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由榔被执 一、百岁老人笑论帝王之威
自从被缅甸长老画地为牢以来,永历帝的日子虽然过得很宁静,但却没有了滋味。就像对一种事物的神秘感消失之后,不会再有热情,缅甸人也不再常来看汉人皇帝是个什么样子。永历帝的生活从此没有了热闹。
倒是那个小女孩经常来看他,并告诉他关于她爷爷的一些话题。但是,永历帝却有些不相信。根据推测,小女孩爷爷的寿命应在百岁开外了。在永历帝看来,小女孩的爷爷在此打击之下,不可能活得这么长久。
由于永历帝不相信小女孩的话,所以,他对小女孩的言行只是敷衍一下,并不过分去想。
永历帝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当年在广西梧州,便有一帮子游手好闲之徒陪他玩。他本以为做了皇帝之后,能过上更舒心更热闹的日子。然而,事实证明,永历帝自从做了皇帝后,便再没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先是到处颠簸,后是受孙可望的挟持,现在是流落异乡。
令永历帝更难忍受的是身边这帮子大臣们。他们历来都过着食君俸禄养尊处优的日子,如今,永历帝手中再无钱财可赏赐,也再无土地可封赠,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光杆皇帝。可是,他们却依然伸着手向永历帝要。
永历帝先是将宫中之珍藏分赠给众大臣,以博得众大臣一乐。后来,珍藏没了,永历帝又从皇后王妃手中讨来金银首饰来分赠给众大臣以博得一乐。再后来,什么都没有了,众大臣依然来向永历帝要俸禄。
永历帝问:“你们为何总向我要俸禄?”
马吉翔说:“俗话说,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不食君俸禄,又怎么能为君分忧呢?”
永历帝说:“你们不用说为我分忧,我的忧愁全来自于你们。”
马吉翔说:“谁叫你是皇上呢?”
永历帝说:“我也不想再做这个皇帝了!”说完,便将金印抛出去,并大声骂道:“你们以后别再来烦我!我不想再见你们。”
从此,永历帝身边的大臣果然不再来打扰他。皇后,皇妃和太子见他心情不好,也不敢来打扰他。他除了例行公事般的每日去看一下皇太后,便将自己关在屋中。
于是永历帝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孤独之中。
小女孩今日依然来看他,但永历帝却不再开门。
小女孩便从窗口往里看。看到永历帝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女孩问:“皇上,你为何不开门见我?”
永历帝说:“我不想见任何人!”
小女孩说:“只有小鸟被人捉了,才会关在笼子里,你为何要将自己关在笼子里呢?”
永历帝听了,浑身一颤,泪就流下来了。是呀!我为何要将自己关在屋里呢?可是,我不将自己关在屋里,我没处去呀!于是,他说:“不关在屋里又能怎样?”
小女孩说:“我可以带你去见我爷爷呀!”
永历帝问:“你爷爷真的还活在世上么?”
小女孩说:“当然!他每天都得给我讲故事呢!”
永历帝突然来了精神,心想:与其坐在这里乏味,倒不如去看看她爷爷到底是什么样子。
小女孩将永历帝带到一处丛林之中,然后用手一指说:“那便是我爷爷的房子。”永历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的是一间简易低矮的小木房。小女孩快步往前跑,一边跑,一边说:“爷爷,皇上来了。”
小木房的门陡然打开,房里钻出一个人来。
永历帝怔住了,细细地打量着那人。那人背已弯曲,面部干瘦,一张脸毫无生气。只有他下巴之下飘动的胡须尚可证明他仍然活着。
那人一见永历帝,双腿颤了颤,想跪下去,却未能跪下去。也许是因为年纪太大,骨头已硬的缘故。永历帝立即奔过去,扶着他。
那人问:“你就是皇上?”
永历帝点头,反问:“你也是汉人么?”
那人点点头。然后一脸黯然。
永历帝说:“我听你孙女说你是因为直言犯谏才被发配到边疆来的。你能说说么?”
那人不答反问:“你是谁之后?”
永历帝说:“我是神宗之孙,桂王之子!”
那人听后,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直到差点为此窒息才止。永历帝被他笑得不知所措。那人然后叹息道:“这是讽刺我,还是报应他啊!”
永历帝问他何故?
那人便将自己的故事全部告知永历帝。原来他是神宗皇帝朱翊钧的臣子,即是永历帝爷爷的臣子。他在神宗手下为臣距今已有六十多年!当年吴建兄弟在福建举兵起事,神宗皇帝让众臣议朝,朝中大臣均认为要发兵镇压,只有他一人主张安抚为主。神宗皇帝根据众臣意见,决定发兵镇压,他便极力阻止,并直抒己见说,民为官本,民为朝纲。若朝廷不能安抚民心,天子必失根本!并说,年年有民造反,年年镇压,为何没有尽头?若再这样下去,必激化矛盾。那么,朝廷之灭不远矣!也许是他的话犯了忌,神宗皇帝一怒之下便将他发配到边疆。
永历帝听了他的故事,一时不知如何说话。仔细想想:确有老天在报应朱家之意。当年他因直言犯谏而被神宗皇帝发配边疆,最后被赶到缅甸。六十年后,自己作为神宗皇帝的孙子却因为国破而流落到缅甸。你说这不是报应,谁能相信?
永历帝问:“你姓甚名谁?”
那人说:“无名无姓!”
永历帝说:“你既为朝中大臣,怎么会无名无姓呢?”
那人说:“寄居山野太久,姓与名都已忘记!”
永历帝便沉默起来,那人也跟着沉默起来。只有风吹着树叶在沙沙的响。
永历帝突然问:“你说皇威大不大?”
那人点点头说:“大,大得很呢!”
永历帝说:“你为什么这样说?”
那人说:“老夫因皇上一言,不仅丢官失爵,而且连寄居之地也无,只得流落异地,客死他乡。世界上还有谁一言能置老夫于此地步的?”
永历帝叹口气说:“可是,我却觉得皇威小得很呢!”
那人说:“皇权至高无上,怎么会小呢?”
永历帝说:“我虽贵为皇帝,却为何天天被大臣们折腾得死去活来?”
那人大笑,久而不住。
永历帝问:“你何故发笑?”
那人说:“我笑你名为皇上,实为奴才。”
永历帝说:“我不懂其意!”
那人说:“皇上是什么?是一国之君,既有辽阔之土地分赠诸侯,又有泱泱大众可供己驱使,所以说,土地是皇上的本钱,民众是皇上的胆子,有此二宝,皇威便极盛!现在,你名为皇上,脚下却无一寸之土,手下却无一民可用,有如鱼儿离开了水,连活路也没有了,还会有威么?”
永历帝觉得那人的话虽然有理,却未必全对,他说:“那些文武大臣不是人么?他们见到我为何称我为皇上?”
那人问:“他们来找你干什么?”
永历帝说:“来要钱使!”
那人说:“这不就得了!他们并没有把你当皇帝,而是把你当钱桶。”
永历帝问:“他们为何找我要钱?”
那人说:“他们的日子一直便是这么过着,称之为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他们认为天下财富都是皇上的,所以都来向你要!却不知天下财富并非皇上的,而是民众的。”
永历帝喃喃自语:“确实如此!”
那人说:“所以我说你名为皇上,实为奴才嘛!”
永历帝不解地问:“实为奴才?”
那人说:“你非百姓之奴,而是皇帝之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