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帮左宗棠购置军火,胡雪岩商场树敌 排解纠纷

胡家自己有十二条船,最好的两条官船,一大一小,古应春一行只得四个人,坐了小的那一条,由小火轮拖带,当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浔。

这个位于太湖南岸的市镇,为东南财赋之区的精华所聚,名气不大,而富庶过于有名的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就因为这里出全中国最好的“七里丝”。古应春对南浔并不陌生,随同胡雪岩来过一回,自己来过两回,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临,不过去年是红叶乌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长莺飞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头,一条青石板铺的“纤路”,却有一条很宽的死巷子,去到尽头才看到左首有两扇黑油铜环,很气派的大门,门楣上嵌着一方水磨砖嵌字的匾额,篆书四字:“莲池精舍”。

“这里就是了。”古应春向跟在身后的同伴雷桂卿说,“如果我一个人来,每回都住在这里。”

说着,找到门上有个扣环,拉了两下,只听门内琅琅铃响,不久门开,应门的是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淡青竹布僧袍,却留着一头披到肩下的长发。

雷桂卿在船上就听古应春谈过“莲池精舍”这座家庵,与众不同,他处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纪有比“少爷”、“少奶奶”还轻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资造一座家庵,置百十亩良田,供她长斋礼佛,带发修行。唯独这座莲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苏州自立门户的一个名妓,只为先后结过两个已论嫁娶的恩客,一个病故,一个横死,勘透情关,造了这座莲池精舍,奉莲池大师的“净土宗”,忏悔宿业。

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时便以豪爽善应酬,驰名于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难改,有谈得来的男客,一样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动绮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凤收拾贾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哑巴亏而无可奈何。

古应春是当她在风尘中时,便曾有一面之缘,第一回到南浔来,听人谈起,特地来访。古应春文雅而风趣,肚子里的“杂货”很多,谈什么都能谈出个名堂来,加以善于体贴,在花丛中是到处受欢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复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缘,第一次作客莲池以后,坚约以后到南浔来,一定要以她这里为居停,不过这一回却有负悟心的好意了。

“小玉,”古应春向应门的女子说,“这位是雷三爷。”

“雷三爷请。”小玉一面关门,一面问道,“古老爷,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临时有事才决定到湖州来一趟。”古应春问道,“你师父呢?那只哈巴狗怎么不见?”

悟心有条善解人意的哈巴狗,每回听到古应春的声音——哪怕是脚步声,都会摇着颈下的金铃,蹒蹒跚跚地跑来向他摇尾巴大吠,此时声息全无,所以他诧异地问。

“师父让黄太太请了去了。”小玉答说,“大概也快回来了,请到师父的禅房里坐。”

悟心的禅房是一座五开间的敞轩,正中铺着佛堂,东首是两间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纤尘不染。小玉肃客落座,随即便有一个十二三岁,与小玉一般打扮的小姑娘,走来奉茶。

“是你的师弟?”古应春说,“去年没有见过。”

“今年正月里来的。”接着便叫,“阿文,这位古老爷,这位雷三爷。”

阿文腼腼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说道:“三师兄,老佛婆说师父今天在黄家,总要吃了斋才回来,她也要回家看孙子去了。”

古应春知道这里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烧得一手好素菜,这天不在庵里,回头款客的素斋,便无着落,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应春不等小玉开口,先抢着说道:“我们不在这里吃饭。船菜还多得很,天气热了,不吃坏掉也可惜。喔,还有,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们这里,我同雷三爷回船去睡。”

“古老爷,”小玉微笑答道,“都等我师父回来了再说。”

古应春点头,问些庵中近况。不一会阿文来上点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讲究质地,不重形式,端出来的枣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无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浅尝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连吃了三块。

吃得一饱,正待告辞。悟心翩然而归,一见便有惊喜之色,等古应春引见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纪,丰神淡雅,但偶尔秋波一转,光如闪电,别有一股摄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摇摇。

及至悟心与古应春说话时,开出口来,让雷桂卿大感惊异,悟心竟是直呼其名,“应春!”她问,“你不说二月里会来吗?何以迟到现在?”

“原来是想给胡老太太拜寿以前,先来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脱不了身。”

“这话离奇。”悟心说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后七天,我早就听说了。今天还在七天当中,你怎么倒脱身了呢?”

“那是因为有点要紧事要办。”古应春问道,“有个人,不知道听说过没有?赵宝禄。”

“你跟我来打听他,不是问道于盲吗?”

“听你这么说,我大概是打听对了。”古应春笑道,“你们虽然道不同,不过都是名人,不应该不知道。”

“我算什么‘名人’?应春,你不要瞎说!让雷先生误会我这莲池精舍,六根不净。”

“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辩,“哪里会误会。”

“我是说笑话的,误会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悟心转脸问道,“应春,你打听赵宝禄为点啥?”

“我也是受人之托。为生意上的事。”古应春说,“这话说起来很长,你如果对此人熟悉,跟我谈谈他的为人。”

“谈到他的为人,最好不要问我。”接着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唤了来,她说,“你倒讲讲,你家婶娘信教的故事。”

小玉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应春便提了一个头:“我是想打听打听赵宝禄。”

“喔,这个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说,“开口耶稣,闭口耶稣,骗杀人,不偿命。”

“骗过你婶娘?”

“是啊。说起来丢丑——”

看小玉有不愿细谈的模样,古应春很知趣地说:“丑事不必说了。小玉,我想问你,他是不是放定洋,买了好些丝?”

“定洋是有,没有放下来。”

“这话是怎么个说法?”

“他说,上海洋行里托他买丝,价钱也不错,先付三成定洋,叫人家先打收条,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愤愤地说,“到第二天去了,他说要修教堂,劝人家奉献,软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实的认了,厉害的说,没有定洋没有丝。到时候打官司好了。话是这么说,笔据在他手里,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应该早跟他办交涉啊!夜长梦多,将来都是他的理了。”

“古老爷,要伺候‘蚕宝宝’啊。”

其实,不必她说,古应春便已发觉,话问错了,环绕太湖的农家,三四月间称为“蚕月”,家家红纸黏门,不相往来,而且有许多禁忌。因为养蚕是件极辛苦的事,一个照料不到,生了“蚕瘟”或者其它疾病,一年衣食就要落空了。所以明知该早办交涉,也只好暂且抛开。

“应春,”悟心问道,“你问这件事,总有缘故吧?”

“当然,我就是为此而来的,他受上海怡和洋行之托,在这里收丝,放出风声去,说到时候怕不能交丝,说不定有场官司好打,闹成‘教案’。人家规规矩矩做生意的外国人,不喜欢闹教案,想把定洋收回,利息也不必算了。我就是代怡和来办这件事的。”

“难!人家预备闹教案了,存心耍赖,恐怕你弄他不过。”

“他不能不讲道理吧?”

悟心沉吟了一会说道:“你先去试试看。谈不拢再说。”

看这情形,悟心似乎可以帮得上忙,古应春心便宽了,向雷桂卿说:“我们明天一早进城,谈得好最好,如果他不上路,我们回来再商量。”

“好!”悟心接口,“今天老佛婆不在庵里,明天我叫她好好弄几样素菜,请雷先生。”

话虽如此,由小玉下厨整治的一顿素斋,亦颇精致入味,加以有自酿的百果酒,色香俱佳,雷桂卿陶然引杯,兴致极好。古应春怕他失态,不让他多喝,匆匆吃完,告辞回船。

到了第二天清晨,正待解缆进城时,只见两乘小轿,在跳板前面停住,轿中出来两个书生,仔细看时,才知是悟心跟小玉。

由于她们是易装而来的,自以不公然招呼为宜,古应春只担心她们穿了内里塞满棉花的靴子,步履维艰,通过晃荡起伏的跳板会出事,所以亲自帮着船夫,把住伸到岸上,作为扶手之用的竹篙,同时不断警告:“慢慢走,慢慢走,把稳了!”

等她们师徒战战兢兢地上了船,迎入舱中,古应春方始问道:“你们也要进城?”

“对!”悟心流波四转,“这只船真漂亮,坐一回也是福气。小玉,你把纱窗帘拉起来。”

船窗有两层窗帘,一层是白色带花纹的外国纱,一层是紫红丝绒,拉起纱帘,舱中仍很明亮,但岸上及别的船却看不清舱中的情形了。

于是悟心将那顶帽后缀着一条假辫子的青缎质皮帽摘了下来,头晃了两下,原来藏在帽中的长发便都披散下来,然后坐了下来,脱去靴子,轻轻捏着脚趾。

这样的行径,不免予人以风流放诞的感觉。古应春不以为奇,雷桂卿却是初见,心中不免兴起若干绮想。

“你知道我进城去做甚?”悟心问说。

“我也正要问你这话。”古应春答说,“看你要到哪里,我叫船老大先送你。”

“我哪里也不去。等下,我在船上等你们。”悟心答说,“你们跟赵宝禄谈妥当了最好。不然,我替你们找个朋友。”

原来是特为来帮忙的,雷桂卿越发觉得悟心不同凡俗,不由得说道:“悟心师太,你一个出家人,这样子热心,真是难得。”

“我也不算出家人。就算出了家,人情世故总还是一样的。”

“是,是。”雷桂卿合十说道,“我佛慈悲!”

那样子有点滑稽,大家都笑了。

说笑过了,古应春问道:“你要替我找个怎么样的朋友?”

“还不一定。看哪个朋友对你们有用,我就去找哪个。”

此言一出,不但雷桂卿,连古应春亦不免惊奇,看来悟心交游广阔,而且神通广大。但这份关系是如何来的呢?

雷桂卿心里也存着同样的疑问,只是不便出口,悟心却很大方,从他们脸上,看到他们心里,笑笑说道:“你们一定在奇怪,我又不是湖州人,何以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说穿了,不足为奇,我认识好些太太,都跟我很谈得来,连带也就认识她们的老爷了。”

“喔,我倒想起来了。”古应春问,“昨天你就是到黄太太那里去了?”

“是啊。”悟心答说,“这黄老爷或许就能够帮你的忙。这黄老爷是——”

这黄老爷单名一个毅字,是个候补知县,派了在湖州收竹木税的差使。同治初年曾国藩派遣幼童赴美时,他是随行照料的庶务,在美国住过半年,亦算深通洋务,所以湖州府遇到有跟洋人打交道的事,不管知府还是知县都要找他,在湖州城里亦算是响当当的一个人物。

“那太好了。”古应春很高兴地说,“既然替湖州府帮忙办洋务,教会里的情形一定熟悉,赵宝禄不能不买他的账。悟心,你这个忙帮得大了。”

到了湖州城里,问清楚赵宝禄的教堂在何处,就在附近挑个清静之处泊舟。古应春与雷桂卿带着一个跟班上岸,悟心在船上等,她带来一个食盒,现成的素菜,在船上热一下便可食用。正整治好了尚未动箸,不道古应春一行已经回船了。

“怎么这么快?”

“事情很顺利。不过太顺利了。”

“这是怎么说?”悟心又说,“我总当你们办完事下馆子,我管我自己吃饭了,现在看样子,你们也还没有吃,要不要先将就将就?”

“我们也还有点船菜,不必再上岸了。我要把经过情形告诉你,看有什么法子,不让赵宝禄耍花样。”

原来古应春到得教堂,见到赵宝禄,道明来意,原以为他必有一番支吾,哪知他绝口否认有任何耍赖的企图。

“做人要讲信用,对洋人尤其重要,我吃了多年的教,当然很明白这层道理。两位请放心,我收了怡和洋行的定洋,丝也定好了,到时候大家照约行事,决无差错。”

“可是,”古应春探询似的说,“听说赵先生跟教友之间,有些瓜葛?”

“什么瓜葛?”赵宝禄不待古应春回答,自己又说,“无非说我逼教友捐献。那要自愿,他不肯我不好抢他的,总而言之,到时候如果出了差错,两位再来问我。现在时候还早。”

明知道他是敷衍,也明知他将来会耍赖,但却什么劲都用不上,直叫无可奈何。古应春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所以神色之间,颇为沮丧。

“你不要烦恼!”悟心劝慰着说,“一定有办法,你先吃完了饭再说。”

古应春胃口不开,但经不住悟心殷殷相劝,便拿茶泡了饭,就着悟心带来的麻辣油焖笋,匆匆吞了一碗,雷桂卿吃得也不多,两个都搁下筷子,看悟心捏着三宝镶乌木筷,慢慢在饭中拣稗子,拣好半天才吃一口。

“这米不好,是船老大在这里买的。”古应春歉意地说,“早知道,自己带米来了。”

悟心也省悟了,“对不起,对不起。”她说,“我吃得慢,两位不必陪我,请宽坐用茶。”

雷桂卿却舍不得走,尤其是悟心垂着眼皮注视碗中时,是个恣意贪看的好机会,所以接口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尽管慢用。”

悟心嫣然一笑,对她的饭不再多挑剔,吃得就快了。

等小玉来收拾了桌子,水也开了,沏上一壶茶来,扑鼻一股杏子香,雷桂卿少不得又要动问了。

“那没有什么诀窍。”悟心答说,“挑没有熟的杏子,摘下来拿皮纸包好,放在茶叶罐里,隔两天便有香味了。不但杏子,别的果子,也可以如法炮制。”

“悟心师太,”雷桂卿笑道,“你真会享清福。”

悟心笑笑不做声,转脸问古应春:“你的心事想得怎么样了?”

古应春确是在想心事,他带着藩司衙门的公文,可以去看湖州知府,请求协助,但如传了赵宝禄到案,他仍旧是这套说法,那就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落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太划不来了。

等他说了心事,悟心把脸又转了过去,“雷先生,要托你办件事。”

“是,是。”雷桂卿一迭连声地答应,“你说,你说。”

“我写个地址,请你去找一位杨师爷,见了面,说我请他来一趟,有事求他。”悟心又加了一句,“他是乌程县的刑名师爷。”

做州县官,至少要请两个幕友,一个管刑名、一个管钱谷,权柄极大。请乌程县的刑名师爷来料理此案,不怕赵宝禄不就范。雷桂卿很高兴地说:“悟心师太,你真有办法!把这位杨师爷请了来对付赵宝禄,比什么都管用。”

“也不见得。等请来了再商量。”

于是悟心口述地址,请古应春写了下来,船老大上岸雇来一顶轿子,将欣欣然的雷桂卿抬走了。

“你要不要去睡个午觉?”悟心说道,“雷先生要好半天才会回来。”

“怎么?那杨师爷住得很远,是不是?”

“不但住得远,而且要去两个地方。”

“为什么?”

悟心诡秘地一笑说道:“这位雷先生,心思有点歪,我要他吃点小苦头。”

“什么苦头?”古应春有点不安,“是我的朋友,弄得他惨兮兮,他会骂我。”

“他根本不会晓得,是我故意罚他。”

原来这杨师爷住在县衙门,但另外租了一处房子,作为私下接头讼事之用,为了避人耳目,房子租在很荒僻的地方,又因为荒僻之故,养了一条很凶的狗。雷桂卿找上门去,一定会扑空,而且会受惊。

“怎么会扑空呢?”悟心解释,“除非杨师爷自己关照,约在那里见面,不然,他就是在那里,下人也会说不在,有事到衙门去接头。”

“扑空倒在其次,让狗咬了怎么办?”

“不会!那条狗是教好了的,来势汹汹把人吓走了就好,从不咬人。”

听这一说,古应春才放下心来,他知道悟心有午睡的习惯,便即说道:“我倒不困,你去打个中觉。”

“好!”悟心问说,“哪张是你的铺?”

“跟我来。”

后舱一张大铺,中间用红木槅子隔成两个铺位,上铺洋式床垫,软硬适度,悟心用手揿一揿床垫,又看一看周围的陈设,不由得赞叹,“财神家的东西,到底不同。”

“这面是我的铺。”古应春指着右面说,“你睡吧,我在外面。有事拉这根绳子。”

悟心将一根红弦绳一拉,前舱的银铃琅琅作响,小玉恰好进前舱,闻声寻来,一看亦有惊异之色。

“真讲究!”小玉抚摸着红木槅子说,“是可以移动的。”

“索性把它推了过去。”古应春说,“一个人睡也宽敞些。”

小玉便依言将红木槅子推到一边。古应春也退了出去,在中舱喝茶闲眺,心里在盘算,杨师爷来了,如果谈得顺利,还来得及回庵,倘或需要从长计议,是回庵去谈呢?还是一直谈下去,夜深了上岸觅客栈投宿,让悟心师徒住在船上。

转念未定,听得帘挂钩响动,是小玉出来了,“古老爷,”她说,“你请进去吧,我师父有事情商量。”

到得后舱,只见悟心在他的铺位上和衣侧卧,身上半盖着一条绣花丝被,长发纷披,遮盖了大半个枕头,一手支颐,袖子褪落到肘弯,奇南香手串的香味,越发馥郁了。

“你有事?”古应春在这一面铺前的一张红木骨牌凳上坐了下来。

“杨师爷很晚才回来。”悟心说道,“恐怕要留他吃饭,似乎要预备预备。”

“菜倒是有。”古应春说,“船家一早就上岸去买了菜,只以为中午是在城里吃了,你又带了素菜来,所以没有弄出来。你闻!”

悟心闻到了,是火腿炖鸡的香味,“你引我动凡心了。”她笑着又说,“酒呢?”

“那更是现成,一坛花雕是上船以后才开的。我还有白葡萄酒,你也可以喝。”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件事得早早预备,今晚上你跟小玉睡在船上,我跟雷桂卿住客栈,得早一点去定妥当了它。”

“不!”悟心说道,“睡在船上不妥当,我还是回庵,不过船家多吃一趟辛苦。”

“那没有什么。好了,说妥当了,你睡吧!”

“我还不困,陪我谈谈。”说着,悟心拍拍空铺位,示意他睡下来。

古应春有些踌躇,但终于决定考验自己的定力,在雷桂卿的铺位横倒,脸对脸不到一尺的距离。

“古太太的病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还是那样子。总归是带病延年了。”

“那么,你呢?”悟心幽幽地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方便。”

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转念一想,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追问不休,不如不提为妙。

“也没有什么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事都好省,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实在诡秘,古应春忍不住问:“话说半句,无缘无故发笑,是什么花样?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谈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应春口滑,想不说的话,还是说了,“总与我有关吧?”

“不错,与你有关。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晓得是怎么个样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头陀,同你一样。”

“啥叫头陀?”

“亏你还算出家,连头陀都不懂。”古应春答说,“出家而没有剃发,带发修行的叫做头陀,岂不是跟你一样。”

“喔,我懂了,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弄个铜环,把它箍住,像武松的那种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头陀,我那里有本《释氏要贤》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是懂的,有意相谑,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应春,我倒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为什么?”

“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

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

“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着古应春。

古应春心想,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却始终迟疑不定。

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听得扑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古应春一惊缩手,随即听见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推着古应春说:“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个半大孩子,已经被救了起来,是一场虚惊。

回到后舱,略说经过,只见悟心眼神湛然,脸色恬静,从容说道:“刚才‘扑通’那一声,好比当头棒喝。”

绮念全消的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悟心“面壁”而卧时,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却使他感到意外。

“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也要看看运气。”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指着透过纱窗,影绰绰看得到的一座贞节牌坊说,“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几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终,冰清玉洁,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打断了‘好事’而已。如果因为这样子,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依我说,是问心有愧的。”

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笑笑答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参禅’了。”

雷桂卿直到黄昏日落,方始回船,样子显得有些狼狈,一双靴子溅了许多烂泥,古应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现于形色,只是慰劳地说:“辛苦,辛苦。”

“还好,还好!”雷桂卿举起脚说,“路好难走,下了轿,过一顶独木桥,又是一段烂泥路,好不容易找到那里,说杨师爷在县衙门。”

“那么,你又到县衙门?”

“当然。”雷桂卿说,“还好,这一回没有扑空。人倒很客气,问我悟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我说,请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还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来。大概也快到了。”

正在谈着,悟心翩然出现,脸上刚睡醒的红晕犹在,星眼微饧,别具一种媚态。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

“交差,交差。”他很起劲地,但却有些埋怨地,“悟心师太,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家有条大狗——”

“怎么?”悟心装得吃惊地,“你让狗咬了?”

“咬倒没有咬,不过性命吓掉半条。”雷桂卿面有余悸,指手画脚地说,“我正在叫门,忽然发现后面好像有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乖乖,好大一条狗,拖长了舌头,朝我喘气。这一吓,真正魂灵要出窍了。”

“唷,唷,对不起,对不起!”悟心满脸歉意,“我是晓得他家有条狗,不晓得这么厉害。后来呢?”

“后来赶出来一个人,不住口跟我道歉。问我吓到了没有?我只好装‘大好佬’,我说:没有什么,我从前养过一条狗,比你们的狗还大。”

“好!”古应春大笑,“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雷桂卿颇为得意,觉得受一场虚惊,能替他们带来一场欢乐,也还值得。

“你看!”他指着远远而来的一顶轿子,“大概杨师爷来了。”

果然,轿子停了下来,一个跟班正在打听时,雷桂卿出舱走到船头上去答话。

“是不是杨师爷?”

于是杨师爷下轿,古应春亦到船头上去迎接,进入舱内,由悟心正式引见。那杨师爷是绍兴人,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四五岁,不过绍兴师爷一向古貌古心,显得很老成的样子,所以骤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彼此请教名字,那杨师爷号叫莲坡,古应春便以“莲翁”相称,寒暄了一会,悟心说道:“你们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谈。”

于是摆设杯盘,请杨莲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话题当然也要她开头,“老杨!”她说,“雷老爷我是初识,应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请你帮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晓得。”杨莲坡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就不说,我也要尽心尽力,交个朋友。”

“多谢、多谢!”古应春敬了一杯酒,细谈此行的来意,以及跟赵宝禄见面的经过。

杨莲坡喝着酒,静静听完,开口问道:“应翁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要问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无非要有个着落。”

“所谓着落有两种,一是将来要他依约行事;一是现在就有个了断。不知道应翁要哪一样?”

“这个人很难弄,将来一定会有麻烦,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古应春说,“此刻要他退钱,不知道办得到,办不到?”

“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果他钱已经用掉了,想退也没法子。”

这是实话,不过古应春亦并不是要赵宝禄即时退钱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将与赵宝禄所订的契约转过来,胡雪岩已承诺先如数退款,但将来要有保障,赵宝禄有丝交丝,无丝退还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

“最麻烦的是,他手里有好些做丝人家写给他的收据,一个说付过钱了,一个说没有收到,打起官司来,似乎对赵宝禄有利。”

“不然。”杨师爷说,“打官司一个对一个,当然重在证据,就是上了当,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赵宝禄成了众矢之的,众口一词说他骗人,那时候情形就不同了。不过上当的人,官司要早打,现在就要递状子进来。”

“你也是。”悟心插嘴说道,“这是啥辰光,家家户户都在服侍蚕宝宝!哪里来的工夫打官司?”

杨师爷沉吟了一会说道:“办法是有,不过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赵宝禄有没有‘牙帖’?”

交易的介绍人,古称“驵侩”,后汉与四夷通商,在边境设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扩大,且由边境延伸到长安,特设“互市监”,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驵侩”,互市之物,敦贵孰贱,孰重孰轻,只凭他一句话,因而得以操纵其间,是个很容易发财的行业,不过第一,须通番语,第二,要跟互市监拉得上关系。所以胡人当互郎的很多,如安禄山就是。不过胡人写汉字,笔画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写成“牙”字,以讹传讹,称为“牙郎”,后世简称为“牙”,一个字叫起来不便,就加一个字,名之为“牙行”。

“牙行”是没本钱生意,黑道中人手里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盘上强买强卖,两面抽佣,甚至于右手买进、左手卖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谚语:“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夫、船老大、店小二、脚夫,无非欺侮过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当然也有适应需要,为买卖双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额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户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门所发的执照,称为“牙帖”,方能从事这个行当。赵宝禄不过凭借教会势力,私下在做牙行,古应春推测他是不可能领有牙帖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有。”杨师爷说,“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写个禀帖来。县衙门把赵宝禄传来,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说‘有’,好,叫他拿牙帖出来看看。没有牙帖,先就罚他。”

“罚过以后呢?”

“要他具结,将来照约行事。”杨师爷说,“这是怡和跟他的事,将来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赢。”

“赢是赢了,就是留下刚才所说的,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他如果既交不出丝,又还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虽不能封他的教堂,可以要他交保。那时如果受骗上当的人,进状子告他,就可以办他个‘诈伪取财’的罪名。”杨师爷又说,“总而言之,办法有的是。不过‘凡事预则立’,刑名上有所谓‘抢原告’,就是要抢先一步,防患未然。你老兄照我的话去做,先叫怡和洋行写禀帖来,这是最要紧的一着。”

“是,是!多承指点,以后还要请多帮忙。”

正事谈得告一段落,酒也差不多了。杨师爷知道悟心还要赶回庵去,所以不耽误她的工夫,吃完饭立即告辞,古应春包了个大红包犒赏他的仆从,看着杨师爷上了轿,吩附解缆回南浔。

归寝已是三更时分,雷桂卿头一着枕,突然猛吸鼻子,发出“嗤、嗤”的响声,古应春不由得诧异。

“怎么?”他问,“有什么不对?”

“我枕头上有气味。”

“气味?”古应春更觉不解,“什么气味?”

“是香气。”雷桂卿说,“好像悟心头发上的香气。你没有闻见?”

“我的鼻子没有你灵。”

古应春心想,这件事实在奇怪,悟心并没有用他的枕头,何以会沾染香味?这样想着,不免侧脸去看,一看看出蹊跷来了。雷桂卿的枕头上,有一根长长的青丝,可以断定是悟心的头发,然则她真的用过雷桂卿的枕头?

“不对!”雷桂卿突然又喊,“这不是我的枕头,是你的。”他仰起身子说,“我记得很清楚,这对鸳鸯枕,你的绣的花样是鸳,我的是鸯,现在换过了。”

古应春恍然大悟,点点头说:“不错,换过了。你知道不知道,是哪个换的?”

“莫非是悟心?”

“不错,一定是她。她有打中觉的习惯,原来睡的是我的枕头,现在换到你那里了。”

“这——”雷桂卿惊喜交集地,“这,这是啥意思?”说着将脸伏下去,细嗅枕上的香气。

古应春本来不想“杀风景”,见此光景不能不扫他的兴了,“‘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桂卿,”他说,“你要想一想,两样资格,你有一样没有?”

“我不懂你的意思。”

古应春的意思是说,除非雷桂卿觉得在年轻英俊,或者博学多才这两个条件占有一个,就难望获得悟心的青睐。而悟心一向好恶作剧,他去请杨师爷所吃的苦头,就是悟心对他的轻佻所予的惩罚。如今将留有香泽的枕头换给他,是一个陷阱,也是一种考验,雷桂卿倘或再动绮念,后面就还有苦头吃。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气,对悟心的感觉当然受过了,不过那只是片刻之间的事,古应春所说的话,到底不及他脑中“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印象来得深刻,所以仍为枕上那种非兰非麝,似有似无的香味,搅得大半夜六神不安。

第二天醒来,已是阳光耀眼,看表上是九点钟,比平时起身,起码晚了两个钟头,出舱一看,古应春静静地在看书喝茶。

“昨晚上失眠了?”他问。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顾而言他地问:“我们怎么办?”

“你先洗脸。”古应春说,“悟心一早派人来请我们去吃点心,我在等你。”

雷桂卿有点迟疑,很想不去,但似乎显得心存芥蒂,气量太小,又怕自己沉不住气,脸上现出悻悻之色,因而不置可否,慢慢地漱洗完了,只见小玉又来催请了。

那就容不得他再多作考虑,相将上岸,到了莲池精舍,仍旧在悟心禅房中的东间坐落,那只小哈巴狗只往雷桂卿身上扑,他把它抱了起来,居然不吠不动,乖乖地躺在他怀里。

“它倒跟你投缘。”

雷桂卿抬头一看,悟心含笑站在门口,哈巴狗看见主人,从雷桂卿身上跳了下来,转入悟心怀中,用舌头去舐主人的脸。

“不要闹!”悟心将狗放了下来,“到外面去玩。”

狗通人性,响着颈下的小金铃,摇摇摆摆地往外走去,雷桂卿笑道:“这只狗真好玩。”

“你喜欢,送了给你好不好?”

雷桂卿大感意外,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更不知道她说这话的用意,由于存着戒心之故,就算她是真话,他亦不敢领受这份好意。

“谢谢,谢谢!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我是真的要送你。”

“真的我也不敢领。”雷桂卿说,“而且狗也对你有感情了。”

这时点心已经端出来,有甜有咸,颇为丰盛。一直未曾开口的古应春便说:“悟心,我想赶回去办事,中午的素斋,下次来叨扰。好在吃这顿点心,中饭也可以不必吃了。”

“喔,”悟心问道,“你总还要回来,哪一天?”

这就问到古应春为难之处了。原来他在来到湖州之前就筹划好了的,在湖州的交涉办得有了眉目,未了事宜由雷桂卿接下来办,以便他能脱身赶到上海,安排迎接左宗棠出巡。如今照原定计划,应该由雷桂卿在怡和洋行与杨师爷之间任联络之责,可是这一来少不得还是要托悟心居间,他怕雷桂卿绮念未断,与悟心之间发生纠纷,因而不知如何回答。

“咦!”悟心问道,“你怎么不开口?”

“我在想。”

“怎么到这时候你才来想?”

这样咄咄逼人的姿态,使得古应春有些发窘,只好再想话来搪塞。

“这件事很麻烦,我要跟桂卿回去以后,跟怡和商量以后再说。”

“依我说也不必这么费事。”

“你有什么好办法?”

“依我说,你回去办怡和洋行的禀帖,雷老爷不妨留下来,‘蚕禁’马上要过了,做丝虽忙,说几句话的工夫总有,哪个收了赵宝禄多少定洋,大家算算清楚,说说明白,如果要进状子告赵宝禄,里面有杨师爷,外面有雷老爷,事情就好办了。”悟心又说,“这是昨天晚上我跟小玉商量出来的办法。她有好几家亲戚,我也有几个熟人都跟赵宝禄有纠葛,难得你们替怡和来出面,大家是一条线上的。”

这个意外的变化,不但古应春想不到,雷桂卿更感意外,心里有好些话要说,但照理应该由古应春先表示意见,所以默然等待。

古应春是完全赞成悟心的办法,但先要说好一个条件,“不错,内有杨师爷,外有雷老爷。”他说,“不过,你也不要忘记,中有悟心师太,都要靠你联络。”

“那当然。”

“你怎么联络法?”古应春说,“雷老爷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再遇到那么一条吓坏人的狗,不是生意经。”

“不会了。”悟心答说,“我保险不会再遇到。”说罢嫣然一笑。

这一笑又让雷桂卿神魂飘荡了,不过这一回古应春却不再担心,他担心的是悟心会出花样,既然她如此保证,而且要靠雷桂卿办事,也不敢再恶作剧。至于雷桂卿这面,已经对他下过警告,倘或执迷不悟,那是他自己的事。

转念到此,便向雷桂卿笑道:“这一来我也放心了。你虽不是曹植、韩寿,不过做了鲁仲连,反而更吃香了。”

悟心不知道他为雷桂卿讲过“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这两句诗的典故,便叩问说:“你在打什么哑谜?”

“不错,是个哑谜,你要想知道,等我不在的时候,你问他好了。”

悟心这下大致可以猜到了,这个哑谜与她有关。此时当然不必再问,一笑置之。

“我们谈谈正事。”古应春说,“悟心,我准定照你的办法,今天吃过中饭,我就回杭州,桂卿一半帮你们的忙,照应他的责任,都在你身上。”

“那当然。我庵里不便住,我另外替雷老爷找个好地方借住,一定称心如意。”

刚谈到这里,小玉来报,说船老大带了个陌生人来觅古应春。此刻人在大殿上,请去相见。

出去一看,才知道是胡雪岩特遣的急足来投信。信上说,左宗棠已自江宁起程,一路视察防务、水利,在镇江、常州、苏州都将逗留,大概十天以后,可到上海,在杭州所谈之事,希望古应春即速办理,可由湖州径赴上海,省事得多。

这一来,计划就要重新安排了,古应春吩咐来人回船待命,随即拿着信报找悟心与雷桂卿去商量。

“左大人出巡到上海,胡大先生要替他摆摆威风,这件事我要赶紧到上海托洋人去办。桂卿,我看,你要先回一趟杭州,把情形跟胡先生说清楚了再回来。”

“怡和的禀帖呢?”雷桂卿问,“你在上海办妥了,不如直接寄湖州,似乎比寄到杭州多一个周折来得妥当。”

“好!湖州寄到哪里,是——”

古应春的话犹未完,悟心抢着说道:“寄给杨师爷,请他代呈好了。”

“可是信里说些什么,桂卿不知道啊!”

“杨师爷知道,莫非不能问他。你如果再不放心,抄个底子寄我这里转,也可以。不过,光寄封信,你自己也不好意思吧?”

“你说,你说!你要啥,我给你寄了来。”

“敲你一个小竹杠,到洋行里买一包洋糖给我寄来。”

“还有呢?”

“就这一样。”

“好了。我知道了。”古应春对雷桂卿说,“你坐一会,我回船去写了信再来。”

“何必回船上去写?我这里莫非连纸墨笔砚都没有?”说着,悟心抬一抬手,将古应春带到后轩,是她抄经做功课的所在。

“到上海往东走,回杭州往南走,船你坐了回去。”古应春向悟心说道,“能不能请你派人打听一下,往上海的船是啥辰光有?”

“每天都有。几点钟开,我就不晓得了。我去问。”

等悟心一走,古应春向雷桂卿笑道:“这是意外的机缘。悟心似乎有还俗的意思,你断弦也有两年了,好自为之。”雷桂卿笑笑不做声,不过看得出来,心里非常高兴。

“我只劝你一句,要顺其自然,千万不可心急,更不可强求。”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