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为保护民族手工业,胡雪岩对抗新式缫丝厂 用人不利

第一件花园落成以后,胡雪岩对其中的假山不满意,决心改造。请了几个专工此道的人来看,画了图样,亦不见得有何出色之处,最后打听到京中有个大名家,姓应单名一个崇字,河南人,咸丰初年是怡亲王载垣门下的清客。辛酉政变,载垣家破人亡,应崇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坍了,感慨甚深,因而遁入西山,闭门课子,不闻外事。好在当年载垣炙手可热时,应崇曾获厚赠,粗茶淡饭的生计,维持个几年,还不至于拮据。

这应崇本来不想出山,禁不起胡雪岩卑词厚币,加以派去延请的刘不才,能言善道,终于将他请到了杭州。

实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又看了好些绘而未用的图样,应崇觉得也不算太坏,只需修改,不必重造。但胡雪岩不以为然,坚持全盘更新。应崇心想,这是钱太多的缘故,不过,这话不便说破,交浅言深,会使得胡雪岩误会他胸中本无丘壑,所以不敢拆了重造。

也就是这好强争胜的一念,应崇关起门来,一个月不下楼,画成了一幅草图,却还不肯出以示人,每天在六桥三竺之间,策杖徜徉,或者深入南北高峰,探幽搜奇,回来挑灯展图,细修改。到得三个月后,终于杀青了。

这一套图一共十七张,一幅总图、十六幅分图,奇岩怪壑,百折千回,方丈之地,以小见大,令人拍案叫绝。胡雪岩大喜过望,设盛筵款待,当面约请监工,应崇也答应了。

造假山当然要选奇石。杭州是南宋的都城,名园甚多,也有废弃了的,应崇一一看过,却都不甚当意。这天到了贡院西桥,一处废园,据说原是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的祠堂,其中有块卧倒在地的石头,却大有可观。

论石之美,有个三字诀,叫做“瘦、绉、透”,应崇看这块石头虽一半埋在土中,但露出地面的部分,足以当此三字,判断另一半亦复如是。

正在反复观赏之时,只见有个须眉全白老者,短衣草鞋,手里捏着一枝湘妃竹的旱烟袋,意态萧闲地踱了过来。应崇看他打扮不似缙绅先生,那气度却似退归林下的大老,顿时肃然起敬地问讯。

“老先生尊姓?”

“不敢当。我姓赵。足下贵姓?”

“敝姓应。”应崇问道,“请问赵老先生,这废园可有人管?”

“怎么没有?我就是。”

“喔!失敬,失敬。”应崇连连拱手。

赵老者一面擎着旱烟袋还礼,一面问道:“足下要找管园的,有何见教?”

“想请教请教这块石头。”

赵老者点点头,将应崇自上而下端详了一番问道:“足下想来亦有米颠之癖。既承下问,不敢不告,提起这块石头,大有来历,原是从大梁艮岳运来的。”

原来是宋徽宗艮岳的旧物,千里迢迢,从开封运来,亘历六七百年之久,名贵可知。

“足下恐怕还不知道这块石头真正的妙处。”赵老者回头喊道,“小四儿,拿根‘浪竿’来!”

晾衣服用的竹竿,杭州叫做“浪竿”。小四儿知道要“浪竿”作何用途,取了来一言不发,从石头的一端伸进竹竿去——这时应崇才发现石头中间有个碗大的孔,贯通两头,竹竿很容易地从另一面冒出头来。

“这才是真正的‘一线天’。”应崇很快地想到这块石头叠在假山上,到得正午,阳光直射入山洞,圆圆的一道光柱,岂非很别致的一景。

“赵老,”应崇率直问道,“这块石头能不能割爱?”

赵老者又细看了几眼,开口问道:“足下是自己起造园林,还是为人物色材料?”

“实不相瞒,我是应胡财神之邀,替他来改造花园。得此奇石,我的图样又要修改了。”

“原来是他!”赵老者摇摇头说,“我不造这个孽。”

应崇愕然,“赵老,”他问,“这话怎么说?”

“说起来,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好事也做得不少。可惜,这几年来骄奢淫逸,大改本性,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从来勤俭兴家,骄奢必败,只看这块石头,当年道君皇帝,如果不是要起艮岳,弄出什么‘花石纲’来,金兵哪里到得了汴梁?足下既以此为业,想来平生也替达官贵人造过不少花园,不知道这几家的主人,有哪几家是有贤子孙的?至于这位胡大先生,尾大不掉,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劝劝他,趁早收山,倘或依旧撺掇他挥霍无度,迟早有受良心责备之一日。”

这番侃侃而谈,使得应崇汗流浃背,深悔出山之非计。但事已如此,总不能说退还聘金,收回图样,只好托词家乡有急事,坚辞监工的职务。

胡雪岩再三挽留留不住,只好请他荐贤自代。应崇却不过情,而且毕竟是一番心血所寄,也怕为俗手埋没,看胡家的清客中,有个名叫曾笑苏的,对此道不算外行,有时谈起来颇有创见,因而说了句:“曾笑苏堪当此任。”

胡雪岩用人,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随即将曾笑苏请了来,当着应崇的面,要他细看图样,然后问道:“照应先生的图样,不晓得要多少日子,才能完工?”

“这,”曾笑苏笑道,“当着大行家在这里,哪有我置喙的余地。”

“不敢,不敢!”应崇接口,同时抛了个眼色给他,“笑苏兄,请你估计。”

曾笑苏会意,监工这个有油水的好差使,多半可以捞得到手了,当下聚精会神地盘算了好一会,方始问道:“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

“五十天如何?”

“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个人。”曾笑苏屈着手指计算,“照图施工,四处山洞,每洞工匠二十名,下余四十名,专运石料。舂浆五天,施工二十天,预备改作十天,结顶十天。如果一切顺利,四十五天可以完工。大先生要大宴宾客,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后好了。”

胡雪岩不置可否,转脸问道:“应先生看怎么样?”

“算得很精明。不过稍微紧了一点,施工的时候,稍一放松,五十天就不够用了。”

“原有五天的余裕打在里面。”曾笑苏答说,“应先生,你老有所不知,倘或是在别处施工,也许石料不齐、人手不足,我不敢说哪天一定可以完工,在我们胡大先生府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料有料,五十天完工,是有把握的。”

“说得是。”

有应崇这句话,就像朝廷逢到子午卯酉大比之年,放各省乡试主考,先钦派两榜出身的大员,将够资格派充考官的京官,集合起来,考上一考,合格了方能放出去当正副主考那样,曾笑苏能充任监工之职,已由应崇认可,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

于是择吉开工,一百二十名工匠,在早经将原有假山拆掉的空地上,分做十二圈,开始舂浆,事先有总管胡云福关照:“舂浆不能出声,老太太讨厌那种声音。”

原来其中有个讲究。所谓舂浆的浆,杭州人称之为“袅浆”,专有一种树叶子,用水一泡,稠稠地像妇女梳头用的刨花水,然后用石灰、黄泥掺合,加入这种稠汁,就可以开始舂了。

舂浆的法子是,几个人绕着石灰、黄泥围成一圈,每人手里一把齐腰的丁字锤,锤身是饭碗粗的一根栗木柱,柱底镶半圆形的铁锤,柱顶有条两尺长镶得很牢固的横木,以便把握。

到得围拢站齐,为头的一声讯号,往后退步,腰身挺起,顺势将丁字锤往上一翻,翻到朝天往下落,同时进步弯腰,锤头重重舂在石灰、黄泥土上——另有人不断地用木勺舀着稠汁往上浇。起始是白灰、黄泥灼然可见,后来浑然融合,舂得愈久,韧性愈佳。杭州人修造坟墓,棺木四周,必实以袅浆,干燥以后,坚硬异常,真正是“刀枪不入”,杭州盗墓之风不炽,即因得力于袅浆。至于有那要迁葬的,另有一个破袅浆之法,法子是打开坟头,遍浇烈性烧酒,用火点燃,等酒尽火熄,泥质发脆,自能下锄。

从前明太祖造南京城,责成元末巨富沈万三施工,城墙用巨石堆砌,接缝用糯米熬浆黏合,所以能历数百年不坏,袅浆居然亦有此功用。最要紧的是,舂得匀、舂得久,所以为头的讯号,关系不浅,而讯号无非“邪许”之声,从宣泄劳苦的“力笨之歌”中,音节上自然有指挥下锤轻重徐疾,计算锤数,以及移动步伐“尺寸”的作用在内——舂袅浆的人,一面舂,一面慢慢向右转,为的是求均匀,同时亦为计算工夫的一种方法,大致总要转到十二至十六圈,那袅浆的功用,才能发挥到顶点。

除了修造坟墓以外,袅浆另外的用途,就是起造假山,石料与石料的接合,非用袅浆,不能坚固。但这一有特殊音节的“邪许”之声,春秋每闻于定山,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识到,附近又有一座新坟在造。

胡老太太年纪大了,恶闻此声,所以由胡云福交代下来,不准出声。

这一来便如军队失去号令,自然混乱不齐,手脚慢了。曾笑苏求功心切,不免责骂叱喝,工匠敢怒不敢言,到得散工出门,议论纷纷,不说曾笑苏不体恤人,却说胡家刻薄。

刻薄之事,不是没有,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从来大户人家有所兴作,包工或者工头,总难免偷工减料,起造假山,料无可减,工却可偷,只以曾笑苏颇为精明,不敢虚报人数,只以学徒下手混充熟练的工匠。头两天还好,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大对了,曾笑苏挖空心思,定了个规矩,工钱不许先支,当日发给。散工时,园门口置特制的八尺多高条凳一张,每班十二人,上置十二份工钱,各人自取,不得接手代递,手不够长拿不到的,就算白做。不但未成年的学徒,只好眼泪汪汪,空手出门,就是身矮的,也是徒呼奈何。曾笑苏还得意洋洋地表功,道是“身长力不亏。矮子纵有气力也有限,试问堆假山没有力气,有何用处?这是存优汰劣的不二法门。”

可是外头的舆论就不堪闻问了,传来传去,说是胡雪岩仗势欺人,叫人做了工,不发工钱。有人不信,说“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哪里会有这样刻薄?”无奈人证俱在,想替他说好话的人,也开不得口了。

还有件事,更为荒唐。一年胡雪岩为亡父冥寿作佛事,时逢初冬,施衣施食,只要自己舍得下脸的,都可以排队来领,每人蓝布棉袄一件,饭碗大的白面馒头四个。棉袄、馒头都经胡雪岩自己看过,尝过,毫不马虎,这场好事,应该做得很好,不道有人咬牙切齿在痛骂。

说来说去,还是胡雪岩用人不当,主事的胆大妄为。原来有那贪小的,排了一次队,第二次再来,多领一份。这往宽处说,他也是花了工夫气力,多换得一份施舍,不算白捡便宜,就算从严,训斥几句,亦就至矣尽矣,谁知主事者别出心裁,等人头一次来领了棉袄、馒头,到出口处有一班“待诏”在等着——剃头匠别称“待诏”,每人一把剃刀,头发剃去一块,作为已领施舍的记号,倘或不愿,除非不领。

“小爷叔,”七姑奶奶谈到这件事,犹有余愤,“你倒想想,有的天不亮去排队,轮到日中才轮到,料不到有这么一个规矩,要不领呢,白吃一场辛苦,于心不甘,要领呢,头发缺一块,挂了块穿舍衣的招牌在那里,真叫进退两难,有个不咬牙切齿的吗?”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深秋天气,背上却湿漉漉地冒汗,“七姐,”他说,“你说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我回去要查,查出来我要狗血喷头,骂他一顿。”

“你也不必去查。这个人已经不在小爷叔你那里了,我才说的。”

“这样说,还有这样子的人在那里?”

七姑奶奶默然,也就是默认。古应春觉得话既说到如此,就索性再劝一劝他。

古应春追随胡雪岩多年,当初创业维艰的经过大多熟悉,所以劝他的话不但很多,而且也很深刻,“小爷叔,”他说,“你的事业当中,典当在你看,完全是为了方便穷人,不想赚钱。话是这样说,天下哪有不赚钱的典当?不过,因为你有这番意思在那里,明明应该赚的也不赚了。小爷叔,这一层,不知道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我同他们说,钱庄是有钱人的当铺,当铺是穷人的钱庄。有钱的人,我来对付,他‘当信用’、‘当交情’,能不能当,能当多少,我大致有数。穷人太多,我照顾不到,都托你们了,大家要凭天良。我想,那班‘徽州朋友’我待他们不坏,应该不至于没良心。”

当铺朝奉都出在徽州,所以胡雪岩称之为“徽州朋友”。古应春听他这一番话,便知他对自己的典当的积弊,一无所知,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看法,对胡雪岩确实有用。

“小爷叔,你有多少爿典当,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胡雪岩一愣,搔搔头说:“二十家总有吧?”

“小爷叔,”七姑奶奶怂恿着说,“你倒算算看!从杭州算起。”

从杭州算起,首先便是公济,这是胡雪岩所设的第一家当铺,然后是广顺,武林门外拱宸桥,运河起点,专为方便漕帮的泰安——浙江的杭州、湖州、嘉兴、海宁、金华、衢州,江苏的苏州、镇江,还有湖北、湖南,一共二十三家。

当铺的资本,称为“架本”,向例不用银数,而以钱数计算,一千文准银一两,一万银子便称为一万千文。典当有大有小,架本少则五万千文,大则二十万千文,通扯以十万计,二十三家典当的架本,便是两百三十万银子,如果以“架货”折价,至少要加一倍。

“小爷叔,架本总共算它四百五十万银子好了,做生意打他一分息,算低了吧,一个月就是四万五千银子,怎么样用也用不完。小爷叔叫我别样生意都不必做,光是经营这二十三家典当好了。”

胡雪岩心想一个月四万五,一年就是五十四万,在他记忆中,每年年底结总账,典当部分的盈余,从未超过二十万,照此说来,每年有三十多万银子,为“徽州朋友”吞掉了。

“我一个月的开销,连应酬统统算在内,也不过四五万银子。典当弄好了,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胡雪岩问道,“应春,你看我应该从哪里下手来整顿?”

“自然是从盘查着手。”

“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还是一声号令一起查?”

“自然是一起查。”

“你是不是在信口开河?”七姑奶奶插嘴道,“二十三家典当一起查,人手呢?不光是查账,还要查架子上的货,不是外行做得了的。”

“七姐,”胡雪岩拦住她的话说,“应春出这个主意,当然有他的诀窍。”

“小爷叔说得对!”古应春得意地说,“我有个诀窍,不但快,而且切实,而且还不会得罪人。这话怎么说呢?譬如一家一家查,当然就要从靠不住的那几家先下手,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但这一来,查出毛病来不必说,倘或倒是干干净净的,人家心里就会不舒服,以后就不容易得力了。”

“闲话少说。”七姑奶奶性急,“你既然有诀窍,赶快说啊!”

“这个诀窍,不着痕迹。小爷叔,我劝你来个大扳位,二十三家的‘管总’、‘管包’,统统调动,调动要办移交,接手的有责任,自然不敢马虎,这一来账目、架货的虚实,不就都盘查清楚了?”

“这个法子倒真巧妙。不过以小调大,没有话说,以大调小,难免会有闲话。”

“这也有个法子。典当大小,拿它分成三等,同等的抽签互换,好坏相差有限,各凭运气,大家也就没话说了。”

“再说,”七姑奶奶有补充的意见,“真正几个得力、做得好的,小爷叔不妨私下安慰奖赏他们。”

“说得是,我回杭州就办。”