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征程艰难 卷首
南来的春风犹如脱缰的野马,驰骋之处,冰雪尽消,绿意抽芽。危峰耸峙的祁山显出了俊俏的轮廓,仿佛淡妆的女子终于洗净铅华,把天然去雕饰的面容坦白地展示在镜子似的阳光下。天地间浮躁起蠢蠢欲动的力量,仿佛一只冬眠太久的庞然野兽,便要从洞穴里钻出来。
上邽城外,在一面绣着“司马”墨字的硕大旌旗下,鲜红的流苏像血一般淌在司马懿的脸上。他一夹双腿,坐骑踏踏地奔出去百余步,极目远去是朦胧如粉黛的薄雾,雾下沉默着一簇流动的金黄色,那是大片的麦田,在暖风里不甘寂寞地摇曳,好似女子旋转的裙摆。
司马懿感慨道:“秋粟熟了。”
跟在他身后的众将军听得司马懿生出这般喟叹,又是疑惑又以为可笑。大战在即,三军统帅还有闲心吟赏风物,是他强作镇静,还是心不在焉呢?
张郃忍不住了,驱马上前,郑重其事地说:“大将军,诸葛亮围攻祁山,贾嗣、魏平二位将军告急频仍,望大将军早做决断。”
司马懿沉浸的神色像被挖了一个缺口,那份入迷统统流了出去,他似乎对张郃妨碍了自己观赏风景有些不满,眉目微有郁色,却并没有很明显地表现出来。
当年张郃在街亭大破马谡,创下不世奇功,皇帝倍加赞赏,特进爵禄,以为“微张郃,诸葛亮入长安久矣!”加拜他为征西车骑将军,专以他为抵挡蜀军的巨擘,张郃既开了个头,其余人都七嘴八舌起来。
雍州刺史郭淮说道:“大将军,用兵之机一瞬即逝,还望大将军早做决断,贾、魏二位将军等不得了。”
“末将愿请命去救祁山!”费曜慨然说道。
“末将也愿往!”
“大将军,祁山危矣,援兵当速行!”
司马懿只觉耳际有成群的苍蝇在扇翅膀,这帮武将自视太高,一个个摆出慷慨激昂的雄伟模样,全不把他这个专阃大将军当回事。他太知道他们,个个身负战功,又是三朝宿将,眼皮都长在头顶上,不甘服膺人下。曹真任大将军时,因他为皇室亲贵,兼之战功彪炳,自曹操之世便深蒙倚重,尚能约束武将。去年曹真病逝,魏国的功勋武将们越发脱了管束,你不服我,我看不惯你,朝堂之上往往因口舌不忿而拳脚相加,也不知惹出多少笑话来。皇帝曹睿超擢司马懿为诸将之首,也是看重他为三朝元老,又屡立功劳,但要镇住这些盛气凌人的武功之臣,仍然费力。
“救是要救,可不能轻举妄动。”司马懿尽量和气地说。
张郃抢先道:“请问大将军,当如何谋划?”
追问太咄咄逼人,全没有上下级该有的尊重,司马懿很不高兴,他忍住不悦:“我之意,是由费耀将军率四千精兵守护上邽,余众随我西救祁山。”
张郃追着司马懿的余音说:“大将军三思,全军出动恐非上策,莫若再分兵雍、郿,以免诸葛亮偷袭后方,致使我首尾不相及。”
司马懿淡漠地笑了一声:“俊乂所虑,虽合兵法,然俊乂忘记楚分三军,乃为黥布所擒之故事乎?”
张郃一阵哑然,司马懿所说的典故他并不陌生,这说的是汉初黥布谋反,寇掠荆楚。楚军为抵御黥布,将兵力一分为三,欲成掎角互依之势,不料正因其分兵反而酿成大祸,黥布以全军出击楚军一军,其一军败亡,余两军自溃。
司马懿慢悠悠地说:“若前军能独当之,俊乂言是也,若不能当,我军又一分为多,此为重蹈楚军覆辙也。”
张郃虽以为司马懿在理,却还是不甘心地说:“可若以全军出战,万一遭了蜀军埋伏,外无援兵,内损斗志,或有覆军之忧。”
司马懿不想和他争执,再争论下去,只会惹彼此嫌隙,他着力地说:“不必多言,且照此策而行兵,费耀、戴陵二位将军留守上邽,余下全军出击。”
他一甩马鞭,策马朝前跑了两步,把那些仍想进言的武将落在身后。
面前的世界开阔而充实,一壁青山像天地的门户,挺立着静穆的面孔,山脚下是海浪般起伏连绵的春麦。农人们骑着牛悠闲地穿行在麦田里,自在地哼鸣出陇右一带的歌谣,歌声悠远、深沉而古老,仿佛承载着这片广袤土地的千年传说。
司马懿仰起头,有一行燕子剪着风匆匆飞过,一簇簇白云像肆意盛开的奶色牡丹,欢乐地吐露着芬芳。
司马懿玩味地笑起来,又一行飞鸟穿云而出,仿佛一支鸣镝,清啸着直入天尽头那一片妍丽的春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