝存心生气,一把推开她,不分青红皂白,又揍起来。

“老天爷呀,造孽呀!”成刘氏一边哭叫,一边不顾一切地抢过旺地,抱他走到院子里,一屁股坐在捶布石上,“噢噢噢”地拍打旺地。

英芝站在门口,想到嫁进成家这些年,自己横竖顺不住小姑子的心,就像一块软泥巴,人家想咋捏就咋捏,脸色气得铁青。是的,吃柿子总是拣软的。若是自己一味软下去,将来不知让人捏成啥样子!

英芝越想越气,就跟过去的清萍一样叉腰站在门口,冲着哭声小下去、仍在啜泣的旺地再次骂道:“你个死鳖子,你个尿床精,哭哭哭,有个啥哭头?看看你都几岁了,还在尿床?这一次饶过你,从今以后,要是你再胡喊野叫,只要让我听见,看不打烂你的屁股!”

旺地听到这话,怕再挨打,赶忙憋住,只将小身子一下跟一下抽。

英芝这话明骂旺地,实冲清萍。清萍是何等样人,自然听得明白,噌一声从东间蹿出,也叉起腰,站在堂间,手指旺地:“你个大嘴巴,凶个啥哩?甭以为嗓门高就能占住理!我见过恶人哩,在我面前撒野,没门儿!”

清萍说完,歪起头,别有用心地狠瞪英芝一眼。英芝气恼极了,啪一声将手中扫帚摔在门槛上,不无鄙夷地哼出一声,回敬清萍一眼。

清萍抬腿走出堂门,过门槛时,一脚将扫帚踢到几步开外的地方,劈头骂道:“叫你挡道!叫你挡道!”骂完仍不解气,跟前几步,使劲踩道,“我踩死你!我踩死你!”

这还不说,清萍又“呸”的一声朝扫帚上吐口唾沫,趾高气扬地走进东山墙边的茅房里,解下裤子,坐在尿罐上撒尿。她心里有气,尿得刚猛,尿液哗啦啦的击水声响得满院子都是。

英芝跟到院里,恨恨听一会儿,寻出词来,大声说道:“尿尿尿!你个尿床精,除了会尿床,除了会撒野,你还会个啥?”

此话箭一般刺中清萍的心,因为成刘氏刚刚揭过她的短,说她五岁时仍然尿床。一时火上心头,没等尿完,清萍一下子憋住,一把提上裤子,匆匆系上,跑出来,不再拐弯抹角,直冲英芝骂道:“尿床精咋哩?尿床精咋哩?尿床精总比老母猪强!”

英芝气得脸色发白,尖起嗓子吼道:“你说谁是老母猪?”

“我爱说谁就说谁,碍你啥事儿!”

“我说你是小野鸡,尿床精,浪得像个叫春猫,见不到公猫就发骚!”

“你你你……你个贱货!你敢骂我!”话音落处,清萍猛地冲上几步,照准英芝出手就是一耳光。

英芝被打蒙了,一下子愣在那里。好一会儿,她才醒过神来,号叫一声,疯了般冲上去,使出全身力气,死死揪住清萍的头发。不一刻儿,姑嫂二人扯在一起,在院里扭打起来。

旺田早让吵醒了,光屁股站在东屋门口,见妈和姑吵成一锅粥,这又滚打成一团,急得大哭。成刘氏见二人闹成这样了,赶忙扔下旺地,颠着小脚跑过来,伸手想把她们拉开,自己反遭冲撞,一屁股跌坐在地。

成刘氏翻身爬起,扑通一声当院跪下,冲英芝和清萍哀求:“老天爷呀,甭打了,甭打了,你俩甭打了,一切都是我这老太婆不好,你们要打就打我吧,老天爷呀——”

话音落处,成刘氏开始自打嘴巴:“都是你多嘴!都是你多嘴!”

英芝和清萍正在劲头上,哪里听得进她的哀求,仍在地上一翻一滚,互相揪着头发,恨不能把对方一下捏死。

成刘氏急了,猛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外边,哭喊道:“老少爷儿们呀,快来救救我家吧,打死人哩……”

英芝身子本来就弱,又刚坐完月子,自然不是清萍对手,刚上手还有股子猛劲儿,不一会儿,就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了。长桂老婆易姐儿听到这边闹成一团,又听成刘氏哭喊,急拉山娃跑过来,一进院门,见清萍骑在英芝身上,一只手揪住她的头发,另一只手照准她的脸,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正在狠住劲儿打。英芝脸色乌青,嘴巴出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老天爷呀,你咋这样子打人哩?”易姐儿大叫一声,冲到清萍跟前,一把将她扯起,冲她骂道,“你个死丫头,咋能没个轻重哩?咋说她也是你嫂子,哪能这样子打人哩?”

清萍犹自不解气,叉起腰,恶狠狠地冲英芝骂道:“打死你这头老母猪!打死你这头老母猪!”

英芝似是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成刘氏觉得不对劲儿,赶过来,见她已是不省人事,伸手在鼻孔上一挡,不见有气出来,顿时吓坏了,哭叫道:“易姐儿呀,你快过来,英芝咋会没气哩?”

易姐儿一看,英芝脸色青灰,模样像个死人,伸手一挡,真没气了,赶紧捏住人中。清萍一怔,意识到闯祸了,两手捂住脸,呜呜哭着朝院门外跑去,不一会儿,人就没影儿了。

过有一袋烟工夫,英芝恍惚中听到有人喊她,想动,手脚像是被人绑着,想喊,嘴巴张不开,急出一身冷汗,猛一使劲,这才睁开眼睛。

“老天爷呀,你总算醒过来了!”易姐儿长出一口气,松开手。

到这阵儿,左邻右舍全被惊动,大人娃子如看戏一样挤进院里。

英芝两只眼睛大睁,直直地看着天空,眼珠子却不见动,模样甚是吓人。众人正自惊异,英芝陡然一个鲤鱼打挺,忽地坐起,扯嗓子喝道:“你个柯杈子,老子吃错哪宗药了,竟然没把你丢进尿罐里淹死!”

闻听此言,众人无不唬出一身鸡皮疙瘩,因为英芝说话的音调、语气,简直就跟老有林在世时一模一样,尤其是音质,完全不像是英芝充满女人味的细声细气,活脱脱是老头子的粗嗓门!

大家完全傻了,就跟七仙女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似的,谁也不能动,谁也无法说话,连空气也似凝住了。

英芝直着眼,忽地站起来,看也不看周围一眼,顾自走向堂门,好像完全记不得刚才她和清萍吵架并挨打的事儿。所有目光无不惊诧地盯着她,因为她连走路的姿势都与老有林在世时毫无二致。

英芝高抬腿,迈过门槛,气呼呼地走到堂间,拉出椅子当堂坐下,发会儿愣,冲院中吼道:“老乞婆,我的烟袋哩?就你爱动我的东西!以后听着,凡是我的东西,不许你乱动!看看这个家,叫你弄成啥样子了?兴儿呢,叫他回来见我!”

成刘氏这才反应过来,坐在地下号啕大哭:“老头子呀,你咋有脸回来哩?你只管屁股一拍远走高飞,把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扔在世上受罪,你个没良心的,你个狠心眼的,想当初,我咋会瞎眼嫁给你哩?呜……”

成刘氏越诉越伤心,越伤心哭得越响。

英芝扯嗓子骂道:“都是你个老乞婆惹的祸,还有个啥脸哭哩?快找烟袋来,弄把烟丝儿塞在烟锅里,点上火,让我吸一锅,消消气儿!”

“我的妈呀,这不是鬼附身吗?”不知是谁叫一句,大家伙儿发声喊,飞也似的逃出院门。只有几个胆儿大的,仍旧守在院里看热闹。

早有人叫来老烟薰,这阵儿提着他的长烟杆儿匆匆走进来,后头跟着一群人。家兴、青龙从另一方向急奔过来,此时刚好也进院里。

“英芝——”家兴冲进堂门,冲英芝叫道。

“你个孽子,还不跪下!”英芝抬起一只手,冲他喝道。

听到是爹的声音,家兴一下子蒙了,好半天仍没缓过神来。

“跪下!”英芝的声音愈加严厉。

家兴不由自主地弯下膝盖,跪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英芝。他实在弄不明白,早上出门时,家里还是好端端的,只这一会儿,竟就乱成这样!

“兴儿,知道我是谁吗?”英芝厉声问道。

“你……你……咋听起来像是爹的声音!”家兴嗫嚅。

“咋听起来?”英芝又骂起来,“你个鳖子,恁快就把爹忘了,亏我养你恁些年!”

家兴哪里还敢犟嘴,跪在地上只是磕头,边磕边哭诉:“爹,是儿子不好!是儿子不孝!爹,儿子咋敢忘记爹哩?爹,儿子一刻儿也没忘记!爹——”

“没忘记就中!”英芝像老有林在世时一样,重重咳嗽一声,“兴儿,你个没出息的,看看这个家,闹成啥样了?我出门时,咋对你说的?我把这个家交给你,让你当家,可你啥事儿也管不了!我告诉过你,死柯杈子早晚是个祸事精,有人家要,快点打发走!你咋就不听话哩?记着,马上为她寻个厉害主儿,管住她!”

“爹——”

“我的烟袋哩?”

家兴急爬起来,拿过一直供在条几上的烟袋,装好一锅,再次跪下,双手呈给英芝:“爹,烟袋在哩!”

英芝接过来,拿起来,送进嘴里:“点上!”

家兴正要找火,老烟薰慢腾腾地踱过来,蹲在地上,伸出他的长烟杆儿,将烟锅送给英芝。

英芝对上锅,点着火,吧嗒几口,吸起来。

“你个老家伙,”老烟薰也吸几口,不急不慢地说,“咋能不守信用哩?前两天我到南岗上,你拉住我唠叨,说是想回来看看,我咋劝你哩?我劝你甭回来,是不?你应下了,是不?既然应下了,咋能说话不算数,这又回来哩?”

“唉,”英芝又吸一口,语气缓和下来,长叹一声,“你看看,要是我不回来,这个家还不毁了?那个死柯杈子就跟畜生一样,不通一点儿人性,敢在家里打架哩!我不管她,谁敢管她?”

老烟薰没应声,低头吸两口,抬起脚,拿烟锅朝鞋底上磕几下烟灰。英芝的两眼直直地盯着他,眼珠子动也不动,真如死人一样。

屋子里没有任何声响,所有人无不屏足气,所有目光无不盯在她身上。

“老家伙,”老烟薰磕完烟灰,声音依旧慢吞吞的,“你还是回去吧!这里的事,有家兴哩,还有我哩,你管不了!我告诉过你,你一回来,不成事不说,反会添乱子,你偏不听!你看看,半个村子都让你惊动了,哪一家得安生?”

“有你这话,我放心了!”英芝又吸几口,“我这就走。可……我回来,是另有一桩事儿求你。不瞒你说,身上没钱了,前阵子没法子,借人家一点高利贷,这阵儿到期了,追得紧哩。昨儿个,我本想寻你说合说合,看能否让他们宽限几日,咋等你也不来。今儿个,人家又来逼,我急了,本想回来寻你,没想到撞上柯杈子闹事儿!”

“知道了,”老烟薰又装一锅烟,“回去吧!这桩事儿,不能在这儿说,我替你生法儿就是。不究咋说,咱俩谁是谁哩,我咋能忍心让你受苦?”

老烟薰的话音刚一落地,家兴就哭倒在地:“爹——”

“我可怜的老头子呀——”成刘氏也如比赛一般,放出悲号。

唉,阳间日子难过,万没想到,阴司里竟也恁般难!成有林在世时刚强一生,从未向人借过钱,可到阴间,竟然去借高利贷!

家兴心如刀绞,哭得死去活来。想想也是,自老有林死后,他没化过一次钱。不是他不化,是他实在弄不到冥纸。他也曾化过几张旧报纸,还拿两毛钱在上面仔细按过,算作阴币。想必是假币,阴司里不管用的。

家兴悲哭一阵儿,跪到老烟薰跟前,磕头苦求:“大叔,你无论生啥法儿,一定得救救我爹!爹呀,不孝子对不住你,爹呀——”

家兴两手拍地,哭得伤心欲绝,模样极其惨烈。看热闹的人,无不转头抹泪。想想也是,一年多来,哪一家都有饿死的。这当儿谁也弄不到冥纸,连老有林这么会过日子的都得借高利贷,他们的家人在阴司里,日子又能好到哪儿?

众人皆在哭时,英芝突然歪倒在地。待她再次醒来,见屋中站这么多人,先是莫名其妙地惊怔一会儿,继而记起和清萍打架的事儿,掩住面,嘤嘤咛咛地哭起来。家兴抱起她,走到里间床上,将她放好,掖好被单。成刘氏也跟进去,摸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陪伴。

众人皆知老有林走了,议论一会儿,各自散去。院中只剩下老烟薰、青龙、进才和家兴四个,各寻地方蹲下。

“唉,”老烟薰长叹一声,“家兴啊,你爹借高利贷这桩事儿,我早知道哩。只是我寻不出他向哪家钱庄借的,事儿有些麻烦。讨账的要是善面鬼,倒也好说,怕就怕是个厉鬼或野鬼,我这点本事,怕也难通融哩!”

“大叔,”家兴再次跪下,哀求道,“无论如何,你得救救我爹!高利贷是阎王债,要是没钱还,叫我爹咋办哩?别的不敢说,我爹定是没法儿,才走到这一步!”

“是哩!”老烟薰缓缓说道,“办法我也不是没想过,这阵儿一并说给你,让你知道!宗庵在世时,积阴德多,钱也多,在阴司里开有两个钱庄。你爹去后,啥钱也没有,吃喝日用不说,连买路钱都是宗庵接济的。一年来,村里走的人多,宗庵谁家都要接济,这阵儿,怕也空了。你爹不知为啥事儿急等钱用,不忍再向宗庵张口,这才借了高利贷。这事儿,我得跟宗庵打个商量,他朋友多,兴许有办法!”

“这……叫我咋个谢他哩?”家兴涕泪交流。

“唉,阴世阳世,不究啥事儿都有因果报应。”老烟薰顿了一下,语重心长,“你想谢他,就多照管一下他的家人。宗庵知恩,记得住哩!”

“大叔,”家兴抹把眼泪,“烦请你对宗庵大叔说一声,从今往后,乔娃就跟我的娃一样!”转向青龙,“青龙,咋这阵儿不见乔娃哩?”

“是哩!”青龙拍拍脑门儿,“方才烟爷提到宗庵,我就想到这事了。自打修完高炉回来,他跟他爹连影儿也寻不见了!”转向老烟薰,“烟爷,他俩哪儿去了,你知道不?”

老烟薰闷头想一会儿,摇头:“我只知道鬼,他俩是大活人,我咋知道哩?不过……”晃晃长烟杆儿,“他俩应该没死,这阵儿还在世上。既在世上,过不了多久,准会露头!”

“烟爷,你咋知道他俩仍在世上?”青龙一脸愕然。

“你小子!”老烟薰白他一眼,拿烟杆儿敲他的头,“他俩要是不在人世,就是鬼了。是鬼,烟爷还能不知道?”

“烟爷打的是!”青龙眼快,头一歪,闪过一击,嘻嘻笑道,“瞧我这一急,竟就忘记烟爷是干啥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