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征程艰难 第五章 弃战机蜀军退祁山,追穷寇魏兵败木门
“诸葛亮撤兵了?”
这个惊人的消息犹如一粒石子丢进死水里,虽没有激起大的波澜,却仍是撞起了轻微的响动。司马懿从虎席上立起身体,直直地盯着跪地禀告的斥候。
斥候卷着衣袖抹了一脸的汗:“正是,诸葛亮已经退兵,如今祁山只剩下一座空营。”
司马懿缓缓地落了座,诸葛亮又退兵了?这一次是真还是假,是实还是诈呢?经历过卤城惨败后,司马懿对这个对手越发地不敢掉以轻心,对手的一点风吹草动,便足够让他琢磨思量许久。
他把目光投向营帐内的将军们,这些人的表情多少有些茫然,如果说上一次诸葛亮退兵让他们兴奋,这一次却让他们困惑。
“大将军,诸葛亮会不会又想引我们出兵追击,故技重施呢?”郭淮忧心忡忡地说。
司马懿也在想这个问题,用兵智计不一定要层出不穷,计谋不嫌重复使用,毕竟兵不厌诈,同样的错误总是会犯在同一支军队身上。
“末将以为诸葛亮或者真的是退兵。”张郃小心地说,他说得不甚肯定。
司马懿挑起眼睛,没有显出太多的情绪:“俊乂是何想法,且说来听听!”
张郃拱手道:“诸葛亮前次以增兵减灶之计,假退兵以诱我军,一计既成,怎可用而再用,此其一;闻说蜀军后方粮草不济,蜀军数次寇掠,皆被粮草后续难持所困,这一次因辎重不备而弃营退兵,也并不蹊跷,此其二;诸葛亮此次退兵,兵行一路,则将此次经略一地的民户、财籍通通抄掠而去,若是假退兵,俟后尚要返回,何必多此一举,此其三。故而以为诸葛亮是真退兵。”
司马懿撑着手臂没有作声,半晌,怡和地一笑:“然也,俊乂所言甚是。”
众将此刻也都体会过来,一时帐内发出了一派小小的欢呼声,刚才一张张错愕懵懂的脸上已堆了笑。
“大将军,要不要追击?”几个将军跃跃欲试。
司马懿不回答,却慢吞吞地望着张郃:“俊乂以为当不当追?”
张郃略一沉思:“可追可不追!可追者,是因诸葛亮真退兵,并非诱敌深入;不可追者,归军有急归之心,追之是迫其入死地,兵法云:‘投之无所往,死且不北’,况诸葛亮诡计多诈,若在途中设伏,岂非得不偿失?”
司马懿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说:“张将军此言和昔日多有不同!”
张郃一愣,这才明白司马懿是说上次他力主追击诸葛亮,结果致使魏军大败,那一场惨败下来,他连着几日在军中抬不起头。如今司马懿旧事重提,不由得羞愤气恼涌上心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马懿心里冷笑了一声,沉稳着声音说:“诸葛亮此次退兵,为后方掣肘所制,可遣轻骑追击,一为勘察敌情;二若是交锋,倘能取得小胜,不失为好事!”
张郃觉得自己不得不说话了:“大将军,三思。”他没有竭力否认,只是提了个婉转的建议,司马懿这个人毕竟不同于曹真,他城府太深,像一池望不到底的潭水,还没探了手进去,已感到了浸骨的寒冷。
司马懿微阖了眸子,像是漫不经心地说:“我欲让张将军领兵追击,张将军意下如何?”
不知怎的,听见司马懿这话,张郃竟打了个冷战,仿佛不小心跌进了那池潭水里,漫胸的冷水将他逐渐吞没,水灌进了肺里,呼吸艰难起来。
“大将军,三思。”他还是那么说。
“张将军害怕了么?”司马懿眯眼的样子总是像在窥探人,可等你想要认真地打量他时,却发现什么都看不出来。
张郃弯下了腰:“愿往!”声音滑落下去,被地上的尘土掩埋了。
“军中无戏言!”司马懿用力从案上抽出令箭,声音斩钉截铁。
扑棱棱一只鸟儿振翅飞远,张郃仰头瞧着鸟儿在天空滑过的浅浅痕迹,莫名地感到一种透骨的凉意。
他们一路追击蜀军,渐渐走入了陡峭崎岖的山路,蜀军像是蹿伏在山野里的长蛇,明明已能窥到他们的尾巴,等魏军急急忙忙地赶上来时,蜀军却瞬间消失不见。这么你追我逃,除了看见蜀军仓皇逃离时丢弃在道上的旗帜、铠甲、弓弩,却没和一个蜀兵正面交锋。
“将军,这里地势狭窄,恐蜀军有埋伏,还要不要再追?”张郃的副将说。
张郃左右环顾了一遭,他们已追至了木门,一条崎岖蜿蜒小道像水流般漫向前,两边耸起的山峦上林木丛生,地形竟然有些像街亭。
街亭……张郃的心里咯噔一声,说不出的恐惧忽然一闪,虽然很短暂,却让他不寒而栗。
“咻咻!”破空的声音极为刺耳,仿佛是同时撕裂了一千匹布,同时有一万片指甲在金刚石上划印子。
“啊!”一声惨叫仿佛刀锋劈开,一股滚烫的液体从张郃的背后喷出,溅到他的肩膀上,“噗通!”一个士兵胸口中箭喷着浓血栽于马下。
两声惨叫,三声、四声……无数声惨叫此起彼伏,像是地狱里冤屈亡魂的哀求,鲜血从胸腔中迸射而出,瀑布似的溅得漫天一派血红。
张郃的眼前飞舞起密集的光亮,仿佛亿万颗划过天际的流星,长长的芒角拖出久久不能消散的尖锐光泽。
“将军,有埋伏!”副将歇斯底里地嚎叫道。
张郃已是看清了,两边山坡上蹿出了成千成万的蜀军,高擎着明晃晃的刀,震天的呼喝似乎要把天空捅个窟窿。
“撤退撤退!”他不顾一切地喊叫。
魏军立刻后队变前队,马蹄子向后一顿,便要沿原路急奔。然而山上一片巨响,滚木、巨石呼啸着冲下山,“嘭嘭”地在山道上越堆越高,竟将狭窄小道堵了个严严实实,两山上的士兵齐声呐喊,成百的旌旗迎风一晃,一支军队自山腰后俯冲而下,像堵墙一般横在了两山之间。
魏军前不得前,后不得后,堵在逼仄的山道里,左右支绌。当此时羽箭狂飞,鼓声喧天,魏军未曾交战,已是心胆俱裂,不是你的马头撞了我的马尾,便是我的刀剑剁了你的胳膊。霎时人仰马翻,呼喊连连。有的被石头砸扁了头,有的被弓弩射穿了胸口,还有的拼死一搏,冲向拦路的蜀军,还没近身,已被利刃封了喉。
张郃的眼睛发昏了,到处都是箭,到处是晃动的光亮,他竭力地想要指挥军队。可魏军已陷入了一片垂死的混乱里,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指挥。
“嗖嗖!”利箭交迸如电光,坐骑几声悲鸣,双蹄一软,张郃被活生生摔下了马!
“张将军!”副将从马上伸出手,抓住了张郃的后背心,但这救护的接触只维持了短短一刻,那只紧握的手慢慢地松开。“砰!”副将像块被扔掷的石块,头朝下砸在乱军中,一支强弩刺穿了他的喉咙,动脉里喷出的血刷地冲上天,落下来,散花般泼溅了他满身的惨红。
“张郃!”对面军阵中有人呼他的名字,张郃一仰头,杂沓的人影里,魏延扬起了手,眼睛里一抹杀气腾腾的骄傲。
张郃抽出佩剑,迎风一挥:“匹夫!”
魏延拍马冲向张郃,他终于等到了和张郃对决的一天,为了这一天,他足足等了十年,胸中潜藏许久的血腥味一股脑都涌出来,海潮般呼啸着将他推向前。
他从马上飞身跳下,像一只急遽滑行的鹰隼,从半空中对准他觊觎多年的猎物俯冲而下。
两人过手一招,两柄长剑擦着疾风对撞而过,“当”的一声震得彼此虎口发胀,冲锋的势头被这猛然的对撞遏住,身体收不住,仍往前冲了一截。
魏延兴奋得喊了一声,他猛地扭过身,右手一展,长剑狠狠平挥而去,那扫荡出去的明亮弧线像一声狂暴的咆哮。当那力量发挥到最大时,与张郃扫过来的另一道弧线碰在一起,又是一声剧烈的金属撞击声,满天的粉尘撞出来,像被击碎的无数魂魄。
这两人仿佛两座山峰,彼此倾尽力气对撞,却很难彻底将对方一击中的,过手已有数十招,力气也耗损了大半,仍是不分胜负。
山道里倒下的魏军越来越多,尚活命的像躲雨的蚂蚁,一地里乱窜,两人对决的战场越来越狭窄,最后竟无法施展招式。
魏延冲出去很远一截,回头看着被重重包围的张郃,虽在险境,气度仍是慷慨不弱,真不愧是响当当的天下名将啊,只是,可惜了。
他叹了一口气,终于高高地扬起了手臂,不忍地喊道:“放!”他把头偏了过去。
利箭如电光迸裂,张郃一挥长剑,挡开扑面射来的飞矢,箭镞在剑刃上撞得铿铿响动,零碎的火星子四溅分散。
张郃挺剑再向前冲,猛然间,身体向后一仰,仿佛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撞向他,膝盖头霎时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一只蚂蟥在吞噬自己的血肉。
那是一支强弩,三棱角的箭镞已勾住了骨血,动一动便是痛不可忍,想拔出,却不知从哪里入手。
“当啷”,他手里的剑掉落了。
无穷无尽的箭,成千上万的光束,仿佛编织了一张严密的大网,所有的生灵都无法从网中逃脱。
这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街亭,满天箭飞如雨,鲜血四溅。他在光电交加的血肉战场上,透过密集的金属光芒,仿佛看见了马谡一张狞笑的脸。
他拼尽力气仰头张望,激烈的光束在天空密布,连成了一片星光耀眼的长河。“张”字大旗倒塌了,像一场盛大表演的谢幕,如此悲壮,如此凄凉。
张郃伸开双臂向着上空飞舞,在他最后的意识里,是满天血红色的箭雨,振聋发聩的呐喊,脑子里倏忽浮现了“借刀杀人”四个字。渐渐地,世界的一切变得模糊了,惨烈的红之后终于归于死寂的黑暗。
“张郃死了!”一个蜀兵兴奋地高喊,接着是两个、三个……更多的士兵都跟着呐喊。人潮蜂拥而上,一双双好奇的眼睛里却只看见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死了的张郃,便同一株干枯的野草一般,没有一丁点令人欣赏的气质。
漫山遍野都洋溢着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魏国大将张郃死在蜀军的强弩攻势下,到死都不曾闭上他的眼睛。
“踏踏踏”一骑快马扬尘飞奔,箭一般射到了一支缓缓行进的军队里,两面大纛随着风烈烈招展,斗大的“汉”和“诸葛”在天空中飞扬起了坚毅的面孔。
斥候停在中军队伍前一辆四面遮幅的马车前,眼瞅着姜维策马跟在马车旁,慌忙在马上行了一礼,虽然气喘吁吁,脸上却掩饰不住一抹激昂的喜悦。
姜维一勒马辔,马鞭轻轻挥去:“什么事?”
斥候兴奋地说:“魏将军伏兵木门道,魏军果然遣兵追击,我军大获全胜,还射杀了张郃!”
他的声音很是洪亮,周围行军的士卒全都听见了,乍一听说射死了张郃,抑制不住的笑容流满了脸,一个挨着一个地凑着低声议论,还发出了欢畅的惊叹声。
姜维正色道:“行军途中,怎可交头接耳,全都肃静,否则军法惩戒!”
这一声喝令颇具威慑力,士卒慌忙闭口不言,顿时军阵中鸦雀无声,只听见脚步扣着地,以及头顶上呼啦啦的旗帜响动。
“姜将军,军报还须上呈丞相。”斥候望了望被幔帐覆盖得不透风的马车。
姜维向他点点头:“你先退下,由我亲自禀明丞相,你回去传话,丞相有令,魏将军既已得胜,立刻跟随中军,返回汉中,不得延误!”
斥候应了一声,也不敢怠慢,扬手一抽马尾,怒卷风潮般背离而去。
那疾驰的马蹄声渐渐远去,姜维似愁非愁地叹了口气,射杀张郃的消息并没有让他像士卒一样兴奋,压抑的沉重始终包裹着他,让他透不过气来。
诸葛亮已离开中军整整三天,这件事唯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知道。他临走时定下了伏兵之计,遣魏延在木门道埋伏等待,便是算准了魏军会再次遣兵追赶。诸葛亮算无遗漏,计无差缪,对这一点姜维深信不疑,所以蜀军的胜利早在预料当中,喜悦几成多余。他也不担心诸葛亮暂离军营,他自信自己可以在十天内掌管大局,让蜀军安然无恙地返回汉中,但是十天之后呢?
如果诸葛亮回返成都后没有扳转形势,或者从此竟是回不来了,朝局一旦发生变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他根本不敢想象的。他仰头望着天空变化万端的云层,一团团如同荒野里的白獐,你追我赶,嬉闹逗乐间却暗藏着重重杀气。
急报上的墨字在视线里逐渐清晰了,李严像被蜇了一般,弹了起来,手里捧着的一碗蜜饯直摔下去,响亮的撞击声竟也没让他有反应。
窗外雨声滴答,仿佛有一摊血从房梁上缓慢落下,在冰凉的地面敲出亡灵讽刺的笑声。
李严打了个冷战。
心里机械似的重复着一个声音:诸葛亮退兵了,诸葛亮退兵了,诸葛亮退兵了……
深彻的绝望从李严的骨髓深处爬出来,一把攫住他的心,掐死了,掐成了粉末。
五日前,狐忠和成藩的信也送到他的手中,信里说诸葛亮有可能退兵,将军休得为了一时争心,贻误北伐大事,若是将来出了差池,丞相不容情面,将军危矣。李严仍然不相信地把信丢去一边,他不相信任何人的警告提醒,唯独固执地相信自己的判断。
李严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人家操纵在股掌之间,还道自己可以做主人,他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诸葛亮会退兵。
李严忽然想起诸葛亮上次来信里说到,若是退兵,大家都担待不起,他在此时此刻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比谁都清楚,诸葛亮回来了,会和他算总账,朝廷也会追究他运粮不济的责任。
他而今已如此下作了,可不能再有蹉跌了,若是再遭贬谪,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是的,什么也不是了,托孤重臣、封疆大吏、两朝老臣,以及他那还没实现的政治抱负,都将成为泡影,也许连命都保不住。
在诸葛亮心目中,他自认无足轻重,想想马谡、张裔,他们可是诸葛亮的心腹,说杀就杀了。可怜马谡和诸葛亮还是通家之好,张裔为诸葛亮卖命这么多年,结果呢?杀他们时,诸葛亮连眉头都不动一下。
诸葛亮的残酷手段,他是一向了解的,背地里也骂过诸葛亮不近人情,想到有朝一日,这些手段会落在自己身上,这让他不寒而栗。
他慌里慌张给诸葛亮写了一封信,因为惶惑,手发着抖,写错了好些字,墨还洒了。他在信里用哀求的语气说:别回来,粮草充足着呢,我明天,不,我马上给你送去!
信才送出去,他却坐不住了,派人出去打听北伐军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汉中,打听的人晚回了话,他便是一顿臭骂。
这么苦熬了一天,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索性备了车马,领了一拨人往西而去,他是不愿意傻等,想自个儿去打听消息。
哪知走到沮县,北伐军的一片旗帜还没瞧见,却遇见复返汉中的狐忠、成藩,三人连传舍也来不及进,路边见着就说开了。
“丞相退兵,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李严怒不可遏。
狐忠忙解释道:“我们给将军写信告知过,说丞相有退兵之意,将军收到了么?”
是呢,这事儿从头到尾是自己固执己见,赖在别人身上不免无耻。
“那你们说怎么办!”
成藩说:“既然退兵已成事实,只好回汉中迎候。”
李严咆哮道:“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
“可以向丞相解释,并不是故意不发粮草,确实是天雨不断,道路难行。”狐忠劝解道。
“他要是肯听解释就好了!”李严拍着手说,他忽然生出一个恶狠狠的念头,“不然就把责任推给岑述,便说是他运粮不力!”
狐忠深以为这是昏招:“岑述是丞相心腹,丞相……不会相信。”
“牺牲一个岑述,总比牺牲我好!”
“可是,岑述只是督粮官,将军才是总督北伐后援的主将,无论如何,将军也脱不了干系。”狐忠小心地说。
“那怎么办?”李严要疯了。
“丞相还没回汉中,也许还有转机。”成藩惴惴道。
“什么转机?”
“抢先向朝廷请罪,不可在丞相上告朝廷后再行辩白,朝廷念在将军是两朝老臣,也许会网开一面。”狐忠诚挚建议道。
李严现在想的是要么跑路,要么鱼死网破,请罪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可是跑路又太窝囊,那就只能鱼死网破。
李严神经质地抽了一下:“我要去成都。”
“将军去成都做什么?”狐忠惊道。
“拼死一搏!”李严说得杀气腾腾。
狐忠听懂了李严的意思,慌忙道:“将军不可!事已做错,不能一错再错,他日酿成大错,悔之晚矣!”
李严决断道:“不必说了,网罟里的鱼还要挣扎,何况是七尺血性男儿,你们放心,若是有什么长短,我不会牵连你们!”
他不容人进言,一时前方传来消息,说北伐军已快到沮县了,前头打着的“诸葛”大旗在日光下熠熠闪烁。血冲上了李严的脑门,顾不得了,当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掉转马头,向成都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