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兄难弟 客氏

中国历史当中,唱上主角的女人本来不多;这有限的一群女人之中,客氏其人虽不能说前无古人,但的确后无来者。因此,在描述天启年间中国几位重要角色时,为示隆重,我们特安排她首先出场。

客氏是什么人?朱由校的乳母。在下人里面,奶妈地位一般会比较高一些,但,再高也是下人。可眼前这妇人,不特没有任何人敢把她当下人看,简直比主子还主子,乃至以奶妈之身,而享不亚于皇后的尊荣。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古往今来奶妈,她当之无愧可以坐头把交椅,如果给这一行点状元,非她莫属。

以往史家给予她的地位,与她的实际作用比,很不相当。提起魏忠贤,今日但凡略读过一点史的,无人不知不晓。然而,魏忠贤身边站着的这个女人,名头却相差甚远。不公平。

没有客氏,根本也不会有什么魏忠贤。在取得客氏芳心之前,魏忠贤不单是个小毛虫,只怕在宫中还怎么混下去都很成问题——光宗一死,他把宝押在李选侍身上,追随并撺掇后者将朱由校扣为人质,事败,被杨涟等穷追不舍。客氏是他成功从李选侍阵营跳槽到朱由校阵营的踏板,更是他打开朱由校宠任之门的钥匙。

他们组成了这样一个三角关系:朱由校无比依赖客氏,魏忠贤通过客氏搞定朱由校,客氏则从魏忠贤身上寻求慰藉。这三个人之间,客氏是纽带和支点:“忠贤不识字,例不当入司礼,以客氏故,得之。”若非客氏,朱由校才不去理会魏忠贤是哪根葱,晚明历史就得改写。

她是河北定兴人氏,嫁夫侯二,生有一子名国兴。十八岁,被选入奶子府候用。崇祯元年正月,刑部奏呈的《爰书》(罪状书)称,是年客氏四十八岁。以此推算,则她被征选那一年,当为万历二十六年(1598),其时距朱由校出生尚有七年。这里稍有疑惑,盖因明宫选用奶口,惯例为十五至二十岁之间女性,而客氏充任朱由校奶妈时,已年届二十五。或者,《爰书》抄写有误亦未可知,比如将“年四十二”误为“年四十八”,是有可能的。但这无关紧要,总之,客氏大约年长朱由校二十至二十五岁。

入选奶子府两年后,丈夫侯二死掉,客氏成了寡妇。这个情节很重要,在许多事情上可能都有关键意义。很多记载指出,这是一个性欲强劲的女人。《明鉴》说:“客氏性淫而很(狠)。”《稗说》给出了有关她形貌习性的更详细的描述:

年少艾,色微頳,丰于肌体,性淫。

“少艾”,是美妙的意思,形容年轻漂亮的女子。这句话说,客氏青春貌美,肤色微微泛红,生得非常丰满,而且性情放荡。这不大像是在故意“妖魔化”客氏。人之性欲强弱,生而有别,跟遗传、身体条件都有关系;不单男性,女性亦有天生性欲亢奋者,即便所谓“三从四德”时代也是如此,这很正常。从所描述的体征来看,客氏血色盈旺,生命力充沛,又正值精壮之龄丧夫,对于这种女人来说,孤独当远比寻常人难以忍耐。

她用她的身体语言,对此做着证实。她对自己容颜,始终保持强烈并且过度的关注。就像沉迷于性事的男人会借助春药延长性机能、制造和获得让其自信的幻象一样,作为女人,客氏为了保持容颜也乞灵于超自然、玄虚、不可知的诡秘偏方。其中最怪异的例子是,人到中年的客氏,“常令美女数辈,各持梳具环侍,欲拭鬓,则挹诸女口中津用之,言此方传自岭南祁异人,名曰‘群仙液’,令人至老无白发。”这所谓“群仙液”,肯定是荒诞的;但它对于客氏却构成巨大的想象价值——年轻貌美女子蕴含的性优势,被神秘化为她们体液具有某种青春元素,而汲取这样的元素则被想象成可以阻止衰老。透过这一举止,我们洞见了客氏的肺腑,那是一颗疯狂想要吸引男人好感的心灵。

这女人跟魏忠贤结成联盟,很可能跟政治毫无关系,而仅仅是出于性的需要。这,也许是她与其他在历史上出人头地的著名女人之间的最大不同。吕后、武则天、慈禧,都有强烈的权力欲,都在政治上有自己的抱负。但从客氏一生,似乎并不存在这根线索。尽管她对政治施加了很多很重要的影响,然而我们并未发觉她对权力有什么个人渴望。她非常像生活中那种意外地成为杀人犯同伙的女人,本身对于杀人没有冲动,可是却不在乎成为某个嗜血残暴男人的情妇,并且但能讨这男人高兴,就绝不拒绝充当杀人同谋。

我敢于肯定地说,魏忠贤结交客氏另有所图,客氏却仅仅是为着能与他贪欢。这并不可耻,相反,毋如说这个女人勇敢地亮出了她脆弱的那一面。她只是需要一个可以满足自己的男人。但以她的环境和身份,可选择性实在有限。前面讲过,她成为政治明星后,曾对大学士沈㴶产生吸引力,但这样的对象、这样的机会,实属偶然;大多数情形下,她所能结识或者说“勾搭”上的人物,只是宫中与她地位相等的半真半假的男人——太监。而以这种“男人”,所谓“满足”,实在是退而求次、聊胜于无。不过,她仍然尽力在其中挑选“强者”。魏忠贤最终走近她,正乃这样一个结果。

作为刑余之辈,太监失去了男人性生理的基本功能,不过内中情形却并不如外人设想的那样,全然死灰。比如,身体残损,而男人心理仍有遗存。也有一些奇怪不可解的表现,现成的例子,是因撰写了《酌中志》而名气很大的天启、崇祯间太监刘若愚,一直蓄有胡须,《旧京遗事》记曰:“若愚阉而髯,以此自异。”依理,去势之人不再分泌雄性激素,作为副性征的胡须是不会生长的了,但刘若愚却一直长有胡须,且颇茂盛,以至于“髯”,难怪他会“以此自异”。更有手术做得不彻底,而在体内留了“根”的,魏忠贤据说正是如此——“虽腐余,势未尽。”怎么一种“未尽”法?想必是生殖器没了,但从身体到态度仍剩余一些男人特点,以至于进宫之后魏忠贤还有嫖妓的经历。

我们探讨以上几种可能性,作为太监辈仍有兴趣发展自己的“性关系”的解释。不管出于何种情形,也不管这种关系或生活与健全人有多大区别,太监存在性需求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并且十分普遍,这也不单明代独然,至少自汉代起,就有记载。《万历野获编》“对食”一条,综述甚详。它提到三种表现:“中贵授室者甚众,亦有与娼妇交好因而娶归者,至于配耦(偶)宫人,则无人不然。”或者在外娶妻,或者与妓女交往,或者在宫内与某个宫女结对——最后一种尤普通,“无人不然”,谁长久找不到对象,还被人看不起、笑话(“苟久而无匹,则女伴姗笑之”)。还解释说,这种情形在汉代叫“对食”,在明代叫“菜户”,都是双方一起过日子的意思。此实为中国社会的一种“特种婚姻”,虽然就像沈德符所说“不知作何状矣”,外人对其细节,诚无从设想,但重要的是,太监、宫女之间对“对食”的态度,其正式程度,与外界夫妇毫无不同。“当其讲好,亦有媒妁为之作合。”结合之后,彼此依存而至终老,甚至发展出极深的感情。沈德符曾在某寺亲见一位太监为其已故“对食”对象所设牌位,“一日,其耦(偶)以忌日来致奠,擗踊号恸,情逾伉俪。”

如果魏忠贤当真“势未尽”,则大约使他在同侪之中,有相当的优势;何况他对房中术还颇有心得——因为他属于“半路出家”,自宫而成阉人之时已年逾二十,有足够时间去学一肚皮男盗女娼,这是那些自幼净身入宫的太监们望尘莫及的。客氏与他结识,缘于魏忠贤给王才人——朱由校生母——“办膳”之时。一个是奶妈,一个厨工,工作关系很近。不过,客氏已经名花有主,“对食”对象名叫魏朝,是大太监王安的亲信,负责照顾小朱由校的一切事宜,也就是客氏的顶头上司。而魏忠贤与魏朝是铁哥儿们,拜过把子。据刘若愚讲,魏朝忙于应付差事,“多不暇,而贤遂乘间亦暗与客氏相厚,分朝爱焉。”在魏忠贤,是第三者插足;在魏朝,则是引狼入室。当时魏朝是小负责人,魏忠贤身份地位远远不及,而客氏暗渐移情于他,应该不是要另攀高枝。魏忠贤的本钱是“身体好”,客氏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刘若愚对二魏的形容分别是:魏朝“佻而疏”,魏忠贤“憨而壮”。两相比较,魏忠贤更显雄性。再加上通晓房中术,一试之下,客氏于此在二人间立分出高低。对客氏一类女人来说,这比什么都实惠。

总之,客氏死心塌地转投魏忠贤的怀抱。二魏之间,则龃龉益重,经常“醉骂相嚷”。一次,已是丙夜(三更)时分,又闹起来,而且很严重,惊动了朱由校。这时朱由校刚登基不久。他把二魏以及七八个大太监召到跟前,“并跪御前听处分”。旁人都知道原委,对朱由校说:“愤争由客氏起也。”朱由校于是问客氏:“客,你尔只说,尔处心要著谁替尔管事,我替尔断。”客氏当即表示,愿意魏忠贤替她“管事”。这样,朱由校当众下达“行政命令”,魏忠贤“始得专管客氏事,从此无避忌矣”。

不少人把这件事理解为朱由校将客氏“许配”给魏忠贤。这不可能。他询问客氏时用词很清晰,是“管事”。盖因宫中女人,有诸多事情自己无法办或不便办,需要托付给某个太监,实即类似找一个保护人。所谓“管事”,当系这种意思。朱由校想必知道存在这种惯例,他所做出的决定,也只是将来客氏之事,交给谁办。如果把这决定,理解成替客魏做媒,一是违反祖制,朱由校断然不敢,二来也与他跟客氏之间隐秘奇特的关系相矛盾。

种种迹象表明,朱由校与其奶妈之间,存在秘密。

抱阳生《甲申朝事小纪》直指其事曰:

传谓上甫出幼,客先邀上淫宠矣。

这句话说,朱由校刚刚进入少年,亦即性方面刚刚开始发育,客氏便引诱或教习他学会男女之事。换种说法:客氏是朱由校的第一个女人。

抱阳生是清代嘉庆、道光间人士。明季史料,因为清初统治者的查禁,多有焚毁、窜改和破坏,到清中期,文网稍弛,一些劫后幸存、复壁深藏的材料,才得再见天日。《甲申朝事小纪》,就是专门搜集、整理明清之际野史文献的成果。关于朱由校与客氏是否有私情,以往的叙述藏头露尾、语焉不详,这里头一次完全说破。不过,作者还是实事求是地注明了得自于传说。

真相如何,到目前为止,谁都没有把握。然而,有很多侧面的依据。

首先,除开未成年而做了皇帝,否则,皇帝极少在大婚之前保持处男之身。事实上对此没有禁令,一般来说,脱离童年后皇家继承人可以自己宫内的范围,任意与感兴趣的女子发生性行为,这被视为将来婚育的启蒙和必要准备。清代甚至规定,大婚之前,从宫女中选年龄稍长者八名“进御”,作为婚后性生活的实习。虽然后妃必须是处女,但皇帝或太子的第一个女人却不必是后妃。具体到客氏与朱由校的私情,这件事从制度上是允许的,虽然客氏年长朱由校二十来岁,但只要朱由校愿意,他俩私行云雨之事,完全谈不上犯忌,但也没必要张扬,这是皇家继承人有权保持的秘密。

其次,朱由校本人的反常表现。

天启元年四月,朱由校大婚。对帝王来说,大婚的意义不只是娶妻,它还意味着宫庭秩序的新建与调整。对外,皇后母仪天下,对内,则皇宫从此有了“内当家”,她负有关怀皇帝从身体健康到饮食起居的全部责任;皇帝将全面开始新生活,过去的习惯和形态应该宣告结束。简言之,大婚后,奶妈客氏不可以继续留在宫里,否则就是笑话。群臣一直在等待下诏客氏离宫的消息,然而悄无声息。

两个月后,大家看不下去了。六月二十四日,山西道御史毕佐周上疏要求客氏离宫。毕佐周这道奏折,并非孤立和偶然,恐怕事先许多朝臣就此有所沟通协调,因为紧接着第二天,大学士刘一燝就领衔,也递上同主题的疏文。刘一燝等没有把话讲得太刻薄,但仍写下关键的一句:“(对客氏应该)厚其始终而全其名誉。”改成大白话,即:客氏应该退休,为此怎么厚赐她,给她多大物质上好处,全没关系;重要的是,保住她的名声。虽然说得比较含蓄,聪明人也都能体会到,话里有话。


明代阉祸为历代之最
中国历史上因宦官而起的祸乱,十分严重,大朝代中秦、汉、唐、明,都十分突出。然皇权本质所在,明知如此,仍赖此辈。此图所绘,即明代大内情形。一组太监正在过桥,有执弓箭者,有腰悬刀剑者,有提宫灯者,有抬肩舆者,栩栩如生。


鲜衣怒马的太监
端详此画,无论人、马,遍体上下真是奢华已极。而惊叹之余,很难不意识到在奢华后面,该是怎样的骄横无忌、作威作福。

朱由校没文化,但人不笨,不会听不出弦外之音。可是他仍然“顶住压力”,不肯送客氏出宫。他找了个借口,推说父亲丧事尚未料理完毕,而“三宫年幼”,颇需客氏的协助;等丧事结束,“择日出去”。

用这借口,又拖了二个多月。九月中旬,光宗丧事彻底结束。刘一燝旧事重提,请皇帝信守诺言,送客氏出宫。不得已,客氏于九月二十六日出宫。是日,朱由校丢魂落魄,食不甘味,以至饮泣。第二天,他宁肯牺牲皇帝的尊严,传旨:“客氏时常进内,以宽朕怀,外廷不得烦激。”

御史周宗建对朱由校的举动做出如下评价:“不逾宿而宠命复临,两日之间,乍出乍入,天子成言,有同儿戏。”侍郎陈邦瞻、御史徐杨先,吏科三位给事中侯震旸、倪思辉、朱钦相也各自上疏。朱由校大怒,将倪、朱降三级、调外任。刘一燝、周嘉谟、王心一等纷纷谏阻,不听,反将王心一与倪、朱列同为罪。朝臣群起抗争,朱由校再拿御史马鸣起、刘宗周开刀,分别罚俸一年、半年。总之铁了心,谁再提客氏离宫之事,我就砸谁的饭碗。

可以说,朱由校是不惜一切,捍卫客氏自由出入宫禁的权利。他自己打出的旗号,是思念乳母,但实际要给予客氏的特权远超出这样的需要。如果出于思念,隔一段时间宣召她进宫见上一面,不是问题,没有人会反对;群臣想制止的,是客氏不受任何限制想来就来、想去就去。反过来,朱由校不顾脸面、坚决打压舆论,说穿了,也不是出于慰己对乳母的思念之意,同样是想达到让客氏不受约束地随意出入宫禁的目的。他深知,这是不能退让的;一旦退让,他和客氏之间就果真只剩下思念了。

他已十七岁,早非离不开妈妈怀抱的吃奶的孩子。即便用“母子情深”解释,似乎也大大超出了一个孩子正常的对母亲的依恋。我们很少听说一个人会以“朝朝暮暮”的表现与方式,去爱自己的母亲,倒是屡屡在热恋中的情侣身上才看见这种情态。

第三,外界的反应和解读。

朱由校与客氏的所谓“母子情深”,外界一致感到无从理解,越于情理以外。喜、怒、哀、乐、忧、惧,弗学而能。人在基本情感上,是相通的;如果是正常的情感,不会找不到理解的途径。但朱由校对客氏的情感,显然脱离了他所声称的那种范围。既然情感特质与口头标称的不一致,大家自然会依据经验对其真实性,做出自己的分辨和判断。

毕佐周敦促客氏离宫时,话就说得很不好听:

今中宫立矣,且三宫并立矣,于以奠坤闱而调圣躬自有贤淑在(家里已经有女主人了也),客氏欲不乞告将置身何地乎?皇上试诰问诸廷臣,皇祖(指朱由校祖父万历皇帝)册立孝端皇后(万历皇后王氏)之后,有保姆在侧否?法祖揆今,皇上宜断然决矣。……若使其依违宫掖,日复一日,冒擅权揽势之疑,开睥睨窥伺之隙,恐非客氏之自为善后计,亦非皇上之为客氏善后计矣。

话不好听,不在于“有保姆在侧否”这一句所含的讥讽之意,而在“开睥睨窥伺之隙”所暗示的东西。“睥睨”,侧目而视,有厌恶或高傲之意;“窥伺”,偷觑、暗中察看和等候。什么事情能够引起并值得外界这样?当然不是“长这么大了,还离不开保姆”——仅此不足以引起这种反应——而必是更隐秘更不足道的事。对此,毕佐周虽不着一字,但上下文语意甚明。“奠坤闱而调圣躬自有贤淑在”:宫中妇女界的秩序已经确立,陛下的身体明明有人名正言顺地来负责。这话,一下子把客氏问题提升到“谁主后宫”的高度来议论,所指系何,难道还不清楚?奶妈陪皇帝睡过觉不算什么;可一旦把这么卑贱的人摆到后宫女主人的位置上,众人可就一定是会“睥睨”和“窥伺”的。

朱钦相索性斥客氏为“女祸”,把客氏与关外女真并论,列为当朝两大威胁。他喊出口号:

欲净奴氛,先除女戎!

意谓客氏与女真人同为朝廷两大敌。他称客氏的存在,“传煽流言”、“浊乱宫闱”,批评朱由校“忧东奴而忘目前之女戎,所谓明不能见目睫也”,就像睫毛离眼睛最近,眼睛却根本看不到它。“传煽流言”、“浊乱宫闱”是什么意思,相信没有不明白的,所以朱由校览章也羞恼无地,斥责朱钦相“逞臆姑(沽)名”。

客观讲,朱钦相恐怕的确属于“逞臆”,因为他不可能掌握事实;但他的猜度,仍旧符合一般人对这种情形的基本判断。刘若愚也在《酌中志》里提到,当时人们对朱由校、客氏的神秘关系,普遍存在质疑,谣言纷纷:“倏入倏出,人多讶之,道路流传讹言不一,尚有非臣子之所忍言者。”何为“非臣子之所忍言者”?无非“那种事”罢了。有人在诗里写道:“纱盖轻舆来往路,几人错认是宫嫔?”语涉讥讽,形容客氏在紫禁城的待遇和风光程度,路人遇之,几乎忘了来者是老妈子,还以为是皇帝所爱的哪个小美人呢。

《越缦堂读书记》转述的一个故事,更精彩。道是有段时间客氏跟大学士沈㴶相好,为此经常出宫回到私宅与之幽会,颇冷落了魏忠贤。魏忠贤怎么办呢?也有高招。“归未旬日,忠贤必矫旨召入。”列位看仔细了——魏忠贤拆散客氏与其情敌的办法,是假传朱由校旨意催其回宫(那时魏忠贤已经很牛,可以假传圣旨了)!这招够损,借力打力:老魏我叫你来,你可以不回,小朱想你,你也敢不回么?可见魏忠贤这个人脑子蛮好使的,懂得以夷制夷的道理。

第四,客氏自己所采取的姿态。

人,都是有自我意识的。自我意识,由主体的自我评价和社会评价两方面内容构成;后者包含人的社会地位、所拥有的权力财富、外界特别是来自至爱亲朋的舆论和态度。人一生行事,皆下意识地遵循于自我意识,采取相应言行,一举一动均表现并符合于其对自己角色的认识,这是一定的。

故而,我们虽不掌握客氏与朱由校之间的真实秘密,但客氏所不自觉地通过行为态度呈示出来的自身角色选择和定位,还是能透露不少的消息。

当时目击者刘若愚的叙述应该是第一手的,仍以此为据。在下面的讲述之前,刘有两句感慨,一句:“夫以乳媪,俨然住宫”,另一句:“僭妄殊宠极矣”。

头一句针对客氏住咸安宫而发,一个老妈子,竟然单独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这种地位唯后妃才有。第二句感慨有点言不由衷,因为客氏享受的待遇并非她擅自窃取,而是朱由校堂而皇之所给予,完全合法,何谈“僭妄”?然亦可理解,刘若愚不好归咎于小朱皇上,只得批判客氏“僭妄”。而“殊宠极矣”则是直抒胸臆了,表明了客氏所受的对待带给他的真实强烈感受。发完两句感慨后,刘若愚切入非常细节化的描述:

按自天启元年起,至七年止,凡客氏出宫暂归私第,必先期奏知,先帝传一特旨,某月某日奉圣夫人(泰昌元年九月二十日,朱由校登基不过半月,封客氏以此爵号)往私第云云。至日五更,钦差乾清宫管事牌子王朝宗或涂文辅等数员,及暖殿数十员,穿红圆领玉带,在客氏前摆队步行,客氏自咸安宫盛服靓妆,乘小轿由嘉德、咸和、顺德右门,经月华门至乾清宫门西一室,亦不下轿,而竟坐至西下马门。凡弓箭房带简管柜子,御司房、御茶房请小轿管库、近侍、把牌子、硬弓人等,各穿红蟒衣窄袖,在轿前后摆道围随者数百人,司礼监该班监官、典簿、掌司人数等,文书房官咸在宝宁门内跪叩道旁迎送。凡得客氏目视,或颌之,则荣甚矣。内府供用库大白蜡灯、黄蜡炬、燃亮子不下二三千根、轿前提炉数对,燃沉香如雾。客氏出自西下马门,换八人大围轿,方是外役抬走,呼殿之声远在圣驾游幸之上,灯火簇烈照如白昼,衣服鲜美俨若神仙,人如流水,马若游龙。天耶!帝耶!都人士从来不见此也。

读罢,便轮到我们感慨了。这样的排场,是一个奶妈所应有的么?“凡得客氏目视,或颌之,则荣甚矣”,“呼殿之声远在圣驾游幸之上”……我们忍不住想问一句:客大嫂,你当自己是谁?

这,只是客氏回一趟家的排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启皇帝在位七年;七年当中,客氏耍过多少威风,又到底把威风耍到何种地步,真的是无论怎么想象,都不过分了。种种招摇之中,多少是朱由校主动降恩赐予的,多少是客氏“当仁不让”自己伸手要来的?以朱由校之颟顸,大约后者居多——“僭妄”说若用在这个意义上,就比较好理解。本来不该、不配的,也主动索取,而朱由校对她又有求必应,于是就弄到了“都人士从来不见此也”的地步。

这叫做“恃宠”。但恃宠也有形形色色。比如,要官要权,讨求田亩钱财,胡作非为、仗势欺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些比较常见的恃宠表现,在客氏可以找到,但并不突出。她的恃宠,似乎更注重在身份和排场上做文章,特意让宫里宫外的人们看见,小朱对她的情意不单不在后妃之下,甚而还在其上。刘若愚所述的那个场面,很有盛妆游行的味道;设想一下,这么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以顶级规格,从咸安宫出发,经多座宫门,特别是还路过乾清宫,在半个紫禁城炫耀一番,不是示威是什么?兴许,只差高呼口号了:“当今天子的亲密战友客氏同志万岁!”

可以把每年定期举行的这种盛妆游行看作客氏的行为艺术,也可以把它看作具有客氏特色的政治表达。不平则鸣。盛妆游行就是客氏一种“鸣”的方式。她的不平在于,自己深为皇帝所爱,但地位却仅是一个老妈子;有的女人,皇帝内心对她不见得怎么样,却占据着“三宫”,享受天下的尊崇。于是,她借助游行,展现一种真相——为自己,也针对整个后宫的并不“合理”的秩序。她把这项活动,坚持不懈搞了七年,从朱由校登基和大婚以后开始,直到他死掉,每一年都搞那么几次,以免人们忘掉这个现实,或者不断加深人们对这个现实的认识。除此以外,她还在其他她看重的方面,努力发展自己与后妃们相当的待遇,后妃所享有与配备的,她都依样来一份,后妃的生活方式怎样,她全盘照搬。例如“红萝炭”,“皆易州山中硬木烧成……气暖而耐久,灰白而不爆”,本属特供帝后寝宫(乾清、坤宁)冬季取暖之物,客氏却也如两宫例取用。

当然,这是我对于史料的阅读,史料本身不曾出来提示它背后的含义。读史读史,如只读字句,读不出字句所述人或事的情节逻辑和心理逻辑,或者不知将史料排比起来,用整体阅读的方法加以复原、找到关联,是很难走进历史的,就好似找矿者不能发现矿脉一样。

对客氏,不单要看到她做出了怎样的举动,还要思索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不单要注意她的一个举动,还要注意她别的举动、注意这些举动是否存在一致性。

客氏对天启皇后张氏,流露出极强烈的嫉妒心,是确凿无疑的。从大婚那天起,客氏就没有一日终止过对张氏的嫉妒。后者在生活上受到各种刁难,甚至于“匕箸杯碗”等日常用具也不供应。这种嫉妒,远不止乎日常细节,它有时会发作成为丧心病狂的行为。

张氏乃河南祥符县生员张国纪之女,虽不出身名门望族,但也是读书人之后,知书达礼,端庄文静,入主中宫后,张氏的教养给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她经常在坤宁宫举行诗歌朗诵会,挑选文慧的宫女,吟诗歌赋。粗鄙野俗的客氏大受刺激。为泄忿,客氏捏造谣言,称张氏并非张国纪亲生,她真正的父亲乃是“重犯孙二”。这当然是信口雌黄,然而只要客氏及其同伙魏忠贤乐意,他们完全有能力无中生有,只是由于客氏的老母亲劝阻,加上这个团伙的核心成员之一司礼太监王体乾反对,终未掀起巨案。但事件本身,仍将客氏以皇后为“对手”的心态表露无遗,她所感受到的不平衡,不仅是地位上的,也延及彼此出身与教养的差异;她期待通过构撰张氏乃罪犯之女的谎言,将张氏从“淑女”身份拉下马来,降低到与她平行的位置。

然而,这尚非最疯狂的报复。天启三年,张氏怀孕,这是朱由校的第一个儿子,然而婴儿未曾出世,即被妒火中烧的客氏设法流产。正史记曰:

三年,后有娠,客、魏尽逐宫人异己者,而以其私人承奉,竟损元子。

民间史的叙说,具体一些,涉及了手法:

天启时,客氏以乳母擅宠,妒不容后有子。……及张后有孕,客暗嘱宫人于捻背时重捻腰间,孕堕。

派去的杀手,显然是穴位专家,以按摩为名,拿捏关键穴位,神不知鬼不觉导致张氏流产。流产时应该已是怀孕晚期,否则不会辨认出流产的胎儿为男性。

不过,客氏的疯狂举止,并不表示她对皇后之位心存觊觎,图谋取而代之。把这种野心强加于她,并不符合实际。尽管她内心许多地方失去理智,但在这一点上她绝不可能发生错觉,即皇后宝座会与她这种人有任何联系,就算整倒整死张氏,继而登上这个位子的,也终将是她以外的某一个人。所以,她对张氏的陷害与打击,与政治无关,只是纯粹女人间的情仇恩怨。引导她走向疯狂的,是两种来自女性本能的力量:嫉妒和潜意识。对于女人来说,嫉妒可以是无目的的,只要同性中有人比自己美丽、年轻、幸福和优秀,不论这个人是否妨碍或伤害到她,都可能唤起她强烈的嫉妒心;在女性中,这种力量无时无地不存在,普遍而且永恒。而潜意识,则指一种莫名的冲动,虽然她并不确切知道自己受到了什么威胁,或对方将给自己造成什么威胁,也就是说,她毫无证据对于自己心中恨某个人在理智上提出值得信服的解释,但是,只要她想恨,愿意恨,就可以聚集起巨大的情感,直到把它彻底宣泄、释放干净为止。这跟男性间的仇恨一般有着明确、实际的诉求,截然不同。女人可以为爱而爱,同样,也可以为恨而恨。对客氏来说正是如此。她不需要别的目的,别的理由,只要有恨,就足够了,而并不在乎这恨能够给她带来什么利益。

因此我们发现,张皇后不是客氏唯一仇恨的对象,事实上,她恨朱由校生活中的每个女人,恨她们的年轻,恨她们的漂亮,恨她们的地位,恨她们的被宠爱,恨她们的幸福……继皇后之后,裕妃成为又一个怀孕后引起客氏嫉妒而遭毒手的例子。裕妃本是普通宫女,因为怀孕进而受到册封,随即大难临头,“(客氏)矫旨将宫人尽行屏逐,绝食而死,革其封号,如宫人例焚化。”此事骇人听闻之处,不在于客氏敢于将身怀“龙种”的皇妃活活饿死,而在于她这么干了之后,能够安然无恙——朱由校不仅知道此事,而且赞成和支持了客氏。为什么?无可奉告。史家亦只记其事,未道其由——谁都无法代朱由校做出解释。不久,客氏如法炮制,用同样方式对成妃又干了一次,“矫旨革封绝食饮,欲如处裕妃故事……先时成妃见裕妃生生饿死,遂平居时,凡櫩瓦砖缝之中,多暗蓄食物,至此暗得窃食数日。幸客氏、逆贤怒少解,始退斥为宫人,迁于乾西(乾清宫西面)某所居住,仅仅得幸存。”以上是后妃一级人物,身份低一些的更不必说——倘被朱由校御幸过,或引他瞩目的,多为客氏加害:“此外冯贵人等,或绝食、勒死,或乘其微疾而暗害之。”

诚然,从当时直到后来,对朱由校、客氏之间的隐秘关系历来猜测纷纷,却从不曾有一个字可以坐实此事。不过,人们实在应该凝神贯注地打量客氏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她以朱由校大婚之后整整七年的偏执表现,宣叙着一句话:“奉圣夫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不过如果把这关系完全桃色化,却并不高明。他们心理角色的性质,应该非常复杂。里面,有老女人和小男人模式的故事,有诱启和成长的线索,有类似于乱伦或曰准乱伦的原始本能,有口腔期快感的延伸——但也无疑夹杂着真正意义上的母子情深。有一段朱由校死后的感人记载:

七年九月初三日,(客氏)奏恳今上(即崇祯皇帝)准归私第,其夜五更开宫门之后,客氏衰服赴仁智殿先帝梓宫前,出一小函,用黄色龙袱包裹,云是先帝胎发、疮痂,及累年剃发落齿,及剪下指甲,痛哭焚化而去。

这个场面,以及客氏用心保存下来的那些东西,突然之间,使她显示出母性。这一刻,她没有伪装。只有满怀母爱,才会细心地保存着那些东西。

这是一个令人对历史倍感吊诡的女人。在天启朝弥天的大黑暗之中,她是个关键人物。然而,跟自己的权势相比,除了取得每年在宫中数次盛妆游行的好处,她却几乎没有得到太大利益。她释放非理性的怨恨,历史上最大魔头之一,竟因她寻求填补性以及情感的空虚而造就,否则魏忠贤或许永远只是在宫中当一个膳食采办员。到头来,随着亲自用乳汁喂养大,又亲自用肉体助其完成“成人礼”的那个小男人死去,她在“痛哭焚化”一幕之后,也立即赶赴鬼门关。当年十一月一日,新君朱由检“一举粉碎”魏忠贤集团,客氏被“奉旨籍没”,从家中徒步押往浣衣局,再也没有八抬大轿可乘并被数百人大型仪仗队所簇拥;审讯后,由乾清宫管事赵本政执行笞刑,当场活活打死,且不留全尸,“发净乐堂焚尸扬灰”。

古来奶妈界之翘楚,就这样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