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长城脚下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眼里还残留着笑出的泪,方步亭在望着窗外猛然停住的车,望见从车上跳下来的大儿子。

“是孟敖来了?”何其沧猜着了。

“他这是找我来了,我下去吧。”方步亭站起来,“自己种的果子总得自己吃呀。”说着便向房门走去。

“让他上来。”何其沧叫住了他。

方步亭:“方案要紧。不能让他烦你。”

“方案有什么要紧。”何其沧俨然当年学长的派头,“我喜欢他烦。坐下,等他上来。”

点了点头,方步亭回到了桌前,听话地又坐下了。

一直坐着的何其沧这时躺了下去:“把腿架起来,像个父亲的样子。”

方步亭这才感觉到自己在正襟危坐,尴尬地笑了一下,放松了,移动椅子朝向房门,再坐下时,撩起长衫下摆,将右腿架到了左腿上。

何宅一楼客厅。

“小妈在这里?我爸也在这里?”客厅门是开着的,方孟敖站在门口,目光望着程小云。

程小云的心揪得更紧了,望了一眼何孝钰和谢木兰,再望向方孟敖:“你爸的车就停在门外,你应该看见的。”

“我看见了。”方孟敖目光转向了何孝钰,“我能进来吗?”

何孝钰:“如果是代表什么国防部调查组,能不能换个时间再来。我家里有客人。”

“我就代表我自己。”

“干什么弄得这么紧张兮兮的。”谢木兰解围了,“大哥,快进来吧。”

方孟敖依然在等何孝钰的回复。

何孝钰不再回避他的目光:“不要上楼吵了我爸,他有病,也不喜欢你。”

方孟敖走进来了。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房门刚才被方步亭打开了,一楼说话,有些能听见,有些能想见。两个老的,一个躺在椅上,一个坐在桌前,相互都不再掩饰,目光对视,专注地听着下面的动静。

知道方孟敖进门了。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何其沧突然念起诗来,声调铿锵,将方步亭惊了一下。

何其沧嘴角一笑,接着说道:“刚才是你考我,现在我考考你。这是刚才那首词的开头两句,接下来两句是什么?”

方步亭摇着头,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考问。

“答不出来了吧。那就我替你答。‘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背完这两句,何其沧的目光望了一眼门外,接着伸出一根指头指向方步亭,点道,“当今的辛弃疾要来抓张安国了。”

方步亭只能苦笑了:“好啊,那就靠你来替我挡箭了。”

“还当真了。”何其沧手一挥,“你不是张安国,我更不是金军。等他上来再说。”

何宅一楼客厅。

何孝钰的背后就是楼梯口,前面站着方孟敖。

方孟敖一动没动,目光却从何孝钰的头顶望向二楼走廊,望着何其沧那间房门。

站在一边的程小云和站在另一边的谢木兰更紧张了,她们知道方孟敖想上楼,随时都能几步登上楼去。

方孟敖却突然笑了,问道:“你们听见了吗?”

一个女人、两个女孩飞快地碰了一下眼神,又都望向方孟敖,没人回话。

方孟敖:“我听见了,何伯伯好像念的是辛弃疾的词。小妈,你的古文好,告诉我们,何伯伯念的是哪首词?”

“我没听见。”程小云只好答道,“我真没听见。”

方孟敖:“小时候家里逼着我背辛弃疾,后来全忘了,只记住了几句。”说到这里便望着何孝钰,要她接言。

何孝钰这时不会接言。

“大哥,哪几句?”谢木兰终于又能插上嘴了,尽管知道今天自己起不了什么作用,“背给我们听听。”

方孟敖把目光直望向何孝钰背后的楼梯,念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念到这里戛然停住。

这就有些故意制造紧张了,况且是针对女人和女孩。

何孝钰还来不及反应自己的抵触,发现方孟敖的目光直射了过来,紧盯着自己的眼睛。

何孝钰这才感觉到,他这次突然闯来或许不是找他父亲,而是要找自己,便也直望着他,与他对视。

方孟敖果然挑话题了:“后面一句记不起了,只记得是什么‘为赋新诗……’孝钰应该记得。”

何孝钰心里蓦地一紧。

——长城脚下。

——新月派。

——新诗!

方孟敖是愿意来跟自己接头了!

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何孝钰不知道怎么接言。

“是‘为赋新词……’”谢木兰哪知就里,抢着接言为何孝钰解围。

“没有问你。”方孟敖打断了谢木兰,依然紧盯着何孝钰。

“是‘为赋新诗强说愁’!”何孝钰只有大声接言了,“别人怎么说都是错的,只有你是对的,满意了吧?”

程小云和谢木兰都感觉到了,何孝钰和方孟敖是在说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话,不禁对望了一眼。

方孟敖接下来的神态更耐人寻味了。

他眯缝着眼,似笑非笑,闪出多数女孩都会敏感的那种男人的魅力挑逗。

程小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从方孟敖的眼睛突然看见了一种熟悉的目光,方步亭当年望自己时就是这种目光!

站在另一侧的谢木兰也莫名其妙地心跳起来,她突然想起的却是《乱世佳人》中的白瑞德!何孝钰当然就是“郝思嘉”了!

何孝钰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慌乱,目光倏地转向别处:“满意了就请你出去。今后要调查什么也请不要到我们家来。”

“好。”方孟敖两腿挺立靠得如此之近,居然还能靴跟一碰发出响亮的声音,“我出去。”

——就这样走了?

三双眼睛都在跟着方孟敖走出去的脚步。

方孟敖的脚步走到客厅门外又停住了,慢慢回过头,望向何孝钰:“送送我,总应该吧?”

程小云和谢木兰缓过神来,跟着望向何孝钰。

程小云递过去一个眼神。

谢木兰则是将下巴直接摆向大哥那边,示意何孝钰赶紧去送。

何孝钰确定他这是要找自己了,当着程小云和谢木兰不得不装作勉强地走了过去。

走到方孟敖身前,何孝钰望向一边,低声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方孟敖也压低了声音:“跟我出去,我有话问你。”

何孝钰只得望向他。

方孟敖声音压得更低了:“装作不愿意,跟我走就是。”说完,一把拉起何孝钰的手,便向院门走去。

程小云开始眼中还是一片迷茫,接着便亮了。

谢木兰的眼睛早就亮了,门外的日光亮得像一片银幕:

——白瑞德将郝思嘉扛在了肩上!

何宅二楼何其沧房间。

能听见,窗外吉普车一声轰鸣,飞快地走了。

“这个孽子!”方步亭收回目光,一拍桌子,倏地站起来,便向房门走去。

“干什么去?”何其沧也坐直了身子。

方步亭:“找我就找我,查账就查账,不能让他把孝钰也牵进去!”

何其沧:“你那个车追得上他吗?”

方步亭站在房门口,显得心乱如麻:“你不了解。他是跟着美国那些大兵混出来的,真干了什么对不起孝钰的事,你让我何以自处?”

何其沧:“什么何以自处?啊?什么意思,你说明白!”

“!”方步亭转过头,“你不知道……”

何其沧:“你的儿子你不知道,我的女儿我还知道。方步亭,你一生误就误在太聪明上。我就不明白了,好多事情本来简单,你们这些聪明人为什么总要弄得那么复杂。几十年的同学,今天你来找我,我就告诉你一句话,不要再把事情弄得复杂了,应付了币制改革这个事,赶紧从中央银行出来。后辈的事,青年人的事,尤其不要去管。”

方步亭被何其沧这一番话说得怔在那里。

一楼的电话偏在这时响了。

过了少顷,传来程小云的声音:“行长!姑爹从家里来的电话!”

方步亭望向何其沧。

何其沧:“去接呀。看着我干什么?”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谢培东站在办公桌前捧着电话,郭晋阳和邵元刚两个人就在他身边翻着账册,虽没有盯着他监视,那神态也是在听他说什么话。

“是的,行长。”谢培东答道,“现在是稽查队的两个长官在查账,很多话我跟他们也说不清楚。孟敖要是在你那里,就请他立刻过来……”

电话那边方步亭的声音显然很低。

谢培东听着,突然沉默了。

郭晋阳和邵元刚不禁乜了过去。

——他们发现谢培东愕在那里。

“行长,这样不行。”谢培东缓过神来,他一向处乱不惊,何时这般焦急过,“要查账我们配合,怎么能让孟敖把孝钰牵进来?您知道孝钰是学联的人,这个时候再闹学潮就无法收拾了。行长,赶紧用你的车载着何副校长去找吧,怎么也得把孝钰找回来……”

郭晋阳和邵元刚都不翻账册了,停在那里,看着谢培东。

都是飞行员,听力都极好,都听见了电话那边哐的搁了。

谢培东还捧着电话,兀自不愿放下。

郭晋阳和邵元刚对视了一眼,笑了一下,又开始翻账册。

北平城外西南郊公路关卡。

八月的天,又是午后,太阳流火。

公路左边是一道望不到头的战壕、铁网,公路右边也是一道望不到头的战壕、铁网;还有依然在挖着战壕的士兵。

公路栏杆两边则是两圈堆得一人高的麻袋工事,钢盔架着机枪。

栏杆边方孟敖的吉普车旁,看证件的是一个少校营长。

“长官!”那个营长碰腿行礼,接着双手将证件递还驾驶座上的方孟敖,“再过去几十公里就有共军的部队,很危险。请长官返回。”说到这里忍不住望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何孝钰。

“我就是过去视察前沿阵地的。”方孟敖对他也还客气,“打开栏杆。”

那个少校营长:“请问长官,这位小姐……”

“《中央日报》要报道前方战事。”

又是国防部,又是《中央日报》,那个营长为难了:“长官,能不能等五分钟,我向上面报告一下。”

方孟敖:“可以。不过五分钟后,你的什么上面同不同意我都要过去。”

“是。”那个营长这一声答得有些勉强,向一旁哨所走去。

方孟敖拿起了车内的军用水壶,递向何孝钰:“干净的。可以喝,也可以擦擦脸。”

何孝钰发际间都是汗,夏布单衣湿贴得身上凹凸毕见,哪能去接水壶,侧着身子只望着右边窗外出神。

方孟敖提着水壶上的绳,举吊过去。

水壶在眼前晃着,何孝钰只好接了。

“我下去抽支烟。”

方孟敖把军帽留在车座上,下了车。

何孝钰忍不住去望驾驶座上那顶空军大盖帽,发现帽檐也都汗湿了。望向驾驶窗外的后视镜,心里怦然一动,忽然想起了那首《断章》——方孟敖点了雪茄,晒着太阳,在看远处太阳下挖着战壕的士兵——自己却在后视镜里看方孟敖。

北平警察局徐铁英办公室。

电话就在身边响着,徐铁英靠在椅背上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两只眼袋比平时大了一半,就让电话响着。

电话还在响。

徐铁英眼睛依然闭着,却倏地伸过手去,提起话筒,同时按了机键,干脆将话筒扔在一边,又靠向椅背。

徐铁英昨夜去抓马汉山,自己的秘书反被抓了,铩羽回来,便向南京党通局郭局长诉苦,却反被骂了一顿。接着,他便骂退了所有来报公事或来讨好的人,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冲到天亮,就坐在椅子上睡着,只想睡到这个党国倒台为止。

“局长,局长!”门外偏又有不怕挨骂的人在叫,叫声很轻,显然还是怕挨骂的。

徐铁英听出了是单福明,也懒得发怒,只是不理他。

居然又敲门了,徐铁英还是让他轻轻地敲着。

门从外面拉动把手被推开了,那个单副局长的声音就在门边:“局长……”

“出去。”徐铁英依然不睁眼。

“局……”

“出去!”徐铁英操起桌上的手枪指向声音方向。

单福明立刻一闪,闪到了门外,躲在门外说道:“陈副总司令打来的电话……说再不接他的电话就要改组北平警察局。”

徐铁英放下了手枪,却依然靠向椅背闭着眼睛:“你去回他的电话,北平警察局早就解散了。”

单福明门外的声音:“局长,陈副总司令要是骂我,我用什么理由回他……”

这已经十分伏小了,徐铁英想生气也生不起来,只好教他:“就说我说的,北平已经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全面接管了。有事情他陈副总司令找曾可达去,或者干脆叫那个方孟敖来当局长。”

“局长!”门外单福明的声音突然大了,“陈副总司令说,那个方孟敖开着车出了西南防线,往共军方向去了。他打电话就是和你商量怎么抓他的……”

徐铁英的眼睛倏地睁开了,望向了桌上被他撂在一边的话筒,接着立刻拿起话筒,又想起了门外还站着单福明:“去回话,说我昨晚吃了安眠药,是你把我推醒的。我正在用冷水冲头,请他把电话打过来。”

“是!”这一声答得很响亮。

北平西北郊军统秘密监狱机要室。

王蒲忱也正在接听紧要电话,用的是大耳机话筒。

厚铁门依然关着,风扇依然没开,他站在机要桌前,望着那幅“北平战区军事要塞图”,脸上也流汗了。细长的手指循着地图上一条公路线滑了过去,对着话筒报告:“是西南方向,建丰同志。现在已经过了外城防线,过了卢沟桥再往前开就是涿州防线……对,与共军的胶着地带……是,还有很远的距离……是,我也觉得方孟敖不可能到那里去跟共产党接什么头。我担心的是车上那个何孝钰,她背后是不是有共产党学委的背景。需不需要我立刻通知涿州防线我们的人堵住他们,然后秘密调查……”

建丰同志立刻打断了他的话,指示显然很明确。

王蒲忱立刻答道:“是。我不插手这件事的调查。这就给可达同志打电话……是,给曾督察打电话,只告诉他是陈继承在追问。让他处理,随时向您报告。”

京石公路卢沟桥段。

方孟敖的车呼啸而过,卢沟桥就在眼前了。

“七七事变”三周年纪念日刚过去一个月零四天,抗战胜利三周年纪念还有五天,神圣的卢沟桥却沉默着躺在前方!

战事再紧张,国军华北“剿总”还是没有敢在桥头设置工事,而是在距卢沟桥两侧约五百米处各设了沙包掩体,岗亭栏杆。

方孟敖那辆吉普飞驰而来。

显然已经接到指示,卢沟桥东北方向的栏杆立刻拉起来。

车到桥头,嘎地停了。

何孝钰望向方孟敖。

方孟敖坐在车内望了片刻,接着推门下车。

何孝钰在车内望向车外的方孟敖。

方孟敖走到车前,唰地向卢沟桥行了个肃穆的军礼!

他又回来了,上车关门,用最慢的速度缓缓开过卢沟桥,就像在母亲的身上缓缓爬过。

何孝钰来卢沟桥也不知道多少次了,但从来没有像这次的感觉,一个个狮子都在出神地望着自己。

她偷偷地瞟向方孟敖,方孟敖却一直目视前方,仔细看,才发现他的眼睛有些湿润。

何孝钰心里蓦地一酸。

终于缓慢地过了桥,车速猛地又快了。

显然也接到了指示,卢沟桥西北方向的工事栏杆远远就拉起来了,一任方孟敖的吉普呼啸而过。

卢沟桥连同那条永定河远远地被抛在车后。

曾可达房间里。

“卢沟桥吗?”曾可达的电话这时才追到了卢沟桥段岗亭。

对方答应“是”。

“有一辆国防部的吉普到你们那里没有?”?曾可达急问,接着变了脸色,“谁叫你们放行的……”

“警备总司令部!”对方电话里这几个字倒是回答得十分清楚。

曾可达猛地按了机键,脱口迸道:“其心可诛!”

拿着话筒急剧思索片刻,他飞快地拨通了另外一个号码:“北平警察局吗?我是国防部调查组,请你们方孟韦副局长接电话。”

对方回答方副局长不在,曾可达:“立刻联系,找到了方副局长马上告诉我他的具体位置……算了,过十分钟我给你们打。”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是方副局长吗?请稍等。”郭晋阳也在这里找方孟韦,竟然被他找到了,捂住话筒,望向身旁的谢培东,“替你找到了,你自己接吧。”

“谢谢!”谢培东立刻接过电话,“孟韦吗?是我呀……是,刚才是你大哥稽查队的长官在帮我打电话……是,他们正在查账,是这么一回事……”

谢培东刚说到这里,那边的方孟韦大声打断了他:“让他们等着,我立刻过来!”

谢培东急道:“不要来,不要挂电话……”

郭晋阳和邵元刚都听见:

谢培东手里的话筒已经是长音了!

北平警察局值班室。

值班的警察都站了起来。

单福明:“你们亲自向局长报告吧!”

接电话的那个警察:“是!”

徐铁英换了一副温和的笑容:“不要紧张,慢慢说。”

“是,局座。”接电话的那个警察,“开始是国防部调查组找方副局长,后来是北平分行找方副局长。我们联系上了,方副局长在城外指挥埋饿死的人,估计已经跟北平分行通话了。”

徐铁英:“国防部调查组呢?”

那个警察立刻看表,接着答道:“他们说过十分钟打来,还有两分钟……”

徐铁英望向了单福明:“单局,你认为该怎样给他们回话?”

单福明这时心里比明镜还亮:“什么国防部调查组,局长就是国防部调查组的,有电话不给您打,竟给我们值班室打,这是越权指挥嘛。”

徐铁英严肃地轻轻点了下头。

单福明立刻对接电话的警察下命令:“再打电话来就说找不到,听见没有?”命令的是那个警察,眼睛却望向了徐铁英。

徐铁英笑着向他点了点头:“还是你亲自在这里坐镇吧。你办事,我放心。”

单福明:“您放心。去睡一觉吧,局长。”

徐铁英又向其他的警察点了点头,最后望向那个接电话的警察:“你那块手表不错,注意时间。”

“是,局座……”?那个警察刚抬起手,突然惊觉,这可是块贵表,立时心中忐忑起来。

徐铁英已经转身向门外走去:“准备接电话吧。”

望着徐铁英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单福明低声骂道:“是来逛窑子的吗?娘的,值班还戴着块贵表!手表、怀表从今天起统统收起来!”

“是,单局。”有一半以上的警察答道。

电话铃这时响了。

那个接电话的警察立刻抄起了电话:“谁呀……国防部?这里不是什么国防部,打错了。”电话一搁,望向单福明。

单福明笑骂道:“狗日的,够坏的!”

那警察笑答道:“什么人没见过,真是。单局,你也去睡一觉吧。”

众警察:“是呀,你也去睡吧。”

单福明:“又想打牌了?”

说到这里,那电话又响了起来。这回干脆谁也不去接。

单福明:“该干吗干吗吧,老子可不管了。”听那电话铃响着,也走了出去。

两副牌立刻拿了出来,两桌牌立刻打了起来。

曾可达在这里是再也问不到方孟韦的去向了。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门从外面啪地被推开,方孟韦到了,大步走了进来。

走到办公室正中,他停在那里,望向办公桌前各捧着一本账册的邵元刚和郭晋阳。

邵元刚和郭晋阳账册停在手里,也望向他。

方孟韦的目光慢慢找着了孤零零坐在阳台边椅子上的姑爹,但见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助。

头猛地又转了过来,方孟韦几步跨到办公桌前,一把夺下邵元刚手里的账册摔在桌上,又夺下郭晋阳手里的账册摔在桌上。

二人手里没有了账册,依然站在桌边,望着方孟韦。

“谁给你们的权力,来抄我的家!”

“孟韦……”谢培东站起来。

“您不要插言。”方孟韦盯着邵元刚和郭晋阳,目光已没有了刚才那般锋利,“你们队长呢?”

二人互望了一眼,没有回答,也不知怎么回答。

谢培东走了过来:“孟韦,配合他们查账是行长吩咐的。你现在赶紧去找你大哥……”

方孟韦疑惑地再慢慢转过去望谢培东时,桌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

“应该是我们行长的电话。”谢培东望向邵元刚和郭晋阳,一副征询他们同意的样子,接着望向了方孟韦,示意他接电话。

电话铃还在响,方孟韦却连电话也不看,愤然离家已经几天,他这时不会接父亲的电话。

谢培东更急了,再一次望向邵元刚和郭晋阳:“请问调查组,我们能接电话吗?”

也没有谁阻止他们接电话啊,邵元刚和郭晋阳纳闷了,对望了一眼,没有接言。

这一激将果然起了作用,方孟韦倏地抄起了话筒,显然不愿听见对方父亲的声音:“北平分行,有话请跟谢襄理说!”

刚想把话筒转给谢培东,对方说话了:“方副局长吗?我是曾可达呀。”

——电话那边竟不是父亲,而是他最厌恶的另一个人!

“曾可达!”方孟韦压抑在心中的无名火一下子全都发了出来,接下来说的话便十分不可理喻,“你有父亲吗?”

谢培东,还有邵元刚和郭晋阳,都有些意外,怔在那里。

话筒对方的曾可达也显然被他问得默在那里。

方孟韦不让对方喘息:“有母亲吗?有没有兄弟姐妹?回答我,先回答我这几个问题,再跟我说下面的话!”

曾可达住处客厅。

“好。我回答你。”曾可达竟然有了几分“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风范,拿着话筒答道,“我有父亲,也有母亲,他们现在都在赣南……没有任何职位,他们都不识字,都是农民,种着家里十几亩田。有一个大哥,分了家,也种着十几亩田……我每个月将一半的薪水寄给他们,贴补家用。”

回答到这里,曾可达发现电话那边的方孟韦沉默了,知道自己这种坦诚的态度又一次起了精神的力量:“方副局长,我们可以谈下面的话题了吗?”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方孟韦眼中的戾气在慢慢散去,茫然浮了出来。

谢培东虽然听不见对方说什么,却已经从方孟韦的表情变化中洞察到了曾可达的回话将住了方孟韦。不能让孟韦再在意气之中,他轻咳了一声,示意好好跟对方说话。

“可以谈了,说吧。”方孟韦答这句话时声音竟有些沙哑。

曾可达住处客厅。

曾可达:“方副局长,到央行北平分行查账,不是个人行为,更不是针对哪一个人。关于这一点,从上次建丰同志送给方行长那一套范大生先生的茶具足表心志。我现在打这个电话找你,是听说方大队长带着何小姐开车去了西南军事防线,再往前就是共军的防线了,这太危险。他的性格,我们都知道,谁也挡不住他。我本来应该自己去,为了尊重他,也为了尊重方行长和你,拜托你开车去一趟,沿着京石公路,将方大队长找回来。我的意思,不知道方副局长能否理解。”

方邸二楼行长办公室。

曾可达的要求和谢培东找他回来的目的竟完全一样!

方孟韦的目光转向了谢培东。

谢培东其实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个电话,这时由曾可达让方孟韦去找回方孟敖,比自己叫他去找,当然更好。这层意思却还不能流露,只望着方孟韦。

可怜方孟韦,为了让谢培东明白,只好又问:“请问,你刚才说我大哥去了哪个方向?”

谢培东,还有邵元刚和郭晋阳都在望着话筒。

对方复述的当间儿,方孟韦见谢培东依然只望着自己,似乎还没明白,也不能征询他的同意了,只好答道:“找我大哥,是我该做的事,不必客气。”搁下话筒,这才明白了谢培东急着找自己的原因,“大哥怎么会突然开车带着孝钰出了城,而且出了西南防线,去了涿州方向?”

最令人担心的情况果然出现了,谢培东哪里还有时间解释,当着邵元刚和郭晋阳,只好先对他们说道:“这太危险!你们稽查队能不能去几辆车,分头找回你们队长?查账的事,最后也得他来。”

“不需要他们去找。”方孟韦接过话头,转对邵元刚和郭晋阳,“你们队长不在,查什么账。回军营去,告诉你们大队的人,今后来这里查账,除非你们队长本人。走吧。”

邵元刚和郭晋阳对望了一眼,同时答道:“是。”

离开时,俩人还不忘向方孟韦和谢培东行了个军礼,然后走了出去。

“曾可达叫你去找你大哥?”谢培东必须弄清曾可达电话的详细内容。

“是。真不愿听他的指使。”方孟韦露出了焦躁,“我大哥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又牵扯到崔叔的事了?”

“不要猜想了。”谢培东既无法解释,更害怕方孟韦深究,“赶紧将你大哥和何小姐找回来再说。曾可达还对你说了什么?”

方孟韦:“说北平警备总司令部通知沿路放行,这摆明了是想让我大哥往共军那边走,栽赃他是共产党。叫我以警备司令部侦缉处的名义,去追回来。”

谢培东:“那就快去!找到你大哥时什么也不要问,叫他先把何小姐送回去。然后过来,就说我在这里等他,首先会配合他把明天的配给粮从天津运来,接着再配合他查账。”

“知道了。”方孟韦轻叹了一声,大步走出了办公室大门。

谢培东倏地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号:“是我,小嫂……不用了,你告诉行长就是。孟韦亲自去找孟敖和孝钰了,请行长还有何校长放心。”

程小云在电话那边:“好,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谢培东:“还有,告诉行长,我现在必须去催天津的粮食了,得一两个小时才会回来。”想挂电话,另一重担心又蓦上心头,“顺便问一声,木兰在你身边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少顷,才答道:“刚出的门,好像是去找梁教授了……”

谢培东心头又被猛地捣了一下!

——他怔怔地望向阳台那边,望向崔中石到这里来常坐的那把椅子。此刻他是多么希望看见生前坐在那里微微笑着的崔中石啊。

“姑爹,姑爹!”话筒那边,程小云在呼唤。

“……我在听。”呼唤声使谢培东想念的崔中石消失了,只见落地窗外,一只飞鸟掠过!

谢培东突然发现,今日天空如此晴好,一片湛蓝!

程小云在电话那边感觉到了:“姑爹,要不要我去跟何校长说一声,请他出面跟梁教授打招呼,让木兰回来。”

谢培东转过了神:“不用了……赶紧去告诉行长,不要再负气了,随时跟孟韦联系。我也得赶紧去催粮了。”说到这里他按了机键。

接着必须拨另外一个号码了,谢培东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已经拨不准号码了。

他停住了,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一下一下拨了这个号码。

电话通了。

谢培东:“中国银行分理处张先生吗?”

“我是。”对方张月印的声音非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