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江山美人 壹 暴风雨前的宁静

公元前484年这个多事之秋总算是过去了,历史翻开新的一页,来到公元前483年,这一年天下基本没有大的战事,很和谐,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这一年春天,草长莺飞的季节,范蠡带着西施郑旦来到吴国,轰动了整个姑苏城。

一片香风入姑苏,从此吴女无颜色。

夫差见了西施,还以为神仙下到凡间,不禁神魂俱醉,心里头那个开心哪:“范大夫,你们越国的美女果然名不虚传,我这宫里上上下下所有女子,跟她一比,全都变得惨不忍睹啦!”

伯嚭也流着口水说:“大王说得没错。我伯嚭见了妇人万千,从不曾见这样娉婷袅娜的。范大夫,你们都是好人,若像我伯嚭,留在本国自受用,怎肯送与别人。”

范蠡心如刀割,嘴上却道:“大王在上,寡君句践承蒙大王深恩,无以为报,这几个美人,又怎敢吝惜呢?”

夫差连连点头:“嗯,句践的忠心,寡人是知道的。伍子胥那个老儿,若是现在还活着,一定又要说些烦死人的怪话,好在寡人已经将他杀了,这没有人在耳旁聒噪,还真是爽啊!”

说着夫差走下王座,来到西施面前,托起她惊人的美丽脸庞,赞道:“真是天生尤物,我见犹怜。有你陪在寡人身旁,寡人就是没了霸业,也无半点遗憾。走吧,随我入宫,今晚就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说着拉起西施就往里走,口中唱道:“我为人性格风骚,洞房中最怕寂寥,今娉婷到临,我一生欢乐,镇朝昏放她在怀抱,咿呀哟……”(明·梁晨鱼《浣纱记》)

范蠡跪在地上,想起西施今晚就要在夫差的怀抱之中强颜欢笑完璧不保,不由咬碎银牙,妒忌成狂。

一夜颠狂,夫差更爱西施。为了让自己这迟来的爱情更甜蜜,他命王孙雒在姑苏山,也就是今天誉为“浙江第一壮观”的灵岩山上,姑苏台不远(这一年,姑苏台恰好扩建完成)处,又建起一座美轮美奂规模宏大的大型离宫,名曰馆娃宫(娃:吴人对美女的称呼),宫内铜勾玉槛,饰以珠玉,楼阁玲珑,金碧辉煌,且因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梧桐树,故又名梧宫。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比较完备的早期园林,后来苏州人那么喜欢建园林,看来都是跟夫差这个老祖宗学的。

别看夫差像个大老粗,其实他挺浪漫的。西施喜欢跳舞,他就建了一个“响屧(古代鞋中的木底)廊”,即命人将馆娃宫的长廊下面全部凿空,再埋下数以百计的大缸,上铺木板,让西施穿木屐起舞,裙系小铃,跳起来,铃声和大缸清朗的回响声“铮铮嗒嗒”交织在一起,繁音促节,像欢乐的锦瑟,像清和的瑶琴,仿佛这世间最美妙的音乐。

梧桐夜雨,幽宫响屧,好不浪漫。夫差向我们证明了一个男人,沉浸在爱情之中时,能够爆发出何等惊人的创造力与想象力。

吴国灭后,馆娃宫和响屧廊被越人的大火烧成一片灰烬,后来东晋时陆逊后裔司空陆玩,曾建宅于灵岩山馆娃宫旧址,后舍宅为寺,灵岩山遂为佛教胜地。现在这里面的好些景点还流传着西施的美丽传说,大家有空可以去旅游一下。

有个浣花池,据说是给西施泛舟采莲的;还有个玩月池,据说是给西施赏月用的。传说这两个池虽逢大旱,水也不会干涸。池中曾产过莼菜,夏季吃了可以去热,秋季吃了却又可以去寒。

有个吴王井,据说是西施照容理妆的。因为夫差经常站在旁边亲自给西施梳头,所以叫吴王井;宫内最高处还有个琴台,可饱览太湖风光,据说是西施操琴的地方。

灵岩山南又有个采香泾,据说是专为西施去香山采种香草之用,传说是依据吴王一箭所射的方向而开凿,又名“一箭河”。

就像大家结了婚以后总想盖个别墅买个小车一般,夫差自从迷上西施,也对土木工程燃起了浓厚的兴趣。姑苏台馆娃宫并不能满足他可怕的欲望,他又在姑苏城中人工挖出一个大湖,湖上布置锦帆,或者说游艇,经常和西施在上面开party,故名之为“锦帆泾”。又建了个鱼城养鱼,建了个鸭城养鸭,建了个鸡陂墟养鸡,建了个酒城造酒,还经常开个游艇跟西施一起到太湖里乘风破浪,避暑消夏——我们的夫差老小伙儿,还真是懂得享受生活呀!

唐《述异记》载:吴王夫差筑姑苏之台,三年乃成。周旋诘屈,横百五里。崇饰土木,殚耗人力。宫妓千人,台上别立春宵宫,为长夜之饮。造千石酒钟。又作天池,池中造青龙舟,舟中盛陈妓乐,日与西施为嬉。

可怜,一朵国色天香的鲜花插到了夫差这块老牛粪上,红颜薄命。每当看到历史上这些老牛吃嫩草的故事,我就忍不住要吐。

不过,夫差说自己有了西施连霸业都可以放弃,完全是哄人开心一时冲动之语。国家大事和男女私情,他还是分得清楚的。西施的作用,不过是多消耗些吴国的民力钱财,吴国的灭亡,可不能全算在她头上。对此,鲁迅先生有一段宏论:“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那些古老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绝不会有这种的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唐·罗隐《西施》

所以,夫差在开心了一阵子后,又开始琢磨起自己的霸业了!

于是在这一年初夏,夫差在橐皋(吴邑,今安徽巢县西北柘皋镇)会见鲁哀公,并派太宰伯嚭要求“重温”过去的不平等盟约,其实不过是变相地勒索保护费罢了。

哀公不肯出血,遂派子贡去跟伯嚭交涉。

又是这个子贡!一言能退十万雄师的牛人。

伯嚭有点怵子贡,他惴惴地说:“重温盟约,是为了相结友好,共谋大业。这互惠互利的好事,端木大夫这回不会再有异议吧?”

子贡说:“如果两国都是讲信用的君子,那么盟约不重温也是热的,否则,即使重温也很快会凉掉。贵国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短短一句话,又让伯嚭无言以对。这便宜没占成,反而丢了霸主的面子,夫差郁闷。

鲁国的便宜没捞着,夫差又开始打卫国的主意,卫地处中原腹地,是晋国的屏障,搞定它就可以以此为跳板,与晋国争霸。

于是在这一年秋天,夫差又约卫君前来郧地会盟,试探卫国的反应。

卫国的君主是卫出公辄,当时只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而且还是个被奶奶卫灵公夫人南子扶上大位的傀儡国君,没啥主见,就算有主见也没办法自己做主。

参不参加这次国际会议呢?这是摆在小屁孩卫出公和卫国群臣面前的一个大难题,因为前一段卫国在晋国的压力下杀了一个吴国的来使“且姚”。这个当口吴国人叫卫君去开会,恐怕不怀好意。

一个叫子羽的大夫说:“主公千万别去,吴国人大大的坏,去了怕有危险!”

一个叫子木的大夫说:“还是去吧,吴国是条疯狗,咱们若是不去,若真的惹恼了它,被咬成狂犬病,岂不是死得更惨?”

经过一番辩论,卫国人最后还是决定让卫出公去参加这个鸿门宴,不过这一耽搁不得了,卫出公迟到了。

夫差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他派兵将卫出公的宾馆围了起来,不放人。

关键时刻,又是子贡跳了出来主持正义。他虽然在鲁国当官,却是个正宗的卫国人,和卫出公还有点亲戚关系。卫君被辱,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坐视。

于是子贡带了五匹锦布,去找伯嚭斡旋。

伯嚭很郁闷,咋又是这个家伙,从前老是栽在此人手里,这回不管咋地,坚决不能放人,面子攸关。

子贡看了眼这个“老冤家”,先发制人:“卫君依约而来,贵国为何要留住他不放,这恐怕不是一个霸主该有的行为吧!”

伯嚭板着脸道:“不是我们不肯放人,只是卫君来晚了,小学生上课迟到都要罚站,何况是一国之君!”

子贡摇了摇头,说:“不对不对。你们只看卫君来晚了,也不想想他为什么来晚?那一定是卫国内部有人在反对他与贵国交好。即使如此,卫君最终还是来了,这说明他把你们当朋友。所以说,卫君是你们的朋友,而反对他来的人则是你们的仇人。你们现在不但不礼遇卫君,反而软禁他,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太宰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种蠢事吧!”

伯嚭赶快澄清:“当然,本大人当然是个聪明人。来人啊,放人!”

就这样,伯嚭又一次掉进了子贡挖的坑里,乖乖地放人。而卫出公这小孩也挺好玩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在吴国被扣留了几个月,幼小的心灵不但没有受伤,反而学了一口流利的吴国话回来,上朝跟大臣开会的时候,时不时地还冒出几句听不懂的江苏话出来,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有个叫子之的大夫见卫出公如此懵懂幼稚,没个国君的样子,当下断言道:“主公这么喜欢学鸟语,恐怕总有一天会死在夷人那里!”后来,卫国发生政变,卫出公流亡,最终果然死在了越国。

扯远了,咱们回过头来说夫差。夫差这个时候很郁闷:连强大的齐国都不是寡人的对手,为什么中原几个小国还是这么不听话呢?难道是寡人人品不行?

不,寡人的人品如此强大,他们不听话,绝对另有缘由。

而这个缘由,一定就是晋国,因为晋国是他们的老主子。

所以,寡人要想当上货真价实的霸主,一定得先把晋国搞定才行。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同样,这个时代只能有一个伟大的霸主,而这个霸主,只能是寡人——天命所归的吴王夫差,不管是越国、楚国、齐国,或者是现在的晋国,都将是寡人霸主宝座下的小石子儿,就算是周天子,也将如此,哼!

公元前482年,夫差又重新步入北进中原与诸国争霸的老路子,广征民工开挖了第二条运河,东起泗水南岸的湖陵(今山东鱼台县北),西到与黄河汊道济水相连的菏泽,这样吴国的军队便可以从淮水北溯泗水,再通过运河,循济水直达中原腹地。而因为运河水源来自菏泽,故称菏水。

由于泗、济两水相距并不远,所以这个工程很快就完工了。这一年的夏天,雄心勃勃的吴王夫差正式决定率大军沿邗沟、菏水北上,经过宋、鲁二国的地界,去参加在黄池(今河南封丘县南)举行的诸侯盟会,趁机抢班夺权,与晋定公争夺天下盟主之位。夏天谷物没有成熟,夫差却选择在缺粮的时候用兵,一大失策!

晋国是春秋老牌列强,在中原盟主这个位子上也坐了数百年了,实力非同小可。夫差不敢掉以轻心,遂倾全国精兵北上,只留下太子友、王子地、王孙弥庸、寿於姚等率不到一万吴军守卫国都姑苏。

这个荒谬而不顾后果的军事行动马上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可是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批评夫差的错误路线,伍子胥的死把大家的棱角全磨光了。

没人站出来,太子友只好自己出马了。老子再凶,也不至于凶到杀儿子吧!

但为了保险起见,太子友还是选择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进谏方式,通过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寓言,暗指夫差这只螳螂要小心句践这只黄雀。

这个故事其实并不新鲜,一百年前楚国名相孙叔敖早就跟楚庄王讲过了,当时楚庄王听了孙叔敖的劝谏,而没有在准备尚未充分的情况下攻打晋国。

可是夫差不是楚庄王,他没有楚庄王那么虚心,更没有楚庄王的雄才大略,没有接受太子友的劝谏,而是一意孤行,非要冒险去尝尝当中原霸主的滋味。

贪心不足蛇吞象。夫差那膨胀得有点可怕的野心与自负,是吴国迅速崛起而又迅速衰亡的根源。所谓数战则民疲,数胜则主骄,以骄主使罢民,而国不亡者,天下鲜矣。不管多么强大的国家,都无法经受起这么频繁的战争与扩张。强似从前的晋文楚庄都不敢如此,更何况是基础还不甚稳固的吴国。国虽大,好战必亡。其实,所有强大的帝国在走上军国主义道路后,都无法避免昙花一现的结局,秦帝国、波斯帝国、马其顿帝国、隋帝国、元帝国,莫不如是。

历史告诉我们,一个国家领导人,没有雄心壮志并不可怕,只有雄心却没有雄才,才是一件真正危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