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兄难弟 沐猴而冠
也许,对一个新登基的皇帝不该使用这样的词汇,尤其在至今仍未从对皇帝的习惯性敬畏心理中走出来的中国。
但是,我并未试图用这个词去贬低朱由校,或者谴责他,或者暗示不应该由他接替皇帝的位子。朱由校的继位,完全合法,那座金銮殿属于他,没有人比他的血统和资格更加纯正。
问题不在这里。
我此刻想到“沐猴而冠”这个词,是被它的幽默和喜剧色彩所打动。它描绘出一种最不和谐、最不相称、对彼此都颇为勉强苦恼的情形。在古人言,“冠”是一件极庄重、极尊严的事物,例如,脱离幼稚而成人要行冠礼,此前则只好称“弱冠之年”;孔子高徒子路,“君子死,冠不免”,认为如果是君子,死没什么,头上的冠是不能丢落的。然而,猴却是一切动物里,最不耐庄重与尊严的一员。把极庄重、极尊严的事实,加之于极不耐庄重与尊严的东西,这样的反差,已到极致;而且还“沐”而“冠”,先把猴子洗得干干净净,以便它看起来不那么邋遢。想出这词儿的,是太史公司马迁——他在《史记·项羽本纪》里说:“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也只有他这样的天才,才能在思想中凝聚如此透骨的幽默吧。
朱由校生于万历三十三年,公历1605年。很遗憾,他不属猴。这年出生的人,属相是蛇,但由此可见,人的性格与其属相实无关系。从诸多方面看,朱由校更适宜属猴。他以贪玩著名,太监刘若愚亲自观察,给了他生性“不喜静坐”的描述。尤其喜欢上树掏鸟窝,一次树枝折断,掉下来,几乎遇险。他并非只是性格上有猴性,命运亦复如是。做皇帝整个七年间,他基本被魏忠贤、客氏这对狗男女当猴耍,本人也极其配合、听话,任由摆布,以至连自己老婆、孩子亦不保——非不能保,竟然是置之不保,完全不可理喻。
人与猴是近亲。人类学意义上,形貌若猴的“毛孩”,被称为“返祖现象”。我们的天启皇帝朱由校先生,虽非“毛孩”,却发生“返祖现象”。他的“返祖”,不是长出毛茸茸的脸蛋儿与四肢,而是精神上重返“至愚至昧”的原始状态。
何出此言?说来无人肯信:十七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第一人”,几乎是个白丁!我们由礼科给事中亓诗教给朱翊钧的一道奏折得知,直到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也即朱由校登基的前一年)三月,年已十五、作为皇太孙的他,自打从娘胎出来,迄今竟然未“授一书、识一字”!奏折原文:
皇上(朱翊钧)御极之初,日讲不辍,经筵时御;为何因循至于今日,竟视东宫(朱常洛)如漫不相关之人?视东宫讲学如漠不切己之事?且不惟东宫也,皇长孙(朱由校)十有五岁矣,亦竟不使授一书、识一字。我祖宗朝有此家法否?
如非事实,丌诗教绝不敢这样理直气壮地提出来。况且还有旁证。《明史》载,早此六年,孙慎行(时任礼部右侍郎)也曾指出:“皇长孙九龄未就外傅。”——即,朱由校已经九岁,却还从来没有给他请过老师。
鲁迅曾说“人生识字糊涂始”,毛泽东曾说“知识越多越反动”。鲁句“翻造”苏东坡“人生识字忧患始”,来调侃“许多白话文却连‘明白如话’也没有做到”;毛句,则意在推行“文化革命”。其实,人当然不会因为识字而糊涂起来,也当然不会知识越少越进步。鲁、毛两位,自己没有少识字、少读书,都一肚皮学问;对他们的愤世语,是不可以当真的。朱由校以他的一生,站出来作证:不识字,人必定糊涂透顶;缺乏智识却龙袍在身,也必带来很多反动的后果。
朱由校糊涂到什么地步呢?简单来说:颠倒黑白,敌我不分,把坏人当好人,把好人当坏人。
在他登基之前,出过一桩事,史称“移宫”,列有名的明末宫庭三大案之一(另两案发生在朱常洛身上,一为“梃击”,一为“红丸”,前面已有交代)。所谓“宫”,指天子所居的乾清宫。
朱常洛既死,朱由校接着当皇帝,乾清宫理应由他居住。但朱常洛的宠姬李选侍却赖在那里不走,她提出的要求是得到皇后的封号,而一些大臣则认为她胃口远不止此,怀疑她有意垂帘听政。大家起来跟李选侍斗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她搬出乾清宫,这样,朱由校才得以正位。京戏里有一出《二进宫》,据说即以此事为本,不过情节上却另加虚构,有很大变动。
李选侍的恶劣还不止霸占乾清宫这一件事,说起来,她对朱由校实有杀母之仇。朱由校跟他父亲一样,也是普通宫女所生,很巧,这宫女也姓王。李选侍在朱常洛跟前一直受宠,但她自己只生有一女,对生育了当时的皇长孙朱由校的王氏,妒恨交加,就运用自己的被宠,对王氏百般虐待,而朱常洛似乎也听之任之。朱由校终于即位之后,曾在上谕中多次声讨李选侍的罪行:
朕昔幼冲时,皇考选侍李氏,恃宠屡行气殴圣母(指其生母王氏),以致(王氏)怀愤在心,成疾崩逝。使朕有冤难伸,惟抱终天之痛。
(李氏)前因殴崩圣母,自度有罪,每使宫人窥伺,不令朕与圣母旧侍言,有辄捕去。
除了杀母之仇,李选侍对朱由校本人,一贯也不放在眼里,呵来叱去。移宫之前,朱由校一度被李氏控制,形如挟持,“挟朕躬使传封皇后,复用手推朕,向大臣痏(流血之创伤曰“痏”)颜口传,至今尚含差赧”。
在整个危机中,有两个人立了大功。一是以兵部给事中而被委以顾命重任的杨涟,一是太监王安。当时朱由校为李氏控制,杨涟首倡应该当机立断,强行解救朱由校。王安则是从李氏那里亲手夺过朱由校、“强抱持以出”的那个人。救出朱由校,“诸臣即叩首呼‘万岁’”,首次确认朱由校的皇帝身份,随即由王安保护,内阁成员刘一燝、英国公张惟贤分扶左右,去文华殿暂御,李选侍派人追来,拉拉扯扯想把他夺回去,是杨涟厉声喝退,君臣乃得于文华殿商议登极之事。李选侍赖乾清宫不走,又是杨涟和王安坚持不懈施压,迫其迁往哕鸾宫。
李选侍最得力的走狗叫李进忠,他就是日后改名为“魏忠贤”的不可一世的大太监。他当时把宝押在李选侍身上,看好她能够挟幼主而听政,所以坚持要李选侍抓往朱由校不松手。怎奈女人家见识不到这一层,也因胆怯而动摇,朱由校以此脱身。但“既许复悔,又使李进忠再三趣(催促)回”。其实这句话应该写作“在李进忠指使下,李选侍再三趣回朱由校”。“及朕至乾清宫丹墀,进忠等犹牵朕衣不释。甫至前宫门,又数数遣人令朕还,毋御文华殿也。”由这些叙述,很清楚地看到,魏忠贤(李进忠)是帮助李选侍挟持朱由校的主谋。
实际上,“移宫案”带有宫庭政变的色彩,一切只差在毫厘之间——设若李选侍坚定听从魏忠贤主张,不放走朱由校,设若杨涟、王安不挺身而出夺走朱由校,使其摆脱李党的控制,将来朱由校这个皇帝怎样一个当法,很成问题,极可能是一个“儿皇帝”。杨涟、王安果断出手,与群臣同心协力,紧急关头“救驾”,一举扭转局面,可以说朱由校顺利即位,多拜二人之所赐。然而事过之后,这两个帮助他取得帝位的功臣,一个被他发往南海子充当净军,不久被魏忠贤害死于该处,另一个先是被赶回故里,后又在魏忠贤针对东林党人发动的大规模清洗中,投入诏狱,折磨致死。相反,曾“殴崩圣母”、“挟圣躬”的李选侍,以及助纣为虐的魏忠贤,这两人论理与朱由校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作了恶而未得任何惩罚。李选侍安然在哕鸾宫得到奉养,魏忠贤转而通过交好朱由校乳母客氏,成为朱由校最受信赖的人。
如此黑白颠倒,根本无法以常理揆度。我们并未要求朱由校有正义感,从普遍的善恶标准在正邪之间做出正确取舍。我们对他不过是从私利角度设想,谁在维护他的利益,谁又损坏和伤害着他,这总该能够分清。而事实上,他的选择竟是,与为其效命的人反目,包容直至亲近欺辱自己母亲、意欲挟持和禁锢他的敌人。这样一个人,全然不知好歹,用里巷之间的说法,就是缺心眼儿。但是原因何在?朱由校其实不痴不傻,从他擅长的木工漆活来看,简直应该算是心灵手巧。想来想去,他的缺心眼儿,只能归结到迟迟不曾接受教育,不识字、不读书。但凡读过一点书,总会有些识见,分得清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断得明敌我亲仇。
从其一生看,朱由校对于人生人性,基本懵懂无知,见地不及初中生。他很容易被蒙骗,甚至无须蒙骗,只要哄他一时高兴,任取任夺——江山社稷无所谓,连老婆孩子的性命也无所谓。他天赋的聪明可以打高分,而后天的心智成熟度则仅相当于幼稚园孩童。这笔账要记在祖父朱翊钧身上。这位万历皇帝不知何故,对儿子朱常洛、孙子朱由校一律采取“愚民政策”,群臣为常洛由校父子争取出阁读书权利,磨破嘴皮,朱翊钧则能拖就拖,好像唯恐他们的智力得到开发,好像并不担心将来他们做了皇帝,被人欺负耍弄。
总之,朱由校以天潢贵胄,居然有如出身赤贫的农家子,直到成人,硬是没有机会进入学堂。他的才具,全靠自己开发——在野玩中成长。
有明一代,整个朱家皇族出过两位天才。一位是郑王朱厚烷嫡长子朱载堉,此人于历法、数学、地理、物理、哲学、文学、舞蹈无所不通,尤其音乐乐理上的造诣、成就,傲视前人,据说他是世界上最早解决了十二平均律的数理和计算的人。另一个天才,便是朱由校。朱由校的天才,表现在工程学方面,倘若生在当代并循正规途径培养,以他的天赋,跻身国家工程院院士之列,绝非难事。
自幼没有老师和功课约束,朱由校便有大把时间玩耍,除了寻常的爬树、骑马、溜冰、荡秋千之类,朱由校也得以在野玩之际,邂逅最适宜他天性的喜好——宫中屡有造作修葺,由校路过或于近处玩耍时得见,每驻足旁观,兴趣盎然。久而久之,心慕手追,找来工具自己摆弄。这一摆弄不打紧,天才就此被发现。他无师自通,仅因观摩便心领神会,不仅诸般技艺尽数掌握,而且水平极高:“斧锯凿削,引绳度木,运斤成风”“虽巧匠不能及”“又好油漆,凡手用器具,皆自为之”。
明熹宗朱由校
也即天启皇帝。他可谓工程技术天才,同时却又是一位文盲,长到十五岁,还未“授一书、识一字”。明代宫廷的溷错,程度没有超过他的。
《鲁班经》
成书于明代的木作行业书。这才是朱由校所倾心的事业,然而,他却生来注定去当皇帝。
举凡泥瓦工、木工、漆工、雕刻工,他无不精通。但他的才具岂止单单是能工巧匠,更长于工程、机械的巧思设计,潜心琢磨并亲手完成的某些作品,虽然只是“玩艺儿”,无关国计民生,对文明进步也毫无用途,但就匠心独运、巧夺天工而言,显示了不逊于瓦特、詹天佑式的潜质。例如他曾以水为动力,运用力学原理和复杂的机械装置,设计出一种机动水戏:“用大木桶、大铜缸之类,凿孔创机、启闭灌输。或涌泻如喷珠,或澌流如瀑布。或使伏机于下,借水力冲拥圆木球如核桃大者。于水涌之大小,盘旋宛转。随高随下、久而不坠。”他常有这类制作,“皆自运巧思,出人意表。”
他可不是零敲碎打,小打小闹。当时宫里目击者称,朱由校“性好营建”,领着十来个太监,颇具规模地盖房子,亲自设计,亲自施工,亲任监理,把大内变成实验他工程师、建筑家、能工巧匠和包工头理想的工地。“回廊曲室,皆手操斧锯为之”,没日没夜地干,建成后特满足,很有成就感,高兴劲儿一过,又推倒重来,不断改进、折腾,乐而不疲。(“朝夕营造,成而喜,喜不久而弃,弃而又成,不厌倦也。”)
这已超乎嬉乐之上。我相信,他在其中一定感受到创造力的极大释放;单独看,他的举止和态度是严肃的、专注的、执著的,与任何沉浸在自己事业中的工作者没有分别。“每营造得意,即膳饮可亡,寒暑罔觉。”干活的时候,投入程度跟民间热诚忘我的劳动者一般无二,“当其执器奏能,解衣盘礡。”
倘使那时有清华大学或同济大学可入,朱由校的一生当有辉煌前景,将来修水库、建大桥、造巨厦,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才智尽得发挥,而且一定可以跻身“中华英才”。读他的故事,我曾设想对他的最好安排,是类似于洛克菲勒基金会那样的组织,给他提供一大笔钱、一间实验室,让他随着性子去鼓捣随便一些什么玩意儿,他自己将万分快乐,社会多半也能享受到其聪明才智创造出来的成果。很遗憾,他注定去当皇帝。但是,当皇帝,我们实在不敢恭维,只能称之“沐猴而冠”。
这就不仅他自己难伸其志,整个国家也跟着陷于灾难。他自己所理解的本职工作,是技术专家兼熟练工,而在其他所有人眼里,他却只能是国家元首。两种认识之间,错位太大。所造成的情形则是,朱由校异常认真地对待自己所认定的“本职工作”,对皇帝职责却敷衍了事、漫不经心。“或有紧要本章,奏事者在侧,一边经营鄙事,一边倾耳且听之。毕即吩咐曰:‘你们用心去行,我已知道了。’”若频频受到打扰,难免要不耐烦的;魏忠贤利用这一点,渐渐将批硃权抓到手里。
他总共在位七年。这七年的皇帝,被他当得一塌糊涂,内政外务,无一事处置算是对的。实际也谈不上什么处置,因为身边完全被奸人所包围,他又是一个猪油蒙心、不知好歹、对是非毫无判断力的人,因此奸人对他说如此如此,他就这般这般。统治期内,外患、阉祸、党争、叛乱四大危机,同时发作,而且搅作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虽说明朝气数已尽,然若非赶上如此少见的“愚闇”皇帝,多少尚存缓解余地。
可是却又怎样指望这样一个人呢?他糊涂到自己的妃嫔被人暗中搞死都不会生疑的地步。他不是没有后代,生过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可谁能相信,竟没一个活下来,任何稍有责任心的父亲,都不会容许发生孩子接二连三死掉这样的事情;借此一端也可想象,天启间宫庭管理何等松懈散乱,人们都晓得皇帝是个糊涂虫,对于各自职守均抱玩忽态度,这些皇子皇女的死因基本都起于照管不周,有的事发竟十分可笑,比如,因为内操放炮受了吓惊而死、被炭气所熏中毒而死等。《酌中志》说:“中宫张娘娘等,凡诞皇子三位,皇女二位,皆保卫不得法,以致婴年薨夭,良可悲痛。”结论是“保卫不得法”。其实,那时候婴幼儿并不难养活,刘若愚也感到很奇怪,所以接下去说:“累臣(罪臣,刘当时被系狱中)于天启丁卯冬谪南之际,见沿途田里间孩儿多憨憨壮壮,易得存养。”
朱由校自己的死,也很可笑:天启五年五月十八日(1625年6月22日),他带着两名宦官在西苑(今中南海)划船玩,水面忽然狂风大作(估计是雷阵雨即将到来,这季节,北京常有暴烈天气),船翻,落水,被救,病倒。论理,旧历五月、阳历6月,北京已经很热,此时落水一次不值什么,不致给健康造成大问题。可是很怪,朱由校的病居然就此缠绵下去,病根始终未除,两年后,突然转重,从五月初捱到八月二十二日,顺顺当当死掉了,年方二十三岁。
如果我们不把朱由校当皇帝,只当一个男人看,那么,平心论这男人一辈子很失败、很不像个男人、窝囊透了,到头来连老婆孩子都保不住,自己也是风一吹就倒、对疾病毫无抵抗力。对于他,除了作为一个工程技术天才的早逝令人惋惜以外,我们没有太多可以表示的。
天启时代中国社会的舞台,虽然皇帝是朱由校,主角却是另外一些人,重要情节也都发生在他们之间;前头约略提到而未详述的故事,下面会随这些主角的出场,一一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