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君子 功欤?过欤?

朱棣这个人,很幸运。一生颇多倒行逆施,也足够残暴,但留下来的声誉,却似乎不曾坏到那个地步,甚至一般国人提起永乐皇帝,印象非但谈不上坏,乃至还引起一点“光荣与梦想”的情愫。

在我眼中,中国历来的暴君,朱棣其实可以排在秦始皇前头。秦始皇干过什么?最坏的事情,莫过于“焚书”和“坑儒”。以“坑儒”之有名,却只杀掉了四百多个知识分子,比之朱棣,小巫见大巫。杀了四百人的秦始皇恶名远播,人至今切齿,杀人比他多几倍、十几倍的朱棣,事情却几乎被淡忘。秦始皇真正严重的罪行,是“焚书”,险些断送中华文明根脉,这一点,不可饶恕。其他如修长城、造阿房宫,劳民伤财,天下苦之,无疑是罪恶。但一方面,其中的长城究非无用之物,在冷兵器时代,它对中国的屏障作用还是明显的,直到明代,抵挡塞外游虏的侵扰,仍采取老办法,重修长城。另一方面,就祸害民众论,修长城、造阿房宫这两件事,比之朱棣一生好大喜功的种种“壮举”,远远愧而不如。

然而,人人知秦始皇是暴君,很少知道永乐是暴君,相反,现在大多数人心目中的朱棣,还是“有为的君主”。为什么?首先的原因是民众一般少有自己直接去读史的,如果读一读明史,这层误会当不会发生。但我们很难也不应该指望普通民众都有暇抱着厚厚的史书来读。所以,更为实际的原因是对这段历史的转述(或曰宣传)有问题,而问题的产生自然与朱棣一生几件“惊天动地”的“功绩”有关。一是修《永乐大典》,一是郑和下西洋,一是移都北京,一是对外用兵。古时做皇帝的,倘不甘平庸,都想在“文治武功”上有所作为。朱棣以篡得位,更急于有所表现,装点门面。他做这几件事虽然各有具体目的,但从根子上说,最终都是为了改变形象,为自己树碑立传。而后世的看法,居然很遂他这心愿。比方有一种流行的评价,认为虽然明代诸帝大多不成样子,如扶不起来的阿斗,但“二祖”却在例外。“二祖”,即太祖朱元璋和成祖朱棣。那么,朱棣究竟是靠什么被抬到这样一个可与朱元璋比肩的位置呢?细数之,无非上述四件事。

其实,关于这几件事,恩格斯有一句话可帮助我们取得较周全的认识:

由于文明时代的基础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剥削,所以它的全部发展都是在经常的矛盾中进行的。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时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

今人称颂“四大功绩”,是因这些事有个共同特点——都以宏大的特性表述了中国历史的某种“光荣”——《永乐大典》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类书;郑和下西洋被视为睥睨哥伦布的壮举;迁都北京以及紫禁城的营造,催生了世界上最大的宫殿;而南定交阯、北出塞外,似乎一扫盛唐以降中国始终被动挨打的颓势,颇能重振华夏雄风。

这当中潜藏的宏伟话语因素,很堪为迫切希望找回历史荣誉感的民族心态所利用,于是自然地,朱棣和他的时代就被当做称颂对象。然而,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样,对历史永远不可以只站在今天的或我们自己的角度,脱离历史实际,人为地夸大或拔高历史现象与历史事件的意义,尤其是无视当时人们切身遭际来评价历史。

《永乐大典》

四件“大功”中,编《永乐大典》一事,先前简略谈过。现在不妨再把我们对此事的观点明确一下:第一,《永乐大典》编成之后,唯手抄一部,秘存大内,罕为人见,未能流播宇内而对文化发展有实际推动作用;至嘉靖年间方复誊第二份,同样秘存大内,直至散佚。第二,这套巨书的起因,虽然纯属朱棣为刻意表现其“文治”而搞的形象工程,但对古代文籍究竟有保存之功,倘传之今日,无疑是瑰宝——但可惜没有。总起来说,《永乐大典》声名虽赫,但实际于我们近乎只有“传说”的意义,当时、后来以及现在,很少有人享受它的好处;这固然当问外寇抢掠之罪,然而造此物者本无意使之发挥任何现实作用,这一点我们亦绝不应为之饰言。当时若果有此心,以明代印刷技术的成熟和发达,以朱棣一贯大手大脚花钱的风格,非不能将其变成出版物、供人阅读,而必深锁其于禁中、至终不见天日。今天的人们都很明白“知识共享”的意义,只有进入共享领域,知识才发挥其效用,这是从公共图书馆到互联网整个人类文明进步的方向;反之,垄断起来,再好的知识也毫无价值。


《永乐大典》后世影印本
《永乐大典》虽然修成,但卷帙过于浩繁,难以刻印,哪怕再抄一套也非易事。嘉靖皇帝痛下决心录一个副本,但工程之大,嘉靖竟没能活着看到副本抄竣。


郑和墓
位于南京牛首山。他率领的船队,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然而,对于船队远洋仅发生在永乐年间并戛然而止这一点,人们历来谈论得很不够。

郑和下西洋

郑和七下西洋,显示了当时中国造船及航海技术在世界上的优越,这没有问题。郑和本人,尤其船队中的船工,堪称当时举世最好的航海家,他们的经历极富传奇性,这也没有问题。

除了以上两点不可动摇的事实,自郑和七下西洋六百年来,围绕着这一历史事件的,更多是叙事话语的变化。

《明史·郑和传》体现的是世界全球化体系到来之前,中国以自己的眼光对此事的认识和评价。《郑和传》凡九百五十四字,兹略去有关具体经历的叙述,撮其议论部分如下:

郑和,云南人,世所谓三保太监者也。初事燕王于藩邸,从起兵有功。累擢太监。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且欲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永乐三年六月,命和及其侪王景弘等通使西洋……宣天子诏,因给赐其君长,不服则以武慑之。

自宣德以还,远方时有至者,要不如永乐时,而和亦老且死。自和后,凡将命海表者,莫不盛称和以夸外番,故俗传三保太监下西洋,为明初盛事云。

当成祖时,锐意通四夷,奉使多用中贵。西洋则和、景弘,西域则李达,迤北则海童,而西番则率使侯显。

里面讲得很清楚,朱棣派遣郑和船队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寻找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一是“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而其结果,第一个目的没有达到,建文帝下落仍然不明,第二个目的则取得奇效,终永乐之朝,“外番”前来上表进贡者逶迤不绝,成为“明初盛事”,持续到宣德时,热潮方渐退,但以后余威犹存,明王朝在跟海外诸国打交道时(“凡将命海表者”),总要提起郑和之事以自我夸耀和慑服“外番”。此外,《明史》这段话还有一点很重要,即郑和下西洋并非朱棣对于中国之海上发展有专门的认识和单独的设想,而只是“锐意通四夷”——全面威服四方——海陆并举,在郑和被派往西洋的同时,另外几个太监则从陆路被派往西北、西南和北方执行相同使命;因此,就其本意来说,郑和下西洋实际上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种传统的中华帝权中心主义的延伸或翻版,所不同者,无非过去发生于陆上,而郑和事件则发生于海域而已。

历史本身也印证着《明史》的这种解读。郑和事件是孤立的,也是特定的。过去未曾有过,此后也从不再发生,它既未激起连锁反应,而且基本也仅见于朱棣时代(七次下西洋,有六次在永乐间,只最后一次在宣德初年)——总的来说,它只跟两个人有关,一是朱棣,一是郑和,彼二人谢世之后,此类事件便无影无踪。因此,《明史》有关郑和事件的叙事话语,跟近代以来渐渐形成的另一种叙事话语有很大差别,除了这件事本身的直接起因与动机外,它没有额外强调和挖掘更多的含义。而且,从郑和事件发生到清代初年修撰《明史》以及鸦片战争之前,没有别的叙事话语,对此事意义的认识一直仅限于《明史·郑和传》所代表的那种评论。

对郑和事件的叙事话语的变化,发生于近代西方资本主义文明东渐之后。全球化趋势的到来、全球化意识的形成以及在此人文背景下中国民族意识的觉醒,使郑和事件突然被“发现”或被赋予近代意义,并用近代话语作新的解读。首先是“新民论”的发轫者梁启超撰出《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以全新视角重估郑和事件的意义;继之,民族复兴的象征和领袖孙中山也在《建国方略》中以相近的观点伸扬郑和精神,将郑和下西洋称作“中国超前轶后之奇举”。以后,郑和事件不断被置于种种“现代性”叙事话语之下重新观照:郑和开始成为中国远洋外交的先驱,郑和下西洋被视为与闭关锁国态度相对立、一种体现“开放”精神的历史资源,近年更有诸多文章把郑和事件与由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等完成的欧洲地理大发现相提并论。

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学的本质其实是解释学。若就此言,围绕郑和事件的叙事话语的变化,也无足怪。当然还可以有另外的态度,对历史采取比较朴实的态度,这更多的是一种学术性的态度——在这种态度下,会倾向于原原本本地看郑和下西洋这件事。

郑和下西洋直接或初始的起因,是“踪迹建文”,亦即查缉失踪的朱允炆。朱允炆下落不明,是朱棣一大心病。为此,他派人四处暗访达一二十年之久。其中一个主要的密探是户部给事中胡濙。《明史·胡濙传》:

惠帝之崩于火,或言遁去,诸旧臣多从者,帝疑之。五年遣濙颁御制诸书,并访仙人张邋遢(一说张邋遢或即张三丰),遍行天下州郡乡邑,隐察建文帝安在。濙以故在外最久,至十四年乃还。所至,亦间以民隐闻。母丧乞归,不许,擢礼部左侍郎。十七年复出巡江浙、湖、湘诸府。二十一年还朝,驰谒帝于宣府。帝已就寝,闻濙至,急起召入。濙悉以所闻对,漏下四鼓乃出。先,濙未至,传言建文帝蹈海去,帝分遣内臣郑和数辈浮海下西洋——至是疑始释。

从永乐五年起,胡濙衔命在外奔波竟达十六年,到永乐二十一年似乎终于查实了朱允炆的下落。当时朱棣在宣府,胡星夜前来汇报,赶到时朱棣已睡下,但左右还是叫醒了他,他也就“急起召入”,可见重视之至。胡将其掌握的情况一直汇报到凌晨——究竟说了什么,除了胡濙和朱棣这两个人,谁都不知道,《明史》的编修者们也不知道。但《胡濙传》很明确地指出,朱棣多年来的疑虑,是在这一天打消的。《胡濙传》也再次重复了《郑和传》的说法:朱棣派郑和下西洋,是为了寻找建文帝。显然,这一点是作为官方史的《明史》所认定的事实。同样,当时朝鲜的官方史《李朝实录》留下的记载,也证明朱棣确实严重怀疑建文君臣流亡到了外国,并不遗余力地加以追捕;永乐元年二月,朱棣这样指示赴朝鲜的使臣:

建文手里有逃散的人,也多有逃去别处的,有些走在你那里,你对他每(们)说知道,回去对国王说,一介介都送将来。

据此很容易得出结论,郑和下西洋的起因,根本和“航海探险”无关,绝非堪与导致地理大发现的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航海同日而语者。永乐年间的下西洋进行了六次,最后一次为永乐十九年正月出发,时间恰位于永乐二十一年二月胡濙夤夜驰至宣府汇报之前,而在这以后,朱棣果然停止了对郑和船队的派遣——这就是《胡濙传》所谓“至是疑始释”,暗示胡濙提供的情报让朱棣认为下西洋的行动已失去意义。

——郑和下西洋非关“航海探险”,此第一辨也。

除“踪迹建文”,郑和下西洋的第二目的,如《明史》所说在于“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可能这两个目的在七次下西洋过程当中,主次有所易位。开始时,“踪迹建文”是主要的,但后来“踪迹建文”明显无望,于是“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转而成为主要目的。

史书上只笼统提到郑和船队共计二万七千八百余人,但可想象除了官员、海员以及杂役等众,绝大多数为士兵。如果每次航行都保持这样的人数,则郑和船队自非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那种小型冒险家组织,实际上是一支庞大的远征海军(水师)。而这样的规模,远超乎捉拿建文君臣这区区流亡者的需要,非“耀兵异域”不足以解释。在七次下西洋的主要区域内,诸海国多为“蛮夷小邦”“蕞尔之国”,而近二万八千人的郑和舰队,休说当时那样一些国家全然不能抵挡,即在现代亦足称大兵压境。

因此,朱棣轻而易举地达到了他的目的,长达二十年的过程中,郑和舰队只有三次诉诸武力,其余所到之处,都是兵不血刃而令其臣服,那些“蛮王”之使纷至沓来,到北京朝圣献贡,朱棣虚骄之心得到极大满足。时人这样颂扬他的荣耀:“天之所载,地之所覆,贡献臣服,三世五世,不过是矣。”吹捧朱棣可同三皇五帝相埒,很是肉麻。朱棣自己更飘飘然而有世界领袖之感,永乐十七年他在劝诫暹罗国王不得侵扰满剌加国时,俨然一副救世主兼地球总管的口吻,而视该二国皆为“朝廷”臣属,说:“满剌加国王现已内属,则为朝廷之臣。彼如有过,当申理朝廷,不务出此而辄加兵,是不有朝廷矣。”虽然我们不必苛求朱棣在那时能够具备“国家不分大小一律平等”的意识,却宜予指出,郑和下西洋大大助长了他好大喜功、“欲远方万国无不臣服”的心态,这从根本上违背了朱元璋制订的“勿勤远”、不扩张、与民休息、注重本国民生的国策。

——由上可知,郑和下西洋的实质是炫耀武力以宾服四方,满足朱棣身为“上国天朝”之主的自我崇拜心理,此第二辨也。

随后应辨析,郑和下西洋是否表示“开放”姿态,是否代表永乐时代并不闭关锁国?在目前中学的历史课教学里,讲到郑和下西洋,常常拿来与清代闭关锁国政策相对照,似乎前者体现了一种与闭关锁国相反的意识。例如运用相当广泛的北师大版初中教材《中国历史》下册之第23课,标题即闪烁其辞地写成《从郑和下西洋到闭关锁国》,其中还说:“清朝的闭关政策对西方殖民者的侵略活动起过一定的自卫作用,但对中国产生了严重的后果,使中国在世界上逐渐落伍了。”言下之意,闭关锁国乃是清朝以后的情形。

暂且不论郑和下西洋的含义如何,仅就该教科书所提供给学生的闭关锁国乃清朝以后的情形这一认识,已大有误人子弟之嫌。中国文化的锁国心态,根深蒂固,由来已久,绝非清代后才形成。其原因相当复杂,跟中国的地理环境、政治体制、社会伦理、经济发展水平乃至周边民族与国家的文明程度,都有一定关系;若极而言之,庶几可认为华/夷论的历史有多久,锁国意识便有多久。纵观历代,唯一真正扬弃锁国意识的,仅唐代而已。

不过这种意识所造成的问题与困难,明代以前都不很明显,也不很迫切,尚未成为中国社会的一个较为主要的矛盾。随着中古世纪接近终结,世界明显加快了不同文明间的融合的脚步,也带来越来越多的冲突,此后,由来已久的锁国意识渐渐成为中国的沉重精神负担和最突出的问题,而清代中期后演变成危机。

此一过程,实即从明代开始。明代中国与外部世界的矛盾冲突,除传统的先进农业文明与原始游牧文明的冲突外,又加入一新的因素,并且愈益突出,亦即由对外商贸而引发的冲突。其最引人注目者,当为东南沿海的“倭祸”——日本早自隋唐便与中国交往密切,但“倭祸”却是典型的明代危机。此时,日本列岛已非隋唐时蒙昧初开之状,其社会固有结构,正催生它延至今日的极度依赖海外贸易的特点,于是,借“朝贡”为名,频频前来中国东南沿海交易,但日人之需求,偏与中国自给自足的经济形态相抵触——中国一方,因为不感觉与外贸易的需要而宁愿置海防安全于优先考虑位置,乃颁行“海禁”政策,日人一方则与中国货殖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两相矛盾,间以若干其他原因(海盗的勾结、官府的腐败等),遂频频作乱,与北面建州(女真)问题并为两大心腹之患。

所谓“海禁”,是对沿海或海外的对外贸易的禁止。这项政策前代未有,由明代首创,而清代袭之。前代未见,似不宜顺势理解为过去国门就大开,而是以往这问题并不迫切。明清两代面临的世界,跟宋元以前很不相同了。附近的日本,已处在骚动之中。遥远而尚基本不为中国所知的欧洲也告别了黯昧的中世纪,发生巨变,逐渐将触角伸向东方;及至晚明,传教士开始登陆中国——中西方互动这一现代主要矛盾,正萌发于明代。所以,“海禁”政策不迟不早,偏随明代而生,并非偶然,亦不可尽诿之于明太祖朱元璋个人的小农意识。

朱元璋不过是在新形势下,顺从中国惯有的思维方式,做出他自然会做出的反应与决策。在他看来,中国物产丰富,一切应有尽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都远优越于“蛮夷”——在当时,这倒确为事实——绝不有求于外;一切贸易中国皆无利可图,徒利他国;而且无利可图之外,还不免承受种种骚扰和麻烦。特别是胡惟庸案发生后,据查后面有日本人的背景,令他深受刺激。

他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堵”。洪武七年罢市舶司,厉行海禁,既不许私人出海,亦不派官船出海贸易,更不许外商船只来华。《大明律》规定:“擅造二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谋叛已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凡将牛、马、军需、铁货、铜钱、缎匹、绸绢、丝棉私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将人口、军器出境下海者处死。

那么朱棣时代又如何呢?许多人认为“海禁”政策在朱棣时代有所松动,根据是永乐初年朱棣恢复了被朱元璋关闭的浙江、福建、广东三路市舶司,并开设了接待洋商的“四夷馆”。

其实,中国传统海贸分贡舶贸易和商舶贸易两种形式。后者为商业性质,前者则具有浓厚政治色彩,是“天朝上国”羁縻海外诸国、确立宗藩从属关系的手段。外国以臣服姿态来华“进贡”,“朝廷”则以“赏赐”之名对“诸夷”的进贡货物给予丰厚回馈,以示皇恩浩荡。朱棣恢复市舶司、开设“四夷馆”,纯粹出于这个需要。单单“四夷馆”这个名称,便可知事情的实质是什么。市舶司只受理合乎规定、发给“勘合”的外国贡舶;贡舶贸易中的外国商人也从未被当做商人看待,而称“番使”,是携礼物来向中国皇帝请安问好的使节。永乐间除贡舶贸易外,所有海外商贸均加禁止,民间的自由贸易更绝对不许。朱棣甚至刚上台就在即位诏书中强调,洪武间的“海禁”政策将继续奉行,没有任何改变:


明成祖朱棣
朱元璋皇四子。他有一半朝鲜血统,母亲是朱元璋的朝鲜妃子。朱元璋临死前,曾寄望他“总率诸王”扶保朱允炆。


建文帝朱允炆
画中形象,乃后人想象,只能说“据说是朱允炆”。因为朱棣早已把与朱允炆有关的一切真相,抹得干干净净。


方孝孺像
方孝孺既是宋濂的学生,也继承了其地位,成为宋濂之后明初知识界泰斗,所以,连朱棣的高参姚广孝都称他为“天下读书种子”。


解缙朝服像
解缙,永乐名臣,明史上第一届内阁成员之一,在重修《太祖实录》和编撰《永乐大典》中总裁其事。最后,朱棣却把他交给了纪纲。


漕运一角
漕运是明代百姓的沉重负担,更是巨大的消耗和贪腐的沃土。如果京师未曾北迁,王朝本可避免这一弊端。

缘(沿)海军民人等,近年以来,往往私自下番,交通外国,今后不许。所司一遵洪武事例禁治。

为贯彻“海禁”,朱棣还责令“禁止民间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为‘平头船’,所在有司防其出入”。这些政策和措施,说明朱棣时代“海禁”没有松动,所发生的变化,无非是朱元璋禁止的海外朝贡,被朱棣恢复了,这除了说明他更醉心于“四夷”的尊奉,更乐于此道,就没有别的意义——其动机,与“欲远方万国无不臣服”而派遣郑和船队,可谓一以贯之。

——故郑和下西洋断无一反锁国意识、展示开放态度的含义,此第三辨也。

最后,郑和下西洋对历史文明的贡献究竟如何?欧洲人从地理大发现中享受到的文明成果十分丰硕,玉米、土豆、棉花、烟草、咖啡……这些如今他们生活中须臾不可缺的东西,都是由航海探险家们带回欧洲的。那么,郑和船队给中国带回了什么呢?多是奇花异草、珍禽瑞兽、珠宝香料,所谓“明月之珠,鸦鹘之石,沉南速龙之香,麟狮孔翠之奇,楼脑薇露之珍,珊瑚瑶琨之美”,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只能满足皇帝贵族猎奇心理,供其把玩,对民生毫无用途,更不曾对中国的物种和经济生产带来重大影响,我们并未听说至今哪一样与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是由郑和下西洋留给我们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相反的方向上,郑和下西洋对于世界文明发展,倒颇有功绩,被带往各国的物资主要有丝绸、瓷器,此外还有铁制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手工业品、茶叶、货币、历法、衡器、书籍、药材等等,世界从中受益匪浅。然而,这并非有意识推动世界文明的做法,而是朱棣出于“示中国之富强”的动机,阴差阳错、无心插柳的结果,至于他想得到的,同样也绝不是对中国文明有所补益的东西,是他个人的虚荣,是体现这种虚荣的稀奇古怪的贡品。郑和下西洋的效果开始显现后,这类东西就跟随前来觐见的外国使团,源源不断运到京城。在《明实录》中,我们不时可读到这类记述,例如永乐十三年十一月,麻林国等“番国”敬献麒麟、天马、神鹿,朱棣特意在奉天门举行接受仪式,群臣称贺:“陛下圣德远大,被及远夷,故致此祥瑞!”耗费巨赀,近二万八千人规模的庞大船队,送去多少吨“援外物资”,不过是为朱棣换回来这些“祥瑞”!

——郑和下西洋对中国历史文明的进步,并未产生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对于欧洲那样的作用,此第四辨也。

另外再提两个关于郑和下西洋的个人观点:

一、这件事的确显示当时中国仍为世界上最先进、最强盛之国家。但是,中国的先进与强盛并无须由这样一件事来证明。即便没有郑和下西洋,中国的先进与强盛——这主要得力于自秦汉以来卓越发达的农业技术与文明、基本维持着的大一统国家形态和当时最富效率和人性化的儒家伦理——中国在中古世纪领先于全世界的地位,同样无人能够抹煞。

二、佩服作为航海家的郑和和他的船队,但不佩服朱棣。荣耀,只归功于勇敢挑战并成功战胜了大自然的实践家们。其次,这荣耀不仅属于中国人,也属于整个人类,如同阿姆斯特朗作为登月第一人,不仅仅属于美国也属于整个人类一样。十五世纪初郑和船队的业绩,是不亚于二十世纪人类征服太空的业绩。只有在这意义上称道郑和下西洋,才真正凸现了它的伟大性。

迁都北京

朱棣所以动心迁都,不外三个原因。

第一,据说他对南京没有什么好印象,进入南京时,臣民对建文帝普遍的忠诚、对他本人的冷淡,令他很不舒服,而此后为威慑人心的一系列屠戮虽将反对、不合作的局面敉平,却进一步败坏了他的声誉。北平,则是他长年就藩的旧国,也是他崛起之地,“群众基础”不错——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

第二,作为背负篡弑恶名的非法夺取皇位者,朱棣自登基起一直到死,实际上毕生在为恢复名誉而奋斗,他不能做一个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守成之君”,必须创下“丰功伟绩”来证明自己虽然得位不正,却远比理所当然却平庸碌常的合法继承者更雄才大略,国家到了他手里,更辉煌、更有前途,他脑子里一直缠绕着这念头,所做每桩事皆以此为出发点,重建北京,一方面本身就是好大喜功的表现,另一方面更是为了便于筹划和实施后来数次对蒙古人的北征——一句话,他将以北京为基地,干一番平定宇内、拓疆辟地的大事业。

第三,迁都北京,还涉及一个更深密的谋画。当年朱元璋建藩边地、屏翼帝室,结果诸藩拥兵自重,并终于酿成“靖难之乱”,朱棣本人就是这种现实的直接受益人,对“塞王”之弊最清楚不过,现在他自己做了皇帝,势不容悲剧在自己或其子孙身上重演。他想出的办法是,将“塞王”内迁,军事实力最强的宁王(就藩大宁,北京东北方)首当其冲,次则谷王从宣府、辽王从广宁内迁,国家正北防线为之空虚,对策则是“以己寘(填)之”,亲自坐镇北京以应付边患危机。

促使朱棣迁都的这三个原因,它们所占比重分别排一排的话,我的看法是,削弱藩王实力为第一,好大喜功为第二,摆脱在南京的不快为第三。

朱元璋在定都问题上,曾颇费斟酌。他打下金陵(南京)后,在那里当了吴王。后来统一全国,究竟选择何处为京师,暂定南京,考虑来考虑去,考虑过开封、洛阳和长安,十年后(洪武十一年)才正式宣布南京为“京师”。因此,说朱元璋对南京情有独钟,认定明朝都城只能建在南京,不是事实。

不过,朱元璋对南京并非情有独钟,不代表他会选择北京。在南京以外的数种考虑中,北京不在其内。朱元璋以光复汉族文明的英雄自居,他身上有着浓厚的民族主义气息,这在当年他以徐达为统帅发军北伐发布的文告中表露无遗:“北逐胡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雪中国之耻。”朱元璋提的这些口号,连清末革命党人也还在用。他是以中国被元蒙统治为耻辱的,而元大都则正是这样一个象征,所以在灭元之后,他特意将大都改名“北平”,取其“平定北虏”之意(无独有偶,清亡后,国民政府亦将北京改名“北平”)。基于这样的思想根源,朱元璋断不肯将他的汉族政权中心设于曾经的耻辱之地。同时,他在南京、开封、洛阳、长安之间斟酌,亦是沿怎样才能更好地继承“中华之统”这一思路来做定夺。考虑开封,纯粹因为它是明以前最后一个汉族政权的所在地(南宋的临安只算沦丧之后的偏安之地),但从地理形势和位置考虑,实在不佳,故而放弃。洛阳、长安,则是千年来“中国”最正统的建都之选,朱元璋很想延续这样的历史,但也因种种原因而放弃。

终定于南京,可以说是朱元璋既坚持恢复“中华”又“与时俱进”通盘考虑的结果。除了地理与“王气”这方面的考量(对此,刘基、陶安、叶兑、冯国用等许多人,做过各种论证,说是虎踞龙蟠,兼有长江天堑,相当得天独厚),金陵自三国时代以来,也有多次做国都的历史,而且除了曾被蒙古人统治,大部分时间没有沦于异族之手,“中华”文明传统保存得比较好一些。至于“与时俱进”,实际自唐代以后,中国经济重心乃至文化重心,都已南移,从黄河流域移至长江流域,商周秦汉之际北方的发达与繁盛,已然不再;南方,尤以长三角地带为中心,渐成中国财赋之区和主要物产地,所谓“财赋出于东南,而金陵为其会”。如抱着旧理不放,仍将国都建于长安、洛阳,固然颇能体现“中华”光荣传统,但以古代交通之不便,空耗物力与民力的问题将是严重的。所以,明定都南京,是顺应历史变迁之举,有其必然性。此后,从明、清、民国至当代,国都之选始终在北京、南京两地之间,客观地说明了南京所具有的这层意义。

此外,还有一点。

定都南京,直接反映了朱元璋立国、治国的基本理念。朱元璋虽很愿意以民族复兴英雄自居,却并非一个头脑狂热者,更非好战黩武之徒。他的思想,混和了汉族中心主义的自大与闭疆自守这两种因素,而有趣的是,这两种因素把他推向一个结论:中国——此时“中国”的含义基本是指传统上的汉族国家——应该做的,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好日子。汉族中国的扩张,在汉唐两代达到顶峰,此后不仅丧失了这能力,似尤缺乏这样的兴趣。宋代版图是历来统一的中国最小的,也许因无力扩张。但朱元璋终于凭借武力击退不可一世的蒙古人,依势而论,他本极有资格以政治军事强人的姿态,做一番开拓疆土的美梦,但是他却选择了偃武修文。他郑重地在亲自颁布的《祖训》里申明他的考虑,并要求子孙后代遵行不悖。他是这样阐述其理由的:

四方诸夷皆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若其不自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犯,亦不祥也。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杀伤人命,切记不可。但胡戎与中国边境密迩,累世战争,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

品味这些话,真是好玩至极——既骄傲自大又相当谨慎保守,既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又不免对他们担惊受怕。打个比方,就像被一群既穷而又爱撒野的邻居所包围的富人,心里很不屑,也很不安。通俗地翻译一下无非是:

这一带唯独咱们生活富足,家里什么都不缺,我们不需要去抢别人的东西,倒是四邻肯定对我们很眼红。他们如果来偷来抢,是他们自讨苦吃,因为我们有钱又有势,倒楣的必是他们;但倘若我们以富足之家,去跟这些穷鬼一般见识,惹是生非,也极不明智,属于自寻烦恼。所以,家人必须牢记:关起门,悄悄过自己的好日子,不许生事,不许仗势欺人;但过好日子的同时,也不要掉以轻心,特别对北边姓“胡”的那家人,更应提高警惕。这家人诚非“善茬”,多少次打上门来,将来恐怕也积习难改,咱们得学些武艺,用于防身。

由这思想,朱元璋形成了他的基本战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低调面世,不搞扩张,对“四夷”奉行和平外交,即便是心腹之患的北部边境,也以防御为主。他下了死命令,列出一系列“不征之国”,从东北的朝鲜、日本直到东南亚和印度支那半岛凡十五国,都在其列,独将当时横亘整个北方、西北方的“鞑虏”排除在外——但这也是以防万一敌人来犯,吾仍保留迎头痛击之权利,而非主动与之开战。

朱元璋的很多重大决策,均与这一基本战略有关。如分封诸皇子,坐镇北部边境;如明朝处理外交关系特有的“朝贡制度”;自然,也包括将首都定于南京。

南北朝以降,北方蛮族数次对中原的大举入侵,都受到长江这天然屏障的阻隔。严格地讲,这种特征在三国时期已凸显出来。正是这样,自那时起,长江已渐成中国地缘政治的一个重要标志,多次实际充当分裂时期中国的分治线,或潜在地被寄予这种期待(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国际势力也还提出过国共以长江为界分治两边的设想)。作为决心采取守势的君主,朱元璋选定南京为首都是适当的。南京与北部边防之间的巨大缓冲地带,既是他的防御性战略所需,似乎也是一个退避三舍的标志,来昭示他无意扩张、“一心一意搞建设”的治国思路。

朱棣将明朝首都改置北平,姑不论其他,先自根本上动摇和变易了朱元璋的基本国策。要知道,他是打着维护“祖制”的旗号(指责朱允炆当政后实行一系列改革)兴师问罪、夺取权力的,但实际所做,恰恰对朱元璋最核心的治国方略加以反动。过去有句话说,打着红旗反红旗,是一切野心家、阴谋家的惯用伎俩——朱棣所为,正此之谓。

朱棣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从迁都念头萌动到最后实现,他做了无数小动作,掩人耳目、后台操纵、暗渡陈仓、缓慢推进,总之偷偷摸摸、费尽心机,充分展示其伪诈的天性与天赋。

第一个小动作:永乐元年新年刚过,正月十三日,礼部尚书李至刚伙同几个人进言:“昔帝王起,或布衣平天下,或繇外藩入承大统,而于肇迹之地皆有升崇。切见北平布政司实皇上承运兴之地,宜遵太祖高皇帝中都之制,立为京都。”这番话前半部分基本生拉胡扯,历史上没有几个皇帝把自己的出生地搞成京都,也就是朱元璋比较自恋,曾以临濠为中都。李至刚等几个马屁精便搬出这一点,请求将北平升格为京都。这李至刚,洪武年间就受过处分,建文时期又因事下狱,做官记录差得很。朱棣上台后,由于“为人敏给”“善傅(附)会”,颇得青睐,做到礼部尚书,“既得上心,务为佞谀”,“朝夕在上左右”“甚见亲信”——《明史》在一番描述后,特地强调他“首发建都北平议”,作为此人“善附会”“务为佞谀”的实绩。综上所述,可以肯定李至刚的建议绝非出于他本人,而是朱棣亲自授意的结果,甚至极可能安排李至刚做礼部尚书即是为了让他来提这样的建议(这类事由礼部尚书来提,最名正言顺)。李议一上,朱棣便即照准,“制曰:可。其以北平为北京。”于是,朱元璋拟定的“北平”地名,悄然变作“北京”——闻名遐迩的“北京”一词即于该日诞生,而从此明朝变成两京制,南有南京,北有北京,终明一世皆如此。只不过,眼下第一京都和事实京都是南京,到后来则相颠倒,北京变成第一京都和事实京都;朱棣玩的是障眼法,先用两京制遮掩他已经决定定都北京的打算。

第二个小动作:当年五月,朱棣再次在廷议时提出:“北京,朕旧封国,有国社国稷,今既为北京,而社稷之礼未有定制,其议以闻。”这是什么意思呢?试探。朱棣欲借修订北京祭祀礼仪,给其以和南京同等规格,来观察群臣的反应。结果,礼部及太常寺两个职能部门专门开联席会议讨论此事,形成的主流意见是坚决反对:“考古典之制,别无两京并立太社太稷之礼。”因为是集体讨论,李至刚一个人也无法左右大家的主张。不过,朱棣本亦不曾指望顺利通过,他只想探探虚实,看反对程度究竟如何。事实证明,反对者相当之多。这样,他也就知道应该采取怎样的对策了。

第三个小动作:在动议提升北京祭祀规格碰壁后,朱棣弄明白的是,以合乎礼制和公开的方式推进北京的建都,阻力极大;他决心搁下这些“虚文浮礼”的争论,绕开规范化操作的途径,暂不触及北京的名分问题,采取实干方式,直接营建北京宫殿——既然北京是第二首都,造座宫殿以备“巡狩”,不算过分,没有不合礼法之处。至于规模如何,除了朱棣自己,无人知道;因为先期的准备工作是不事声张的,由朱棣专门委派几个大臣去办,并且与他单线联系。整个计划的实施经过如下:永乐四年八月,由淇国公邱福挑头上奏,“请建北京宫殿,以备巡幸。”又是一位铁杆心腹出面——邱福乃朱棣死党,叛乱起事之时首夺北平九门,后来武将受封,邱列首位——显然又系由朱棣亲自授意。邱奏当即获准,北京建宫殿之事就此“立项”。

第四个小动作:朱棣愉快地接受了邱福的“请求”,却并不着急动工。足够有耐心是此人最大特点。为登上皇位,他忍了几十年,忍到老爸驾鹤归西,然后在朱允炆着手削藩时他又一忍再忍,忍至后者对他失去警惕才突然发难。即以迁都这件事论,从永乐元年他在廷臣那里碰钉子,到今天邱福提出造宫殿,四年过去了——尽管他日思夜想,却足足忍了四年!忍,对他不是难事,相反,他每每在忍中“阴”着把事情做成。此刻,他又祭出这法宝,“阴”着开始了北京新宫殿的营建。为什么要“阴”着?因为有个秘密不可早泄于人:北京新宫殿的规模将远远超出南京。如大张旗鼓地把一切做在明处,群臣马上会意识到,这么一座新宫殿不可能为所谓“巡幸”而建,一定是迁都的信号。因此,事情应该偷偷开展,“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一则争取时间,二则届时万事俱备、给大家来个木已成舟,不接受也得接受。所以,邱福提议之后,表面上没有动静,暗中朱棣却派出几个官员去执行特殊使命——采木,新宫殿需要数量巨大的上等木材。工部尚书宋礼被派往四川,吏部右侍郎师逵被派往湖北、湖南,户部左侍郎古朴被派往江西,右副都御史刘观被派往浙江,右佥都御史史仲成被派往山西,“督军民采木”。这几个人在那里一呆就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直到紫禁城开工。

第五个小动作:与此同时,甚至更早一点,朱棣就有计划地增加北京人口。据《明实录》,他至少先后十余次下令从各地移民以充实北京。盖因“靖难”之乱首起于此,头三年燕军与政府军之间的争夺也集中在这一带,人民或因惊惧或因避祸而逃亡甚多。朱棣既然心存以北京为首都之念,就必须增加其人口,使这座城市有相应之规模,并为即将展开的浩大工程建设预备充足的劳力。这些移民中,有普通百姓,也有就地转业的军人,更有相当数量的罪犯。也许因为普通百姓的移民难度较大,而罪犯则可强行安置,甚至罪犯自身也觉被发往北京屯种是意外之喜,所以永乐年间以移民重建北京时就形成这样一个思路,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相关的记录:

洪武三十五年(实为建文四年,朱棣上台的头一年)九月乙巳,命武康伯徐理等往北平度地,以处民之以罪徙者。

永乐元年八月己巳,定罪囚北京为民种田例……今后有犯者,令于彼耕戍,涉历辛苦,顿挫奸顽。

永乐元年十一月戊戌,谕世子曰:朕念北京兵变以来,人民流亡,田地荒芜,故法司所论有罪之人,曲垂宽宥,悉发北京境内屯种。意望数年之后,可以助给边储,省馈运之劳,且使有罪者亦得保全。

(永乐五年十月)己丑,谕刑部尚书吕震,凡戍边,各从南北风土所宜。闻北人苦炎瘴,其改佃北京,全活之。

从这些记载来看,北京之于永乐年间的中国,颇类乎澳洲之于十九世纪的大英帝国,是安置罪犯并有赖罪犯而发展起来的土地。当时北京在三四十年内,接连遭遇两次大的战乱(元亡和“靖难之役”),连朱棣都说“北京兵变以来,人民流亡,田地荒芜”,可见凋虚之极。而重建北京,即以罪囚为生力军:先派人去丈量土地,以待发配至此的“罪徙者”;然后制订“罪囚北京为民种田”的正式法规,同时规定经司法部门审定有罪之人,“悉发”北京境内屯种,到永乐五年又以“照顾”的名义指示刑部,将以往流放在南方的所有北方籍罪犯,统统转来北京开荒。虽然我们无从得到罪囚移民的官方数字,但从以上谕旨来看,这一政策既是全局性的,又是持续性的,可以猜想这个过去叫“大都”、“北平”,而重建后叫“北京”的地方,其人口来源,罪囚恐占相当比例。这做法的实际好处显而易见——这部分人,身处人生绝境,将他们输移北京、由囚转民,确如朱棣所料他们会有因朝廷降恩“得保全”、“全活之”的感戴心理,正堪驱策,在即将开始的巨大工程中充当苦力。

第六个小动作:朱棣利用巡狩、北征等名义,开始用更多的时间在北京居住,有意冷落南京,削弱它的政治地位,使权力中心实质性地北移。资料显示,从永乐七年起,至永乐十二年,朱棣的活动中心一直是北京。《寓圃杂记》说:“及上登极,即广旧邸(燕王府)为皇城,频年驻跸。当时群臣不知睿意所向,屡请南还。因出令曰:‘敢有复请者,论以妖言。’”他用这个办法让人们渐渐习惯北京成为一个发号施令的地方。

第七个小动作:永乐五年七月,徐皇后病逝。这同样成为朱棣的一个机会。他毫不犹豫地将未来的皇家陵寝定在北京,以展示终将迁都北上的决心。《太宗实录》载,徐皇后临终之时,留下这样一段最后遗言:

近闻皇上将巡狩北京,意愿从行,将请恩泽及之,而吾今不逮矣,尔能体吾心,九泉无恨!

说:“闻知皇上就要去北京视察,本来是想跟着去的,好离皇上近些,如今我是不能追随皇上了,倘皇上能念及此意,那就死而瞑目了。”这什么意思呢?简单说,就是徐皇后为了与朱棣寸步不离,要求葬于北京。不是说皇家夫妻就不可以卿卿我我,但朱棣并非其人(朱棣后宫的情形详后)。考虑到他一贯喜欢在历史中造假的癖好,这段本就别扭的情节看上去很像是编造的。那么,替徐皇后编造这样几句“临终遗言”意义何在?盖因皇家陵寝,总在国都附近,以便奉祀。徐皇后之死,意外地提供了一个机会,使朱棣可以通过确定陵址来为将来迁都北京做铺垫。这点心思,明代的观察家已看得很透,例如沈德符说:“永乐五年,仁孝皇后(即徐皇后)崩。文皇圣意,已不欲立封域(陵墓)于南方,故迟迟未葬。至七年幸北京,始得地于昌平县。”他派风水先生廖均卿等直奔北京,得“吉壤”于“黄土山”,而改其名为“万寿山”,此即现在明十三陵所在地。永乐十一年正月,陵寝建成,是为“长陵”,二月十七日,葬徐皇后于此。

朱棣不断搞这样一些小动作,目的很明确:使迁都之事不可逆转。到了永乐十四年,他觉得时机成熟了,重提营建北京问题。论理,“营建北京”十年前就已做出了决定,朱棣为什么要再讨论?不外乎两点:一、统一思想;二、要国库正式拨款。第一点是关键。十年来,他搞了那么多小动作,做足铺垫,除了特别“不识时务”者,群臣岂有不知此事说是要讨论,其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明里是讨论“营建北京”,背后的文章却是迁都。按照《明实录》的记载,这次的讨论,没有反对的声音,朝臣一致拥护皇帝的英明决策,并争先恐后论证建都于北京的种种好处,什么“河山巩固”,什么“水甘土厚”,什么“民风淳朴”,什么“物产丰富”,乃至夸之为“天府之国”,显系溢美之辞;还有一些人,尽管也顺从,也拣好听的说,比之前者却较为实在:

陛下重于劳民延缓至今,臣等切惟宗社大计正陛下当为之时,况今漕运已通、储蓄充溢、材用具备、军民一心。营建之辰,天实启之。伏乞早赐圣断,敕所司择日兴工,以成国家悠久之计,以副臣民之望。

言语中不免有一点这样的含意:“既然皇上准备了那么久,万事俱备,臣等还能说什么呢?”似乎这次廷议没有一丁点反对的声音,只有几个傻乎乎不明就里的地方官——河南的左、右布政使周文褒、王文振和参议陈祚——联名上疏,强烈反对迁都北京,被朱棣直接打发到湖广均州农村当“佃户”,从此再无人出面表示异议。

曲线迂回十年,定都北京之事终得确立。名义上,北京兴建从翌年即永乐十五年六月动工,《明实录》也是这么记载的,实际上这个日期宜理解为北京升格为第一首都的时间,真正动工则早于此,因为先前我们在《明实录》中曾多次看到朱棣就北京工程的负责人任命以及工匠管理等问题,作过指示,说明工程早在进行之中;这一次,不过是在“国务会议”上借讨论之名为批准迁都以及工程开工,走个过场。否则,仅用三年,到永乐十八年即建成规模如此宏大的紫禁城,将是一个无法解释也根本不可能的奇迹。

后世称道朱棣营建北京——这座当今世界大都会的骨架和基础,确由他塑造与奠定——之功,以及对宏伟壮丽的紫禁城啧啧称奇时,却很少有人意识到并且指出这一事实:明代初年,中国居然在三四十年的时间内,先后承受了在南北建造两座都城的巨大负担。要知道,这两座都城中的任何一座,在当时世界上都堪称最为奢费的大城。南京修造了十年,而北京的工程前后耗时二十年。

国家显然为此投入了惊人的物力和人力。我们虽然不知道营造北京究竟耗资多少,因为朱棣不屑于向他的人民公布这样的统计数字;但我们很清楚地知道,每一个铜钱都是从赋税中来,亦即都是由当时的普通百姓来承担。

我们可由紫禁城昂贵的材料来想见它的奢费——当时,三大殿的柱子全部采用巨大的楠木。因为珍稀,这种木材被冠以“金丝”的形容词。它所以昂贵,除生长周期长,更由于生长地点皆处深山之中,砍伐及运输甚是艰难。一根运抵北京的楠木,甚至包含了许多人的生命代价。为给紫禁城置备足够木材,几位采木大臣在从山西、四川、两湖、江西直到浙江的广大区域内,足足滞留了十几年。例如被派往四川的工部尚书宋礼,永乐四年赴任,直到永乐十七年才“自蜀召还”,除了中间短暂地在别处处理一些事情,他在四川的采木延续了十三年之久。

如此浩大的工程,人民为此承受了怎样沉重的赋税,我们虽无由知悉真实的数字,却一定是惊人的。在回避或不屑于记载这些数字时,史书偶尔会提及一些局部性的劳动力使用情况。单两湖一地为采木而投入的人力,即达十万之众;当时共五大采木地,如以规模不等做一平均估算,仅采木一项,征用民伕总数当在四十万上下。至于正式营建北京和紫禁城所投入的人力,不久前,央视在其制作的纪录片《故宫》中指出:“据说超过百万之多”。它还举例说,仅保和殿后的一块巨型汉白玉石,“开采就动用了一万多名民工和六千多名士兵,而运往京城则更为艰巨。数万名民工,在运送石料的道路两旁,修路填坑。每隔一里左右掘一口井,在隆冬严寒、滴水成冰的日子,从井里汲水泼成冰道。二万民工一千多头骡子,用了整整二十八天的时间,才运到京城。”虽然我不直接掌握这些数字的来源,但出自作为国家电视台制作并有明史专家参与的作品,大约是可以采信的。

回到恩格斯那句话:“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时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无论如何,在评价历史的时候,我们不能泯灭公正与爱心。关于迁都北京的战略意义,关于重复建设两座首都的必要性——也就是说营建北京算不算“进步”或包含多大“进步”意义——这些争论都可以先放下不说,但当后人称颂北京和故宫的宏伟,并目之为朱棣的一件丰功时,怎样面对当时那一百多万先后为此付出血汗乃至生命的劳工?怎样面对举国为此背负沉重赋税负担、苦不堪言的普通百姓?难道说,只因为营建北京过程中没有诞生一个类似孟姜女式传说,我们对当时人民的苦痛就很难想象?在一些藏头露尾的记载中,其实仍可看到人民因为难忍而至于反抗的事例;如师逵在两湖督办采木,过于“严刻”,激荡民怨,民“多从李法良为乱”,此事被一个监察官员报告到中央,却“以帝所特遣,置不问”。

至于迁都北京的所谓“战略意义”,不仅落空,而且实践证明,朱棣此举所依据的地缘政治认识,全然错误,是不自量力、自我膨胀的表现。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里称“建都失算,所以不可救也”,对迁都北京的后果,有一段盖棺论定般的全局性评论:

有明都燕不过二百年,而英宗狩于土木,武宗困于阳和,景泰初京城受围,嘉靖二十八年受围,四十三年边人阑入,崇祯间岁岁戒严,上下精神敝于寇至,日以失天下为事,而礼乐政教犹足观乎?江南之民命竭于输輓,太府之金钱靡于河道,皆都燕之为害也。

对外用兵

明朝近三百年历史,大部分时间对外取守势,唯永乐年间主动出击。朱棣在南北两个方向,都发动大的战争。南面战争的对象是安南(今越南北部。当时越南分为两国,北部安南国,南部占城国),北面则是老对手蒙古人。

秦汉唐三代,安南为中国所统治,宋以后脱离中国的直接统治,变成接受中国皇帝册封的属国。朱元璋时代的政策是尊重安南的独立,他开列过十五个“不征之国”名单,安南就在其中。

朱棣征安南起因于被愚弄。当时安南国内发生弑君自立事件,弑君者为骗取中国承认,诡称自己是前国王陈氏之甥,“为众所推,权理国事”。朱棣信以为真,遣使前往,正式封其为国王。谁知不久前国王之孙成功逃至南京,朱棣方知被骗,特派征南副将军黄中等领五千人马护送该王孙回国继位,弑君者闻讯遂铤而走险,半道上设伏,杀了王孙,甚至连明廷使臣也一并杀掉。

弹丸小国胆敢愚弄、羞辱伟大的永乐大帝,还竟然杀死“天使”,朱棣的震怒可想而知。永乐四年七月,朱棣点起八十万大军,拜成国公朱能为大将军,分别从广西、云南两路进入安南。虽非师至捷闻,但小小安南,终不能当此大军;翌年五月,战争结束,罪魁祸首被生擒,随着南京受俘仪式完成,朱棣证明和恢复了他作为天朝上国君主不容挑战的荣耀。

事情到此为止,都还算理所应当。毕竟那个弑君者咎由自取,而且中国对于属国的责任与尊严,也确实应予维护。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超出“正义”的范围——一个月后,朱棣以前国王家族尽被篡位者所杀、“无可继者”为由,将安南并入中国,改为交阯布政使司。

为什么这超出了“正义”范围?照说,历史上这块土地几次并入中国版图,到明代初年为止,脱离中国也只四百来年,朱棣的所为,蛮称得上“有史为证”。

问题在于明朝建国时,朱元璋对尊重安南主权有过正式承诺。洪武元年,他在给安南的诏书中明确说:“中国奠安,四方得所,非有意于臣服也。”

朱元璋作此承诺,既非权宜之计,更不是耍心眼、说漂亮话以换取各国对明政权的拥护。他是通盘考虑方方面面,权衡利弊,而就明朝与周边“蛮夷诸国”的关系得出自己的结论。这结论是:“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洪武四年九月十二日,朱元璋在南京奉天门临朝之际,对中央各部门负责人讲话,其中有这一句。以后,《皇明祖训》里收录朱元璋一段话,意思大致相当,文字则有区别,应该是另一次谈话——但“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一句则一字不易,说明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而固定下来的基本观念。这句话中,“得其地不足以供给”有鄙薄他人之嫌,但“得其民不足以使令”的认识,却很清醒;他意识到,就算征服别国,由于民族心理与文化的不同,也势必使管理和统治极其费力,最终“徒慕虚名,自弊中土”,相当不明智。作为帝王,朱元璋有此认识,已属难能可贵。所以他在诏书中给予安南国的“非有意于臣服”的承诺,绝非权宜之计。

有承诺而背弃,就很有点理亏了。

本来,朱棣替安南平乱,干得比较漂亮,但关键时候他好大喜功的癖性却忍不住发作。就算王族陈氏的确全被杀光,也不能以此为借口吞并其国。

不出两年,安南人便为了复国而起来造反。镇压下去,再反,然后再镇压……如此反反复复,直到朱棣死,安南就不曾平静过。二十年中,安南人充分显示其特有的顽强、桀黠。一如数百年后的法军和美军,明军在安南亦陷于泥淖之中难以自拔:撤兵,面子不允许;不撤,又无法扑灭反抗。遂疲于奔命,焦头烂额。

不过,这样的局面势必要等到政策制订者本人亡故,才得解消;朱棣在世时,哪怕再难支撑,被派往安南的明朝士兵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下去。到了宣宗朱瞻基继位(中间仁宗朱高炽在位仅一年而崩),面子问题终于不是障碍,苦苦支撑再无必要,于是从安南脱身之事迅速提上议事日程。

此事在朱瞻基心中必酝酿已久,以致刚刚上台,就在与杨士奇、杨荣两位亲信大臣的密谈中,透露“三二年内,朕必行之”。然而,未待朱瞻基设计好体面收场的办法,宣德二年九月,驻安南的明军即遭受毁灭性打击,“官军大溃,聚被执……七万人皆没。”明军统帅成山侯王通被迫与安南军队签订退兵盟约,而安南方面则适当照顾明廷面子,上表以示恭顺。消息传到北京,朱瞻基召开御前会议讨论如何应对。前明军统帅、英国公张辅以及吏部尚书蹇义、户部尚书夏原吉,竭力反对,主张增兵安南。而二年前即知朱瞻基心事的二杨,不失时机地提出罢兵,说:“兵兴以来,天下无宁岁,今疮痍未起,而复勤之兵,臣不忍闻……今请抚而建之,以息吾民。”这实际上就是朱瞻基本人的观点,他立即表示:“卿二人言极是。”持续二十年之久的安南战争,终于就此落幕。虽然收场方式不够体面,但朱瞻基在正确与错误之间,还是做出了勇敢的选择,这比他的祖父强很多。

征安南这件事,跟朱棣办的其他事还不太一样。既有合乎情理的一面,又有蛮不讲理的另一面。最初,出兵也算应安南合法君主之后的请求,尽宗主国的义务,在当时总的来说是正义的。可是戡乱的责任尽到之后,朱棣却起了贪心,吞并其国,这完全是野心家本性的发作。这一点,一比较就很清楚——在他之前的朱元璋,和在他之后的朱瞻基,都不具备这性情,所采取的立场也都比他理性。

其次,对这件事哪怕我们宁愿从极端民族主义逻辑出发,不以为他不讲信义,反而称道他雄才大略、勇于拓疆——即便如此,二十年里国内百姓所承受的痛苦,和国家大量财力的抛掷,也是无法漠视的。征安南之首役,中国一次即动用八十万大军,超过后来北征鞑靼的规模,庶几举国兴兵,耗费之巨可想而知。钱从哪儿来?还不是从老百姓锅里口里搜刮?这且不说,然后在安南一拖二十年,明明深陷泥潭,却为了个人面子死不抽身,而让国家背此沉重负担。永乐名臣解缙一度任交阯参议,比较了解安南实际情况,他曾对朱棣“力言”,安南“得其地不足郡县”,只宜当作羁縻之国,与它建立“宾贡”的关系,但“文皇不悦”,听不进去。但最后结果证明解缙是对的,谷应泰评论道:“至是(指中国撤兵)言始验。”朱瞻基做出撤出安南决定的理由是“息兵养民”,等于公开承认朱棣二十年的安南政策“兴兵害民”。专制君主的个人英雄主义,往往以民生艰敝为代价。

单单安南事件支出的军费已极庞大,再加上营建北京、造南京报恩寺及大琉璃宝塔——耗资二百五十万两、投入十万夫役,历二十年才完工——等巨型工程,以及郑和六下西洋这样的“壮举”,不可能不伴以横征暴敛。朱棣在位时,没人敢说真话;他死后,宣宗朱瞻基下诏求言,这时才有人敢讲真话。湖广左参政黄泽上了一道很长的折子,全面抨击永乐朝政,称“今丁男疲于力役,妇女困于耕耘(按:耕耘本男子之事,此谓男子悉充丁役,田间普遍要靠女人耕种);富者怨征敛之繁,贫者罹冻馁之苦。”进而,就永乐之弊提出以下具体批评:

向也,南征北讨,出师连年,辎重牛马,耗散钜万。又江北困于营造,江南疲于转输……向也,料差日繁,饥者弗食,土木屡作,劳者弗休。养官马者或鬻子以偿驹,佃官田者或典妻以纳税。

显然,黄泽所奏是有目共睹的事实,所以朱瞻基没有生气,而是“嘉纳之”,承认他言之有理。

就是在这情形下,朱棣居然双线作战,深陷安南泥潭的同时,又在北方连续发动五次对两大蒙古部落鞑靼和瓦剌的亲征。五次北征分别是:永乐八年征鞑靼,永乐十二年征瓦剌,永乐二十年征鞑靼,永乐二十一年征鞑靼,永乐二十二年征鞑靼。

连续对蒙古部落亲征有无必要?肯定地说,有必要——如果确实收获了有人所称颂的“妖氛残孽,荡焉廓清,几无孑遗”的成果。因为明代大部分时间来自蒙古部落的威胁和骚扰,证明了这必要性。然而“张皇师徒,穷追遐讨,深入漠北,以靖胡虏”,明显没有达到目的,否则绝不应该仅隔二十年就发生“土木之变”、英宗朱祁镇被瓦剌军队生俘的如此严重的危机。

五次北征,被很有气势地形容为“五出漠北,三犁虏庭”,像犁地一样把蒙古人地盘连根翻了个底朝天。单看这些形容词,我们会以为朱棣给予敌人以何其具毁灭性的打击,但细看随驾亲征的官员所做记录,则令人满腹狐疑。

翰林检讨金幼孜,跟随朱棣参加了永乐八年、十二年两次北征,其间,逐日记录经过,后成书《北征录》(亦称《北征前录》)和《北征后录》,是这方面最直接的第一手资料。

永乐八年第一次北征,二月十日师出北京,一路游山玩水、狩猎赏景,所获者野马、狡兔、黄羊耳,金幼孜能够记录下来的朱棣谈话,也无非“汝等观此,方知塞外风景。”“汝等观此,四望空阔,又与每日所见者异。”一类品鉴风光之语。在路上行了整整三个月,未遇蒙古部落一兵一卒,直到五月八日,才报第一次军情:某胡骑都指挥使“获虏一人至”。第二天,五月九日,再获“胡寇数人及羊马辎重”。之后,敌又无踪影。直到六月九日,总算见到一小股比较整齐的敌人“列阵以待”,“上麾宿卫即摧败之,虏势披靡,追奔不十余里”。这“十余里”的追逐,竟然就是朱棣惊天动地第一次北征之最大战役。后面,偶遇“游虏”而已。六月十四在一河边发现“游虏”,“虏怆惶渡河,我骑乘之,生擒数人,余皆死。虏由是遂绝。”七月十七日,朱棣率大军回到北京,第一次北征结束。

“获虏一人”、“追奔不十余里”、“生擒数人”……这就是永乐大帝从二月十日到七月十七日、历时长达五月有余、用兵五十万,如此波澜壮阔的北征,所取得的“自古所无有也”的辉煌战果么?而且最奇的是,“虏由是遂绝”——只抓了几个俘虏,怎么会“绝”呢?又怎么“绝”得了呢?

跟第一次比,永乐十二年第二次北征,战果堪称“巨大”,但也不过“毙贼数百人”,且是以“五十万之众”对“可三万余人”极悬殊的兵力,所取得的。

以后三次,就近于搞笑了。

永乐二十年的北征,三十万大军未至,鞑靼首领阿鲁台率部望风而逃,朱棣完全扑空。即便一贯极尽粉饰之能事的《太宗实录》,在添油加醋编造“杀首贼数十人,斩馘其余党无算”之余,也还是闪烁其辞透露了实情:“丑虏阿鲁台闻风震慑,弃其辎重牛羊马驼逃命远遁。”既称“远遁”,当然连影子都见不着了,何来“首贼”可杀,且至“数十人”?彼此矛盾,其说不攻自破。真实情况如何呢?此次北征系因阿鲁台的鞑靼部寇兴和(今属内蒙)、杀明朝守将王焕而起,可是阿鲁台听说朱棣亲统大军来伐,就溜之大吉,朱棣根本没有跟他所欲“惩罚”的鞑靼人交上手。没找着鞑靼人,他就拿另一部落即东部蒙古的兀良哈人出气,所杀数百人亦属该部落,而且多为老弱平民。时任礼部郞中的孙原贞随军参战,他描述说,蒙古人在明军将至之前,“各先远避,保其种类,是以天兵如入无人之境。直至黑松林以北,但俘其老弱,并获其马牛羊以归。”如入无人之境,杀俘老弱平民,这也算“盖世奇功”?

第四次即永乐二十一年的北征,如出一辙,阿鲁台又使用“敌进我退”这一手,朱棣则再次扑空,再次“如入无人之境”。正懊丧之际——《明史》的说法是“帝方耻无功”——另一蒙古部落首领前来归附,朱棣总算可以搪塞一把,就像前一次杀俘兀良哈部老弱以充战果那样。

永乐二十二年最后一次北征,索性空手而回,连可以冒充的“战果”也没有。整个过程从头到尾,“弥望荒尘野草,虏只影不见,车辄(应为辙字之误,抄者所误)马迹皆漫灭,疑其遁已人(应为久字之误)。”“英国公张辅等分索山谷,周回三百余里,无一人一骑之迹。”无奈之下,朱棣只好“班师”,行至榆木川(今内蒙多伦)一命西归。

如雷贯耳的“五出漠北,三犁虏庭”,实情原来如此。

每次北征,均出动二三十万至五十万不等的人马,声势这么浩大,但遭遇的敌人往往仅千百,最多一次“可三万余人”。这就好比动用每秒运算十亿次的超级计算机,解一道一元二次方程式。明显多余,明显不上算。朱棣不会不知道,但为什么还这样做?

我替他分析,有四个原因。

第一,是老话题了——作为非法的篡位者,他亟需以种种“不世”之伟业,来为自己正名,树立威信。我们看,即位以来他就不断折腾,而且全是极大的动静,几乎没有一天停歇过,最后连死都死在实施“壮举”的过程中,可见其心理压力之大。说实话,这也真够难为他的了。

第二,他是个很虚荣,又很在乎表面文章的人,一心想干惊天动地的大事,以厕身于历史上的伟大君主行列;或者说,他所理解的伟大君主,应当是轰轰烈烈的,气吞山河的,建立丰功伟绩的。这一点,跟他父亲颇不相同。朱元璋将蒙古人赶回沙漠,是史上光复中华的第一人,原很有理由自视甚高,然而他反倒相当谨慎,一生很少追求大而无当的虚荣,治国的基本思路是务实——国家一旦统一,立即集中精力于国内建设和民生问题;国防思想注重构建牢靠的防御体系,对外政策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除了修建南京,没搞过什么太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事。朱棣则是另一极端;试看从燕王到驾崩榆木川这二十来年时间里,他先后发动一场全面的国内战争(“靖难之役”)、六次大规模对外战争(一次对安南,五次对蒙古诸部落),决定并实施迁都和对北京的营造,六次派超大舰队远航,此外还有完整地重新疏通大运河、修建大报恩寺等一系列巨型工程……洪武时代的三十年,好不容易从战乱中恢复并重建的经济,就被他如此没完没了的好大喜功挥霍掉。因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他很在乎自己能不能成为“伟人”。他的大臣们都懂他这心思,所以在每次明明华而不实的北征之后,纷纷献上如此的赞歌:“威德所加,不远过汉高哉?”“乘舆所至,盖汉武唐宗所不到者。”“圣德神功,巍然焕然,直与天地准。”“万世不拔之功业”,“自古所无有也”,“神功烈烈,圣德巍巍,与天齐兮!”别人歌功颂德不算,朱棣自己北征途中,所到之处,也迫不及待留名,树碑立传,制铭刻石,大书“一扫胡尘,永清沙漠”、“于铄六师,用歼丑虏”之类豪言壮语。

第三,或许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疑心朱棣五次兴致勃勃北征,除展现其“雄伟抱负”外,也兼带有游山玩水之打算。其实,这样揣想朱棣并不见得过分,喜欢游山玩水,向来是帝王们的传统,那些性情不安分、爱折腾或自以为胸怀宽广的帝王,尤其在皇宫和京城呆不住。秦始皇是个例子,隋炀帝是个例子,朱棣的六世孙正德皇帝朱厚照是个例子,以后的康煕、乾隆也是个例子。这几个人性情都比较“恢宏”,不能做到安安静静,故而喜欢饱览祖国大好河山。也有相反的例子,单说明朝皇帝,就是安静的居多。朱元璋定都南京后,很少离开;弘治、嘉靖、万历、天启、崇祯这几个皇帝,也都缺乏旅行的兴致,其中嘉靖皇帝最奇绝,过于安静,以致躲到西苑里不出来,钻研他的道教,许多大臣多年欲见其一面而不能。朱棣肯定跟他们不一样,当燕王时就带着兵到处跑,做了皇帝更闲不住,让他憋在京城和宫里,估计八成会得病。你看他在位二十多年,不论南京或后来的北京,正经呆在那里的时间极有限。从他北征途中见着塞外风光而发的感慨,分明可以感到,除了是“御驾亲征”的天子,他也很有一番旅游者的意识,到处勒石留言,跟今天每每在景点歪歪斜斜刻下“某某到此一游”的游客似乎没有多大分别;此外,对朱棣来说,塞外也算故地重游了,年轻时作为燕王他曾统军来到此地,所以不能排除他现在以当了皇帝的心情,到此旧梦重温,别样地体验往昔的荣光——人都是怀旧而自恋的,朱棣恐怕尤如此,他在给金幼孜等指点塞外风光时,言谈话语间很有“而今迈步从头越”的炫示感。

第四,朱棣的北征,是他缜密谋划的某个庞大计划的一部分。这个计划,涉及迁都北京、削藩这两件对巩固其到手的权力至关重要的大事;换言之,为着达到这两个目的,他必须走出北征这招棋。思考不妨从这里开始:御驾亲征究竟有何必要?实际上看不出任何必要性。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也搞过一次北征,但是他没有也不必亲自出马,而由燕王朱棣和晋王朱担任统帅。历史上,皇帝向不可轻动,如想表示重视,派亲王或至多太子以皇帝名义出征,规格就足够了。征安南的时候,作为军事行动,其规模尚在北征之上,朱棣更有理由重视,但他却未自己挂帅。何以单单对北征如此热衷,每次皆躬亲其事?还有,从前面所述可知,五次北征隆重上演,实际上是小题大做,甚至所谓敌情也纯属子虚乌有,这不能不令人疑其另有文章。可以留意,在时间上,北征恰恰是随着营建北京的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展开,以及工程开工日近而发生的。我们当还记得,永乐五年徐皇后病故,朱棣借机把皇家陵寝迁至北京,派官员和命理家择“吉壤”,永乐七年结果出来了,朱棣去北京验收,竟就此留下不走,而第二年,他便发动第一次北征。这绝非时间上的巧合,明显是紧凑弈出的有连贯性的两手——陵址安置在昌平,显示了他迁都北京的决心;而以北京为基地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则意在增加北京的政治军事分量,同时使他得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以北京为中心,来削弱南京的意义。又如我前面讲过的,迁都北京还不是他的底牌,迁都隐含了另一个处心积虑的目的,即改变洪武时代以几大“塞王”负责北部边防的布局,将后者迁往内地,然后自己来填补塞王内迁所造成的边防空虚,此系旨在释塞王兵权、消除权力隐患的苦心的一手。而为了显示塞王内迁不会对国家安全构成损伤,他必须大张旗鼓地一次又一次搞“御驾亲征”,宣传其“战果”,以证明其决策的正确。朱棣“五出漠北,三犁虏庭”,从其过程看,明显不必要,并带有刻意而为的痕迹;换成今天的话来讲,基本属于为迁都北京和削藩这两大目的而服务的政治“作秀”。

他这一作秀不要紧,银子可就花得如流水一般。兹以永乐二十年第三次北征为例,我在《太宗实录》里找到它所动用人力物力的一项统计数字:

共用驴三十四万头,车十一万七千五百七十三辆,挽车民丁二十三万五千一百四十六人,运粮凡三十七万石从之。

这远非整个此次北征使用的人力物力,甚至也非全部后勤使用的人力物力,而仅仅是后勤中运粮这一项所使用的人力物力,却已到令人咋舌的地步。想象一下,三十多万头驴、十多万车、二十多万民伕、三十多万石粮食的付出,末了只换来数百名战俘(多半还是老弱平民),这桩买卖是否太亏了?朱棣当然不会心疼,因为花的是百姓的钱,受苦受难的也是百姓,而他却收获了“万世不拔”的称颂,何乐而不为?

一次北征即如此,总共却搞了五次!还要加上征安南、造北京、下西洋……国无宁日。

难怪在他死后,那个叫黄泽的湖广官员,不避斧钺,公然抨击永乐时代“丁男疲于力役,妇女困于耕耘;富者怨征敛之繁,贫者罹冻馁之苦”。

可几百年后,颇有人既不研究历史,也不把屁股坐在人民一边,只是看见朱棣“尚武”、“勇于拓疆”,就慷慨地送他一顶“有作为君主”的高帽子。

其实,朱棣没给中国增加一寸土地。不仅如此,与他那些唬人的御驾亲征所乔装打扮出来的民族英雄、爱国者形象刚好相反,他为了一己之私,从根本上瓦解了朱元璋构建的北疆防御体系,给以后的国家安全埋下严重隐患。

那还须从他发动叛乱时说起。朱棣乃心思细密之人,起兵之际瞻前顾后,不仅对造反的决断周详考量,甚至虑及南下与政府军作战之后北平作为其后方是否会为人所趁。当时,封于大宁的宁王朱权握有重兵,实力仅次于己。万一朱权阴怀“鹬蚌相持,渔翁得利”之心,则腹背受敌。朱棣左思右想,想出一条狠计,不单教朱权无法从背后捅刀子,还进而使大宁之兵为己所用,那将大大提高自己的军事实力,此所谓“一石二鸟”——为达此目的,朱棣与大宁所属兀良哈三卫构成密约,借后者之六千蒙古骑兵胁持朱权入关。

那么,朱棣是以怎样优厚的条件,使兀良哈部落同意与他合作的呢?《明史》白纸黑字,记之甚明:“徙宁王南昌,徙行都司于保定,遂尽割大宁畀三卫,以偿前劳。”即:将宁王封地改为南昌,将大宁行都司所在地迁往关内的保定,将原来大宁所辖之地全部割让于兀良哈三卫。这三个“报偿”,朱棣即位之后,果然一一兑现。

引狼入室、割地求荣,这样的事件若搁在近代,朱棣必落得个“汉奸”、“卖国贼”的骂名。他所以侥倖逃此骂名,甚至一般人很少知道他有这样污点,只是因为兀良哈部落比较弱小,并非劲敌,倘若兀良哈与宋代时的辽国或明末的女真人相似,朱棣则注定臭名远扬。

但朱棣所为的恶劣之处,一是尽管兀良哈不足构成中国大患,但此事性质与历来的“卖国”没什么区别;二是朱棣纯属出于个人夺权需要,而出卖国家利益;三是迁徙宁王于南昌、迁徙大宁行都司于保定,把大宁三卫拱手让与异族,在北京正北至东北防线撕开一个大口子,后患无穷。

顾炎武所撰巨著《天下郡国利病书》,对明史研究是极重要的著作。其对兵要地理,尤有深考,凡各地形势、险要、卫所、城堡、关寨、岛礁、烽堠、民兵、巡司、马政、草场、兵力配备、粮草供应、屯田等,无不详述。在谈到大宁对明朝东北边防意义时,它这样说:

大宁,居遵化之北一百里,沿山海以逮独石(即长城独石口,在今河北赤城县北,是宣府镇明长城之重要关口),一墙之外皆其地。独石、山海离京师皆七百里,与大宁正相等。国初(指明朝初年)建谷、宁、辽三王……以屏藩东北,其为计深矣。

大宁的军事地理重要性体现在,可以同时扼制蒙古、女真两部,而朱棣将大宁行都司后撤,不啻乎使大明国从正面完全暴露,外寇随时可以长驱南下侵扰。因此,“正统己巳、嘉靖庚戌,诸敌犯内,皆从此至。”不单明代中期时受蒙古部落侵扰与此有关,尤为惨痛的是,明代晚期东北建州女真人崛起,直至导致明亡国,与这一带防卫的空虚,关系也很直接。明亡后,痛定思痛,有人矛头直指朱棣:

抚今追昔,宁无叹慨?而况于数千里严疆,一旦波沉陆海,则明季边臣之偷玩,有不忍言者。而迹其始境,宁不罪有所归哉!

朱棣有没有意识到割弃大宁的潜在危险?绝对意识到了。华而不实的五次北征,恐即为掩盖割弃大宁造成边防空虚的事实而设,仿佛拍胸口说:有朕亲自坐镇北京,不时加以征讨,区区“胡虏”不足忧虑。

也可能在他脑中,真正心腹大患乃是身边像宁王那种拥有重兵的潜在挑战者,至于寒伧“诸夷”,只要不时搞一搞“御驾亲征”,即足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