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陛下 死得其所
嘉靖四十五年,公元1566年,对于大明臣民,是一个特殊的年份。
是年,严嵩以八旬之龄在老家死于贫病。奇怪的是,他一死,二十年来一直以在幕后操纵他为乐事的“木偶艺术大师”嘉靖皇帝,也赶在年底厮跟着去了,似乎不能承受自己最听话、最顺手、最出色的一只玩偶的消失,而倍感寂寥,了无生趣。
也是这一年,赶在嘉靖驾崩之前,突然冒出来一个数十年不遇的“胆大狂徒”,递上一份火爆异常的奏疏,指名道姓把奄奄一息的嘉靖痛骂一番,作为对他即将远行的赠别。
这位让人瞠目结舌的仁兄,就是海刚峰海瑞。
朝中士风奸猾日久,只闻歌功颂德之音,就算人格尚存者,至多也是保持沉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行使其“不说话的自由”。怎么一下子有这样一个生猛的“另类”从天而降?
话得从头说起。
这海瑞,乃当时的琼州、今之海南省人氏。琼州于中原,遥远之极,“天涯海角”;古时交通讯息又极不便捷,数千里的空间距离,足让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海瑞既生偏僻之地,又出于老派知识分子之家,“不识时务”实乃必然。此外还有一点,海瑞只有半截科举功名。他在嘉靖二十八年乡试中了后,会试落第,此后就放弃了进士考试,“学位”只及举人。“学历”不高,只能从地方和政界低层干起,这一干,就将近二十年。在北京的精英们眼中,他无疑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对“新思想”“新动向”懵然无知,不懂“规矩”,不了解时兴什么,对首都的人情世故更是两眼一抹黑。这的确是事实。除了那年会试海瑞短暂到过一趟京城,随后就在浙闽赣一带小县城游宦,直至嘉靖四十三年,因为一个意外机遇,他被提拔为户部主事,这才把脚踏进北京城。至今,北京人仍喜欢称外地人“傻帽儿”,初来乍到而出生偏远、履历始终不超县城范围的海瑞,想必就属于一个“傻帽儿”。到北京方才一年出头,他既不静观默察,也不做深入的“调查研究”,只凭个人信念和一腔激情,冲动上书,惹下杀身之祸。自政界的京油子们看来,这大抵也算一种“无知者无畏”。《明史》这样交代海瑞上疏的背景:
时世宗享国日久,不亲朝,深居西苑,专意斋醮。督抚大吏争上符瑞,礼官辄表贺。廷臣自杨最、杨爵得罪后,无敢言时政者。四十五年二月,瑞独上疏曰……
明确指出自杨最、杨爵后,“无敢言时政者”。杨最,太仆卿,他起来反对嘉靖崇信道教,是在嘉靖十九年,被廷杖,当庭殴毙。杨爵,御史,嘉靖二十年上疏力陈崇道之非,下狱严刑重惩,打得血肉横飞,全无人样。那时,嘉靖刚刚显示出沉溺斋醮之事的迹象。换言之,自从杨最、杨爵被镇压后,举朝上下,全都“识时务者为俊杰”,绝口不谈皇帝陛下的这点“私人爱好”。足足二十五年后,才出来海瑞这么一个“傻帽儿”,“独上疏曰……”——一个“独”字,写尽京城官场气象和士大夫中间流行的“潜规则”。由是观之,海瑞不是“无知者无畏”,是什么?
无畏海瑞,大骂嘉靖“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人以为薄于夫妇。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经他描述,嘉靖统治下的大明国不是好得很,而是糟得很。从朝中到乡野,一团漆黑,无一是处。如此“发飙”已足令人大惊失色,尤有甚者,海瑞更把矛头指向嘉靖头顶上那块“癞疤痢”——最说不得、不容人说的崇道之事。他毫不留情地概括道:“陛下之误多矣,其大端在于斋醮。”因为斋醮,“左右奸人,造为妄诞以欺陛下”,皇帝不“讲求天下利害”,而有“数十年之积误”;也因这缘故,诸臣共蒙“数十年阿君之耻”,“大臣持禄而好谀,小臣畏罪而结舌”。
这就是名垂青史的“海瑞骂皇帝”的《治安疏》。
疏入,嘉靖览之大怒。史书描写他的情形是:“抵之地,顾左右曰:‘趣执之,无使得遁!’”把海瑞奏章摔在地上,对身边人大叫:赶紧给我把这人抓起来,别让这小子跑了!据他想象,写这东西的家伙,肯定于递上来的同时,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因为已有好些年了,他未曾见过一个不怕死的官员。可是,宦官黄锦却告诉他:此人素有“痴名”(“傻帽儿”的书面语),上疏之时,已买好一口棺材,跟妻、子诀别,让僮仆四散逃命,自己却在朝门之外安静地等死。嘉靖一听这话,反而如泄气的皮球,不知所措。很意外地,他只吩咐把海瑞送入诏狱审问,再移送刑部判决,刑部揣摸情形,自然判了死刑,但嘉靖却把这判决“留中”数月,不予执行。
海瑞究竟怎样捡了条命,以必死之罪而不死?说起来,纯属运气太好。这奏疏的出笼,哪怕略早上个二三年,十个海瑞也小命玩完。
《治安疏》之上,距嘉靖翘辫子只十个月。其时,嘉靖的健康每况愈下,长期服食丹药的恶果显露无疑,这些东西由金石铅汞等物制成,实际就是毒品,经年累月沉积体内,致嘉靖最后慢性中毒而死。死前数月,他虽嘴硬,内心却隐然有悟,情知病症系由服食丹药而来。因此,海瑞的猛烈抨击,他尽管在心理和面子上接受不了,理智上却颇有触动。史载,他不止一次悄悄拿出《治安疏》来读,“日再三”,而且“为感动太息”,对近侍说:“此人可方比干(商纣王著名的批评者),第朕非纣耳。”他召见首辅徐阶,明确承认在崇道上误入歧途,损害了自己的健康:“朕不自谨惜,致此疾困。使朕能出御便殿,岂受此人(海瑞)诟詈耶?”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
这样,海瑞捡了条命,嘉靖则用不杀来婉转地表示对海瑞敢于“讲真话”的赞赏。可笑的是,他非把自己搞到奄奄一息的地步,才肯面对真话,否则就坚定不移地拒绝真话、索取假话。这倒也是古来独裁者的共通之处。
明代皇帝,大半缺心眼,智商水平不高。而嘉靖这人,是其中最聪明的一个。他享国四十五年,历来最长,国家虽然一如海瑞抨击的那样腐败黑暗,从他个人统治权威来看,却不曾出过什么大乱子。这很少见。无论是他的前任或后任,好些皇帝,在位不过数年或十几年,却焦头烂额,甚至陷自己于严重危机之中。嘉靖则显示了出色的统治技巧,对局面的掌控滴水不漏、游刃有余。以他的精明,倘若用在正道上,肯做一个有为之君,原是可以寄予期待的。可实际不是这样,他把他的精明,尽数用在权术上,只对高层政治斗争感兴趣,对国与民则未利分毫。
往往,绝顶高手无人可以击倒时,人们就可以等候他自己把自己击倒。嘉靖似乎就是这样。我们看他的为君之术,门户甚严,无懈可击,永立不败之地,没人钻得了他的空子。然而任其武功再高,也不免有某个致命的命门。嘉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严于防人,疏于防己。当他把所有人都整得没脾气时,他唯独忘记了防范来自自己的进攻。而那恰恰是他毕生最热爱、视为理想的崇道事业。他的一生,除此可以说没有别的追求,偏偏是这唯一的追求,将他最后彻底毁掉。
他的道教信仰,据说由父亲兴献王启蒙,“根红苗正”,与半途自己发展起来的兴趣很不同。从心理学可以知道,男孩的人格长成,来自父亲的影响最重要,根深蒂固——“像父亲那样!”男孩的基本行为和意识,大多以父亲为戏仿对象而培养起来。当年,朱祐杭与道士过从甚密的情形,必然早早地在小嘉靖心中引起摹仿的愿望,而且,这愿望将伴之终生。
登基为帝以后,兴趣时有显露,也曾引起辅臣们的关切。但头十年光景,尚未完全沉湎其中,因为立足未稳,大局待定,政治斗争仍很激烈,容不得他专心致志地奉道求仙;同时,也因为他对在儒家意识形态上继往开来,兴致正浓,极欲有所建树。
及至统治期的第二个十年,“大礼议”及改正祀典等战役大获全胜,将反对派一扫而空,士大夫们被收拾得服服帖帖,闲暇渐多,从此开始大弄。而十八年和二十一年先后遭遇的两难,尤其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嘉靖十七年十二月,母后蒋氏病逝。嘉靖决定“奉慈宫南诣”,与父亲同葬一穴。翌年二月,从北京动身。这是嘉靖一生唯一一次离京出巡。行至卫辉府(今河南汲县),“白昼有旋风绕驾不散”。古时相信被旋风绕身是不吉利的,于是嘉靖请随行的道士陶仲文解释此事,陶告诉他说,这股旋风是即将发生的一场火灾的预兆。嘉靖命令陶仲文用法术阻止火灾到来,后者却回答说:“火终不免,可谨护圣躬耳。”避免不可以,不过皇帝的安全不成问题。夜间,行宫果然燃起大火,“死者无算”,嘉靖也身陷烈焰之中,然而,警卫团官员(锦衣卫指挥)陆炳却及时赶到,“排闼入,负帝出”。
对这件事,任何理性主义者都会本能地怀疑并非巧合,是陶仲文和陆炳串通起来,做了手脚。而且,这样的骗局,几乎没有难度。在当代“大气功师”们手中,比这复杂、巧妙、隐蔽百倍的骗局,照样成功。
效果一目了然:当年九月,陶仲文被封“真人”,领道教事、总各宫观住持,成为道教全国最高领袖。陆炳亦由此发迹,终掌锦衣卫(警察头子),与严嵩并为两大实权人物。而嘉靖本人所受的影响更深,他完全被道教的“神奇”所折服,以至于回到北京后就对辅臣们宣布,打算“命东宫监国,朕静摄一二年,然后亲政”。太仆卿杨最,正是在闻悉这个谕旨后,表示反对,而被当庭杖毙。
“监国之议”和杖毙杨最,是嘉靖试图一意修玄的重要信号,但让他终于做出这一决定的,是另外一个事件,两年后的一次针对他本人的宫庭谋杀案。
案发时间:二十一年(壬寅年)十月二十一日,深夜至天亮之间。案发地点:乾清宫后暖阁嘉靖皇帝卧处。案犯:以杨金英为首,共十六名宫女。作案工具:黄花绳一条,黄绫抹布二方。作案手段:大家一齐动手,趁嘉靖熟睡之际勒死他。作案动机:不明。
此案的记述,《实录》及民间史详略不一。我们加以综合,复原如下:
准确的案发时刻无从确定,总之是嘉靖沉睡之中,因此应该发生在深夜至黎明之间这段时间。据说,当晚嘉靖是由所宠爱的端妃曹氏侍奉入眠。等他睡熟之后,杨金英等十几名宫女,结伙进入寝室。女孩们手拿绳索和抹布,把绳索套在嘉靖喉颈处,将抹布塞入他口内(防止出声过大),有人负责拉紧绳索,另外几个人跳到嘉靖身上,压住他,阻止他挣扎。绳索勒紧时,嘉靖喉管里发出咯咯之声,“已垂绝矣”。但是,这些柔弱的小女子,手中气力实在有限;同时,或者因为慌乱,或者因为“不谙绾结之法”,她们套在嘉靖脖中的绳索,竟然是死结,拽了很长时间,仍未令嘉靖殒命。恐惧中,有人经不住考验,动摇。一个叫张金莲的宫女,悄悄逃脱,敲开方皇后宫门告密。方后带人火速赶到,将谋杀团全体佳丽当场捉拿。随后,展开急救。工程建设部部长(工部尚书)兼皇家医院(太医院)院长许绅主持专家抢救小组,决定以桃仁、红花、大黄诸药配伍,制成“下血药”,于辰时(上午七时至九时)灌服。嘉靖一直昏迷,灌药后继续昏迷。直到未时(下午一时至三时),“上忽作声,起,去紫血数升”。又过一个时辰,“能言”,终于说话了。
由方皇后亲督,抢救的同时,对案件的查究也在进行。当场捉住的凶手里面,名分最高的是被封为“宁嫔”的王氏。但是,端妃曹氏虽然不在现场,也被认定参与谋逆。观察家认为,方皇后于嘉靖“未省人事”之时,“趁机滥入”,“其中不无(方皇后)平日所憎”;换言之,方皇后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摔了一回醋坛子——实际上,她是用另一形式,也参加到对嘉靖的宣泄中来。
在后来刑部奉旨法办的案犯名单中,没有端妃曹氏。这并不表示她被放过,相反,观察家认为,方皇后做得更绝,早在移送刑部之前,曹氏已然“正法禁中矣”。最后公布的全部宫婢人犯是以下十六位:
杨金英 杨莲香 苏川药 姚淑翠 邢翠莲 刘妙莲 关梅香 黄秀莲 黄玉莲 尹翠香 王槐香 张金莲 徐秋花 张春景 刘金香 陈菊花
那个临阵动摇、通风报信的张金莲未得宽宥,也在其中,理由是:“先同谋,事露始告耳”。嘉靖决定给女孩们如下处置:先凌迟处死,再加以肢解(“剉尸”),再割下头颅(“枭首”)示众。“行刑之时,大雾弥漫,昼夜不解者凡三四日。”她们的家人也都不同程度受到牵累,有被处死,有被充为奴。
一群宫女,为何以必死的决心,起来谋害嘉靖?这已成永远的秘密。审讯是在紫禁城内完成的,真相只有嘉靖本人、方皇后和极少数内监知道。《实录》对此讳莫如深,只说“诸婢为谋已久”,就这么六个字。透过“已久”二字,我们隐约猜见事情非起自于一朝一夕,实在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总之,这些姑娘们于夜色中走近嘉靖卧榻时,明白地采取了荆轲式的一去不复还的姿态;成也罢,败也罢,等候她们的好歹都是一“死”。她们是决计抛别自己性命了,唯一目的仅仅是让嘉靖去死。这究竟为什么?因为宫中寂寞、青春无望?不可能。古来多少宫女遭受同样命运,却从来没有人为此去拼命。这更不是争风吃醋,十几名女子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肩并着肩,迈向睡梦中的嘉靖——这是暴动,是复仇,是索命,是“血债还要血来还”。我们无法说出,但我们知道,她们必定经历了非人的对待,而且是长期的、看不到尽头的。
这桩谋杀案,史称“壬寅宫婢之变”。
一次火灾,一次谋杀,两度直面死神。尤其后面这次,差不多等于死过一回,让本就惜命非常、疑神疑鬼的嘉靖,惊恐万状。一只脚踏上了奈何桥却又侥幸抽身回到人间的他,无法再在乾清宫安睡,乃至对整个紫禁城都产生心理障碍。“说者谓世宗以禁中为列圣升遐之所,而永寿则文皇旧宫(西苑永寿宫,为朱棣燕王府旧址),龙兴吉壤,故圣意属之。”因此,他执意迁往永寿宫,“凡先朝重宝法物,俱徙实其中,后宫妃嫔俱从行,乾清遂虚”。(当他再次回到这里,已经是具尸体——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死后,停柩于此。)
他丢下国家、人民、大臣和皇宫,甚至部分丢下对权力和虚荣的欲望,不顾一切地逃命去了——身体逃往西苑,灵魂则逃往道教。“上既迁西苑……不复视朝,惟日夕事斋醮。”“宫婢之变”也许并不是嘉靖沉迷道教的分水岭。这以前,他的兴趣已经极浓厚。不过,他全面推掉政务,不再履行国家元首的义务,确从“宫婢之变”开始。
此时,他三十来岁,春秋正盛,却已经生活在来日无多的恐惧之中。尽管对死亡的恐惧,不分贵贱,人所共有。但细分辨,其实并非一事。普通人所忧者,是生存之艰,他们度日如年,多活上一天便是幸事。皇帝——四面楚歌、山穷水尽者除外——却忧无可忧,生存对他们来说不构成任何压迫,而惟一不能克服和必须面对的,只是“螣蛇乘雾,终为土灰”,亦即,他们再拥有一切,却独独不能终免一死。普通人一生随时面临失去,体验失去,而帝王则只担虑一件事——失去生命。就此论,死之恐惧带给帝王的心理压力,远大于普通人。
大多数人到了精疲力衰的老年,心中才有空暇去考虑死亡。我们的嘉靖皇帝,年纪轻轻,却已经深深陷于对死的焦灼。上帝是公平的,他一面让嘉靖这种人忧无可忧,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担心的事,一面让他才三十来岁就没日没夜地为死而牵肠挂肚、愁眉不展、心惊肉跳。就我个人而言,宁肯生活经历多一些困境,也不愿三十来岁的时候就只能操心一件事情:怎样可以长生不死。
从三十来岁到六十岁,二十多年中,嘉靖就只活在这一个念想里面。这其实是一种极其严酷的生存。严酷之处不仅仅在于恐惧,而且在于他不得不想办法来消除这恐惧。后者是最糟的。试问能有什么办法呢?请注意,他关心的并非“健康”,而是“不死”。倘若仅仅是“健康”,办法很多:好的饮食、生活习惯、心性调养……都能够起作用。但不是,他想要的不是“健康”,是“不死”——这其实根本没有办法。然而他又一定要找到办法,不找到不行。于是,麻烦、危险悄悄地走近他,而他也飞蛾扑火般兴高采烈地迎上前去。他们彼此拥抱,互相觉得可爱。这样的迷恋,一直延续到嘉靖行将就木之前。
论史者多认为嘉靖死于崇道。非也。嘉靖之死,死于自己,死于心魔。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固然从邵元节开始,嘉靖身边的道士极尽欺骗之能事,但说到底,骗术奏效终因嘉靖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自家心里预设了那种期待,稍有巧合,他不觉得事情本来如此,却认定是法术灵验或虔求所致。
诞生皇储的事情就很典型。嘉靖即位十年,迟迟未生皇子,他自己急,臣子也急。行人司有个叫薛侃的官员,竟提出“宜择宗室之亲贤者留京邸,俟皇子生而后就国”,语气全然对嘉靖能否生子很表悲观,惹得嘉靖“怒甚”。总之,压力很大。道士邵元节趁机劝嘉靖设醮求嗣,正中他下怀。从十年十一月开始,在宫中正式设醮坛,由礼部尚书夏言专任“监礼使”,嘉靖本人和文武大臣轮流上香。此事持续了很久,直到第二年十一月,翰林院编修杨名还上疏敦促停止醮祷,说“自古祷祠(祀)无验”。谁料想,几乎同时,后宫传来阎氏——后被晋封为丽妃——受孕的喜讯。十个月后,嘉靖十二年八月,阎氏为嘉靖产下他的第一个儿子。虽然这孩子命薄,只存活了两个月就死掉,但邵元节法术奏效却似乎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三年后的嘉靖十五年,昭嫔王氏又产一子。《明史·邵元节传》说:
先是,以皇嗣未建,数命元节建醮,以夏言为监礼使,文武大臣日再上香。越三年,皇子叠生,帝大喜,数加恩元节,拜礼部尚书,赐一品服。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邵元节弄法之前,膝下十年无子;自打邵元节建醮,“皇子叠生”。这叫“事实胜于雄辩”!嘉靖认为,所有攻击邵元节、道教和他的信仰的人,统统可以闭嘴了,于是隆重奖掖邵真人邵大师。但他偏偏忘记,在装神弄鬼之前,邵元节早已帮助他打下了雄厚的“物质基础”——那便是广选“淑女”,例如《实录》记载,建醮当年的正月,曾有“淑女四十八人”入宫;这应该是不完全的记录,因为我们发现《实录》对此类细节有时记载,有时却加以隐讳。另外,不能排除邵元节会采取某种药物来帮助受孕,高级道士身兼医药家的情形并不少见,有记载证实,这个邵元节起码在研制春药方面颇具造诣,而且确实卓有成效。嘉靖却不屑于现实地看待“皇子叠生”现象,而宁可将它理解为神迹,原因是这种理解更能满足他内心许多深远的想象和诉求。
神秘主义的东西,关键在于“信”。因信成义。信则灵,不信它就拿你一点办法没有。嘉靖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信”字。“皇子叠生”他相信是邵元节祷祀灵验,太子出牛痘痊愈他相信是陶仲文法术成功,连鞑靼边患的解除,也被他认为“实神鬼有以默戮之”。
明司礼监刻本《赐号太和先生相赞》图一,钦命招鹤相
太和先生,即朱厚熜所宠信的龙虎山上清宫道士邵元节。图中描绘了邵元节应朱厚熜之命作法的情形。鹤寓长寿意,为道教瑞物,常与仙家相伴。
明司礼监刻本《赐号太和先生相赞》图二, 钦安殿祈求圣嗣相
求圣嗣,即为朱厚熜求子。图中, 邵元节放出一只小鹤,飞向空中几只大鹤, 是向上仙通其消息的意思。能够做到这一点, 邵元节至少很好地掌握了驯鹤技术。
因为只信不疑,不要说半真半假的骗术,就连仅以常识即可知为虚妄的骗术,也轻易被他照单全收。甚至骗术戳穿后,还是无所触动。例如段朝用事件。段朝用,庐州(今合肥)人,先为武定侯郭勋(当时勋贵中一大丑类,从“大礼议”到崇道,对嘉靖步步紧跟)延于府中,声称“能化物为金银”,更进一步吹嘘,经他点化的金银,制成器皿,“饮食用之可不死”。这还了得?陶仲文就把段推荐给嘉靖。神奇法术,嘉靖之最爱;兼有郭勋、陶仲文两大“最具信誉度爱卿”做担保,段朝用马上入宫,被封“紫府宣忠高士”,同时赏赐郭勋。段氏自然没有“能化物为金银”的本事,最初献出的器皿,所用金银都是偷盗来的。入宫后,嘉靖索取甚多,段氏渐不能支,无奈之下他想出各种巧妙借口,奏请国库支与银两,先后达四万余两——嘉靖居然不曾想一想,一个能点物为银的人,反而伸手向他讨要银子!须知嘉靖并非白痴,智商不弱,在玩弄政治权术上我们已充分见识了他的精明。惟一合理的解释,他对于道术实在太过迷信。久之,段朝用的“科研成果”,势必越来越少,嘉靖也感觉到了不满意。正当此时,段的一个小徒弟因为和师父闹意见,忿而举报真相,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论理,段朝用完了,该有灭顶之灾,可是糊涂嘉靖先将段下锦衣卫狱,却很快又饶了他,只给他降级处分,“改羽林卫千户,又改紫府宣忠仙人”——从“高士”改为“仙人”,如此而已,在我们看来这种称号上的改动简直没有什么分别——继续让他从事点金术科研工作。段朝用难以为继,也走投无路,末了,狗急跳墙,做出疯狂之举:采取现代黑社会手法,绑架郭勋的一个奴仆张澜,“拷掠之,且曰:‘归语而(尔)主(指郭勋),馈我金十万,当免而主追赃。’”张澜不曾答应、也没法答应他,段朝用继续折磨,直到把张澜搞死。段骑虎难下,以羽林卫千户身份反咬一口,“乃上言勋奴行刺,为己所觉,邂逅致毙”。这次,当然再也糊弄不过去,“下诏狱讯治”,“瘐死狱中”。
段朝用活该,不过比之邵元节、陶仲文,我还是略为他抱一点不平。段落得如此下场,不是因为嘉靖幡然猛醒,只是因为段在以妖术邀宠上选择了错误路线。“点物成金”类似“硬气功”,一切落在实处,立竿见影,露馅儿的可能性太大;就此言,段氏作为一个骗子,有其不够滑头处。而邵元节、陶仲文之流,对这种一招一式见“真功夫”的活计,是绝对不揽的。他们云山雾罩,用无法证实(同时也不可能被人去证伪)的玄虚理论向嘉靖描绘美好远景,开空头支票,而在次要环节、局部问题上,运用魔术家和医药家——在这两方面他们是略知一二的——的技能,让嘉靖“眼见为实”,取得信任,从而长久立于不败之地。这两个人,骗了嘉靖一辈子,而且是嘉靖折寿的最大的罪魁祸首,但都安然善终,并收获高官厚禄。邵元节官至礼部尚书,给一品服俸;嘉靖十八年病死北京,得到隆重追悼,追赠少师,葬同伯爵。陶仲文更于生前就尊荣已极,嘉靖历年给他的地位和待遇共计有: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兼支大学士俸,“一人兼领三孤(少师、少傅、少保),终明世,惟仲文而已”,论地位,内阁首辅犹在其下。
邵元节死的那年,“宫中黑眚见(现),元节治之无验,遂荐仲文代己,试宫中,稍能绝妖,帝宠异之。”黑眚,是古人所认为的一种由水气而生的灾祸,以水在五行中为黑色,称“黑眚”。《铁围山丛谈》:“遇暮夜辄出犯人,相传谓掠食人家小儿……此五行志中所谓黑眚者是也。”这件事,肯定是邵、陶二位老友之间串通好,联手出演的一幕魔术。邵元节临死前,需要找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替代自己,继续控制嘉靖,从而保护自己的家人(其孙邵启南、曾孙邵时雍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朝中做官),而陶仲文正想接替他的事业,两人一拍即合,设计了这个节目在嘉靖面前表演,使陶轻而易举获得嘉靖信任。
读这段故事,我油然想起当初在巴黎,李斯特为了将肖邦引荐给法国上流社会所用的手法:那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夜晚,在专为巴黎名流准备的钢琴独奏沙龙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钢琴大师李斯特用他绚烂的技巧,迷住了在场每个人。整个大厅,只有一盏孤烛在大师的琴台上照耀,突然,一阵风吹过,蜡炬熄灭,然而琴声丝毫未断,当烛台再次点亮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在钢琴前演奏的人,不是李斯特,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这是不可思议的。试想,竟然有人可以悄然取代李斯特大师的演奏而骗过了所有人的耳朵!一夜之间,肖邦这个名字传遍巴黎……
邵元节以陶仲文代己,跟李斯特以肖邦代己,手法如出一辙,只不过需要额外玩一把魔术罢了,而这样的魔术,对邵、陶来说不算什么。比这更复杂的魔术,嘉靖年间的道士也曾成功上演过。《万历野获编》记载,与嘉靖同样热爱道教的徽王朱载𫭢,“尝于八月十五日凝坐望天,忽有一鹤从月中飞下殿亭,鹤载一羽士(道士),真神仙中人也,王喜急礼之,与谈大快……”大快之余,道士成功骗得万金而去;后一日,“有司擒道士宿娼者来,疑其为盗”,徽王一见,正是跨鹤自月中来的“神仙”。对方供认,他们其实是武当山道士。沈德符的评论非常正确:“总之,皆幻术也。”这样的大型魔术都能玩得,可见明代中国魔术水平之高,邵、陶的“黑眚魔术”岂非小菜?
当然,仅有瞒和骗是不够的,他们也必须在某些地方拿出“真才实学”,让嘉靖通过本人、在自己身上切切实实看到效果。他们可以一显身手之处,是“进方”。方者,药之配伍也。道家修行者有个别名叫“方士”,即因他们以长生不死为最高愿望,孜孜以求,不遗余力去发明“长生不死之药”,而得了这样的称呼。
他们的目标虽然是虚幻的,但在致力于这目标的过程中,却也的确对药物的种类、性质、作用有所了解,而普遍拥有医药家的知识和技能。中国古代,除职业医家外,对医药学贡献最大的,就是道家方士。例如东晋高道葛洪记述过天花、肺疾、麻风的病状,也研究出一些治病的药物和方剂,名气很大,至今还有一种治疗脚气的药水打着“葛洪脚气水”的旗号。南朝炼丹家陶弘景撰写了七卷《本草经集注》,是药物学名著。孙思邈以“药王”名垂史册,其实他也是一位炼丹家。有学者指出:“整个看来,中国古代医药化学成就主要是从炼丹的活动中取得的,人工合成的矿物药剂的最早丹方也主要见于炼丹家的著述。”
然而,因为目的全然错误,道家方士的医药家这一面,真真假假,经验与邪术并存,不全是外行,但绝对不是货真价实的医生,他们在取得你信任的同时,往往把健康和生命的巨大风险不知不觉地带到你身边。
历史记载中,有几次嘉靖或太子朱载垕患病,经邵、陶等祷祀痊愈,极可能是暗中用药的结果。这属于通过消病免灾来换取嘉靖对其“法术”的笃信。此外还有一种情形,即无病状态下,以“养生”的成效,让嘉靖获得神奇体验。
其中,性体验或与性有关的生命体验,是最突出的内容。性,在人生命中显而易见的盛衰过程,本身具有对健康状况的极大心理暗示作用;性功能强劲,是生命力旺盛的表征,反之,人普遍认为自己精力趋于衰竭。正基于此,道家十分重视这方面的修炼,既以性行为为改善和增强生命机能的手段,也把改善和增强性机能当做修行效果的检验标准。因此,道家一直以来既保持着研究“房中术”的传统,同时,也从男女两性生理出发,臆想了许多奇怪神秘的理论,从中进行药物学的发掘和实验——把这两个层面简单概括一下,分别是“性交技巧”和“春药”,而这两者的一致作用,据说都有助于养生和长寿。
邵、陶之流恐怕在两个层面都有献于嘉靖,而以“春药”更突出。由于这种事特有的隐秘性质,我们实际无从确知他们提供的“春药”真实详尽的内容,因而也无法用现代实验手段证实它或否定它。不过,从当时的记载看,效果竟然是确凿的。《万历野获编》有两条记载:
时大司马谭二华纶受其术于仲文……行之而验,又以授张江陵相(张居正)……一夕,(谭纶)御妓女而败,自揣不起,遗嘱江陵慎之。张临吊痛哭……时谭年甫逾六十也。张用谭术不已。后日以枯瘠,亦不及下寿而殁。(陶仲文之术)前后授受三十年间,一时圣君哲相,俱堕其彀中。
“行之而验”,很明确,且非孤证,嘉靖之外,尚有名臣试之见效。第二条说得更具体:
嘉靖间,诸佞倖进方最多,其秘术不可知。相传至今者,若邵、陶则用红铅,取童女初行月事(少女初潮)炼之,如辰砂以进。若顾(顾可学)、盛(盛端明)则用秋石,取童男小遗,去头尾炼之,如解盐以进。此二法盛行,士人亦多用之。然在世宗中年始饵此及他热剂,以发阳气。名曰“长生”,不过供秘戏耳。至穆宗(朱载垕,隆庆皇帝,嘉靖第三子)以壮龄御宇,亦为内官所蛊,循用此等药物,致损圣体,阳物昼夜不仆,遂不能视朝。
沈德符很谨慎地指出,真正的配方已“不可知”,他所叙述的,乃“相传至今者”。但对这些春药的奇效,他相当肯定,尤其隆庆皇帝用后“阳物昼夜不仆”一语,令我们想起同样成书于嘉靖年间的《金瓶梅》对西门庆之死的描写,应该说不是虚言。
更有力的佐证,来自以下史实——嘉靖年间,多次从民间征选幼女入宫。我们在《国榷》中找到了几例这样的记载:
二十六年二月“辛丑,选宫女三百人”。
三十一年十二月“配朔,选民女三百人入宫”。
三十四年九月“戊戌,选民女百六十人”。
仅三笔记述,即达七百六十人。这些女孩,在八岁至十四岁之间,年龄分布很符合取“红铅”的目的,有立等可取者,也有蓄之以充后备军者,同时,这时间段正好是陶仲文为嘉靖所倚重的全盛时期(陶卒于嘉靖三十九年)。
王世贞有一首《西城宫词》,阴指此事:“两角鸦青双结红,灵犀一点未曾通。自缘身作延年药,憔悴春风雨露中。”
一切迹象表明,嘉靖年间,尤其嘉靖中年以后,宫中长期、持续而有计划地执行焙炼及供应“红铅”的任务。嘉靖必定感觉“药方”奏效,方才形成如此长期的需求。但所谓有效,实质不过如沈德符所言:“名曰‘长生’,不过供秘戏耳。”亦即,在性事方面显出了效果,与“长生”并无关系。但是,道家偏偏对性事与长生之间的关系,独有一套神秘主义理论,嘉靖很容易从性事的有效而相信此必有助于长生。
嘉靖所能看到的,只是服药后床笫之间雄壮有力,抑或身轻体健而已,他根本不知道吞入腹中的究竟是什么、各种成分的药理作用如何。在现代,任何受过一定教育的普通人,都懂得用药安全问题,都明白只能服用经过严格动物、人体实验,被证明确有疗效并且安全可靠的药物。可叹嘉靖身为皇帝,人间至尊,却勇于尝试一切完全不知来历的药物,承担连现代药物实验志愿者都不可能承担的风险。念及此,人们与其羡慕那些皇帝,倒不如好好地可怜他们一番哩。
世事真是奇怪。嘉靖此人,一生“图迥天下于掌上”,谁也斗不过他,但命运还是给他安排下一个劲敌,一个死敌;那,就是他自己。当把所有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唯唯诺诺之后,他似乎无事可做,于是开始跟自己较劲。他把自己分作两派,一边是皮囊,一边是灵魂。皮囊循着自然和上帝的旨意,生长、衰老、走向终点,灵魂却恐惧地大叫:“不!”灵魂一边不停地嘶喊,一边搬来援兵——五花八门的长生不死之药。这些援兵,非但未能延缓皮囊老去的步伐,反而加速了它,以至于最后从结果来看,简直是引狼入室——这些援兵成了皮囊坏朽的最大帮凶。
嘉靖就这样自己把自己整死了。
不必留待现代医学的检验,对嘉靖之死,当时的看法便非常明确一致:药物中毒。“其方诡秘不可辨,性燥热,非神农本草所载。”例如《明史》提到,方士所进药物之中,居然有以水银制成。如此剧毒成分,都是摄服对象,危害可想而知。没有人能够回答,他这一生究竟把多少种毒素请入自己体内,但相关记载却足够让我们去想象他的疯狂:
帝晚年求方术益急,仲文、可学辈皆前死。四十一年冬,命御史姜儆、王大任分行天下,访求方士及符箓秘书……上所得法秘数千册。
对这数千册“法秘”,他居然如获至宝,大大赏赐姜、王二人。他的确已经癫狂,连内侍悄悄放在其床褥案头的药丸,也信为天赐,郑重其事吩咐礼部举行“谢典”。直到最后时日,死神走来,他才若有所悟:“朕不自谨惜,致此疾困。”
《明史纪事本末》以专门一卷,单独叙述嘉靖崇奉道教之事。作者谷应泰,终篇处以如下话语具结:
语云: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又云: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吁!可慨也夫!
“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精彩精彩。又说:
世宗起自藩服,入缵大统,累叶升平,兵革衰息,毋亦富贵吾所已极,所不知者寿耳,以故因寿考而慕长生,缘长生而冀翀(鸟直飞升状,借喻成仙)举。
天道诡异。历来,做皇帝能做得这么顺当,凤毛麟角。倘嘉靖无此爱好,我们看不出有何原因能够妨碍他享受“清平乐”。然而一股奇怪的力量偏偏让他自滋事端,且沉溺如此之深,在毒素的攻逼下了却残生。
其实,最终被自己所坚信不移的东西所击倒和戕害,往往是唯我独尊者无法逃脱的命运。嘉靖爱道教,我们也因为他爱道教而爱道教。感谢道教,感谢嘉靖狂热地信仰它,感谢邵元节、陶仲文等所有向嘉靖进献毒药的道士们。否则,世上还真没有其他东西,能让这个海瑞在《治安疏》里骂得狗血淋头的皇帝,略微遭到些许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