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帮左宗棠购置军火,胡雪岩商场树敌 巡视防务
江南制造局在上海县城外,濒临黄浦江的高昌庙,本来是一片荒地,自从曾国藩奏请设制造局以后,人烟日起,造一条石子马路,东通县城南门。不过左宗棠这天仍旧是在天后宫行辕前面下船,沿黄浦江直达制造局的专用码头,制造局的总办,候补道李勉林用他的绿呢大轿,将左宗棠接到大堂,然后引见属员,一一参谒。接下来请示:先看哪一处?
“先看船坞吧!”左宗棠说,“我去年陛辞出京,上头特别交代,洋防要紧,要我分外留意。制造局的船坞,规模虽不及福建,到底是中国第二个造船厂,能人尽其用、地尽其用、物尽其用,对洋防亦颇有裨益。”
这一段开场白,便有些教训的意义,李勉林听入耳中,当然不很舒服,脸上不免有尴尬之色,见此光景,胡雪岩便在一旁替李勉林说好话,总算将场面圆过来了。
船坞中乱糟糟一片,看不出一个名堂来,左宗棠只好问了:“彭宫保整年巡阅长江海口,江防、洋防的形势,周览无遗,写信给我,以兵船不敷调度为虑,说至少要添造小火轮十号,照我看,十号亦还不够,最好再能仿造新式快船五艘,你看你这里能不能造?”
“小火轮能造,新式快船,限于机器,力所不逮。”
“那么,造小火轮每一号要多少钱呢?”
“这要估起来看。”
话又有些碰僵了,幸好左宗棠没有在意,只问:“要多少日子才能估得出来?”
“估价欲求精确,还得找福建船政局,他们那里图说全备,材料的行情也比较准。大人如果决意要造,局里马上派人到福建,大概有一个月的工夫,细账就可以出来了。”
“好!请你马上就办。”
船坞旁边就是枪炮厂,左宗棠对这里很感兴趣,因为西征得力就在器械精良,尤其是对洋枪,他已经很内行了,但看得多,用得多,洋枪如何制成,却还是初次见识,所以从炼钢厂看起,每一部门都看得很仔细。
最后到了检验处,附设有个靶场,乒乓乒乓地声音很热闹。左宗棠一踏了进去,坐在高凳上的一个老头子跳了下来,躲到一边,李勉林便喊:“姚司务,见见左大人!”
这姚司务面红似火,发白如银,一双眼一大一小,大的那只右眼,炯炯有神,手臂亦是一粗一细,侔不相伦。左宗棠平生阅历甚富,看过不少异人,一看这姚司务形相古怪,不由得便加了几分注意。
等姚司务磕过一个头起身,李勉林便看着左宗棠说:“这姚司务是制造局一宝,不管什么枪,经他手里出去的,‘准头’一定好。”
“喔,”左宗棠对军械的兴趣最浓,当下抬起头来,看了一下问,“这就是你验枪的所在?”
“是。”李勉林代为回答。
“怎么验法?”
“说起来大人恐怕不信,他只是瞄一眼、开一枪就知道了。”
“这倒是神乎其技了。”左宗棠欣然说道,“我倒要见识见识。”
“是。”李勉林转脸对姚司务说,“你演练演练给大人看。”
姚司务似乎很木讷,连一声“是”都不会答应,只点一点头去掇开那张高凳,意思是站着验枪。
“不,不!”左宗棠急忙阻止,“你照平常一样。平常坐着,现在还是坐着。”
姚司务不敢答应,仍旧须李勉林说一声:“你照大人的吩咐。”
姚司务这才又将高凳搬回原处,踩着凳上所附的踏级,坐了上去。他面前是用墙砌出来的,狭长的一条弄堂,尽头处是个六个同心圆的靶子,中心弹痕累累,姚司务便大声喊道:“换个靶!”
枪靶后面有人在照料,顿时换了新靶。左宗棠看他左面摆着两个长木箱,右面又有两个大箩筐,里面乱堆着枪枝。长木箱中是刚修好的枪,有个人在照管。
“来!”
听得姚司务这一声,那人便取一枝枪,抛了上去,姚司务左手接住,交到右手,眯起眼睛看了一下,便即听得“砰”地一声,接着又听得“彭”地一声,那枝枪已为他扔在前面那个箩筐里了。
左宗棠根本没有看清楚,他是如何单手在扣扳机,不过新靶上正中红心有个小洞,却看得很清楚。
听这时又是“砰砰彭彭”好一阵,有的枪丢在外面箩筐,有的枪丢在里面箩筐,不过外面少,里面多。
“是这样,”李勉林为左宗棠解释,“丢在外面的,没有修好,拿回去重修,丢在里面的,是修好了的。”
左宗棠有些不大相信,“就这么看一眼、放一枪,就能听得出来?”他说,“似乎有点不可思议。”
“是!是有点不可思议。不过确实如此。”
“我倒有点不明白。”左宗棠便趁空隙喊道,“姚司务!姚司务!”
那姚司务纹风不动,恍若未闻,李勉林赶紧又解释:“他重听,耳鼓让枪声震坏。平时说话,只看人的嘴。”接着,他走上前去,拍一拍姚司务的身后,让他下来。
“姚司务,”左宗棠问,“你今年多大?”
“六十六岁。”
“你玩枪玩了多少年了?”
姚司务屈指算了一下:“四十八年。”
左宗棠也在心里略为算了一下说:“这么说,你在道光年就干这一行了?”
“是。”
“你跟谁学的?”
“先是德国人,后来是英国人。”
“喔!”左宗棠问,“你说德国的枪好,还是英国枪好?”
“德国。”
听这一说,左宗棠便回身去看,胡雪岩知道是找他,便从一大堆官员中挤上前去。
“雪岩,”左宗棠问道,“福克来了没有?”
“没有。”胡雪岩问,“大人有什么吩咐?我马上告诉他。”
“我是要找一枝‘温者斯得’的枪——”
“呃,”胡雪岩答说,“我已经分派给新兵,在用了。”
“好、好!拿一枝来。”
这枝枪交到姚司务手里,问他见过没有?答说没有。不过他只略为看了一下,便转开一个螺丝,接着一样一样拆了下来,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一枝新枪成了一堆零件。
这显出真工夫来了,左宗棠不能不服他,当下问道:“这枪好不好?”
那姚司务竟不回答,只看着李勉林。左宗棠不知是怎么回事,胡雪岩却看出来了,姚司务一说好,左宗棠说不定马上就会交代,购买那一枝。那一来,岂不断了采购委员的财路。
因此,胡雪岩便说一句:“只怕不见得好。”
谁知李勉林恰好相反,连连说道:“好、好,好得很。”
表面彼此客气,实际上已等于短兵相接,也是彼此猜忌。本来江南制造局是李鸿章的禁脔,不管自造也好,外购也好,都轮不到胡雪岩来插手,所以他之说“怕不见得好”,便有不愿跟制造局“抢生意”的意味在内,反过来说,他如果要“抢生意”,唾手可得。这就使李勉林深深感到,劲敌当前,必须小心了。
这笔买“温者斯得”来复枪的生意,自然还是归了胡雪岩,但大发利市的却是福克。
原来这种枪的在华代理权,属于福克洋行,第一批进了五百枝,四处兜销,只卖去一百多,起初亦并未想到左宗棠,因为他知道西征军中来复枪极多,左宗棠甚至还送了一批给醇王,供神机营使用。及至听说胡雪岩要到上海,心想左宗棠的“小队”,也许要用这种比较精良的新枪,送了二十枝当样品,估量着,即使能做到这笔生意,充其量也不过百把枝,库存还有一半,不知销场何在。
哪知由胡雪岩转来的消息,说要买两千五百枝,预备分发江南各防营使用。福克喜出望外,却又发愁,因为能够供应的现货,连个零头都不足。
“胡先生,”福克透过古应春的翻译,向胡雪岩说,“我拿库中存货先交,其余的,准备三个月内交齐,我回国去一趟,专门办这件事。”
胡雪岩便跟古应春商量,他亦看出李勉林对他深具戒心,认为不宜一开始就树敌,免得以后的障碍越来越多。这笔军火是左宗棠亲自交代,不能不办,正愁着李勉林会“吃味”,难得福克供应不足,恰好打消了这笔生意,避免得罪李勉林。
他将他的意思告诉给了古应春,又说:“我看就此推掉为妙。你跟他说,马上要用,要现货,没有现货就免谈了。”
“这话他不会相信的。”古应春说,“小爷叔在左大人面前讲话的分量,他不是不知道,哪一次买军火都是先送样品,看中意了再下定单,如今说全部都要现货,不是明明为难他?”
“这话倒也是。”胡雪岩踌躇了一会说,“这样,你叫他自己去看左大人。而且我们要避嫌疑,你叫他先到制造局去看李观察,请李观察带他去见左大人。生意成不成,看他自己的运气。”
“这办法!行得通吗?”古应春不免怀疑,“我们犯不着把自己的路子,交给人家。”
“不!现在他们怕我们,防得厉害,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做成个死对头。不如现在大方一点,以后办事,反而顺手。”
古应春心想,这是欲取姑与的手法,亦未尝不可用。两千五百枝枪的佣金,虽至少有五千佣金,别人看来是个大数目,但在胡雪岩眼中,却是小事,既然他要“大方”,就照他的意思办好了。
但胡雪岩的顾虑与打算,福克是怎么样也无从知道的,因此一听古应春的话,大感困惑,多年合作得好好地,何以有这种见拒的态度?莫非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说话已经没有力量了,还是另有其它原因?
当下率直向古应春发问。古应春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只说胡雪岩是尊重江南制造局。这话在福克半信半疑,他在华多年,官场中的情形,亦相当了解,向来是谁有办法,谁就可以争权夺利,权责并不分明,尊重更是假话。
福克做事很老练,先去打听胡雪岩在左宗棠那里的“行情”,所得到的答复是绝未失宠。这一来,他就不能不怀疑,另有人在钻军火生意的路子,想取他而代之,胡雪岩是一种让他知难而退的态度。
去问古应春,古应春绝口否认。这一下,福克释然了,中国官场不足跟外人道的花样很多,不必去多打听。反正自己仍旧抱定利益均沾的宗旨,将胡雪岩拉紧了,保持多年合作的关系,总是不错的。
于是福克便带了一名翻译到制造局求见李勉林。那时的官场,对洋人都是另眼看待,何况福克是上海洋商领袖之一,所以名刺一报进去,正在花厅中会客的李勉林,丢下他人,在签押房接见福克。
动问来意,福克透过翻译说道:“左大人要买两千五百枝温者斯得来复枪,可是我现货只有三百多枝,其余准三个月内交足。胡观察说不行,要我来见李观察,请你带我去见左大人当面谈。”
听得这话,李勉林不免诧异,订购西洋军火,向来都是期货,目前内外无事,又不是打仗遇到劲敌,急需精良武器才足以克制,何必一定非现货不可?
仔细想一想,显然是胡雪岩不愿意经手这件事。但又为什么不愿意呢?唯一的缘故是左宗棠已非西征统帅,而是两江总督、南洋大臣,两个头衔中一“江”、一“南”,就彰明较著地表明了,这一案应该由江南制造局主办。
对于胡雪岩的能守分际,李勉林颇为佩服,胡雪岩的手腕很厉害,但还是“上路的”。当下欣然答应:“可以,可以!左大人明天动身回江宁,我本来就要去见他,我们一起去好了。”
于是约定当天下午三点钟,在天后宫行辕见面。到时候会齐李勉林先递奏本谒见,然后找个谈话的空隙,说福克在外,等候接见,有事面禀。
左宗棠已经接到胡雪岩的报告,认为胡雪岩所说,此案由江南制造局承办,一切签约、付款等等手续,都比较方便的看法不错。所以听得李勉林的话,立即接见福克。
他跟福克很熟,也很欣赏福克的有条理,温言相接,颇假以词色,谈到买枪一事,也很爽快地答应了,先交若干现货,余数立定期限,陆续解交。价格方面,由福克与李勉林细谈。
“这两千五百枝枪是交绿营用的。”左宗棠交代李勉林,“你收到枪,马上交给李朝斌好了。”李朝斌的官衔是江南提督,绿营的最高长官。
“是。”
“听说你要回国。”左宗棠转脸问福克,“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回来?”
“十天以后动身,两个月就回来。”
“我现在要整顿水师,水师的利器,是鱼雷不是?”
“是的。”
“我想买一批鱼雷,你有没有?”
“有、有。”福克答说,“左大人知道的,东西洋各国凡有新出的利器,一定把样品跟说明书,送到我洋行里来的。尤其是这趟我回德国,可以亲自打听到最新式的运了来。”
“能不能连技师一起请了来?”
“当然。凡是采购中国从前所没有的新式武器,一定有技师派来,教导如何演放。这是必有的规矩,不会错的。”
“喔,你没有弄清我的意思,我是说能制造鱼雷的技师。”
“那也有。”福克答说,“不过要先看制造局,有没有能造鱼雷的机械。”
“你跟李观察商量。”左宗棠又问,“还有种‘碰雷’,作何用处?”
“是——”福克向翻译弄清楚了“碰雷”二字的意思,方始回答,“那叫水雷,是专门为了防备对方兵舰用的。譬如一个港口,不愿意对方兵舰闯进来,就可以在港口海面上布下水雷,船一碰到就会爆炸。”
“自己的船呢?”
“自己的船,一样也会爆炸。”福克又说,“水雷的威力很大,麻烦是不长眼睛,所以非遇到与外国交锋,打算断绝水路交通,不用水雷。”
“事后呢?”
“事后要清理。专门有种船叫扫雷艇。”
“照此说来,这件事牵涉很广,暂作罢论,你只管替中国采购最新式的鱼雷好了。细节你跟李观察去商议。”
“是!”
看看没有话了,福克在翻译示意之下,起身告辞。李勉林虽被留了下来,但从头到底没有能容他说一句话,内心万分不悦。
至于左宗棠将李勉林留了下来,是要谈半公半私的事。不过私事倒也不是他的个人之私,是为了曾国藩的小女婿聂规缉。
原来曾国藩的欧阳夫人,共生三子六女,长子及五女,自幼夭折,在的有两子五女,长子纪泽,文章政事俱是第一流,而且由自修而通英文,为国藩所看重,后来袭封侯爵,以钦差大臣,出使西洋,与郭嵩焘都是真正懂洋务的大才。
次子纪鸿中举以后,会试一直不利,曾国藩也知道“场中莫论文”,考试要碰运气,但功名之念,横亘胸中,期望亦未免过切,总说他的次子不用功。偏偏运气也真坏,直到曾国藩去世,始终是个举人,以后也一直没有能够中进士,与长兄相较,境遇大不相同,以至于在京郁郁以终,身后还是左宗棠替他料理的。
比起曾纪鸿来,他的姐妹们的境遇,又更不如他了,有的婆婆太凶,有的丈夫没出息。曾国藩持家极严,说他见过许多名门之女,贪恋母家富贵,往往不肯在夫家尽子妇之道,到后来都无好结果,因此他的女儿们虽都遇人不淑,但因曾国藩不许她们归宁,只好在夫家受罪,个个都是终日以泪洗面。其中四小姐嫁得不错,偏又青年守寡,所以曾国藩生前常说,他的“坦运不佳”。
六小姐是最小的女儿,湖南人称为“满小姐”,名叫曾纪芬,她是曾国藩去世后才嫁的。本来由她叔叔“九帅”做媒,许婚于衡山聂家,定在同治十一年出阁,不意就在这年二月初,曾国藩中风殁于两江总督任上,到得服满已是光绪年间。
曾纪芬的女婿聂规缉,字芸台,他家是衡山世家,先世以行善出名。但聂规缉却连个举人都没有考上,以至于只能混个小差使,他有个姐夫为先前的两江总督刘坤一委为“筹防局总办“,聂规缉单身跟到江宁,在筹防局当差,只得八两银子的车马费,但却要接眷。原来聂规缉到了江宁,才知道曾国藩真是门生故吏满天下,将他妻子以“曾文正的满小姐”这个“头衔”搬出来,在裙带上着实能拖出来一点好处,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
果然,曾纪芬照她丈夫的嘱咐,由湖南坐船经武昌时,特为去拜见湖广总督李瀚章的夫人,稍为谈一谈丈夫的境况,聂规缉立即被委为湖南督运局驻江宁的委员,月支津贴五十两,日子过得很舒服了。
及至左宗棠接刘坤一的手,到了江宁不久,便将曾纪芬接到总督衙门叙旧。曾国藩生在嘉庆十六年辛未,左宗棠生在壬申,小一岁,因而以叔父自居。左宗棠在曾国荃克江宁后,与曾国藩失和,有三四年不通音问,但当左宗棠奉命西征,曾国藩命湘军刘松山相助,大为得力,使得左宗棠大为感动,而况平生功名,关键所在是曾国藩知道他的才具,派他独当一面,收复浙江,与曾氏兄弟同时封爵。拜相封侯,位极人臣,饮水思源,亦不能不感激曾国藩,所以表面上倔强如昔,仍旧处处要批评曾国藩,私底下的态度,却已大为改变。曾国藩殁后,他致送的挽联,道是“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这等于认输,以左宗棠的性情来说,是很难得的事。
至于照应曾国藩的后人,是为了要证实他的挽联中的下一句:“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与曾国藩是为国事而争,私交丝毫无损。特别是老年人,往往有一种将朋友的女儿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爱屋及乌,对聂规缉亦就另眼相看,派了他营务处的差使,每天中午会食,一定找聂规缉,对他的肯说实话,留心西学,颇为赞许,有心要培植他。
这回左宗棠出省阅兵,聂规缉作随员,李勉林跟他是熟人,左宗棠故意相问:“勉林,你跟聂粮台熟不熟?”
李勉林各州兴锐,早年曾替曾国藩办过粮台,当即答道:“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当然很熟。”
“那就再好没有。我看你也很忙,我想派他来当你的会办。”
“大人眷念故人,要调剂调剂聂仲芳,这番至意,我们当然要体仰,我想,每个月送他五十两银子薪水,仍旧在大人那里当差好了。”
左宗棠一听愕然,“怎么,勉林,”他问,“你不欢迎聂仲芳?”
“不敢欺大人,聂仲芳在大人那里,亲自教导督责,他不敢越轨,到了我这里,也许会故态复萌。他是曾文正的满女婿,我不便说他,耽误了公事,大家不好。”
这一说,原来有些生气的左宗棠,心平气和地问说:“你说他‘故态复萌’,请问,是什么故态?”
“聂仲芳是纨绔,他比满小姐小三岁,光绪元年成婚,到光绪四年,才二十四岁,已经娶了姨太太。”
“这件事我知道,他的那个早就遣走了。”左宗棠问,“还有呢?”
“还有,曾劼刚那年奉派出使英、法两国,二小姐的姑爷陈松生跟聂仲芳都想跟去当随员,结果劼刚带了陈松生,没有带聂仲芳。劼刚路过上海的时候,我问他同为妹婿,何以厚此薄彼。劼刚说,我带了他去是个累。又说,你看了我的日记就知道了。”李勉林又说,“他们郎舅至亲,尚且如此,大人倒想,我怎么敢用他?”
“喔,”左宗棠问,“你看了劼刚的日记没有呢?”
“看了。”
“日记中怎么说?”
“我录得有副本,回头送来给大人看。”
“好!请你送来我看看。”
李勉林答应着,一回去马上将曾劼刚日记的副本,专程送到天后宫行辕。左宗棠灯下无事,细细看了一遍,其中有两条对聂规缉的批评不好,一条记于光绪四年二月十三日:“接家报,知聂仲芳乖张已甚,季妹横被凌折,忧闷之至。”
这是家务,清官难断,另外有一条记于当年九月十五日,说他不用聂仲芳的原因:“午饭后,写一函答妹婿聂仲芳,阻其出洋之请,同为妹婿,挈松生而阻仲芳,将来必招怨恨,然而万里远行,又非余之私事,势不能徇亲戚之情面,苟且迁就也。松生德器学识,朋友中实罕其匹,同行必于使事有益。仲芳年轻而纨绔习气太重,除应酬外,乃无一长,又性根无定,喜怒无常,何可携以自累,是以毅然辞之。”
左宗棠心想,这不是什么不可救药的毛病。如果当时聂规缉如曾纪泽所言,现在看来却无此毛病,正好说明此人三四年以来,力矫前失,肯求上进。李勉林在制造局有许多毛病,怕落在聂规缉眼中,故而拿曾劼刚作挡箭牌,不必理他。
主意虽定,但因第二天便须启程江宁,无法与李勉林面谈,因而亲自执笔写了一封信说:“曾文正尝自笑坦运不佳,于诸婿中少所许可,即纪鸿亦不甚得其欢心,其所许可者,只劼刚一人,而又颇忧其聪明太露,此必有所见而云然。然吾辈待其后昆,不敢以此稍形轩轾。上年弟在京寓,目睹纪鸿苦窘情状,不觉慨然,为谋药饵之资,殡殓衣棺及还丧乡里之费,亦未尝有所歧视也。劼刚在伦敦致书言谢,却极拳拳,是于骨肉间不敢妄生爱憎厚薄之念,亦概可想。兹于仲芳,何独不然。日记云云,是劼刚一时失检,未可据为定评。”
写到这里,自觉有些强词夺理,以他的地位,便是仗势欺人,所以凝神细想了一会,想出一番说得过去的道理。
“传曰‘思其人犹爱其树,君子用情,惟其厚焉’,以此言之,阁下之处仲芳不难,局员非官僚之比,局务非政事之比,仲芳能则进之,不能则撤之,其幸而无过也容之,不幸而有过则攻之讦之,俾有感奋激励之心,以生其鼓欣鼓舞、激励震惧之念,庶仲芳有所成就,不致弃为废材,而阁下有以处仲芳,即有以对曾文正矣。”
左宗棠自觉这段话说得光明正大,情理周至,但意思还不足,因而又添了一段:“弟与文正论交最早,彼此推诚相与,天下所共知;晚岁凶终隙末,亦天下所共见。然文正逝后,待文正之子若弟,及其亲友,无异文正之生存也。阁下以为然耶否耶?”
送走了左宗棠,李勉林刚回制造局,便收到了左宗棠的信及送还的曾纪泽的日记。信上一篇大道理,不但坚持原意,而且隐隐责备他不肯照顾聂规缉,反而离间人家郎舅至亲的感情,对不起曾国藩生前栽培之德。李勉林自然很不高兴。
没有法子!他心里在想,不怕官,只怕管,左宗棠要派聂规缉来当会办,是他的职权,写信解释,还是客气的做法。接下来又想,左宗棠赏识聂规缉,是因为他肯说实话,而且肯留心“西学”,不用说,制造局造船造枪械,他不会是外行,不是外行又肯说实话,制造局的许多见不得人的内幕,就瞒不住了。左宗棠派此人来当会办,说不定就是专门来捉他的毛病的。
这样转着念头,不免心事重重,但还是得强打精神来应付,当即将亲信的文案、庶务都找了来,宣布聂规缉即将来当会办,关照文案备禀请派任的公事,措词要客气、要夸奖。然后交代庶务两件事:第一,替会办找个宽敞的公馆,陈设布置,务求华美;第二,派专人携带三个月的薪水,到江宁去接“聂会办”夫妇来上任。
这个庶务叫王伯炎,是李勉林的心腹,名为庶务,并不只管制造局的冗杂小事,他不但可以干预工程及购料,甚至还是李勉林的智囊,随时可以提出建议,当然,他也是李勉林的耳目,外界对制造局的批评,一直很注意的。
将李勉林交代的事,办妥了来复命时,王伯炎提到福克,“跟福克的那张合约,”他问,“总办是打算自己跟他谈呢,还是等聂会办来谈?”
“你看呢?”
“这要看总办的意思。”王伯炎说,“各有各的好处。等聂会办来谈,好处是左大人的面子十足,聂会办也很高兴,而且,聂会办如果弄了好处,就有个把柄在总办手里,以后不怕他不就范。”
“嗯、嗯!”李勉林问,“坏处呢?”
“坏处就是他不要好处。公事上是开了个例,以后这种合约都归他来谈,总办的大权旁落了。”
李勉林想了一下答说:“他刚刚来,决不敢弄好处,不会有把柄在我们手里,反而开了个恶例。”
“说得是。总办的做法也很高明,尽量跟他客气,敷衍得他舒舒服服,就是不给他实权,叫他少管公事。”
“对!怎么把他敷衍得舒舒服服,就交给你办了,大不了多花几两银子,不要紧。”
“是!”王伯炎答说,“福克昨天来问道,什么时候谈合约,我说这两天左大人在这里,总办没有工夫,等左大人走了再说。现在,我就通知他了,叫他马上来谈。”
“好!你跟他谈。”
福克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品类、价格、交易期限,合约底稿,价格是照数量多寡决定,买得越多越便宜,但佣金却照比例实足计算。
军火的佣金,高低不等,但最少也得一个二八扣,不过福克开的佣金,只得一个折扣,王伯炎便向翻译笑道:“福克先生在中国多年,怎么说外行话?”
“是,是佣金的折扣不对?”
“不是佣金的折扣不对。”王伯炎又换了一个说法,“是拿我们当外行看。”
翻译跟福克叽哩咕噜谈了一阵,转脸向王伯炎说道:“福克的意思是,这笔生意因为是面奉左大人交代,价钱格外克己,所以他是照成本开的,等于白当差,要请王老爷原谅。”
“言重、言重!”王伯炎说,“我们要请他原谅,这个数目,我怎么向上头交代?莫非他跟胡大先生做交易,也是这个折扣?”
“是的,”福克居然透过翻译,这样回答,不过他也有解释,“以前如果跟胡先生自己谈,什么话都好说,倘或是跟左大人自己谈,胡先生是连一个回扣都不要的。”
“唏、唷!”王伯炎大惊小怪地,“照这样说,他还算特为照应我们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翻译答说,“据我们所知,回扣有多有少,看情形而定,好在以后还有生意,总有补报的时候。”
“我是头一回,总要让我有个面子。你跟他说,我下一回补报他。”
翻译跟福克又是谈了好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回复王伯炎,“王老爷,”他说,“福克的意思,回扣多少都行,不过价钱要提高。”
“提高到多少呢?”
“这要看王老爷,要多少就是多少。”
“喔,他的意思是‘戴帽子’?”
“是的。”
“那么戴了帽子他承认不承认呢?”
“当然承认。不过——”那翻译吞吞吐吐地没有再说下去。
王伯炎当然要追问,“不过什么?”他说,“大家头一回做交易,要以诚相待。”
“那么,我说老实话,价目表早就开出去了。”
“开给哪个?”
“胡大先生。”翻译赶紧又补了一句,“不是这两天的事。”
王伯炎一听这话,大为光火,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最后吐出一句话来:“原来是个圈套!”
当下弄得不欢而散,王伯炎愤愤不平,再一打听,还有气人的事,原来福克决意跟胡雪岩保持良好的关系,所以在这笔军火的佣金中,为他保留了一个折扣,虽然胡雪岩表示,不愿不劳而获,但福克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买军火两成回扣,是最起码的行情,还要平白为人分去一半,王伯炎觉得这件事对总办实在很难交代。
李勉林本来就有上当的感觉,在他的判断,胡雪岩将福克带到左宗棠那里,是以西征转运局委员的身份,干预江南的军火采办事宜,京中的“都老爵”参上一本,连左宗棠的面子都不好看,因而叫福克来请他引见。事实上他们暗底下都谈好了,只是利用他来摆个渡而已。因此,听到王伯炎的报告以后,认为事态很严重,特意去找上海道邵友濂商量。
“李合肥这趟丁忧,实在不凑巧,北洋是张振轩大有取而代之的意思,这里左湘阴着着进逼里面一个聂仲芳卧底,外面一个胡雪岩花样百出。制造局是北洋的基础,看来要保不住了。”李勉林忧心忡忡地说,“小村兄,你一向足智多谋,总要看在大家都是曾文正一脉相传这一点的情分上,帮帮我的忙才好。”
“言重,言重。”号“小村”的邵友濂说,“彼此休戚相关,我决无坐视之理。胡雪岩在左湘阴面前的分量,也大不如前了,你先咬咬牙撑住,等我找个机会,好好来打他一闷棍,叫他爬不起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即使不僵也不能有什么作为了。”邵友濂打断他的话说,“勉林兄,目前最要紧的一件事,你要把聂仲芳敷衍好。”
“我明白。”
“至于福克的合约,你最好还是让胡雪岩跟他去订。”
“喔,这,这有什么讲究吗?”
“自然有讲究。这笔经费,将来少不得要在江海关的收入之中开支,如果我这里调度不开,不是害你受人家的逼?”
李勉林沉吟了一会,恍然大悟,江海关的税收归邵友濂管,将来该付福克的款子,他可以借故拖延,如果是胡雪岩跟福克签的约,福克自然只能找胡雪岩去办交涉,所以邵友濂的刁难福克,实际上便是与胡雪岩为难。
“好,好!”等想通了,李勉林满口应承,“我回去就办。”
李勉林的办法是,命王伯炎备公事禀报左宗棠,说福克索价过高,合约谈不拢,福克以前承办西征军火,只有胡雪岩能使他就范,所以为了大局着想,请左宗棠径饬胡雪岩与福克签订合约,同时,福克原拟致送回扣一成,江南制造局决不敢领这笔回扣,请在价款中扣除,庶符涓滴归公之议。
这一份“禀帖”说得冠冕堂皇,到得两江总督衙门,左宗棠认为言之有理,便将原禀录了一个副本,一并寄交胡雪岩办理。这样由上海而江宁,由江宁而杭州,再由杭州而上海一个大圈子兜下来,函电往来,很快地两个月过去,事情尚无结果,局势却有了重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